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安德烈的时候,他早已退休,忙着当画家兼社会活动家。他对人对事始终有浓厚的兴趣,思维敏捷,智慧非凡并宽容待人。我对遗传学知之甚少,但对安德烈这个人有强烈的好奇心。和许多尊敬他的人一样,我从他的书《竞争与奋斗》(Jeux et Combats)中了解到科学家之外的安德烈。这是他硕果磊磊科学生涯中唯一的非学术性著作。确切说是一本阐述他的人生哲学的书,其中收集了他于1965年至1980年间发表在各报纸杂志上的文章以及许多重要场合的演讲,内容涉及文学,哲学,科学研究方法以及他的世界观,其中大量的篇幅则谴责各种形式的种族主义。祖父的经历使安德烈对周围世界的关注很大程度表现在他对犹太民族上千年倍受迫害历史的同情继而反对任何形式的种族主义的鲜明态度上。他从生物学遗传学的角度出发抨击种族主义理论。他写道:“谈到种族主义,我们不仅要问何为“种族”(race) ? 普通人和体质人类学家也许可以分辨出高加索人和黑人, 亚洲人, 美洲印地安人甚至澳洲原住民的体质差别。曾有人提议将人类群体分为三十四种更难区分的群体,无论如何划分,我们都源于类人猿。从生物学上讲,源于同一种(race )。在由类人猿演变而来的人类身上,具有遗传特性的共同特征远远多于有相对差异的个体或群体特征。实际上构成每个个体的基因中,百分之九十是相同的,只有低于百分之一的基因表现在体质即通常以为的“种族”特征上。再者从遗传学讲,在人“种”上,由这微小的,低于百分之一的基因引起的差异是固定的和绝对的。此外,‘种’的概念指一组通过交配组成的有亲缘关系的群体,其某些基因重复出现的频率构成与其它群体的差别所在。这种频率的变化引起体质的多样化,也就是说某种特定的体质特征也是可以变化的。” 换言之,安德烈认为“种”的概念不适用于人,至于“种族”更非生物学概念,而是一种社会性,文化性的设想甚至神话。他的观点也代表法国学界和大众的普遍观点,在法语文化中,报刊杂志书籍甚至言谈中涉及民族,人,族裔等时不会用“race ”一词。
巴黎人类学博物馆举办过轰动一时的展览,题为“亲缘与差异”(Tous parents, tous différents),正是通过人类历史各民族文化和生物学遗传学的发现来阐述人类的共同特征和差异,传播的信息即为人类群体肤色,发色,体形等不尽一致的那不到百分之一的基因变化和这种变化作为“人”的绝对性,属于“人”的共性之一。安德烈进一步写到“遗传学所证明的人的体质上的差异属于人的基本权利,一切建立在所谓‘种族’基础上的歧视侵犯的即人的这种权利。事实上种族主义者或有此观念的人常常是有较强自卑感的人 。他一旦臆想自己和自己所属的群体比另一群体高贵时,其自卑感便得到缓解。于是既然自己高人一头,他人则低贱,他于是可以鄙视他人。这种鄙视心理容易导致仇恨甚至以暴力去攻击低贱的人。虽然心理因素在这种人格发展中起一定的作用,但它更易受到社会因素的制约。在近代,种族主义得以存在也出于对殖民,奴隶制合理性的论证,同时有时也因为某些政权需要为自己的困境和错误找替罪羊,而受过的往往是别人,他人,总之与自己有差异的人。”
遗传学和人类学可谓异曲同工,其研究的对象同是“人“,前者揭示的人类的生物性的遗传共性,后者感兴趣的则是人的社会性群体文化上的差异。这种表现在认知感知世界的思维体系到具体的行为方式的差异形成区别“我们”与“他者”的标志。而谈到“他者”时,法国伟大的人类学家克罗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有句名言:“他们和我们一样地生活,只是方式不同而已”。(Ils font tous comme nous, mais autrement) 。安德烈与列维-斯特劳斯一样,功成名就之后将注意力转向学术之外,关注周围的世界,不遗余力抨击一切形式的种族主义及其歧视现象。然而种族主义及其偏见仍然有其市场,他们确信异族不可爱总是有其理由:黑人懒,阿拉伯人又脏又乱,亚洲人倒是勤快甚至过了头却也不干净。至于愚不可及的其他“原始野蛮”民族简直就是不可救药数不胜数,赤身裸体口嚼槟榔,刀耕火种还敬神敬鬼,既不按所谓主流社会的规则办事,更不谙市场经济商品交换,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虽善唱歌跳舞, 却不懂汉唐更不知尧舜…..….而实际上正是生存环境历史的迥异, 习俗语言, 饮食服饰的差异, 思维方式, 价值观乃至社会组织结构的不尽一致,总之文化的多样性多元化才组成人类社会的共同财富,千万不同的文化差异显示的也正是人类自身的巨大创造能力。另一方面看,当今面临的民族纠纷,冲突甚至兵戎相见无不说明人类自身差异的矛盾和相互理解所需的努力,痛苦和代价,这些差异实际上更多是文化和利益上方面的。而科学对“人”研究取得的进步为人类认识自己,超越自身弱点提供新的观念和视野,这是一种理性的,力图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的观念。安德烈的身体力行于是更加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