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安娜 [打印本页]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6-11 11:16 标题: 安娜
安娜
简杨
安娜不知怎么勉强上完了初中,也不知怎么神差鬼使走进了“南乔”餐馆,做起了女招待。
安娜十六岁,是一个混血女孩儿,是早年欧洲皮毛商人与印第安妇女的后代。
她说英语时有些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想,脑子里最简单的转动也会让她吃力。
她形容娇美,皮肤平滑,周身闪耀着一层淡淡的橄榄色。她还有一双杏子般美丽的眼睛,但说话时不轻易正面看人,总低着头,似乎害怕。可她并不胆怯,那样说话是一种习惯。她族里的女人都是那样和外人说话的,仿佛眼睛里的光芒,已在一百年前被征服了的同时就变黯淡了,也变成了种族遗传。
她穿紧身的短裙子,那是她从救世军领来的。裙子很性感,包着她还没有变得饱满的臀。她两条匀称的腿,弧线优美地从短短的黑裙子下露出来。她头发是黄色,人常说的“脏黄”,象稻草,也象晚霞和阳光。黄头发用一个黑夹子别着,如花一样招摇地开放。
安娜没有钱买首饰,手上戴着条土著人的绳结。但她弯腰为客人倒水时,半朵玫瑰刺青会从腰线露出,涌动着无声的青春和体香。
“让我看看,只看一眼,给你十块。”
我曾听到一个醉了的客人这样对她说。
安娜的脸潮红起来,骂他一声“狗娘养的”便走开。她不喜欢白人,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玫瑰总是要和枪相伴才能显出妖娆。玫瑰的伴侣是一只手枪,用蓝色的刺青刻在她的男朋友杰克身上。杰克长得象一头熊那么结实,壮健的胳膊上分别有一支被红玫瑰缠绕的枪。
他们同一天去纹的身,用安娜在南乔挣的头一个月的工资。安娜的手腕上其实早已纹了两个字:J.C.。别误会,不是Jesus Christ,而是Jack the Cooler。她的左脚腕上还刺着一种植物的叶子,Rosemary。Rosemary是她祖母的名字。祖母住在遥远的印第安CREE保护区。她秋天做罐装菜,夏天采桨果,简简单单地活着,象很多年老的族里人一样。祖母说,她唯一的女儿,安娜的母亲,也有一双美丽的杏子眼。但母亲在安娜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每当祖母说起母亲,安娜就会低下头,心想,那个女人都不要我们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想她。
安娜还没长大就爱上了杰克,最后偷偷和他离开了保护区,来到城市。每天下了班,她坐在杰克的老别克卡车里,轰轰隆隆穿街而过。餐馆在城东,城东城西隔一条窄窄的河。住在东城的人们总是不动声色,但有时会淡淡地看上他们一眼。安娜觉得东城很冷,总是把脸贴在杰克宽阔的脊背上。
过了桥,便是西城。河水在夜光中沉睡着,让他们都觉得安全。西城是他们的后院。
“简,用中文怎么写‘爱’?”她有一次这样问我。
我在一张纸上为她写了两个“爱”,一个繁体,一个简体。她问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字。我说,繁体的中国字最美。你看,这个字是“心”,这个是“朋友”。“爱”就是朋友在心上。人们想往爱情里进一步,是朋友在心上,想退一步,也是朋友在心上。
她听了笑,眼睛里的光那么宁静。
第二天她来上班,把我叫到厕所里,把黑裙子轻轻按下来,让我看她的右臀。她笑道:“你看,我又多了一个刺青!”
我也笑:“花了很多钱吧?”
“八十块,我和杰克一人刺了一个,人家给我们便宜了。”
“啊呀,对不起,可这‘爱’字好像少了一个点呢!”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慌了,摸着自己的刺青使劲往后看,问:“真的?”
安娜干了五个月便辞工了。她的腹部渐渐隆起,体形象一个饥饿的非洲孩子。我有次和女老板聊天,说:“她怎么不能再坚持一个月,这样就可以拿保险?”老板道:“你真是瞎操心,印第安人哪个不是吃政府的,安娜不会饿死。”
安娜也果真有钱,孩子生了一个月就跑到餐馆里来吃饭,让我们看她的BABY。可她自己还是个BABY呢。她喝冷水,呼呼拉拉,让我们这些从中国来的人心惊。餐馆的灯光很强,照在BABY的脸上,BABY象老鼠一样本能地紧闭着眼睛。
安娜半年后又回来做了女招待。也多了一个纹身,“Tracy”,刺在她的心口。她的脸上有些青,杏子眼下面是两个淡淡的黑圈。她在制服外面别着Tracy的照片。那个黄头发的婴儿酣睡着,象一个天使。餐馆的常客中还有记得她的,问她“孩子还好吧”。一丝忧伤从她的眼里闪过,她轻声说,“已经死了。”
顾客连声说,“我很难过。”
安娜看着地面,冷淡起来:“你不必难过,这又不是你的错。”
安娜只有十七岁,却不象以前那个孩子了。她对男人们笑起来也不再羞涩了,而是迎合地看着那些喜欢她的顾客。她还多了两个毛病:使劲儿吸鼻子,总往厕所跑。有一次,老板娘气咻咻地从厕所里出来,手里捏着个东西一挥一舞,板着脸对安娜说:“你以后不要来做了!”
安娜便不再来做。她的短裙子,发青的面孔,象感冒一样经常流青的鼻子,一下子都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不久也离开了那个餐馆,在大学里学起了社会学。在二年级的伦理课上,我学到了HARM REDUCTION的救助模式,也第一次知道了社会有向瘾君子和妓女们提供避孕套和针管的义务。老师宝琳对我们说,每个月头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会随同公共护士的货车,到瘾君子和妓女们出没的那几条街“送货”。
下了课,我找到宝琳,说我正在写一篇应用HARM REDUCTION的文章,想与她同去“送货”,增加一些经验。
就这样,在城西破旧的第X街,我与安娜又一次相遇了。当安娜走近货车时,与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犹豫了一下,显然非常吃惊,然后扭头就走。她的身子已经很笨重,又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安娜!”我追了上去。
她只好停下,想说什么,却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做错了事情。
我问:“你好吗?杰克好吗?”
她把领子往上拉了一下,把下巴埋了起来,说,“他卷入了一场械斗,打死了人,进了监狱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背包里还有些零食和钱,便叫她等着,转身朝货车跑去。但等我回来时,她已经走了。宝琳走过来问,“你们认识?”
我便把自己和安娜的渊源说了一遍。宝琳说,安娜在街头谋生有好几年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怀孕,”宝琳说,“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四年之后,我在大街上遇见了宝琳。她依然在坚持送货。她说她自己并不相信HARM REDUCTION MODEL,但她依然有一些希望,依然不想让那些希望死去。
安娜呢,你又见过她吗?我问。
没有。宝琳说。有人说她失踪了,有人却说不久前还在一个街头见过她。
从那以后,每当人们说起西城,我就会想起安娜。我很少去西城,一条河已经把我和那里永远地隔开了。只有在广播里听到西城时,我便忍不住要想起安娜。不知她夜深之时又会出现在哪条灯光黯淡的街上,默默地走着。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6-11 11:16
以实际行动原创一次。
作者: 廖康 时间: 2006-6-11 11:31
〉〉城动城西
感到悲凉!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6-11 11:32
已改,谢。
作者: fancao 时间: 2006-6-11 11:33
Originally posted by 简杨 at 2006-6-11 09:16 AM:
以实际行动原创一次。
看了,喜欢!
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6-11 11:36
即把原创的作品首发在这里。谢谢二位。
作者: 焚琴煮鹤 时间: 2006-6-11 11:46
很好看的小说。
有些凄凉,曾经那么美好年轻的生命
作者: 余立蒙 时间: 2006-6-11 12:16
好处我就不多说了.两个字: 成熟.
题目是否可以换一个.就叫"安娜"如何?
也许我太唯美了.
作者: weili 时间: 2006-6-11 13:10
简杨又写了一个悲的。
那天我仿照你的文笔,写一个“喜”的。一个印第安女孩,摆脱了父杀母的悲剧,做了加拿大政府的执行律师。
作者: 廖康 时间: 2006-6-11 14:39
题目叫《失落纯真》如何?
作者: 笑雨 时间: 2006-6-11 14:57
写的好。 感人于平实之中,虽不见华丽的词藻,但让我着实感慨了一阵子~~~
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题材可写了~~
作者: 笑雨 时间: 2006-6-11 15:02
顺便问一句:网站在欧州吗?电脑上怎么显示是这个时间?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6-11 17:32
谢谢上面各位的意见,我又在个别措辞上改动了一下。老余和廖兄,题目我暂时还没想好,谢谢你们的建议。为力,在加拿大生活的人都知道印第安人的社会问题。当执行法官的人不是没有,但从1885年之后,印第安人的问题日渐复杂。他们活得不是很容易。
作者: weili 时间: 2006-6-11 18:25
简杨,没关系,你写你的,我写我的。不相碍。:)
加拿大这个民主忍让的国家,都解决不好印第安人的社会问题。但人们没有放弃,大家都在努力,象你写的宝琳。
但是,我不喜欢看悲剧。(个人观点)。而且认为他们更需要有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呀。
我现在的印第安人邻居麦克,做了那么多的社会公益工作,他对印第安人的将来,是很有希望的。
上次去印第安保留地。情况也非常不错。看来和地域也有关。
如果我能写的话,希望我们能从正、反两面,凑一个更全面的故事。你说呢?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6-11 18:26
好。
现在有一个全社会的运动,叫参与到工作场中去。专指印第安人的参与,为他们制造更多的工作机会。这确实是一个好的变化。应该什么时候写写加拿大的1885年。把这一年的问题搞清楚了,有关它的很多历史问题是怎么造成的,也就会清楚多了。
题目改了。“雏妓”只是指她的一个阶段,“失落纯真”好象不能表现我想说的,所以用“安娜”了。
作者: 八十一子 时间: 2006-6-11 19:38
写得真好。“印第安少女安娜“?
作者: 尚能饭 时间: 2006-6-11 20:35
在这里忙得四脚朝天,但三秀老妹的美文不能不看!
这简杨版的《西城故事》同样感人至深。在美国,印第安人比黑人更可怜,是真正的弱势群体。
作者: adagio 时间: 2006-6-11 21:59
她还有一双杏子般美丽的眼睛,但说话时不轻易正面看人,总低着头,似乎害怕。
真巧,今天看了一部电影The New World, 里面Pocahontas也常有这种神情,偶尔抬眼看人,倒不似害怕,象偷偷在探索什么,十分迷人,让我想到四月青草的芬芳~
顺便说,这是部很诗意的电影,音乐也好,Pocahontas和Captain Smith的爱情主题用的是莫扎特钢琴协奏曲No. 20 (K 466)的慢乐章,这部作品我听了多遍,十分熟悉,因此乐声一起一下子就进入刘自立提到的忘却美~
简杨好文,题目用“印第安少女”是否更好?(不过别象廖兄那样被众人折腾得改来改去了~)
作者: tugan 时间: 2006-6-12 05:51
给简杨提个意见。
我觉得把少女的腿形容成香蕉状,不妥,尤其是印第安少女的腿。
所有的香蕉鲜黄弯曲,印第安人棕黑健美。香蕉腿就是罗圈腿。
笑雨,
网站在欧洲,全在土干手里捏着呢。玩笑,玩笑。
我猜网站可能在加拿大,当初设计网页时,网管同志太忙,一不留心,把时间
定在格林威治了。
作者: 独善斋主 时间: 2006-6-12 07:36
老哥喜欢简杨的文字,简单而且洋溢着深沉。
小砖一块:
〉〉她说英语时有些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想,脑子里的齿轮没有了油,即使是最简单的字也会让她吃力。
这句话有点极端,总不会 I AM A BABY 也让她吃力。
她说英语时有些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想,脑子里的齿轮没有了油,有时很简单的字也会让她卡在那里。
作者: 冷热 时间: 2006-6-12 08:27
>>“她说英语时有些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想,脑子里的齿轮没有了油,即使是最简单的字也会让她吃力。”
慢,齿轮,没有了油,“最简单的转动也会让她吃力”。
简杨文字娴熟,简杨目光犀利,简杨的同情和爱放在那些极其卑微的小人物身上。我认识简杨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普通的知识份子,在文学梦和现实之间挣扎,在陌生的新大陆上挣扎,在婚姻的情感中挣扎,你读她<<故事后面的故事>>,餐馆,女招待,几乎每个人物都在她的笔下挣扎。简杨文字里的凄美,首先来自作者内心世界的凄美。简杨作品比较成熟,是她一贯的思考和形像统一的成熟。
伊甸园有两篇写出与我们华人气质炯然不同的西人性格故事的散文,海雨<<马克的故事>>也是不错的一篇。一篇是如歌的行板,一篇是哀伤的萨克斯管。
尚兄<<西区的故事>>触动了我,狄更斯小说伦敦西区是穷人聚集的地方?南京好像也是东部比西部好,渥太华也是这样。一次陪朋友在这里观光提到这个现象,我胡说是地球自转的结果,把穷苦落后甩在了西部。玩笑!
刚刚发现给我名字旁边换了个哈哈的笑脸,谢谢!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6-12 08:53
斋主:初稿里是这样写安娜身份的--MEITS,专指法国人和印第安妇女的后代。如果印第安妇女生活在CREE等保护区里,她说起话来就相当慢,有一种区别于他人的语气,语调甚至发音。但这些词对于不住在加拿大的人来说,比较难理解。我就偷懒了。
冷热和老尚小蚕的厚爱让我感动,也很不安。海雨的“马克”非常好,有一种特殊的韵律和美感,写出了北美普通人的SPIRIT。
香蕉的问题已经改过,谢谢土干的提醒。题目还暂时没想好,也谢谢九九兄和兰舟。
我最近在写一篇叫“琴”的小说,是关于宋朝的一些公案和历史。写成之后一定会请大家指教。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6-6-15 07:38
宁肯当小说读,还能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一个印第安问题,而是一个人类问题。
妓女是最令人悲悯、哀婉的一类。有时间改编一篇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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