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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 小城康宁 — 广玉兰 [打印本页]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7-7-30 10:37     标题: [转载] 小城康宁 — 广玉兰

小城康宁

广玉兰


  昨晚,我梦见小城了。

  这小城并不是我的故乡,却像故乡一样,常会在心头萦绕。她是我在美国离开学校以后停靠的第一个大站,拥有我在美国的许多“第一次”:挫折,成功,感动,领悟……。慢慢地,这些“第一次”凝聚融合起来,小城便成了记忆中那段日子的浓缩。在我心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地方,都浓缩着我生命中一大段一大段的回忆。像上海一条小小弄堂里的家,像井岗山区大山脚下的那个村庄。这些地方,由于时间,由于距离,便越来越被蒙上一层柔性的光环。

  小城在纽约州的西南部,叫Corning。当地的中国人给她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康宁,康乐而宁祥。

  第一次见到小城是十二年前去那里一家公司面试。未来的老板送我去机场时,说要顺路让我看看这个城市。那是一条叫“市场”的小街,店铺多是一开间门面,寥寥几个行人。小街的一旁不远就是山,坡度很陡,在坡上行驶的汽车,就像挂在上面似的。山上散布着各式房屋和尖顶教堂,让我想起电影里山城的镜头。

  当时心里嘀咕,只有这么一条五分钟就开到头的小街也能算城市么?但我极想抓住那份工作,不管老板说什么都一个劲儿点头。老板是加拿大人,来小城一十五载。他的结论是,城小,更有人情味。不知是不是我的态度让他大为欣赏,总之,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份工作。

  于是,我来到了康宁。

  那时,并没见识过多少美国。看小城十足一个乡下小土镇,周围只有一个大超市,一个MALL,一条商业街。现在想来,那时只顾着找工作办身份,并不十分在乎这些。但是,那里没有中国店。想买瓶酱油,在超市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小瓶“|”字牌的,更不用说中国的蔬菜干货了。虽说我根本不是什么美食家,但眼看中国胃得受委屈,这便如何使得。

  幸好,那里有中国人。

  那是一间会议室,铺开几条长桌,摆着各家做的小菜。后来才知道,小城的中国人,加上方圆五六十哩以内小镇上的,才二十多家。有些人已住了二十多年,像老土地了,但内心里,他们显然还是非常地道的中国人。那天是个中秋聚餐会,大家非常传统地聚在一起,团团圆圆庆贺中秋佳节。

  这些中国人组成了一个华人协会,称自己是“康宁老中”,每逢端午,中秋,春节这些传统节日便欢聚一堂。他们告诉我哪里有中国店,教我怎样在超市的海鲜柜台买到鱼头,哪家中餐馆还比较正宗,哪个牙医收费比较便宜。自然而然地,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们便成了我来到康宁以后最早的朋友。打那以后,我的名字便也上了“康宁老中”的花名册。

  其实,小城康宁并非完全默默无闻,与之同名的玻璃公司CorningInc的总部就在那里。康宁是美国前一百名大公司之一。在美国,差不多每个家里都能找出几件康宁的细磁食具或炊具。因为与玻璃特有的缘分,那里有全国最大的玻璃博物馆,顺理成章。

  小城孕育了康宁公司,而康宁也知恩图报,几十年来,无论是地方上的慈善事业还是公共建设,康宁都慷慨解囊,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庇荫乡里。市场街虽不起眼,却打理得整整齐齐。夏天,店铺门口和每个路灯柱都用鲜花装饰得五彩缤纷。每个街角的大木盆里,金盏花,天竺葵,一串红,竞相开放。街的一头是城里最豪华的希尔顿旅馆,那一段绿树成荫,红砖铺地。月光如水的晚上,去那里散一回步,情趣幽然。

  小城本身又依山傍水,景色宜人。附近的五指湖(FingerLake),从纽约州地图上看,是几条细长的蓝色,像叉开向下的五指。两岸峰峦叠翠,风光绮旎。“手指尖”上的小镇,每年吸引大批游客。我则更喜欢那些无名湖畔。在绿荫掩映的湖边坐坐,看一回野鸭嬉戏,看远处轻盈划过的白帆,让自己沉入一番往事与遐想。

  小城最迷人的时候当数秋天。在家里凭窗远眺,看往日青翠的远山近岭,逐渐变得色彩斑斓。站在五指湖边,只见层层叠叠的赤橙黄绿,倒映在粼粼波光水影之中,便如置身画里。

  从康宁往南十哩左右便是宾州地界。一进宾州,就发现自己突然面对着一派崇山峻岭,山势雄浑,气象万千。那里的人家,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筑三两间红色农舍,旁边高矗着圆筒的谷仓,悠然一派田园景象。最美丽的当然还是漫山的红叶。一片片枫树林就像一篷篷的火焰,扑面而来,又匆匆打车窗边掠过。绵延的山岭,被金红橙黄的秋叶复盖着,像一幅立体的五彩大织锦在翻腾起伏。

  自从把父母接来以后,每到周末就想方设法带他们出去散心。喜的是小城人也颇会找乐子。夏秋之季,打开周末的报纸,总能在方圆四十哩内找出一个节日。什么“草莓节”,“艺术节”,“意大利节”,“殖民地节”,“爵士乐节”,“赛车大展”等等。有的在康宁,有的在附近小镇上。湖边有很多酒厂,自然少不了“酒节”。枫叶红时,是“枫树节”。万圣节前摘南瓜,有“南瓜节”。而当整条市场街都装点上圣诞灯彩时,便是一年一度的“圣诞之光”了。每逢市场街举办这个节那个节时,康宁几乎是倾城出动,加上附近小镇来的人,把一条好整以暇的小街挤得水泄不通。其实,每年手工艺摊上都是那些价格不菲的民间陶瓷和银制品,小吃摊上不是油煎饼,就是热腾腾加上洋葱辣椒的意大利灌肠面包,而每次人们都牵儿带女,兴致勃勃。

  星期四的晚上常有露天音乐会。经常带父母去听爵士乐,像BigBand之类的,那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音乐。听着什么长大的,到老也喜欢什么。音乐台前小小的广场上,散放着铁制的桌椅长凳。人们有的围桌而坐,有的散坐在自带的折椅上。兴致高的话,还可以在台前那块小小的空地上起舞一番。清朗的月夜,凉风习习,空气里飘来淡淡花香。老人本来就爱热闹,小城就这么些人,这样的场合,总能邂逅三五熟人。于是,看他们一边听音乐,一边聊天,不亦乐乎。

  很多年以后,才慢慢懂得,像康宁这样平凡的小城,才是美国的本色。它们都不约而同地保守,都千篇一律地单调。话虽如此,小城康宁还是有她自成的风格。

  康宁有点像退休的白领,好整以暇,绅士作风。人口只有几千,别说犯罪率和大城市相比几乎等于零,就连交通事故也不多。开车的人都是不慌不忙,礼让三分。有一份地方小报,却鲜有耸人听闻的抢劫凶杀案可报导。于是,谁新近升了官,谁为邻里做了好事,都成了新闻。我父母至今还保存着几张当地报纸,上面有我的小小玉照,登着我们的设计项目在公司里得了奖,或者我去参加技术交流会宣读了论文。有一年圣诞节,MerrillLynch的康宁办事处邀请当地老人到他们办公室,免费给亲友打半个小时长途。第二天,我陪着母亲打电话的大幅照片便赫然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占了整整三分之一的版面:“一位中国老人听到远方亲人的声音,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其实,母亲年纪大了以后眼里常不知不觉流眼泪)。于是,同事,邻居,小店里的伙计看到我们,便打招呼,“啊哈,我在报上见到你啦!”

  有一次,同事说他周末的爱好是“种田”(Farming),让我楞了半天。才知道有不少土生土长的同事,几代都没出过康宁,本地亲戚遍布小城各个角落。住着几十年祖传的老屋,下了班就侍弄自家那几十亩田,种玉米,种蔬菜。好多人毕生的宿愿,就是在山上用圆木为自己造一间木屋(Loghouse)。想买新家具,去店里一看,几乎是清一色的乡村风格。橡木和樱桃木的箱笼橱柜,装着金晃晃的铜把手,不知怎么总让我想起插队时从江西带回家的樟木箱。

  市场街上有一家商店装了一个小小的霓虹灯广告,竟掀起轩然大波,说他破坏了整条街的乡土本色。有人在新建成的公路旁竖了一块几层楼高的大广告牌(BillBoard),也招致激烈反对,说是大煞了小城的风景。想不到在这个金钱万能,物欲横流的世界,以康宁区区一小城,却要超然物外,对现代的时髦文化和商业气息敬而远之。

  而康宁人也的确颇有古风。驱车在乡间小路上,曾见路边有无人看管的手推车,上面堆满南瓜玉米之类的蔬菜,标着价格。一只上了锁的铁箱,像扑满一样开着一条口子。旁边立块木板,写着,“请将钱在此投入”。我们自己挑选蔬菜,把钱投入铁箱。想不到美利坚倒有货真价实的君子国。

  社区附近有个卖水果蔬菜的小店,也卖鲜花和冰淇淋,是我们饭后百步的终点。即使不买冰淇淋,也看看来了什么新鲜蔬菜,或在放满鲜花的花棚里走走,饱饱眼福。有一次,看到店里一挂挂香蕉黄灿灿的,忽然嘴馋。拿起一个,却摸遍两个人的口袋也凑不齐一个香蕉的钱。正待放下,店老板走过来,呵呵一笑,“拿去吧,我请客”。

  然而,说来惭愧,对于小城生活的许多方便之处,却是后来搬到大城市以后,对比之下才感触良深。初至大城市,嘈杂的人群,五花八门的商品,各种各样的机会令人眼花缭乱。公路上,更是日夜车轮滚滚,川流不息。底特律是典型蓝领文化的汽车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商业氛围,又处处是尾大不掉的机构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官僚气。为父母办医疗保险,打电话找个人,十有八九只能得到他或她的“请留言”的录音。办一件小事,打了五六通电话,转了几个部门,还不得要领。哪像小城,什么都近在咫尺,垂手可得。上班,拐两条街,转上高速公路,过一顶桥,五分钟便到了。买菜,五分钟。看医生,五分钟。银行就在办公楼对面,取钱只要过条马路。午休一个小时,往市场街走上一遭,能办成好几桩杂事。

  老板说,小城的人更有人情味,这话一点不假。同事可能就住在你对门或隔壁的小街上,像农村里一个庄子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上班从大门走到办公室,一路上见到人都微笑打招呼。街上的陌生人,只要擦身而过时目光接触了,就会客客气气说声“嗨!”连那里的中国人也一样。二十几家人,就像个大家庭,相互扶持照应,义不容辞。协会主席大家轮流着当,召集聚会,安排会场,联络会员。且总有那么几位热心人,哪怕不当主席,也忙里忙外,就像大家庭里任劳任怨的主妇。

  父母随我们到底特律住了两年多,期间无时不念叨着小城的朋友。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同乡或同胞越是少,这两个字便越是珍贵。那时,我们不管是谁,要在街上或超市里看到陌生的黄面孔,都会主动上前搭讪。以己度人,想必新来乍到的都会有我当初的心情,渴望遇上个同胞,就不感到举目无亲。

  大城市的人生活节奏快,惜时如金,连见面打招呼的工夫都很吝啬,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公司里哪怕是一个部门的,每天也直进直出,目不斜视。部门的经理主管,官越高就越是铁板脸一张,见人从来没有笑容。每个人都壁垒森严,因为“It’satoughworldoutthere”。在街上或店里看到黄面孔的同胞顶多互相打量一眼,从不搭话。也许是太多了,便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

  打个比方的话,觉得大城市就像一幅现代抽象派的大手笔,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只有颜色和线条,让你的想象力去充分发挥。像青春的激情,萌动着,模糊着,只能远远地看;小城则如一帧工笔画,每一笔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和物,没有太多幻想的余地,得靠近了细细品味。颇像不惑以后的人生。

  偶尔和现在的中国同事说起小城,一些来美国后出了大学就待在大城市的,很难相信他们看到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美国。

  这些年来,世界像走马灯似地变化。小城虽竭力独善其身,还是难以避免地被卷入新老交替,弱肉强食的漩涡。海湾战争以后没几年,市场街上便不时出现关门大减价大拍卖的广告,一些家传好几代的老字号珠宝店或餐馆相继关门。还不等康宁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出空的店面又很快装修一新,换成了较受城市雅皮或白领欢迎的小咖啡馆或布置得饶有情调的新饭店。一些夫妻老婆店和当地人经营的服装店或手工艺品店,也纷纷让位给有实力雄厚财团撑腰的连锁店。市场街上的霓虹灯虽然偃旗息鼓了,公路边的大广告牌却依然故我,对旁人的非议毫不理会。

  不仅如此,公路旁大片闲置的土地也被开发成商业区。一个全新的购物中心与原来独家经营的MALL在公路两边形成了对峙。用不了多久,那些大城市里妇孺皆知的商店,像WAL-MART,SAMSCLUB,LOWES,TJMAXX,PIER1等等,也成了康宁人耳熟能详的名字。MALL里面小本经营的服装店相继悄悄隐退,代之而起的是装潢华丽的名牌或精品商店。

  小城的繁荣,康宁公司功不可没。在新经济产业方兴未艾之时,康宁慧眼独具,毅然割舍民用玻璃陶瓷产品,另辟蹊径,成功打开高科技光导纤维的市场,赶上了潮头。他们大兴土木,建造新厂房,扩大科研中心,招兵买马,大批白领如潮般涌入。

  康宁招贤纳士的时候,也招进大批年轻的中国专业人才。康宁的股票连翻了几番,小城的中国人口也跟着翻了好几番。我走的那一年春节聚会时,原来的会议室已远远不敷使用而改在一个大礼堂里。康宁附近也有了中国店,虽然是小小的,却提供了大大的方便,再也不用为了照顾难以改变的中国胃而开两小时车了。

  令人遗憾的是,任何变迁,让一拨人得了益,总会有另一拨人受其害,不知这是否也符合能量守恒定律?当康宁扯上了顺风旗越行越快时,属于传统重工业的我们公司却日益陷入困境,每况愈下。到我走的时候,公司的人数已减少了三分之一。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俗话说,五百年修得同船渡,朋友一场,夫妻一场,手足天伦,都是缘分。屈指算来,我在小城住了快九年,和小城的这段缘分也就不能算浅了。

  窗外雪花飞舞,白茫茫的不见天日。底特律下了多年罕见的大雪,不知小城怎样了。恍惚之间,我好像又看见了五指湖的绿波粼粼,又闻到市场街淡淡的花香。好像又来到那个大礼堂,看到小城的同胞们,喜气洋洋地,在《欢庆锣鼓》声中,互相道着“恭喜发财!”好像又要出远门,打电话托付附近一家中国朋友,那头是他稍带台湾口音的国语,“放心去好啦,伯父伯母这里,我们会去照看的。”

  是了,这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小城康宁……。

  〖后记:以上是去年圣诞时写的,一直放着。那时高科技产业鼎盛一时,谁知才几个月,便如雪崩似的,一落千丈。康宁的股票也跟着跌到只有最高值的十分之一。这几天翻着以前写的,看到这一篇,想起康宁,不免今昔之感。世事一如人生,时起时落,有盛有衰。好在康宁公司实力仍在,将来应会再有振兴之时。〗

□寄自美国

刊登在2001华夏文摘cm0110c.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7-8-1 08:47
文人喜欢煽情,自己感动自己,读者跟着闹腾。。。

这篇好在平淡,平淡得反而让人难忘。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8-4 22:27
“因为与玻璃特有的缘分,那里有全国最大的玻璃博物馆,顺理成章。”

我想,这个CORNING GLASS MUSUEM,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

刚从那里回来。我们这次旅行,全家最喜欢这个。
整个五指湖地区,人们平和,景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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