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放牧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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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洛陀
时间:
2007-1-14 20:06
标题:
放牧人家
那是1990年暮春时光,有一对夫妇,王君和他的妻子丽莎,从内蒙古牙克石市南归上海途中,乘转车之际来到我家作客。阔别了三十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来访,令我和妻格外兴奋。王君与我,从初中二年级就开始是同学,历经了初中、高中和大学阶段,是难得的交往长久、感情弥深的老朋友了。丽莎比王君低一班,我们也是早就认识的。
那时接待客人还不作兴到外面下馆子,多是在家中设宴招待,随意又亲切。那天我们弄了几个冷盘,不外乎酱牛肉、松花蛋、海蜇皮及毛豆之类;加上几只热炒,其中少不了妻的拿手红烧肉;我还兴冲冲地准备了剑南春酒和啤酒。妻是滴酒不沾的,我打开剑南春向客人们说,咱们今天来白的吧,务必尽兴,一醉方休才好。王君伉俪热情地响应说:那当然啦,酒逢知己千杯少嘛。于是,我们吃喝起来,酒过三巡,我的脸上已添酡色,那是我的毛病,喜欢喝酒,量却不大,也就二两而已。看看王君夫妻俩,却都面不改色,胜似闲庭信步。我心中不禁纳闷,他们二人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好像比我还要小嘛,什么时候练的如此神通?几杯下来,酒瓶已经空了,又开了第二瓶,不久也空了。我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忍不住向他们请教,是何时练就如此豪饮善喝的本领的。我们原本就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他们对我的问题也并不为忤,直率地告诉我说:我们过去何尝是酒鬼?是文化大革命锻炼了我们。于是,他们把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和经受的苦难一一倾吐了出来。
故事要从头说起。王君是苏州人,出身牧师之家,父亲年青时得到上海基督教基金会的资助,被派遣赴美留学,进了一家神学院,毕业后回到上海,成为某教堂的专职牧师。他为人仁慈,人缘极好,深得教民爱戴。他们生有二子一女,王君就是他们的长子。王君从小聪明过人,性情温婉如处子。后来进了由西侨中学改编而成的市西中学,与我成了同学。他学习不大用功,因此成绩不断下降。刚进校时还是班级第一、第二,后来就成为一般水平了。他的父母从不逼迫他,只是由他自由发展,因此成绩下降他也不着急。他爱好画画,并且有些天赋。上大学时就选择了城市规划专业。丽莎就是因为对他的绘画天赋颇有些崇拜继而产生了恋情。他们二人在大学期间常常结伴出外写生,苏州、嘉兴的小桥流水人家都使他们流连忘返。每次写生归来,他们互相评论着作品的优劣,从风格到技巧,还要结合国外绘画的潮流议论一番。他们的学习不拘泥与教科书,比一般同学更为深刻,是得到大家公认的。
大学毕业,王君被分配到内蒙古牙市城建局工作,两人热恋了三年,如今面临分离,都感到难分难舍。靠着鸿雁传书,他们总算度过了一年。一年后,丽莎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市城市设计院,大家都羡慕丽莎分配的工作岗位好,上海的条件那里是内蒙古能够相比的。但在她心中,王君是最重要的,她不能离开他,为了他,她可以牺牲一切。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向领导申请要去内蒙古牙市工作。当时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她,觉得她太傻,但在丽莎心中,爱情是第一位的。她的申请很快就得到了批准,丽莎也就高高兴兴地准备起了行装。
他们在牙市相聚不久就结婚了,新婚蜜月是他俩最幸福的日子。不久,丽莎有了身孕,同时来势汹涌的反右运动也来到了,它像海啸一样向无数无辜的生命扑来。王君平时常常在一些城市规划问题上坚持己见,不苟同领导的意见和决定,还显露出有些孤傲的秉性,加上他出身牧师之家,自己也是对基督教十分虔诚的教徒,因此他在以喇嘛教为主要信仰的少数民族地区显得十分的“另类”。很快,一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扣到了他的头上。
经过反复的批判、检查,他被下放到牙市北部的林东畜牧场劳动改造,住的是牛圈改成的“宿舍”,只有一张土炕,上面铺了一些干草而已。起初几天,他被牛尿粪的腥膻味熏的头发晕,加上成群的蚊子的进攻,他整夜不能入睡。后来由于白天劳动实在太累了,晚上才能倒头就呼呼入睡。
从此他开始了他的牧民生涯。这个牧场过去是养牛羊的,现在军马民养,就改为以养马为主了。王君穿着内蒙古牧民的长袍,用一根宽宽的带子扎在腰里,手执马鞭,练习骑马。这里粮食很少,主要靠饮羊奶、吃羊肉,还喝用茶砖制成的奶茶。他每天随着场里的牧民驱赶着马群在大草原上逐草放牧,到了牧草茂密、饮用水源充足的地方就让马群停下来吃草喝水。放马要比牧羊辛苦得多,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夜间马要不断地吃草反哺,这样才会长膘,所以他们一定要夜以继日地看管着马群。一阵子下来,王君变得又黑又瘦,文雅的书生增添了几分剽悍之气。
他同牧民在一起喝酒,学会了一边割着大块羊肉,一边从酒囊中大口喝着酒。他们喝得奶酒表面上并不凶烈,实际上劲头很足,营养也好。他慢慢地同牧民打成了一片,牧民的豪放和无忧无虑的作风感染了他。他们有时会对他说:“右派啊,你不要难过,我们大草原里早就又右派、左派了,比你们还早呢。你看,我们这里有巴林右旗,巴林左旗,翁牛特右旗,翁牛特左旗,古时候匈奴在的时候,连可汗、王都是分为左贤王、右贤王的。我们这里是习惯分左、中、右的。想不到你们也学会了,把人分成左派、右派,而且两派还要斗,今天左派得势,你们右派就倒霉了。在我们这里是习以为常的,无所谓的,我们只讲究义气,只要哥儿们相处得好就行。”王君被牧民们的真挚感情所感动,泪花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情不自禁地与那位牧民拥抱在一起。他从心底觉得与牧民们在一起比在机关大院了舒畅得多,这些牧民真是可爱的人。
一年以后,王君从牧场劳改回来,重新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虽然由于劳动好摘掉了右派帽子,但还是得谨小慎微地过日子。所好的是他们夫妻团聚了,不久又添了一个大胖儿子扬扬。但是,王君还是常常会怀念他在牧场度过的日子,想起牧民们引亢高歌的情景,那歌声是多么响亮,虽然他听不懂歌词,但那豪放缠绵的感情是可以感受到的。他喜欢绘画,在大草原见到的种种景色,瞬息万变,千姿百态,春夏秋冬不同,清晨、中午和傍晚不同,他多么想把它们画下来,可惜当时不能办到。王君对那些情景难以忘怀,常常想:总有一天,我要重返草原,把这一课补上。
不久,另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来了,文化大革命打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旗号,将灾难洒向人间,全国亿万人民又一次被投入深重的民族灾难之中。由于王君已经是一只死老虎,引不起人们很大的兴趣了,但每次斗争会还是少不了要他陪斗。可怕的是,灾难居然将略到了他的妻子丽莎身上。
丽莎在该市设计院工作,人缘一直很好,同大家相处得很融洽。只是同设计室得副主任、党支部书记王某心胸狭窄,嫉妒心强,一直因为丽莎业务水平高而心存芥蒂。运动来了,她趁此机会大搞小动作,竟然给丽莎网织了一大堆罪状,一是历史上有政治问题,曾经参加伪三青团,又长期对组织隐瞒;二是出身大地主,却谎报是工商业主兼地主;三是自动要求从大城市到边疆,目的可疑;四是与右派丈夫狼狈为奸等等等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居心叵测,令人发指。特别令人生气的是,丽莎因为忠于爱情,自愿从上海来到边疆,竟被怀疑是又不可告人的目的。丽莎有口难辩,痛心不已。
政治运动之中,群众是被“运动”的,他们听了种种诬告,误以为真,盲动情绪被煽动起来,于是很多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丽莎被揪了出来,头发被剃成阴阳头,脖子上挂上了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历史反革命,打倒特务分子”,白天、黑夜地连轴斗争,要她写交待材料,还派出了调查组到上海去进行专案调查。
所幸的是在调查组中不乏个别正义之士,有一位成员对丽莎充满了同情,认为那些所谓的罪状都是无中生有、任意夸大的,他认真地取证、调查,终于了解到在丽莎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的体育老师是三青团骨干分子,曾经在下课前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三青团申请表,要学生们填写了交给他。过后,也确实有人填好了表格交给了他,但丽莎根本没有填写,调查人员花了很多时间,也找不到丽莎参加三青团的证据,因此这件事完全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在丽莎被审查的时间里,她也被下放到了郊外的牧民家中,白天随着他们一起放羊,晚上一个人在蒙古包里想念丈夫,想念孩子,偷偷地为自己悲惨的命运痛哭。她天性胆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旷野里睡觉,听到凄厉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狼嚎,只觉得胆颤心惊,常常彻夜不能入眠。没有办法,她只能靠酒来麻醉自己。她大口大口地喝着,直到头脑麻木,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还觉得头痛欲裂。如此白天放羊,晚上喝酒,昏睡,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大约过了半年,她的酒量也就与日俱增了。直到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草原,丽莎才得以平反回到了设计院、
王君一家终于团圆了,他们二人,也常在节假日饮酒消遣,逐渐地,夫妇二人的英雄豪杰“气概”四处传扬了开来,宴会上几乎没有人敢对他们挑战比试,大酒量成了他们在政治运动中获得的深深的烙印。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1-14 20:27
洛陀新年好!
谢谢好文。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7-1-16 10:09
推理三段论:
因为一我不会喝酒,二我向往骑马驰骋,三我出身不好,四我喜欢胡言乱语,所以,
我应该期待第二次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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