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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戏说 “风” 话 [打印本页]

作者: 廖康     时间: 2008-3-15 11:34     标题: 戏说 “风” 话

这篇好像没贴过?

戏说 “风” 话

廖康


“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成语大家常用,可是一较真,我一班搞英汉翻译的十几个研究生竟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牛和马不同类,但都是牲畜,还能够相比,怎么能跟“风”扯到一起?真是不相及!仅此而已。他们不知道,在此,“风”是用来修饰“马”和“牛”,意思是发情的马和牛仍是不同类的动物,互相不吸引,凑不到一起。《广雅•释言》云:“风,放也”,《字汇•风部》遂解释为:“牛马牝牡相诱曰风。”这条成语最早记载于《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看来这位国君还挺熟悉牧民的语言。不过,对此成语还有一解,认为“风”的意思是“走失”,说齐楚两国相距如此之远,即使牛马走失,也不致跑到对方的境内。我以为此说不通,如果是此意,那“相”字就多余了,说“风马不及”足矣。我倒是可以提出一个新解,《古今韵会举要》云:“风,佚也。牛马见风则走,牛喜顺风,马喜逆风。”起风时,牛马各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所以不相及。我没有放过牧,不知道这一解说有没有现实依据?我还是觉得此处把“风”解作“发情”比较恰当,查查这个“风”字,它和“情”可是密切相关。

“风”最基本的含义古今未变,乃流动的空气。古人在《广雅•释言》中用拟人的说法解为:“风,吹也。”当动物发情之时,风把它们的骚气吹来,诱导雌雄相会、交配,这就是风骚的本义。但风骚怎么又成为《诗经》和《楚辞》的并称呢?那是因为《诗经》是由风、雅、颂构成的,而《离骚》是《楚辞》里的重要作品。弗罗依德说文艺是性欲的升华,这话说得可能有些夸大,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的确如此。人比其它动物高级,叫春的方式自然要复杂些。那些叫得特别好听的春逐渐发展为民歌,唱起来悠扬动听;又写成文字,咏起来抑扬顿挫。再经过孔老夫子一番筛选,我们就有了《风》、即《国风》。那可不是什么“血染的风采”一类的激扬文字,多数都是类似于陕北的“酸曲”那种土得掉渣的情歌。只因年代久远,文字隔阂,才显得古雅,比如: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想来古代那些在河上采荇菜的女子,以野菜充饥,身材肯定是苗条的。这位公子哥看着眼馋,又追求不到。夜里睡不着,在床上翻饼,漫漫长夜难熬啊,于是对着孤
灯写下了这几句“酸曲”。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这傻小子愣嫌南边那棵树太高了,乘不着阴凉。您离树远点儿,不就躺在树荫底下了?当然,他这是比喻,其实是说汉江那女子,他追求不到。也不知道是因为汉江太宽,他游不过去,还是人家不爱理他。他就不懂那欲擒故纵的道理:女孩子有时象影子,怎么追也追不到,你一回身,她反倒跟着你走了。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这大概是一个少女,先蒙她妈说是去南山采白薇,其实是去会情郎。可惜没见着,心中好悲伤。好象是莫里哀说的:再老实的女子,一到怀春时节,只须把她锁起来,不用教,她就会撒谎了。看来古今中外都这德行。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这首最土,也最直截了当。这位老兄从野地里弄来个死獐子,用白茅裹巴裹巴,就拿来诱惑怀春的女子,还自称是好男子呢!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这才像首好诗,道出了兄妹情深:燕子上下飞舞,我送你出嫁他乡,遥望你远去的身影,泪雨滂沱,心中悲伤。据说这是卫君送妹妹远嫁他国时作的诗,看来那是个政治联姻,没有普通百姓出嫁,反映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首中的喜庆。

仅此几个例子足以说明它们是什么样的爱情诗歌。《风》中大多是这类民歌,或是大胆地表白爱慕,或是真诚地表述欢悦,或是坦率地表达相思,或是热烈地赞扬对方的风采容貌,或是率真地道出怀春女子的微妙心理,或是悲哀地嗟叹失宠弃妇的不幸遭遇。情感诚挚朴素,毫不矫情。无论孔夫子怎么东拉西扯地附比,也难以说明这些情诗有什么忧国忧君的微言大义。大概他老人家“思无邪”,认为男女情爱不是正事,但又舍不得筛掉这些挑了又挑,所剩无几的民歌中的上品,就挖空心思论证一番,以正视听,方才正大光明地让这些“酸曲”登上大雅之堂。其实男女之情本来就是最自然不过的,何邪之有?直让人想到一位美国作家的感叹:“谋杀是犯罪,描写谋杀,不是犯罪。做爱不是犯罪,描写做爱,却是犯罪!”在中国,长期以来,连描写男女之情都要禁止。其中道理,真让人想不明白。忽一日,世风突变,一些作家竞相用下半身写作,真是物极必反。不知这风潮要在两极间回荡多久才能在中段稳住?

无论孔夫子怎么说,人们还是把《国风》当情歌来读。很少有人还把这些民歌当作“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的教化作品来研究。而且,学习《诗经》,我不知道有几个人读完了《风》,还会接着读“言王政之所由废兴”的《雅》以及赞美国王“盛德”的《颂》。相比之下,看来大家还是对男女之情这永恒的主题更感兴趣,而“风”也就与“情”结下了不解之缘,衍变出若干与情色相关的词语:青年人一旦懂得风月了,男人就想风流,女人就要风韵,甚至想要有点风骚,只是要当心,别沦落风尘。“风”甚至可以用作偷情的委婉语,如武松对潘金莲义正词严道:“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直到今天,我们去乡下收集民歌,还叫采风。我们知道,那些民歌,多与情郎妹子的风流韵事有关。

任何事物都有例外,“风”也是如此。领导吹的风,当然不是什么风情,那是要上行下效的风气、风尚。《古今韵会举要》云:“风,王者之声教也。”从“最高指示”到“三个代表”都是这种风的体现,即教化。正如《诗•周南•关雎•序》所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哎哟,我一不留神,把下半句也引出来了。“下以风刺上”是不对的,那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是舶来货,古书里没有提倡过。古人只说过不许“犯上作乱。” 谁要敢“以风刺上”就是“讽刺”,就是“利用小说进行反党”,就是滥用“言论自由”,就是要兴风作浪,散播修正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歪风邪气。那是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绝对不能允许的。但曾几何时,领导发疯了,从上到下吹来共产风、社教风、文革风、就像中医术语说的那种“风”,属阳邪,乃“六淫”之首,为外感疾病的先导,让全国人民闹风寒、风热,风湿、风燥,一会儿中风,一会儿抽风。疯癫够了,大家醒过来,对王者的教化失去兴趣,便只谈风情风月,不再叱咤风云了。

2006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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