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人Wallace Stevens有首诗叫《瓦罐轶事》Anecdote of the Jar,说他在田纳西的荒山顶上安置了一个瓦罐,就改变了四周的环境;仿佛那一片蛮荒有了首领,便匍匐在瓦罐四周,向文明朝拜。而这只鞋,虽在山上,却未居顶端,而是随随便便地被遗弃在小径上,旁边有高大的橡树魔怪般矗立着,令这只孤零零的鞋全然显不出文明的魅力,反倒像是文明的丢失,丧生于荒野之中……
记得我第一次在野外见到蛇是在江西五七干校;我和另一个男孩本能地捡起石头,追赶那可怜的家伙,把它打死了。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见蛇不打三分罪”,文革更是要打倒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西方人也是一样,《圣经》说蛇是魔鬼的化身;蛇要咬人的脚,人要打蛇的身。我第一次看到相反的说法是D. H. Lawrence的诗Snake,他描写一条蛇在大热天先于他来到水槽饮水,蛇的优雅令他惊艳,可能他也有点儿害怕,没有按照他所受的教育那样立即抄起棍子打蛇。直到那蛇离开,入洞之际,他才抓起一块木柴扔去。虽然没有打到蛇,但他后悔自己本能对美的喜爱未能抵挡住人们灌输给他的“善”,冒犯了这位地下的国王。这首诗彻底改变了我对蛇和许多野生动物,以及所谓敌人的传统看法。那是八五年,动物保护的概念还远未普及。当然,六十多年前,诗人的醒悟更是直觉的,来自于美感和独立思考,而非自然科学。我对美的感受比对善的领悟真切多了,尽管我已听到过许多环保教育,要不是由于这首诗,今天这蛇也许还会死于我棒下。
这思绪领着我走入坡下那树林。黑压压的林中,一条曲径引我左拐右转。“这树林真可爱,又深又黑/而且我不必急着把家回;”(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And I have no promise to keep)我叨念着篡改了的弗罗斯特的诗句,一个劲儿前行,仿佛走入一个神话世界:空中没有一丝风,七扭八歪的巨大橡树静静地矗立着,布满墨绿色树叶的枝杈伸展着,挂着淡绿色的丝绦,一条条垂下来,纹丝不动,似乎画出来的,亘古如斯。我看着这景象发呆,好像在梦中见过,也许是在小人书中。总之,是遥远的记忆。蓦然,我意识到,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