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皮亚诺最初始于巴黎的乔治•蓬皮杜文化中心( Le Centre Georges Pompidou),此地距我住了十一年的马莱区蔷薇街几步之遥,是我消遣散心,排忧解闷的最好去处。我至今无时无刻不怀念它,要是我眼下住的街区也有个皮亚诺盖的房子可以任我随时光顾,我不就用不着掏钱上什么劳什子的健身俱乐部机器上去走路了吗?我那时常常有事无事围着蓬皮杜中心转圈,顺时针反时针,春夏秋冬毫无例外。要是有时间的话,便进去逛一圈,在那用乳白色塑料宽条垂钓式勾勒出的前法国总统蓬皮杜画像下,翻翻新展览介绍,抽几张明信片看看,再浏览一番有什么新花样的现代设计出笼。这是我除了故乡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我最准确的参照坐标,闭着眼睛我都能看见蓬皮杜中心方圆内几条街上的任何商店,书店,面包店,咖啡,餐馆。我不理解巴黎人在中心落成时对这个建筑杰作的批评和置疑,我替皮亚诺抱不平。不过法国人就这样,见什么新东西新事物出来,先反对了再说,与他们常常一见钟情的爱情观恰好相反。果然,批评声并未持续太久,当地居民很快便接纳喜欢上了这个奇形怪状的新邻居。这座高科技建筑象巨大的彩色多棱魔方玩具,矗立于巴黎心脏地。 它那活泼靓丽、五彩缤纷的通道,加上晶莹透明、蜿蜒曲折的电梯,使之成了巴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这座上下五层、占地近百万平方米的文化中心,包括专门收藏现代艺术的博物馆、临时展厅、电影院、音乐厅、多媒体图书馆和档案馆,以及壮观的观景屋顶和出色的隔音效果,虽每天进出几万读者和游人,置身其中却感觉不到因人多而难免的产生的喧闹。中心前面的空地呈斜坡扇形从上至下缓缓将人流送到进口处,街头艺术家经常在这里表演各类杂耍,是孩子们最喜欢逗遛的地方。我总是猜想皮亚诺的这个设想一定是受意大利中部名城西耶纳 (Siena) 那个中世纪扇形市政广场启发而为。几年之后在扇形广场的北侧,他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伯朗古奇 (Constantin Brancusi) 建了个朴素大方而又别致的工作室,以收藏伯朗古奇按遗嘱身后捐献给法国的藏品,其风格和伯朗古奇的简洁利落而又极具美感的雕塑非常和谐,使之名至实归,以至于我觉得纽约和波士顿博物馆里的伯朗古奇作品都应该回到那儿去与它们的同伴相守。广场南侧是音乐与音响研究所, 简称IRCAM。三个巨大的出气筒与一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干的纯装饰性小拱桥并列,初看非常不对称,有点犯视觉上的忌讳,细看却很新颖且耐琢磨。倒是紧隔壁的派出所身穿制服,进进出出的警察才真是与广场的风景不谐调。面对音响研究所的是几个五彩斑斓的变形人和不规则永动机式的喷泉,没日没夜永动着向行人喷水。那是七十年代末,法国正在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三十岁出头的皮亚诺与好友兼搭档理查德•罗格斯(Richard Rogers)竟然一举夺得蓬皮杜文化中心的建筑设计招标,他们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不仅震撼了全世界的建筑界,更重要的是影响了当代人对建筑的审美观。蓬皮杜中心也让皮亚诺名声鹊起,他刚过而立之年,假天时地利人和,大千世界向他展开了尽情发挥自己天才的天地,从此一发不可收,皮亚诺的才气灵感于是象火山熔岩,似热浪喷泉,注定开始往外冒,那可真是挡都挡不住。
我就这样乐此不彼地寻找皮亚诺,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一看不远处的瑞士巴塞尔静静候着的是著名的贝耶勒基金会博物馆(Beyeler Foundation Museum)。我为如何形容表述这个独一无二美伦美奂的博物馆而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仍不能如愿,以至于几乎想放弃继续写这篇皮亚诺赞。怎么说呢,我眼中的贝耶勒博物馆象古希腊人心中的神庙。说它神圣,因为它收藏展览人间艺术创造的精华;但它又简朴宁静,因为与郁郁青山为伴融自然一体;同时又觉得它象阿拉伯童话宝洞里的珍宝,瑞士人在皮亚诺这个阿里巴巴的帮助下得到,把它藏在家中自己使劲躲着欣赏。最要命的是它简直是完美无瑕,无可挑剔。整个博物馆实际是个位于城郊草地茵茵的小公园,公园以北不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梁,随着深秋的晨光反射着幽幽的深绿色,一道长长的浅棕色矮墙将公园与街道隔开,越过墙隐约可见博物馆微微泛着清光的玻璃屋顶。贝耶勒夫妇原在巴塞尔有一画廊,收藏了许多当代艺术家雕塑家的作品,和好些艺术名流包括毕加索,安迪华尔等都有往来。一九九七年,皮亚诺为他们的几百件珍贵藏品设计了这个长方形透明洁净,水晶般美丽的博物馆和雕塑公园,以实现贝耶勒夫妇使公众分享艺术的愿望。博物馆以玻璃为主要材料,几乎象个长方形的玲珑剔透的晶体,向东的一面墙面对一池清水,荡漾着几缕青草和几个莲蓬,从室内望去似乎有薄薄的水雾顺着玻璃墙幽幽汇入池内;空间和自然光被利用到最佳效果而使人甚至感觉不到展厅之间的隔离,只需顺着墙上的画一路走下去;屋顶是由数排向天空半张开的玻璃板组成,象透明的蝉翼,微微颤动,随时准备飞翔。我唯一的遗憾是当时博物馆正在展出英国当代画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的画,培根无疑是当代艺术中有特殊地位的一位独特画家,可我很难在这个晶莹透亮光鉴可人的水晶宫里欣赏他笔下变形的激情、恐惧、肉欲和变态,觉得与此时此地此景反差甚大,是我的观念陈旧抑或策划者有意之为使培根的画更令人难忘?
皮亚诺的建筑那样新颖动人,如此先锋超前而又贴近人的生活,他看来真的有魔笔在手。果然,一九九八 年的世界建筑大奖普茨克奖(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给了皮亚诺。 据说这是建筑界的最高大奖,呵呵,可见世界上皮亚诺的粉丝不止我一个无名者,英雄所见略同啊!颁奖仪式在白宫举行,时任总统的克林顿携夫人为他颁奖。皮亚诺在致谢演讲中谈到建筑师和建筑在当代生活中的作用时说: “你可以不去读糟糕的书,也可以不去听糟糕的音乐,但你不能不天天去面对你家门前丑陋不堪的高楼大厦…” 。这真让我不胜感慨:亲爱的皮亚诺,你说得真对! 我深有体会,我现在不就是天天面对着纽约无数丑陋不堪的高楼大厦吗?幸好纽约的有识之士也认识到了这一点。终于有一天,《纽约时报》专文介绍纽约麦迪逊大道上的摩根图书馆博物馆(The Morgan Library and Museum)扩建完工落成对公众开放,设计者为本世纪杰出建筑大师皮亚诺。我迫不及待按图索骥找了两次才找到摩根家这一宝贝房子,算是纽约的古迹了吧,美国学欧洲的长处大多乏善可陈,可有一点学得特好,那就是特看中自己和自己的过去包括过去的房子。皮亚诺在原来的摩根家族的三栋建筑基础上进行扩建以增加展览面积和空间,前厅高大宽阔明亮,使人不得不抬头通过玻璃透视天际,霎时忘记门外的喧嚣,这对公益建筑非常重要。因为博物馆图书馆学校文化中心等提供的功能和商业建筑截然不同,本身跨进公益性建筑的大门即意为着某种程度上与无孔不入商业活动的暂别而体验短暂的精神旅行。皮亚诺可谓螺丝壳中做道场,空中搭阁楼,他独出心裁,别具一格地以玻璃为主,将大厅和楼上的几个走廊及整个摩根家族的建筑不规则地连为一体,最为出神的是身在其中却很难分出何为新何为旧。馆中陈列的音乐家作家手稿和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巴比伦古国的各类精美印章等稀世珍宝终于在皮亚诺的妙手下有了自己的固定家园。
事后几日,公共电视台PBS的夜间采访节目主持人查理罗斯(Charlie Rose )借机采访了建筑设计师皮亚诺。谦虚优雅的皮亚诺带着轻微美妙的意大利口音对美国观众说他还为纽约设计了其他建筑项目,包括惠特尼博物馆扩建,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楼以及时代广场正在施工的《纽约时报》总部大楼。这消息对我无疑象打了针立竿见影的鸡血,顿时增强了我对付纽约生活的信心:有皮亚诺盖的房子为邻,心情改善只是时间问题。查理罗斯还顺便介绍了刚出版的一本高级连环画册,名字就叫《跟着皮亚诺走一趟》(On tour with Renzo Pian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