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的审判与快乐王子的不朽
何志辉 / 法律博客
近代英国文学史上的王尔德,1854年出生于爱尔兰首府都柏林一个富有家庭的孩子,是一个注定要卷入“丑闻”而惹上争议的作家。在一个贴满了道德标签而排斥一切非主流欲望的保守时代,寻求感官“快乐”、有着道德“污点”的王尔德,当然是难得善终的。
王尔德的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和放荡不羁,都在同时代人中显得格外突出;尤其突出得让人非议的,是他1891年结识青年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以来相当一段时期“有伤风化”的“丑闻”。阿尔弗雷德的父亲是最早制定拳击规则的大名鼎鼎的昆斯伯里侯爵,因无法容忍这段“丑闻”而当众羞辱王尔德。1895年5月,同样无法忍受羞辱的王尔德提起诉讼,结果正中圈套而被侯爵反控“有伤风化”。
这一场据称“有伤风化”的审判,是英国司法史上著名的审判。有后人整理成册,汇编为《审判王尔德实录》。该书汇集和重新整理了西方关于这一问题的各种档案文献、报道材料,再现了这一桩具有重大文化史、社会史和司法史意义的案件全程。
在这本书记载的法庭审判中,王尔德试图对抗整个社会道德的指控,结果没有成功。法庭判决是,证据确凿,罪名成立,处以两年徒刑。
从1895年5月25日到1897年5月19日,王尔德在狱中度过了最艰难的两年,干着整理麻絮的苦役。恶劣的环境、黑暗的管制,甚至连读书写作的权利也没有,使他每天都在“近乎疯狂的挣扎”中度过。
直到后来,监狱生活的管制稍微宽松,他于是开始写作《狱中记》,回顾入狱的缘由经过,追溯思想的变化,检点走过的旅程:“当我入狱时,我只有一颗像顽石一样的心,我只得追求享乐。现在我的心完全碎了,现在是同情充满了我的心胸,现在,我知道同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最美丽的东西。”
1897年王尔德出狱后,移居到法国第普附近的一个小村庄。1898年完成最后一部诗作《雷丁监狱之歌》,贯穿全诗的主题是爱情与死亡和犯罪不可分割。此后数年,他在穷愁潦倒中度过。
1900年11月30日,在加入了罗马天主教数天之后,这位命运乖戾的天才离开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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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1888年出版第一本童话集《快乐王子》(包括5篇童话),1891年出版第二本童话集《石榴之家》,总共创作了9篇童话。他丰富的想像、华美的词藻、洋溢着诗情画意的风格,无不张扬着唯美主义的特性。
这时的王尔德还是过着优越清闲甚至是放荡不羁的艺术生活。但他的童话《快乐王子》却成为他对自身生活以及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份控诉书。
这篇童话之所以不朽,是因为写出了一个不朽的快乐王子。
据说一切肯施舍的人都是快乐的。所谓“乐善好施”,或者浅一点的“助人为乐”,都把“乐”与“施/助”结合在一起了。所以,每涌现一个拯救世人的施舍者,都往往是以快乐的——如果在社会主义语境下则是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面貌出现的。
《快乐王子》的开篇预示着“快乐王子的像立在一个高的圆柱上面,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之上。他满身贴着薄薄的纯金叶子,一对蓝宝石做成他的眼睛,一只大的红宝石嵌在他的剑柄上,灿烂地发着红光。”
他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之上,因此得以更清楚地目睹人世间太多的苦难与不公;然而,慈悲仁爱之心,却无法拯救所有人。舍身济贫的快乐王子,其实根本就不快乐。
他一次又一次,让爱他的小燕子衔去他身上宝贵的东西,去救济贫苦人。
爱他的小燕子其实是万分不忍的;可是小燕子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去替代她爱的王子呢?她的羽毛显然是不可能救济任何贫苦人的,相反还可能招惹讨厌。
于是,同有一片慈悲仁爱之心的小燕子,不得不含着眼泪,让王子从最初的富贵象征沦落为一无所有的一尊石像。
在全力拯救最后一个力所能及的贫苦人之后,寒冬降临伦敦,这个世界上最先完成了辉煌无比的工业革命的欧洲古城,让小燕子无处容身了。
在王子心碎而崩溃之后,小燕子的爱也随他而去了。
一堆崩溃的石像垃圾,一具冻僵的小鸟尸体,实在无法让他们想象其间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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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了这个以快乐王子心碎倒塌、被当成垃圾处理而告终的童话,我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因为无意识中想到了“感动中国”的人物之一:丛飞。
丛飞把一生全都奉献出去了,被许多人敬重,也被许多人不解。他以生命为代价,谱写新时期“助人为乐”的华章。
问题是,当生命的乐章也越来越接近尾声,丛飞的举止也在越来越严厉地拷问着我们现在的教育、福利、社会保障和公道人心……
丛飞之所以感动中国,是因为他明知一己之力不可能取代政府的角色,却甘愿尽心尽力实践着政府的角色。这样一个角色,在当下的制度与环境中,显得格外醒目,醒目得近乎悲壮,让我有时不由得生出一种心疼。
让人感动的人或事,大多也是让人感觉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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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死了,读者还在”。在一切伟大的经典文学中,脱离了作者肉身的文本,总会格外鲜明地刻写着对现实社会的冷眼观照。
王尔德的审判,一度使他的著作和声明蒙上不道德的污垢。然而他创作的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肖像》、独幕诗剧《莎乐美》等名篇,尤其是悲悯人间的童话《快乐王子》,至今不朽。
王尔德的好友R·H·谢拉尔德在《王尔德传》中指出:“在英文中找不出来能够跟它们相比的童话。写作非常巧妙,故事依着一种稀有的丰富的想像发展;它们读起来(或讲起来)叫小孩和成人都感到兴趣,而同时它们中间贯穿着一种微妙的哲学,一种对社会的控诉,一种为着无产者的呼吁,这使得《快乐王子》和《石榴之家》成了控告现社会制度的两张真正的公诉状。”
另一位评论家理查得·伊曼说:“他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更多于属于维多利亚那个时代。现在,远离了那些丑闻,岁月肯定了他最优秀的著述,他安静地来到我们面前,杰出而高大,讲着寓言和哲理,欢笑而又哭泣,如此娓娓不绝,如此风趣不俗,如此确凿不移。”
而给20世纪留下文学思想与智慧的博尔赫斯则诗意地指出:“千年文学产生了远比王尔德复杂或更有想象力的作者,但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魅力。无论是随意交谈还是和朋友相处,无论是在幸福的年月还是身处逆境,王尔德同样富有魅力。他留下的一行行文字至今深深地吸引着我们。”
是的,这个悲悯人间而不能自保的快乐王子,无论如何,绝对是一则文学史上伟大的经典形象。经典往往常读常新。
不信?哪天有时间了,就去读一读《快乐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