杨佳案思辩
廖康
《杨佳断想》是性情之作。心中有块垒，不吐不舒畅。片断之念，随手写出，或许偏颇，却是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一位朋友劝我冷静些，想清楚再写点左脑之言。网友们的意见和文章，包括相反的观点我都认真阅读了。我发现，很多看法都缺乏事实依据，一些争论是出于概念混淆，还有个别论点是基于个人的信念。在下不揣浅陋，把杨佳一案，再捋一遍。将主要观点，辩证一番。
杨佳一案，虽然闹得沸沸扬扬，有关实情，我们所知甚少。在缺乏言论自由之处，人们的消息来源无非两个：官方和小道。不用说，两者都不可全信。怎么办？人们自然要选择自己愿意接受的信息来相信。也就是说，无论你认为杨佳是罪犯，还是英雄，都可以找到相关的证明。现存的信息只是加强了各自原有的看法，并没有改变谁的看法。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连案情是什么都不清楚，当然谁也不可能说服对方。
所以，人民首先要求的就是公开、公正地审理杨佳案。不如此，就无法服众。其它什么都谈不到。直到今日，人民最大的不满就是没有公开、公正的审判。这么大一个人命案子，一审秘密举行，审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总之是出奇的简短。草草地就判决了杨佳死刑。二审部分公开，审了七个小时，维持原判。接受采访的听审老百姓对审判都表示不满，大家在网上可以看到采访录相。他们说，在审理过程中，辩护律师没有讲几句话，遑论辩护，杨佳也没说什么。这叫什么审判？一个重要的证人，即杨佳的母亲，不仅没有出庭，连下落都不明。七个打人肇事的警察，一个都没到场。命案事出有因，可是连案件的证人都没有审问，连案情的来龙去脉都没查清楚，怎么可能辨别是非？整个审判基本上就是“验明”受害者的正身，让杨佳接受宣判。我自己前不久参加过一个普通的民事审判，涉及一位84岁老太太的住院经历和病死原因，审理了十天。而这样一个罕见的，举国瞩目的六死四伤刑事大案，竟然审判得如此草率，让人不寒而栗。有这样的审判为先例，人民如何可能期待公正？这种一面之词的宣判是对法律的侮辱，对公义的侮辱，对民众的侮辱。
我们现在连基本事实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杨佳是罪犯？还有人拿他和911恐怖分子相比。案情不明，对杨佳的评判自然难以公道。然而，即使我们退一步说话，就按官方公布的说法来评判，杨佳也不是恐怖分子。恐怖主义行为的定义很清楚，那是袭击没有武装的平民百姓，是和战争行为相对照的。按照官方的说法，杨佳单刀独闯警察局，杀死六名警察，伤了四名警察。很明显，这是与战争行为相近似，而远非恐怖主义的行为。如果杨佳为报仇，去杀害警察的妻子和孩子，那无疑是恐怖主义行为。如果杨佳因个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开车到大街上撞人，或在列车上释放毒气，或在水塔里下毒，杀害无辜百姓以泄私愤，那无疑是恐怖主义行为。无论杨佳为了什么原因，如果他劫持民用飞机，撞击民用大楼，那无疑是恐怖主义行为。但他攻击的目标是警察的办公楼，使用的武器是匕首和燃烧瓶。不言而喻，他是同国家机器作战，他的袭击方式也同作战一般无二。而且他放过了女性警察，手刃的都是男性警察。他是一名没有穿军装而且具有武德的战士，不是惨无人道的恐怖主义分子。
有人说，那些伤亡的警察是无辜的。他们并没有殴打杨佳，他们的死和百姓的死没有什么两样。如果那些伤亡的警察的确没有殴打杨佳，不仅没有殴打杨佳，而且从来没有殴打过任何平民，那他们的确是无辜的。其实，即使他们参与了殴打杨佳，即使他们平时也作恶多端，他们也仍然罪不当诛。即使他们犯有死罪，也不该那样被人用匕首痛苦地捅死。因此，我们都同情并哀悼这些警察，就像我们同情并哀悼阵亡的战士一样。然而，他们的死和百姓的死是不一样的。他们加入警察的队伍，就像参军一样，从第一天开始，他们就比从事其它工作的人冒有更大的生命危险。他们很清楚，自己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而且是直接参与武力行动的国家机器。他们的工作性质使他们面临敌人的攻击，所以他们都要接受使用武器的培训，都要接受武打格斗的训练，都要接受使用武力的条例教育。如果他们没有接受这些培训和教育，那是他们单位的领导失职。如果他们只会对付手无寸铁的平民，在略有武装的暴徒面前就束手无策，那是他们自己不称职。当然，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在受到突袭时，也可能要吃些亏。但他们毕竟不是平民百姓，袭击他们的人也知道他们不像老百姓那么好对付。恐怖分子袭击的总是最容易打击的目标，最轻易能够杀伤的人群，但杨佳袭击的目标不同，他杀死的警察纵使与他无涉，也不是无辜的，缺乏抵抗能力和手段，没有武器的老百姓。
杨佳不曾耐心地侦破殴打他的警察，也未曾冤有头，债有主地一个个杀死殴打他的警察。那种谋杀，也许会受到一些人称赞，也许会受到更多人指责。杨佳掷地有声的豪言“你们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们一个说法”，如同战书一样，是向他所认为的不义宣战。他的行为，在很多人看来，是反抗执法犯法的国家机器，而不是针对某些个人。在战场上互相厮杀的战士一般都没有私仇，他们的死不应由对方的战士负责，而要由战犯和挑起战争的政客负责。同理，人们认为对杨佳案中被杀死的警察，杨佳虽然要负责任，首先肇事的那些殴打杨佳的警察也要负责任，所有一贯欺压百姓的警察都要负责任。
由于没有公审，我们不知道警察是否殴打了杨佳，我们不知道警察是否把杨佳打伤了，我们不知道警察是否把杨佳的生殖器打坏了。然而，中国的老百姓一面倒地为杨佳叫好，压倒多数的网民为杨佳大鸣不平。这表明了什么？这表明，人民已经受够了警察的欺侮。这表明，人民和国家机器严重对立。试想，如果多数警察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助人为乐，人民会有这种反应吗？别拿人民当傻子，或用时髦的话说，不要侮辱人民的智力。我自己虽然没有受到过警察的欺辱，但我曾多次看到执法人员殴打小商贩，揪着外地人的头发，拖着他走。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心中感到的痛苦：一个人像狗一样被人踢打、拖拽，那种侮辱，不仅是对那个人的侮辱，而且是对每一个人尊严的侮辱。我恨自己没有勇气，没能走上前去阻止他。我希望自己有李小龙的本事，有佐罗的本事，教训他，并当众宣布：执法犯法到此为止了！我又何尝不知，侠客的行为，只是传说，是人们对世无公义，天降英雄的期待。而即使真有个把仗义行侠的好汉，能够替人出一口恶气，也不可能长久地替天行道。杨佳的行为，虽不可取，但确实起到了替老百姓出气的作用，所以人们欢呼。他们所表明的主要是一种态度，是民心的背向。并不见得是对杨佳以暴易暴的肯定，更不一定是在表示要效仿杨佳，拿起武器来反抗当局。但若当局连这一点都看不到，那就太盲目，太自信了。
还有一些人，笃信传统观念，认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万古不变的道理。对他们，我只想问，因正当防卫而杀人是否要偿命？如果他们说“是”，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希望他们永远不要碰到强盗。否则，我希望他们的天灵盖比对方的狼牙棒更坚硬。如果他们说“否”，我庆幸他们的头脑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他们自然也该想想以下结论是否恰当：杨佳的案子虽未经公审，却已是证据确凿，无可怀疑了；或者说，杨佳的案子，尽管审得那么潦草，也是明白无误，足以定他死罪了。 别忘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而一审二审，每次不过一天。
正是由于缺乏公正、公开的审判，正是由于对司法的不信任，正是由于平日警察作恶多端，正是由于对执法犯法的不满，所以人民才把杨佳歌颂为英雄。经历了共产革命，经历了文化革命，大多数中国人都不赞成以暴易暴，都认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再进行暴力革命。杨佳自己也有很多缺点错误，他若确实举刀杀人了，当然是犯法的罪犯。但是，如果法院如此草率地处理这样一个六死四伤的大案，如果最高法院批准了死刑，如果当局不顾民心，不理睬四十四位学者和记者的请愿，执意处死杨佳，那可就真是成全了杨佳。且不说他会从每日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他的名声更会随着他肉体的死亡而升华。人民肯定会忘记杨佳的缺点和罪行，肯定会更加热烈地歌颂杨佳。杨佳一定会走出历史，进入传奇。处死杨佳，不仅不会威慑企图诉诸暴力的人，反而会鼓励年轻人步他后尘，以期获得同样不朽的名声。
2008年10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