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城隍
简杨
看过《聊斋志异》的人都知道,此书的第一篇小说叫作《考城隍》。一部以描写狐鬼著名的书,却把第一篇的重要位置献给了城隍,是因为什么?
清人何守奇如此解释:“一部书如许,托始于‘考城隍’,赏善罚淫之旨见矣,篇内推本仁孝,尤为善之首务。”我觉得这只是一孔之见。聊斋内容广泛,旨意博大,“仁孝”二字只是部分文章的宗旨,很难概括蒲松龄全部的创作思想。从表面看来,《聊斋志异》的篇章排列,彼此间并没有特别的关联,很可能是蒲松龄按照自己成文的顺序编排的。但当我们把蒲松龄的一生遭遇和他的创作联系起来的时候,却会知道,《考城隍》能列聊斋的首篇,绝不是偶然的。
城隍对于现代人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民俗概念。每年农历的五月十日,据说是城隍的诞辰。在很多地方,人们都会举行庙会庆祝,有的庙会能持续一个星期。庙堂的庭院及附近,既是民间工艺聚会的舞台,又是商人们推销商品的场所。城隍所具有的原始意义,正在渐渐消失。
中国古代的村庄城市,无论大小,都有城墙环绕。每座墙外一般会有一条护城河。城是城墙,隍是护城河,一城的守护神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保护城与隍的神──城隍了。在城隍庙中,供奉的不是土地庙里的土偶,而是那些在城市历史上,为保卫它做过贡献的圣贤君子和名将帅才。但因为功城劫掠、生灵涂炭常发生在社会动荡之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毕竟有限,城隍神就逐渐从起初的城池保护神,演变成一个主管生人之灵、水旱疫疾、奖善罚恶的神了。明洪武帝朱元璋大封城隍神后,各府、州、县的城隍开始有了相当于朝廷品级的官位。这样一来,每个地方就有了阴阳两个管理部门。城隍虽说是鬼神世界里的一城之主,他却明察秋毫,记录生灵的善恶,是一个能司幽明两界的神。
《聊斋志异》在很多古小说的爱好者看来,是一部男人写女人的书,充满了狐妻鬼妾的感情奇遇。这种看法虽不为过,但从根本上来说,它是一部蒲松龄抒发自己“孤愤”的奇书。
蒲松龄,山东淄川蒲家村人,生于一六四零年生,卒于一七一五年。字留仙人,又名剑臣,号柳泉居士。十九岁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年,他应童子试,一连在县、府、道的会试中得了三个第一名。但也许是天妒英才,自那以后的三十年间,他却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到五十岁时,他还在梦想高中。那个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妻子,一向寡言朴讷,禁不住劝他放弃:“君无须复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他这才让科举的梦彻底死了。他一生以舌耕为业,奔波于官家,做着西宾幕僚。从二十四岁那年起,他逐渐开始了《聊斋志异》的创作。若不是这本书让他青史留名的话,他就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个失意的读书人罢了。
在“聊斋自志”中,蒲松龄表达了一种对命穷运困的愤怒和无奈。“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这段话可谓是蒲松龄一生的写照。他才如江海,却于孤愤中生,孤愤中写,孤愤中消亡。和后来的畅销作家不同,蒲松龄当时除了一些知己外,并没有广大的读者,他创作的艰辛与快乐,并没有多少人分享,他思想的超前和小说技法的成熟,也并不为人欣赏。我每次读到他的《侠女》、《宦娘》和《阿英》等篇时,依然会为他技法的高明精湛感慨不已。而在那个时代,一个读书人的正道是走上仕途光宗耀祖,蒲松龄虽然才华横溢,但以小说寄托度日也就丝毫算不上成就,他的知音也就只能是那些游荡在青林黑塞间的幽魂鬼怪了。
翻阅近四百篇的聊斋,从瑰异绚丽的文字中,我看到的是一个怀才不遇者的永恒的苍凉。当一个人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时,幻想和寄托就成了治愈他心病的良药。蒲松龄写了很多读书人,这些人都有曲折的经历,或是末代贵胄,或是无运才子,或是空有济世救民的思想但欲报无门的英才。蒲松龄为他们安排的出路也和当时社会对知识分子的期望不同。他笔下的主人公,要么在世外高人的指点下认识到人生的虚空,走上了青石为饭腾云驾雾的成仙之路,要么沉溺在红颜知己的温柔乡里不能自拔,要么得到上苍或阎君的欣赏,做了城隍。最后一种结局虽然象前两种一样,仍然还是幻想,但清晰反映了蒲松龄痛苦的心态。在现实里不能施展抱负的读书人,蒲松龄让他们死后变为城隍,一展被埋没的才华。只要能有用武之地,死也是出路。
古人认为,城隍明察秋毫,公正无私。所以,当他们在世间受了委屈得不到应有的公平时,便会向城隍求告。中国有句俗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城隍就是地,他无处不在,默默地观察着一切。地方官不过是个阳官,城隍却游走于阴阳两界,具有极大的权力。由于城隍被人们如此敬重,地方官上任时总要写一篇告城隍文,以表示自己会和城隍一样秉公执法。清朝时,凡地方官上任前,还会选择吉日到城隍庙里住上一夜。有位地方官曾在城隍面前发誓:毋贪财,毋畏势,毋徇人情。据说,只有真正没有做过错事的人,才敢面对城隍的审判。在平遥的一个城隍庙前有条通道,入口处的两个字“敢入”,便是古人对城隍畏惧心理的反映。
《聊斋志异》的第一篇《考城隍》写了一个叫宋焘的人。蒲氏写故事时,一般喜欢稍微交代一下人物的背景,男的会说一下他的才华或家世,女的会略点一下容貌。但这篇没有,开门见山地说,“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宋焘有天病了,病得很重,不然不会出现幻觉,当阴司的小鬼牵着白颠马出现时,他竟不顾病重,策马而去。不时他便来到一处壮丽的宫殿,见殿堂上放着案几和笔墨,桌旁还坐着一个应试的秀才。一会儿就有人把考题发了下来,上写:“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焘很快便把卷子写好交了上去。他写的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众考官看了赞不绝口,其中一个说:“河南缺一个城隍,你去上任吧。”宋焘这才如梦初醒,哭倒在地,说他上有一个七旬老母,需要奉养。众神一查生死录,发现她还有九年阳寿,便打发与他同考的秀才代他上任了。宋焘返回阳间后,悉心奉养老母。九年过去了,他寿终正寝,“舆马甚众”,当城隍去了。
请不要对蒲松龄对城隍的寄托有什么不解。蒲松龄写作聊斋之时,正是他怨气冲天的时候。他时书限人,文章憎命,只好把一腔孤愤流诸笔端。他一生惨淡经营,贫困交加,为了谋生,“父子祖孙分散各方”,唯有过节时才能与家人一聚。儿子蒲磐写道,蒲松龄六十余岁时“犹往返于百余里,时则冲风冒雨于奂山道中。故每当吾父回宅,不孝辈绕骑捉辔执鞭,扶曳以升。目视出村,不孝退至私室,不禁涕零自恨……”这些血泪之言,让我现在读来仍觉非常震撼。我不知道蒲松龄是用怎样非凡的毅力,度过了思想上无比孤独痛苦的几十年,还常常聊以自慰:“古道不应遂泯灭,自有知己与我共酸咸”;我也不知道他又多少次怀疑过自己的才华,以至于会把住处命名为“面壁居”,以隐喻自己苦闷沉重的心情;我也不知道他有时会沉陷在怎样的失落之中,竟会在为自己的画像题词时,不无伤感地自我否认:“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在《叶生》这篇小说里,蒲松龄借异史氏之口,辛酸地说道:“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
聊斋在未正式刊印前,已名传一些文人学士,他们虽然并没有看到它的全本,但都为蒲松龄的才华折服。清朝的孙乃瑶写道:“才人之笔,偶尔点缀,自具翩翩逸致,亦好古之君子所不忍听其湮没也。”但明伦则从聊斋的字里行间,闻到了与儒家经史子集一样的脉脉清香。他少时因为读聊斋读得手不释卷,遭到父亲叱责,他为自己的行为如此辩护道:“不知其他,惟喜某篇某处典奥若‘尚书’,名贵若‘周礼’,精峭若‘檀弓’,叙次渊古若‘左传’,‘国语’,‘国策’,为文之法,得此益悟耳。”但明伦是清朝道光年间人,可谓是蒲松龄的隔代知己。他的话既是对蒲松龄才华的最高赞誉,也是对科举制度的莫大讽刺。一生被科考折磨得走投无路的蒲松龄,怎么会想到,有人竟把聊斋和圣人之书相提并论?!
康熙五十四年,蒲松龄七十五岁。从五年前起,他已撤帐回家,结束了寄人篱下身为西宾的生活。正月二十二日,他依窗危坐,寂寞长逝。他到死都不知道,从写作聊斋那天起,他就已和无数巨人们一起,巍然屹立在中国和世界的文学史上了。他既没有象曹雪芹那样英年早亡,能得以从容完成聊斋的创作,也没有象他期望的那样,出将入相,飞黄腾达,更没有象他笔下的宋公那样变成地仙,在另一个世界施展才干。难怪有人会如此总结蒲松龄的生平和创作,“一世无缘附骥尾,三生有幸落孙山”。
试想,如果没有聊斋十二卷灿烂辉煌的文字,中国文学将会多么枯燥,对志异和浪漫小说痴迷热爱的人们又会多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