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一本神秘的书
亚辰
阿来,1959年生于四川西北部阿坝藏区。履历表上列为籍贯的马尔康县俗称“四土”,即四个土司统辖之地。八十年代中开始创作。出版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与诗集《梭磨河》。《尘埃落定》是其第一部长篇小说。
内容简介
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
1994年五六月间的某一天上午,阿来坐在马尔康小镇5楼的房间里,打开电脑,在屏幕上键出《尘埃落定》最初的几行字。窗外是一片青翠的白桦林。小说的第一章是《野画眉》。
其时,阿来是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文化局《新草地》双月刊的主编。
2000年10月,在南京全国书市上,阿来身着宇宙服似的夹克在摊位上推广他主编的销行40万的《科幻世界》及其子刊《飞》。据最新消息,《尘埃落定》获得了第5届茅盾文学奖,并且在四位获奖者中排序居首。另外一个消息,是阿来日前赴美国签下了《尘埃落定》英语版权的第一份合约,版税是15万美元。
10月15日,在南京的上海路长青藤咖啡馆,记者与阿来有了一次与书相关的访谈。
记:《尘埃落定》写完后是什么感觉?
阿:自己觉得是写出了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东西,应该是一个好的东西。写完之后是长达四年的在全国各出版社和大的期刊社之间的旅行。
他们可能是托词:现在纯文学不景气,觉得这种小说不会有市场。编辑习惯了看先前的有规律的小说,发现《尘埃落定》跟别的东西不一样,吃不准,没有办法给它一个定性,说它好还是不好。只好“请你理解”。
记:在四年的流浪中,你的信心动摇了?
阿:没有。计划体制带来的结果:并不是最合适的人在最合适的岗位上,现在也如此,只是当初更严重。再加上当时开始搞市场经济,那时认为小说写凶杀写色情才有市场,至少是认为纯文学没有市场。
记:最后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阿:我甚至已经不抱希望了,反而是“人民文学”拿到这个稿子,一个月后就拍板,作为1998年的重点稿。首印就印了5万。后来是长时间的被盗版。后来又印刷5次,正版将近10万册。也许到了1998年,恰好公众可能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饥渴期吧,没有读到特别的作品。作品有很多机缘。
记:文学专业人士可能不大理会,但读者还是对人物的原型、渊源感兴趣。你的人物有什么原型吗?
阿:没有。这也是我极力避免的。在阿坝那个地方有清朝册封的18个土司。我也读了很多史料。如果我照着一个原型写,说不定土司的后代会找我纠缠。这种题材是比较敏感的。
服饰、建筑、风俗、典章故实,我保证都很真实。但进入到故事领域,就是我的虚构了。
记:这些人物在你先前的小说中出现过吗?
阿:没有。以前写的都是当代生活。完全没有那个时段的故事。
记:你的人物不是无根的吧?
阿:我可以这样说,里头有几个人物倒是像我本人性格中的不同侧面。如果拍电影,我觉得自己可以扮演其中一个人物。
记:哪几个人物?
阿:老土司,土司的傻瓜儿子,被割去舌头的书记官。
记:你是在写一个以权力为中心的故事,那么爱情故事只为了配合它吗?
阿:不是,不完全是。我们通常的小说一个都不敢离开中心。这样的小说读起来没劲。
我喜欢写一些不那么要紧的东西,说一些不那么要紧的话,首先它们好看,而且写出了某种真实状态。
记:这部小说写了权力斗争。中国读者对宫廷争斗、权力都比较有阅读经验、阅读准备。
阿:有批评家看出了小说中的寓言性质。寓言可以让读者会心一笑,原来一个土司,跟一个国王皇帝争斗起来是一样的。我在写作时也经常有会心的联想。
土司在藏语里叫“嘉波”,就是国王的意思。他从中原王朝领一块金牌,不时有大员来他的领地视察一下。每年上供一些麝香、豹皮、鹿茸,上边则赏赐银子、绸缎。这种交易是一种赚钱的买卖。他给皇帝的总是少,皇帝给他的总是多。皇帝是一个大施主。但他回去后完全是个国王。它很小,是一个缩微景观,可以看得很清楚。
记:这么多年以后,你回过头去看,怎么评价它?
阿:它已经有它自己的生命,不再是我的私有品,我还是觉得它是个好东西。
记:有遗憾吗?
阿:所有的东西完成后都有遗憾,但是我永远不会动它一个指头。它就是那个阶段的我的最好东西。我也没有特别理性地想它何处好何处不好。
记:在奖和版税之间,你会更看重哪个?
阿:那我更喜欢版税。得到茅盾文学奖,当然高兴。它在中文世界已经取得了成功,包括台湾版和加拿大版,而且都销售得很好。
英文版一直在谈。经过经纪人的运作,找到了最好的美国文学出版社——— —休格顿出版公司。它首先是美国市场对我的小说的一种认可。翻译者给我发来一个很长的传真,传达了出版社的态度,说你不要以为是仅仅因为小说的西藏背景,首先他们(出版社)认为它是一部很精彩的中国小说。因为这个出版社出版了很多中国小说,其中的故事都很好,但人物往往平面化。而你的“人物生动,个性复杂,富戏剧性效果,又不失真实感”。翻译者是著名的汉学家葛浩文,译过萧红、沈从文的作品。
这次不是买断版权。15万美元也只是3万精装本的版税,仅仅是美国、加拿大、马来西亚三国的英语版权。经纪人是美国最好的经纪人之一,他代理的作家中包括谭恩美。另外他也要求我授予另外14种语种的代理权,还有就是我其它作品英语版权的优先权。
茅盾文学奖是来自国内学术界和官方的认可。签约英语版权则是来自美国市场的接受。
记:对《尘埃落定》有没有很到位的批评?
阿:如果是我来选择,从这个批评家那里拿一点,那个批评家拿一点,拼合在一起,可能会比较满意。
我们的批评家很少作文本批评。中国现在的批评家只是用你作材料,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为此在寻找适合他的概念的材料。
记:哪些阅读过的作品作家,是你比较愿意靠近的?
阿:我对拉美文学作过一些研究,也研究过欧洲文学,但我更喜欢美国文学。欧洲文学创造了很多文体,美国文学没有。但是很多欧洲源头来的文体,一传到美国,被美国作家一加运用,跟美国的现实一结合,就出大师,就有生机勃勃的、很多现实感的东西。乔伊斯、伍尔夫读起来不把你累死。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更有活力、更成功。它不再是纯文体的东西。
对我有直接影响的,还有一部《侏儒》,很薄的长篇。写一种不太正常人的思维,对我有启发。后来还有人说我写的是中国的阿甘。幸亏阿甘是后出的。
记:诗人中有你特别喜欢的吗?
阿:我至今还是喜欢惠特曼,喜欢艾利蒂斯,喜欢聂鲁达。别的当然还有很多。有些阶段我特别喜欢阿莱桑德雷,西班牙人。
记:还写诗吗?
阿:我记得1991年第5期《上海文学》发了我最后一首诗,再没有写过。
记:国内批评家一度经常使用的一种批评句式就是:某某某的长篇小说不像长篇,意思大概是不饱满。好像没有谁用类似的句子批评你。
阿:可能我除了故事,还有人物立得住吧。
人类的故事是逃不开一些大的模式的。你要是强迫自己写一个不同模式,人家可能会认为它没有真实性。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通常的中国小说家比较拘谨,老是扣紧一个主题不撒手。所以人物故事不够丰满。
如果你的人物到了五万字就定型了,后来的事件就是重复了。一个很老的理念:情节的历史就是人物性格的历史。当人物性格发展完成之后,它没有历史了,那情节还怎么发展?仅仅讲一个故事?而且你还要讲得特别有花招。马原把故事讲得那么有花招,也就几万字。
要敢于围绕人物讲讲“废话”,但这些废话一定要风趣、幽默。干巴巴的,人家一定不要听。
记:听说影视界一直有跟你接触,谈改编权,你看重作品的影视版吗?
阿:我不大看重电视剧,比较看重电影。电视剧会帮助作品在公众中扩大影响,但我相信《尘埃落定》会是一个比较长的存在,电视剧的影响过去了,《尘埃落定》还会在。
电影界,我也接触过一些很优秀的人。但是,一个问题是对作品的理解有偏差,另一个,是进入商业操作就比较奇怪,我不想多说它。电影,一段时间不做,我也无所谓。
记:你是否在乎别人称你为一个藏族作家?
阿:在一定的圈子里使用藏族作家这个概念,是有一定消极的歧视。有的刊物发我的作品,我提出,如果征求我的意见,那么不要加藏族作家字样。我不需要这样特别的提示。如果一定要加,我也无所谓,因为我本身就是藏族。问题的关键是,人性、人类的情感状态是相通的。我写的是关于人的而不仅仅是哪一种人的生活。
《南方周末》 2000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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