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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寻找川岛 [打印本页]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5-15 11:26     标题: 寻找川岛

我今年很爱淘书。所谓淘,就是到网上旧书店中寻找一些自己喜欢的书。而这种兴趣的萌发,是因为有一天我读了一篇名为《桥上──断藕之一》的散文,深深为文章的情调所打动。

作者名叫川岛(1901年6月1日—1981年5月12日),原名章廷谦,浙江上虞人,1922年从北大哲学系毕业。他曾与鲁迅建立《语丝》周刊,并历任浙江大学、北京大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长沙临时大学、昆明西南联大等处教职。抗战结束后一直在北大任教。

我对这位章先生很不了解。不了解是因为当年的文学史害人,把好好的一部文学史只用三个词就歪曲了:革命,进步,左联。不属于这些范畴内的人,便不能登堂入室。我现在只好一边读书一边补课。好在互联网发达了,川岛的资料虽然少,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些。

川岛是鲁迅的学生和同乡,鲁迅和他相当交心。在《致章廷谦/1927年2月25日》的信中,鲁曾经说道: “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

在参加“左联”的成立大会以后,鲁还向章廷谦说过如此实话:“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绍兴方言,意谓没起色),于是不佞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凭这一句话,再加上他与周杨、徐懋庸等人的论战,大家就应知道,鲁迅虽然后来被歪曲成了红色的鲁迅,但他其实根本不属革命一党。

由于和鲁迅特殊的关系,章廷谦对二周失和也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可惜他的“听窗说”不为正史所容。他是亲眼见过二周打架的,据李晚成的《鲁迅兄弟》(续)介绍:

——1924年5月,鲁迅正式移居北京西三条胡同,把不堪于信子虐待的母亲也接来同住,生活总算渐渐平稳下来。

他想起自己在八道湾的书籍和一些什器还未曾搬来,就抽空又去了趟老屋。那天闷热得厉害,鲁迅到了八道湾觉得口渴难忍,就悄悄地步入外院的厨房,拿起一个洋铁杓从水缸中舀起凉水来喝,正巧被房客章廷谦瞧见,他想喊鲁迅进屋喝茶,鲁迅对他作了个不要作响的手势,轻轻地说:“勿要惹祸,管自己!”喝完水,他就独自进了里院。不一会儿,从里院传出了周作人的骂声,章廷谦一听不妙,马上追着骂声进了里院的西厢房,只见周作人手里举着一只尺把高的狮形铜香炉,正欲往鲁迅砸去,章廷谦忙冲上去一把抢下,劝着周作人回到了后院住屋。鲁迅想不到周作人会对自己动武,恼怒之下回敬了他一个陶瓦枕。

川岛当年在北大学的是哲学,后来在北大教的却是中文。据宋运郊(回忆我们的老校长——马寅初先生)介绍:

——1956年秋天,我们在文史楼101阶梯教室听章廷谦先生讲中国文学史。章先生是浙江绍兴人,鲁迅的学生,笔名川岛,当年左翼作家联盟的成员。因为是绍兴人,嗜酒,且只饮黄酒,自己坦言早上起来必先喝够了酒才能上课,尤其是冬天,因此他的课必定是上午的第三第四节。
     
记得那天章先生讲柳永的词作《雨霖铃》,且吟且解说。《雨霖铃》的下阕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朝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说到“今朝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先生反问:“有人说此处语意不连贯,不知所云,真是这样吗?”,“这是不懂柳三变(柳永别号),也是不懂酒的人说的话。这里写的是酒后情态”,说到这里,章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历代有关酒后意境的诗词佳作,古人的酒仪酒具,诸如‘举案齐眉”等等,一个“酒”字引起了章先生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得满脸涨红,舞之蹈之,神采飞扬。先生精神振奋,学生气氛活跃。正是高潮处,教室门轻轻地开了。那天我来得晚,只能在靠门口的座位就坐,文史楼的阶梯教室门开在教室东面正中。我抬头一看,是马老,正要招呼,马老半弯身子示意不要声张,要继续听课。台下马老在静心听课,台上章先生照讲不停。马老听了三五分钟,俯身弯腰问我:这位是谁?我告诉他是章廷谦先生。又问:绍兴人?马老是浙江宁波一带人,熟悉当地方言。我点头肯定。最后一句话是问我:你们认为讲得如何。我说阐述得很精彩。他笑一笑说:“章先生真是海量啊!”然后轻轻转身出了教室……

王友琴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四个S》中写了章文革时被批斗的情况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章廷谦曾经担任过国民党区党部委员。按照当时划定“历史反革命”的“标准”,国民党区党部委员是在“历史反革命”的线上。章廷谦坚决不承认。因为他不承认,就被定为“从严处理”的“典型”,在北京大学东操场举行的 “宽严大会”上,在北大全校师生员工面前,章廷谦被戴上手铐拖进警车带走。

中文系林焘教授告诉笔者,在章廷谦被手铐铐走前的某一天,当时他们都集中在北大19楼“搞运动”。那时还准许回家。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章廷谦告诉林焘说:我很苦恼,他们非说我是联大(指抗战时期在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国民党支部委员。没有啊,就是吃了顿饭,就算参加了国民党了。是冯友兰记错了,以为我是支委。

林焘先生描述,后来在北大东操场召开的“宽严大会”,场面故意搞得非常戏剧化非常恐怖。主持大会者先领导一万与会者一起高声朗读毛泽东的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就不会自己跑掉。然后,军宣队负责人在台上的扩音器前大声问:“我们的队伍里,有没有反革命?”停顿片刻,大喊一个“有”字,然后,高声宣布:“现在,把章廷谦揪上来。”话音一落,埋伏在人群中的打手一下子就把章廷谦揪上了台。军宣队的人宣读材料后,章廷谦被戴上手铐塞进一辆汽车带走……

也许是因为冯友兰“ 奉命”写过《关于章廷谦的问题》,钱钟书曾用英文轻蔑地说:Feng’s name is now stinking in
Peking University。别忘了,他和冯可是有师生之谊的。

中国知识分子的“四个S”并非王友琴所创,她引用了潘光丹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潘光旦,1899-1967,中央民族学院教授,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份子”,文革中又成为”批判斗争”对像,从1966年夏天开始,一直在该校“专政队”中“劳改”,1967年6月10日病重去世。在去世前,他用四个S开头的英文词,即“投降”SURRENDER、“屈服”SUBMIT、“活命”SURVIVE和“灭亡”SUCCUMB,描述了自己的一生……

对政治我还是点到为止的好,请大家去读川岛的美丽文字吧。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5-15 12:18

桥上──断藕之一


川岛


  这一年我是几岁呢:十一?十二?我的姑母许还记得吧。

  他们说,伊比我大四岁,那末伊该是十五或者十六了,在那一年。

  如今我是连我当时的年纪也已忘却,在那时只听说伊比我年长四岁,我那渺茫的幻想就如得了多少的保障,深深地镌在记忆中,到如今还没有褪去微笑的颜色。我属牛,伊属鸡,据说肖数是相合的。你看,够多巧呀,这个合;我听了,真是──比我刚知道伊那小名儿时还要高兴。

  我是跟祖母到姑母家去做客的,姑母的住所和伊家隔着一条河;虽然中间有桥并不碍事,可是要没有这条河。伊便成了我姑母家的近邻。不至于如现在生分!一说起来便是西岸开洋货铺家的英姑,好似两家的门口不就有桥,离的如何辽远。倘若我站在姑母家的门口──就说是桥上吧,据我此刻的推测,当不仅是邻近的人家或者英姑家里,知道我是谁家的客;就是常在桥上走过的人,也该知道我是一个异乡人。

  薄暮的时节,在桥上望不见落日,要是伊也在门口,那晚霞──晚霞般的美的便依稀能在西方觑见,见了使我感到幻灭。因此,不但薄暮时节,几日来我于午前后也和姑母说到桥上来看船了。那船也真好看;一只出坂船,夫妇分坐在船的两头上使桨,中舱堆着不多的白菜和萝卜,根际还带着泥。一只渔船,船艄上放着一顶大箬帽,箬帽底下露出来一点蓑衣的角,中舱里是几盆鱼,鱼都是活的,我知道有一种是鲈鱼,就如鳜鱼似的,渔夫坐在船头上使桨;有时在中舱里大约是渔人的子侄,用蚌壳把船中的积水往船外泼。要是卖番薯或者菱角的,还有一只竹篮里放着秤;叫卖的人便是在船头上划桨的人……我老实说,那时所要看的不是这些,是比这些更要好看的英姑娘。如何我会知道伊叫阿英呢,是伊自己告我的。伊的半个身子倚在桥梁上,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和我说,“爹和娘都叫我阿英,三弟讨厌,他老说我是苍蝇。”后来也听得我姑母说,西岸的英姑和檀哥儿倒顶说得来的,他们的肖数也合。

  我们时常在桥上相遇,见了面彼此都带笑,笑的时候伊的脸上有两个酒涡。却是好笑,见面不一会我便捧了那颤动的心讪讪地离远伊了,虽是落了桥还回头来偷看,但往往是四目相遇,那我就该很快的跑进姑母家去;在门斗里站一会等脸上不大热时再出来,如果伊还在桥上,那末我──我那时真难为情。伊又该眼睛钉住了我抿着嘴笑了。

  也是一个薄暮的时节,我凭着桥梁在看──看的是什么已经忘记。忽然背后娇滴滴地一声,“檀哥儿,看什么咧?”我回转头来知道叫我的便是英姑,我却窘了,真窘,窘的脸都──该发紫了吧?我还说:“骇我一跳。”

  “你又要逃了吧?”

  我更羞了,伊似乎也有点脸红,红的才好看咧。不久彼此都恢复了常态,且也亲热起来。忘了怎么个来由,这其间伊把小名儿也告了我。后来伊弟弟来叫伊去吃饭,临走时还和我说:“唔。”

  明朝,家里来人把祖母和我都接回家去。我一夜来预备要和伊说的话也不及说。回家后还不时的想起伊,有时说话绕了多少弯子向姑母家的来人面前探伊的消息,到而今十几年了我还能想起伊那迷人──至少迷我的两只大眼。

  人们也许轻易看过了水上的浮萍,也许珍重沾在襟上的飞絮。至于我,这偶然的遭遇便在记忆上撒下了种子,四年前我重到桥上,曾逗起我当时缭乱的情意,今年深夜中又经过旧时伊家的门口,虽然一切已经模糊的犹如夜色,但是伊的倩影毕竟在我的记忆上撒下了种子,使我忽然感到当时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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