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载]刘梦溪:红学的魔力
红学是打架打得最多的学术领域。其它学科也不能完全避免论争,但没有一个领域的论争,象《红楼梦》这样频繁,这样激烈,这样牵动人们的情感。我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书里,曾举出十七次论争、九桩公案,还不免挂一漏万。我把那章叫做“拥挤的红学世界”。《红楼梦》论争的一大特色,是随时随地都能搅动起人们最敏感的神经。好像他们不是在研究一部古代文学作品,而是如同维护自家隐私一样不允许别人有任何误解。这在晚清的一些笔记里已露出端倪。例如两位友人谈起薛宝钗、林黛玉,一个说薛宝钗好,一个说林黛玉好,观点不同,情绪裂变,竟导致“几挥老拳”,你看争论得厉害不厉害。
如果是一些客串红学的学人,问题还不大。以红学为本业的人,争论起来大有天翻地覆的味道。周汝昌先生跟吴世昌先生观点很对立,一个住干面胡同,一个住红星胡同。我70年代末也参加一些《红楼梦》的会议,我们去接他们,他们两位在车上不能坐在一起。幸好周先生眼睛看不太清楚,吴先生只有一支眼睛能看物(笑),我们安排他们一个坐在司机旁边,一个坐后边,彼此就不知道了。吴恩裕先生和周汝昌的观点也不同,冯其庸先生更是与周汝昌先生相左。他们有时并不公开论战,但业内人士从他们文章的字里行间,不难发现彼此的芥蒂或者直接使用“史笔”的地方。不过他们的学问都很好,只不过执着而已。
而且红学论争不分国度,不分地域,哪里有中国人,哪里就有论争。大陆不用说,台湾、香港以及北美,都是这样。象在美国的赵冈和余英时的争论。赵冈是考证派,重视曹家的原型。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认为,不必顾及那么多的原型,重点应放在文学作品本身上,你如果觉得这个馒头好吃的话,研究馒头就是了。但赵冈说不是这样的,因为馒头是面粉做成的,要知道馒头的滋味,不能不了解面粉(笑),所以一定要知道曹家的资料。这样的争论,让我们忍俊不禁。他们的题目也很好看,赵冈的题目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他讲《红楼梦》里的真、假概念,考证哪些涉及曹家的材料,哪些不是,因此应区别出真假来。余英时的题目是《眼前无路想回头》,因为在他看来考证和索隐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他们学问好,都“在红言红”,用文本里的成典,这样的论争就非常有趣了。
潘重规先生和徐复观先生的争论也很有趣,把学生都牵连进去了,谁跟谁吃水饺的时候谈了什么话,都作为彼此论争的依据。潘是黄侃的女婿,敦煌学家,一生苦嗜红楼,主张《红楼梦》是明清血泪史。徐是熊十力的弟子,新儒学的重镇,1958年文化宣言发起者之一。七十年代潘先生在香港成立《红楼梦》研究小组,办红学专刊,系统发表自己的索隐观点,引起了徐复观的反对。后来北美的大论争是唐德刚先生和夏志清先生的论争。唐、夏都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唐以研究晚清史事和口述历史见长,夏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的专家。两位桃李满园,名满天下,又同在“一个单位”,居然也因红学发生了情非所愿的论争。论争言词之犀利,情绪之激烈,不看他们的文章你无法想象。后来他们互不见面,偶尔见面也绝不通话(笑)。幸好他们的弟子多,半年多以后,弟子们终于想出办法让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报纸报道说他们和好了。
如此激烈的论争其实很伤感情,以至很多研究者认为《红楼梦》是碰不得的。余英时先生本来是研究思想史的,他写《红楼梦》的文章,不过是业余出位,没有想到马上遭到赵冈的反对。所以余先生说,《红楼梦》是一个碰不得的题目。美国的李田意教授也说,“斩不断,理还乱,是红学”。诗人邵燕祥有篇文章,叫《怕谈红楼》。我本人在好几本书里也声明,不干这事儿了。但是你看,我今天又来了(笑),对《红楼梦》欲罢不能,想洗手不干却又摆脱不掉。原因在哪里?我自己的解释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它。”其实是《红楼》的内容太丰富了,它能融入到各种学问中去,随手拈来无不是也。成书过程又复杂,谜团一个接一个,所以就产生了不可抗拒的魔力和魅力。
我近十五年主要研究思想文化史,特别是以20世纪为中心的近现代学术思想史,早欲对红学告而别之。可是我做的一些个案,如王国维、陈寅恪、钱钟书等,他们的书里不断谈论《红楼梦》(笑)。我本来要告别红学,他们却老在讲(笑),我不得已只好跟他们一起作暂时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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