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普勒去索维托。普勒和大多数黑人一样,一直住在黑人社区,五十多岁的他总是衣冠整洁,修长的身材在晴空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更是风度翩翩。我们穿行在索韦托的街上,话题自然是南非。我问他年轻时有否想到过南非的今天,他说,怎么可能?我年少的时候觉得这是只一个梦啊。见他一路用不同语言与人打招呼,我又问,你会说多少语言?普勒搬着指头数:茨瓦纳语,科萨语,祖鲁语,英语,还有就是南非荷语,但我不爱说, 那是南非白人的语言。前几种是从小社区里一起长大的同伴们的语言,英语是学校学的,荷语嘛,你想想看,不会也得会,不然怎么工作?走着走着,我似乎有所发现,这社区的布局似棋盘,道路把简易低矮的平房分割的非常方正,整齐,和一般大都市边缘贫民区不同,无需曲里拐弯,逶迤蛇行。见我疑惑,普勒解释说,这是最早建立该区的白人政府故意之为,这样一旦怀疑发现黑人聚会,策划示威抗议,警车可以毫无阻拦地进入社区,开到你家门口抓人。你看这路灯,原来用白炽灯,黑夜里又高又亮,好给警车照明。约翰内斯堡意为“黄金之地”,金矿开采已上百年。出城不远便可见露天金矿,相继发现的铂(白金)和钻石,一直是南非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五六十年代时,控制矿业的少数白人需要大量黑人矿工,而南非国民党(South African National Party)从1948年开始实行的种族隔离政策给矿主们雇用廉价密集矿工提供了方便。黑人从乡村被征招到索韦托这样的“保留区”,而家人则在稍远的大农场里,任何黑人不得在规定时间内离开居住区,否则按违法处理。
车行至半岛西北的南非葡萄酒的发源地康斯坦沙(Constantia),半山的葡萄园与法国南部的无异。十五世纪中叶时,奥托曼帝国建都君士坦丁堡,阻断了欧洲与印度之间的香料贸易。恰逢文艺复兴,衣食足,礼仪兴,欧洲贵族文人们吃饱了,喝足了,成天画画写诗辩论,更加相信地球是圆的,血液是在人体静脉里是流动的,加上对上帝敬畏无比,便发誓将福音传至传说中的印度,也好顺道把各种五香佐料带回欧洲。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便举着十字架,开始千辛万苦的航海。终于在十五世纪有一日,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Bartholomeu Diaz) 远征寻找通往印度的航路来到南部非洲,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分野处,今日的好望角。印度洋的暖流与大西洋的冷流在此交汇,然后相拥着奔向南极。迪亚士率领的船队历经千辛万苦南行,一路颠簸,后来竟然被暴裹挟着在大洋中飘泊了十几个昼夜的不知不觉间已经绕过了好望角。待风暴停息后,对具体方位尚无清醒意识的迪亚士命令船队掉转船头向东航行,以便靠近非洲西海岸。可船队在连续航行了数日之后仍不见大陆。此时,迪亚上醒悟到船队可能已经绕过了非洲大陆最南端,于是他下令折向北方行驶,在返航途中,他们再次经过的好望角时正值晴天丽日。据说好望角(Cape of Good Hope)一名的由来有多种说法,想来那些漂泊大海数月,海边无际的水手们,在精疲力竭劫后余生之时见到这天海之间隔的黛色山峦,人间美景,对此的祈求一定是希望带来好运与平安吧。
二零零三年,一个南非白人,原监狱看守詹姆斯•格瑞格里(James Gregory)因癌症去世,他留下一本回忆录,题为《再见!巴法纳:曼德拉,我的囚犯,我的朋友》(Goodbye Bafana: Nelson Mandela, My Prisoner, My Friend )。书中再现的是从格瑞格的视角下,在罗宾岛监狱当看守警卫的他与其看守的囚犯曼德拉的奇特关系。格瑞格在农场里长大,童年与黑人孩子交往时学会了曼德拉使用的科萨语(Xhosa), 这使他在与负责看守监视的犯人曼德拉之间建立起某种默契,继而受曼德拉影响,开始对自己服务的种族隔离制度产生怀疑,到后来干脆亲历亲为参加改变这一制度。在当时的南非,普通白人从对自小接受白人高人一等的观念坚信不疑,到重新审视,甚至否定自己过去的认识和价值观显然并非易事,任何同情,理解,支持黑人的抗争,意味着对自己所属群体的背叛以及承担一系列后果,尤其在黑白矛盾急剧激化,前途未明之时。当离任的格瑞格被告知重新回到岗位,再次监看曼德拉时,他曾犹豫彷徨不决,妻子对他说,你不是说想成为历史的一部份吗?格瑞格以一个看守的身份目睹曼德拉书写当代南非的历史,自己也随曼德拉成为历史的一部份。当曼德拉最终告别监禁生活时,用科萨语对格瑞格说:再见,伙伴!(Goodbye Bafana )
扎楚是我认识的一个南非人,若来纽约,多半会和我见面聊天。我若不在,同事便会电话找我说:快回来吧,那个非洲狮子在等你。扎楚自称是Koi San 人,即南部非洲包括今天博茨瓦纳,纳米比亚,南非等国的最早居民布须曼人 (Bushmen) 的一支,语言学家认为布须曼语是世界上独有的含舌齿音的语言,听起来“体塔”作响,但布须曼是外人给的名字,而他们自称为Koi San 或San。扎楚身高近两米,虎背熊腰,不时还身穿非洲传统蜡染粗布手工做的衣服,的确有点非洲雄狮的威风。桑人的皮肤较后来南下的班图语系的居民浅些,而且身材矮小,男女平均身高一般不超过一米五左右,扎楚故算不上典型的桑人。我问他为什么他那么高,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祖上的血统里有南下的其它班图语系人。外人总是分不清南非的黑人,扎楚对此很有意见,他总爱说,那些黑人是尼日尼亚,刚果来的,他们的国家打战,闹饥荒,所以来南非找工作。南非近年来对津巴布韦邻居的态度比较矛盾,津巴布韦政府打土豪分田地,赶走白人农场主,分地与黑人,可农场经营不善,年年减产,致使素有“南非面包篮”的津巴布韦粮荒爆发,通货膨胀达百分之六千,民不聊生,大量居民流入南非谋生寻求食物,最多时每天达六千人,有的需冒生命危险偷越鳄鱼出没的边境河流。南非从政府到民众对此都非常为难尴尬,当孟尝君留住他们吧,长此以往招待不起,不留吧,又对不起这个曾给于南非反种族隔离莫大支持的盟友,扎楚便是这样的大多数南非人。他们对未来的憧憬交织着担心与焦虑,对这个多彩国家的信心遭到不断的挑战,仍然为过去所桎梏,甚至时时感到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