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挽着张爱玲的手看民国 [打印本页]
作者: 文取心 时间: 2009-3-24 11:25 标题: 挽着张爱玲的手看民国
挽着张爱玲的手看民国
读张爱玲的散文
认识张爱玲也就是十来年的事,之前只知道鲁迅巴金茅盾郭沫若老舍,鲁迅早逝,一张虎皮被人扯去拉了大旗。巴金命长,被供养起来活了百岁,位极尊崇,在五十年内却什么也没写出来。茅盾,照我看来是属于不会写字的,他的那部‘子夜’,现在看起来极为拙劣,破棉絮一般。还好意思设立了个‘茅盾文学奖’,建议大可改名为‘破棉絮文学奖’。郭沫若,还是别提的好,他那些马屁文字把以前或许有的一点好处全抹去了。老舍,本是不可多得的一代戏剧家,‘茶馆’和‘骆驼祥子’直至今日还有些看头,可惜命运多舛,在未名湖里了却残生,令人扼腕。
不知怎的,他们的文字造成了我们这一代读者对‘民国’的偏差,民国在他们笔下一片凄风苦雨,或是吃人血馒头,或是买卖婚姻,或是你死我活。一段历时三十八年的历史,被写得一无是处,就如一个被敲打得嘡嘡响的空铁罐,民国的人心人性,风光习俗,天宝物华,都被一笔抹杀。现在看来,不免有文学被政治操纵的嫌疑,虽然鲁迅同情底层民众,也以眼光犀利出名,他还是没看清所有统治者的本性如出一辙,政权更迭一点也没有改变事情的本质,压迫始终存在,人性的伸张更为艰难。左翼文学当年卖尽力气摇旗呐喊,最终还是被当枪使了,我一直在想,鲁迅如果活得久一点,他是不是会缅怀被他唾骂的那个民国时代呢?
没人否认,民国是个乱世,军阀混战北伐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可怜三十八年间没一天太平。乱世中最没用的也许算是写文章的笔杆子,既肩不起枪打一隅江山,也挑不起担发一笔国难财,就是逃难,长衫也肯定跑不过裹腿。在乡下边城小客栈里饿了肚子捉空写出来的文字不免怨气十足,一有怨气就失去了清明的眼光,看不见油菜花在田野里开放,空气清香,寺庙宁静安详,看不见女人身上旗袍绸缎的闪光,也看不见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渐渐长成一个秀美的少女,时代的戾气混杂在字行中,戾气一多文章就不经耐读。纵观民国文学,既无唐代诗歌的辉煌明亮,宋代词阙的精致婉约,也无明清小品的玲珑剔透,一定要排排队的话,小说还算有几分可看,一部分是借了白话运动的光,还有一部分是乱世本身就出故事。
文人是时代的一面镜子,如果这枚镜子被蒙尘,镜中形象不免被扭曲。文学又如食肆,如果是独此一家,盛到你碗里是什么吃什么,猪头肉猪尾巴都是美味,殊不知人间还有八大菜系满汉全席。左翼文学的打打杀杀反映的只是民国面面观的一部分,民国,正因为不统一,所以各家言路得以开通,不用看人脸色。正因为时局多变无所适从,所以老百姓索性还是按了本性过日子。虽然山河残破,和风细雨的时刻还是有的,一般人家的日子还是过得细细致致的,空袭中炮火下的市井民俗还是原汁原味的,人的心态也并没有因为乱世而偏差和絮乱。左翼也写民众生活,但更多是为斗争哲学作铺垫。要他们写些实在而具体的生活竟然不会了。法国作家加缪说;要了解一个时代,最直接也最准确的方法是观察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怎么生活,怎么恋爱,怎么死亡。那几位身着长衫,面孔铁板的先生们在这方面行文稍显粗糙。况且,当时单凭他们几个也操持不了全民的阅读胃口,天天吃盐爆铁蚕豆火气也太大。人有时还是需要鸳鸯蝴蝶一下,你侬我侬地过家常日子,一个种族大致就是如此延续下去的,再仔细看看文学史也是如此写成的。大抵男人长于抽象思维,鄙视市井八卦,对政治战事阶级斗争更感兴趣,而女人,日常生活贴得更近,更感受其中的诗意和情致。写出文章来临水照花,萧红冰心林徽因苏青凌叔华陆小曼各领风骚,当然,谁忘得了张爱玲?
就算那个逼窄的民国时代,文人作家也多如过江之鲫,小报杂志连篇累赘地提供小市民们精神粮食,有一本杂志竟然提出‘礼拜六可以不轧姘头,但不能不看杂志’。可是大浪淘沙,短短几十年一过,耳熟能详的还有几个?就算数得出一二,但又有谁能像张爱玲那样为我们奏一曲战乱时期的急弦繁管,绘一幅民国时期的长卷‘清明上河图’?
张爱玲笔下除了男女纠缠,风流生死,时代变迁之外,还有大量市井生活,居家度日,针头线脑,连那个年代的气味都不放过,你看她怎么写上海的早晨;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煽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火柴,牛奶,布质——但直截地称它为‘煤臭’,‘布毛臭’总未免武断一点。
还有;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黴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晕,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地放。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那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挥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是崭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与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了,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由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觉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在意。
好一段妙文,读者从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后面看见了一个活灵活现民国时的上海,因为地方小,大部分人家舍灶头而用煤炉子,煤球和炭是主要的燃料来源。汽油发动机还没有普及,在街上行驶的还有烧煤炭的汽车。而作为一个已成雏形的大城市,西风东渐,市民已经养成喝牛奶的习惯,但市面上卖的牛奶消毒没过关,加上上海人的胃弱,牛奶必须煮开了才能喝。烟纸店里大概有小瓶的汽油出售的,用来加打火机的油或被女人用来洗衣服上难去除的污迹。肥皂的质量则不怎么样,掺入了各种杂牌油脂,要用惯了才感到有些香味,而且还是‘寒香’。那段关于火腿咸肉的描叙如感同身受,说的是虽在战争年代,老百姓还藏有一些应急的食品,不会腐坏的火腿咸肉大概家家都收藏一些,吊在房檐下或楼梯转角处,但上海天气潮湿,水汽进入肉类的表层,把内含的油脂逼了出来,形成一种既不是香,也不到臭的‘油哈气’。这是不能抱怨的,非常时期有口饭吃,还有腌制肉食点缀餐桌,真正可算是‘米烂陈仓’了,应该感谢老天了。
这种细腻的笔调是长衫先生们没有的,或是不屑为之的,他们太专注于斗争和论战,心浮气躁了日子当然过得粗率,像隔缝中施展不开手脚。下笔匆匆,因此也少了些从容之气,当时还不觉得,过些时日就显现出来。
张爱玲是怎样对待隔缝中的日子的呢,她说;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愉。
太棒了!从容和喜气一样,你要有淡定的心态把它发掘出来的,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也有一种天真烂漫。国破山河碎,当然弱女子们也是要同仇敌气的,但一天到晚绷紧了神经是没法活下去的。生活是种艺术,并不仅仅限在画画写书唱歌跳舞,更显现在一张笨拙但喜气洋洋的大红剪纸贴在陋室里,在破锅残碗之间摆上一盆碧绿的水仙,吃着菜根五谷而觉得满口清香的,听着一段忧郁缠绵的京戏而物我两忘,满眼见到都是图画的,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都能随口哼小调的。或用张爱玲自己的话来说;虽然是在寒窑,但日子过得仍如宝石的川流,有不绝的惬意。
有几人能说这样的话?那是怎样的一种淡定与从容!
从容了,才能细细品味生活中微不足道的趣味和魅力;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篮里一团银白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满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耸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招叠悬挂;顶上的一撮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根。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茎一茎粗得像小蛇。
报刊上谈吃的文字很多,也从来不嫌多。中国人好吃,我觉得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是一种最基本的生活艺术。
民以食为天,但看大饼油条的精致,就知道‘食’不光是填饱肚子就算了。烧饼是唐朝自西域传入,但是南宋才有油条,因为当时对奸相秦桧的民愤,叫‘油炸桧’至少江南还有这名称。我进的学校,宿舍里走私贩卖点心与花生米的老女佣叫油条‘油炸桧’,我还以为是‘油炸鬼’,沪语‘桧’读作‘鬼’。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的对照,与光吃烧饼的味道大不相同,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有人把油条塞在烧饼里吃,但油条压扁了又稍差,因为它里面的空气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第一次看见大张的紫菜,打开来约有三尺见方,一幅脆薄细致的深紫色的纸,有点发亮,像大波纹暗花的丝绸,微有折痕,我惊喜得叫出声来,觉得是中国人的杰作之一。
这么平民的生活被张大小姐看出如此诗意,只怕是那些老古板也要皱了眉头哂然一笑了吧。中国人生命力的强韧,并非只体现在抵御外侮和阶级斗争,更多的是民众间柔软新鲜的心态,对过日子的热情,再平常的事物也会看出好的来。其实,这是真正的生命审美,来自民间的,贴身的,绵绵不息的。
张爱玲又道;对生命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到兴趣的中国人,即使感到兴趣也不大敢朝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围之外是危险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总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国人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这范围内,中国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确定的,无所不在的悲哀。
你能相信这段话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写出来的嘛?
中国自始至终是个狭隘的社会,当权者不容许百姓有与其不同的观点,家里的大老爷不容许妻儿有自己想法,文化圈不容许某个作家有独立特行的思想和文风。当年左翼文化人士对张爱玲的文字一直持批判态度;民众在抗日,你却在写些男女情事,风花雪月?当然张爱玲是不会为这些人所动,文章自然天成。但一俟政权易帜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所以张爱玲在很长一个时期在大陆文坛是无人知晓,那是个把草坪铲了灌上水泥,把鲜花折了种上庄稼的年代,一个天才在这种社会里,不是被迫自杀,就是出走。张爱玲虽然是写言情小说的,在对时局的把握和预测却比那些左翼文化人士看得更准,她很久之前就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毁坏中,还有更大的毁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何等毒辣透彻的眼光?梁园虽好,并非久留之地。她的出走也是自然的。当一艘船在沉没之际,个人是没法抗拒的,只能抱了块船板逃出生天。在今天回顾,从建国直至文革,当年摇旗呐喊的左翼文人几乎没一个是好下场的。
这是一个冷峻的女人,天资卓绝而俯瞰人世,冰雪聪明而拒人千里,她是没有必要跟人周旋,要说的,已经全在小说文章里说尽了,故事后面文字行间迷障重重,绿窗灯殒红尘已逝凄清无语。懂得不懂得是你自家的事,跟她无关。文人大抵是寂寞的,言到深处知者寥寥,古来如此。虽然是民国,虽然已开了新派风气,但月中嫦娥还是只能顾影自怜,高处不胜寒。
她身后总有一个影子,避不开的胡兰成,多少人仰慕她的才华横溢,俱受冷面相对。偏偏是这个薄情寡义的小男人,最懂得她。‘懂得’这两字来得不易,无关身家地位,也不涉相貌年龄。只因为眼光思维相同,只因为察觉感悟相同,还有才华和文气也得相当,这才有了‘懂得’,人世间万千生灵,只有那么一个人跟你修得同船而渡。因此有了‘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有了‘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进一步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是岁月只静好了一瞬间,现世,因身处乱世,更不可能是安稳的。
如一颗流星掠过,短暂地照亮了被蒙蔽的民国时代。使我们看到活泼泼的平民生活,那种生活在苦难中也是昂扬的,自在的,至少有一种内心希求的安稳。那就很了不得了,其实托尔斯泰那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每个时代都有一样的不幸,而每个时代各有各的幸福。张爱玲的生花之笔,使我们领略了一个原色的,柔软的,未经意识形态污染而活色生香的民国。我们看见的老百姓并非被洗过脑的政治动物,也不是千人一面的身心枯槁者,六十年来这种面孔在文坛上比比皆是。和这种僵尸化的人物一比,就是张爱玲笔下反面人物也显得真实可爱了,至少不惺惺作态,不抑制自己的人性,无论是好是坏。人世本是个万花筒式的大舞台,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角色,或规矩或恣意,尽了情表演就是,总有一天大幕会落下,回到后台卸了装,发现我们其实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民国有了张爱玲,也就有了温润婉约的光彩。
2009-1-17柏克莱
作者: weili 时间: 2009-3-24 12:02
“小看”张爱玲
朱小棣
http://www.yidian.org/articlelist.php?tid=8003&starttime=0&endtime=0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9-3-24 12:39
他们的文字造成了我们这一代读者对‘民国’的偏差.....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9-3-24 12:41
就是逃难,长衫也肯定跑不过裹腿 - Hao! Miao!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9-3-24 12:42
读者从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后面看见了一个活灵活现民国时的上海!!!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9-3-24 12:44
在今天回顾,从建国直至文革,当年摇旗呐喊的左翼文人几乎没一个是好下场的。-------- !!!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9-3-24 13:14
确实如文兄所说民国不尽是乌烟瘴气。上海滩的沪剧最善于搬演民国故事。
列举若干——
啼笑因缘;黄慧如和陆根荣;雷雨;大雷雨;骆驼祥子;家;日出;叛逆的女性;花弄影;少奶奶的扇子;返魂香;母亲;红伶冤;杨三姐告状;战斗在敌人心脏里;芦荡火种;赵一曼;八年离乱;一个明星的遭遇;血染姐妹花等等。
在我写的全部戏曲剧本三十六种里近代题材部分共六本——也即是民国晚清部分。我写的民国戏曲已经贴出的有——
色戒;张君秋与吴励箴;别墅旧梦;枪声响起的时候(即将杀青);钻石项链(小戏)。
尚未完成的两部暂不披露剧名。
作者: weili 时间: 2009-3-24 13:41
老舍,本是不可多得的一代戏剧家,‘茶馆’和‘骆驼祥子’直至今日还有些看头,可惜命运多舛,在未名湖里了却残生,令人扼腕。
不是未名湖。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9-3-24 14:03
记得是太平湖。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9-3-24 18:09
文兄的原创吗?长得让人头晕目眩。
不过还是要看的。
作者: 冰花 时间: 2009-3-24 20:19
文题很抢眼珠儿哦~~~
作者: 文取心 时间: 2009-3-24 22:57
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9-3-24 11:09 PM:
文兄的原创吗?长得让人头晕目眩。
不过还是要看的。
刊登在今天的世界日报上。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9-3-24 23:26
我这里不知道哪里去买报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9-3-24 22:57:
刊登在今天的世界日报上。
作者: 程宝林 时间: 2009-3-25 01:19
从《色戒误读》开始,文取心的散文类写作,已另拓新路,别开生面了。可贺。
作者: weili 时间: 2009-3-25 08:31
里面有个小错吧?:))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9-3-24 11:57 PM:
刊登在今天的世界日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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