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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杨键: 还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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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梦冉
时间:
2009-2-5 23:07
标题:
[转载] 杨键: 还魂之地
还魂之地
杨键
江南自古就是休养生息之地,是沉浸之地,也是新生之地,是亡国之地,也是安身立命之所。江南是隐逸的,它的建筑以及建筑的色彩都同漫漫时空包括政治达成伟大的和解,它并非革命之地,而是自省之地,是不欲人知的婉转之地,这就有了柏桦所写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水绘园。
柏桦在题记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伟大的江南。奇特的是,书的注释部分长度是诗歌部分近30倍长,两者相呼应,成为一个美的集体,形式奇特,为新诗以来所未曾见。这一首长诗以及关于它的九十九个注释,皆与美相始终,读完之后,有余音绕梁之感,我以为其中有五种美在今天已经消隐不见:
第一是人之美:“千万人争步拥来,就为一睹你携偶踏波的风姿呀。而我也是那样与你和谐,飞扬跋扈、兀傲豪华,正当而立之年,陈瑚激赏:‘惊叹为神仙中人’。”第二是家居之美:“白日,我们在湖面荡舟,逸园和洗钵池最让人流连;夜里,我们在凉亭里私语,直到雾重月斜,直到寒意轻袭着我们的身子。”第三是侍奉之美:“冷时,你拥抱我;热时,你将我披拂;痛时,你抚摩我;将我的身体枕入你怀里;或用胸温暖我的双足。唉,‘凡病骨之所适,你皆以身就之。’你亲手喂我汤药,有时还以口来喂。更惊人的是,为细侦我的病情,你对我的大便‘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第四是死之美:“今天,你已劳瘁而死,但人可以比死更大,比生亦更大,正是深怀这一信念,你从不畏惧,没有怕,只有贞静。”第五是个人的宗教之美:“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在一个时代的尾声,十九岁的董小宛同三十三岁冒辟疆的婚姻,俨然成为这个时代美的核心,他们仙侣一样的生活,不仅是独善的,而且是水绘的,水绘的更美,更无执着,这事就发生在江南。
过去的贵族或士大夫对美有真认识,他们也有真平等,比如冒选择董,这在今天是不可能的,而董也有真性情,这在今天同样是不可能,这才相距三百余年,变化多么翻天覆地,柏桦说,他是借水绘园,还中国魂。
一本《梦梁录》成就了谢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生活》,一本张涛的《歙县志》成就了卜正民的《纵乐的困惑》,同样,一本《影梅庵忆语》成就了柏桦的《水绘仙侣》,而美恰是这本书的精魂。
柏桦在写《水绘仙侣》之前是有前奏的,那就是十五年前他写的《演春与种梨》,这首诗已经有了江南之声,缠绵、哀婉,一种温润的梨子式的美命定地出现了,柏桦停笔十五年的空白是值得研究的,他是受了革命的伤吗?柏桦恢复真面目是有一个缓慢过程的,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因素:一个是鸳鸯蝴蝶派,一个就是胡兰成,胡兰成最重要,使他从一个时代强加的左派性质转换成一个右派,胡兰成为他找到了真家园,也就是安顿之所,一个文化、古典意义上的心和性淳的江南,应该指出的是,心和性淳是今日之柏桦,昨日革命的柏桦乃时代所强加。
柏桦在一次访谈中说:“‘左边’是我的发现,‘左边’和‘右边’不同,‘左’代表激烈、对抗、燃烧、高歌,‘右’则相对温和、中庸、缓慢、平衡。顺着这个线索,我们可以梳理中国古代传统,比如我们可以说屈原、辛弃疾是“左边”诗人,他们呐喊、悲愤、忧国忧民,而另一批诗人也许可以称之为‘右边’诗人,比如提倡逸乐的白居易。也不能一刀切,但大致可以这样来分一下。”柏桦很容易受到风土地貌的影响,江南是他生命的重塑之地,正如重庆曾是他火热青春的挥霍之地。
二十世纪由于儒释道这些主体价值的崩溃,在语言上也出现了很多变异现象,比如“兼济”这样美妙的儒家精神,被改变成了“革命”、“呐喊”;又比如“独善”被改变成了“逸乐”、“颓废”,这些不是来自俄罗斯就是欧洲,我们的种种灾难也从这里来。柏桦提出的“逸乐观”所引起的争议,跟“逸乐”这一词语相关,“逸乐”如果改成“独善”,也就不会有任何问题。白居易是因为活到了一个高龄才是一个独善之人,他早年也是一位呐喊之人,也就是兼济之人,杜甫若有这样的高龄也许也会变成独善之人,柏桦所喜欢的丰子恺、胡兰成都是独善大师,但也不能说他们没有兼济情怀。
冒辟疆的水绘园是独善之地,因而自成乾坤。
柏桦曾说:“文学有时不是在前进,有时是后退,文艺复兴的命题就是回头”。《水绘仙侣》是一个回头、后退的文本,这是因为江南就是中国文化的后退之地,它当然也有非常重要的逸乐的一面,那就是它经常亡国的原因,它虽然是水,但它也能出现“扬州十日”的壮烈,这是江南最美的悖论。
《水绘仙侣》是对江南(实际是对传统、对古典)的一次会心、伤心的挽留,它的旧如此痛心,它的新又是如此迫不得已。柏桦所写并非美的尾声,冒辟疆为晚明四公子之一,一直到民国四公子,才仿佛真的有了尾声,我们总在尾声里,在美的悼亡里,柏桦也难逃悼亡的命运。
虽如此,江南,也是中国美的典范之地。《水绘仙侣》的意义不在挽歌,它指向再生,江南是永恒的再生之地。
(《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柏桦著 东方出版社)
作者:
梦冉
时间:
2009-2-6 04:24
杨键的诗
作者 :柏桦
如果你热爱一位诗人,必定是因为缘分而成为人生知己。这时你们的关系已超过诗艺的层面,相互间达到了一种入骨的默契。诗人杨键就是我所热爱的诗人,我们之间哪怕10年不见面(自从我离开南京后真有10年不见了),内心依然是相通的。
我与杨键的相识非常偶然,如一首诗偶然的命运,而偶然将改变命运。那是1990年初秋的一个下午,他来到我在南京农业大学的陋室。之后,我们便开始了深入的接触。随着交往的展开,我认识了这位诗人。其实第一眼我就已经认识他了。他的形象与举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令人感动的力量。一个超一流的倾听者(总能刺激起我无穷的诗意),沉静内向,没有怪癖,整个身心只专注于诗歌。他的目光和表情是那么恳切,我甚至当场就坚信,他本身所呈现的美就是诗人的一个标本。
从此,不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与他在南京促膝长谈,后来我去过马鞍山他的家,又在他那堆满书籍的小屋里谈话。那些日子至今回忆起来仍令我感怀。这一切犹如蒲宁所说:“像这样的长谈只有在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时期的浪漫岁月里才会有,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
这些年,我零散地读着杨键的诗歌,《暮晚》的出版,证明我的汉语新诗梦在他那里得到了实现。我断定,他的诗是我们时代少有的杰作,我久已渴想而不得的少有的杰作,他的诗里呈现了一种崭新的汉语,我在此说的“崭新”,并非一种古怪与骇人,而是一种原型汉语,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万古常新的汉语。这正是我早年想要达到而没有达到的理想汉语,也就是孔子说的“日日新”的境界,是庞德说的“makeitnew”(常新)。严格地说,他的诗,我不敢置一词,因为它是那么完美而自足,稍不谨慎就是对它的冒犯和亵读。
在我印象中杨键是最富有的人,他似乎总觉得他对不起这个世界,一定要把自己完全彻底地献出去。这正是他诗歌最震动人心的地方。他诗里所体现的隐忍、惭愧与慈悲,对孤弱者的无限同情使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良心。长久以来,对于“爱、同情、悲悯”我们已麻木不仁,但杨键的诗却让我在最原初的意义上认识了这些词语,深尝命名的欢乐,这就像徐渭说的:“果能如冷水浇背,抖然一惊”。在这个意义上,我要感谢杨键。这一位生活在马鞍山(这一代古时称小江南)的神秘诗人,他对无常的高超把握,看似平和,却在极强的爆发力中点醒,震惊世人,有一股挡不住的英雄气概。
这样一位优秀的诗人,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很难说清。我只想说,《暮晚》是我长久以来读到的最好的诗集,其中有太多的俯拾皆是的好诗,有如神助,突然的惊醒、打击、鞭策,达到了最高级的禅意,同时又是现代诗,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弄成了这样一种既是万古的,又是常新的原型汉语。这样的诗歌一方面要有超凡的人格,一方面要有超凡的诗意,还要有幸运,真的是越想越神奇。现在我们来领略诗人一首有关亡者的诗: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
杨键的诗是活人对他的回忆……
当他死去很久以后,他用过的镜子开口说话了,
他坐过的椅子喃喃低语了,
连小路也在回想着他的脚步。
在窗外,
缓缓的落日,
是他惯用的语调。
一个活人的生活,
是对死人的回忆……
在过了很久以后,
活人的语调,动作,
跟死去的人一样了。
———《生死恋》
原载南方周末 2004-01-20 16:23:47
作者:
梦冉
时间:
2009-2-6 04:31
在我看来,真正的大诗人、大作家,必定是充满良知、正义、勇气、同情心、怜悯心与深厚、素朴的感情的,在他们那儿,关心什么不关心什么,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永远是第一位的。他们关注人间疾苦、人世患难、生命、爱情与友谊,他们追求公正、自由、平等、博爱,他们维护人权,反抗暴政专制,他们呼吁世界和平、鼓吹人类友爱。所以,左拉才会拍案而起:“我抗议”,鲁迅才会发出“呐喊”,帕斯捷尔纳克才会控诉极权独裁,萨特才会走向街头,而所谓技巧、形式,对于他们来说永远是相对次要的。如果追问他们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我个人认为,是因为他们有一种草根性,他们将自己的根牢牢地扎在大地与土壤中,汲取营养与源泉。
我们都知道,大地上的野草是最顽强最有生命力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草的这种旺盛的生命力,来自野草的种子类似我们称之为精神的东西,它是无法消灭的,随时随地可能生根发芽。杨键生活在江淮大地上,可能也吸纳了这样一种精神吧。
当然还不能拿杨键与那些大诗人们比较。但杨键追慕前贤,以他们为榜样,在偏僻的江淮大地的一角,践行着一条真正的诗歌之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昏黄的灯光下,杨键写下他亲眼目睹的真实的残酷的一切,写下他的忧愤、悲悯与痛苦,写下那些震撼我们灵魂与视觉的诗句:“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馆门前等待客人的香水姑娘/你低矮房间中穷苦的一家,铁轨上捡拾煤炭的邋遢妇女/你工厂里偷铁的小女孩”;“在车厢里,人们凝望着落日/一件挂在桃树上的农民的蓝衣褂!”“在冬天,/人世凝成了/鹌鹑的瑟缩模样”;“乡村呵,/就像一头驴子,/一根绳子就把它留在了树桩上,/摇着尾巴。//在它的眼里,/万物的寒霜,/消化得多么好呵,/忠厚、无言,还有温良”;“她老了,/乳房耷拉挂下来,/像一口袋面粉,/他们家乡的河水奔流,/两岸的人民/换了一茬又一茬,/像夏天的萤火虫,/一闪一灭的”;“远处的起重机勾勒着黄昏的凄凉/一个工人和一个农民无言地相遇在桥头”;“点点墨斑/那是寒霜的麻雀/像一群民工/挤上火车———冷清的老柳树上”;“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一个老人低头写着状纸/周围的一切/都跪下”……这样的诗句,只可能是从脚下的这片大地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没有对这块土地的深沉厚爱,就不可能有这样深刻蕴蓄的诗歌。杨键追随的是杜甫这样的诗人,那种草根性与悲悯之心是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
是的,杨键自己就是一个每月生活费仅300元的下岗工人,过着异常艰苦节俭的生活,基本只吃素食,但他并不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仅仅关心自己的那点悲苦,他的目光投向很远很宽广的世界,他的胸怀关注的是这样一些景象和人群:急剧变迁、支离破碎的乡村、江淮大地上的现实、小学校、农民、厂矿、垃圾场,他的目光所及,是“振聋发聩”、“思维混乱”的拖拉机,“破碎”的山河,“手上抓着命运的蓝灯”的扳道工,“背着孩子进城找工作的乡村妇女”,“两个蹲坐在石头上吸烟”的民工……杨键的诗里,充满悲天悯人之情,将愤怒与激动也化解为内心绵延不绝的潺潺流水,就如他的诗所写:“我几千里的心中,/没有一点波澜/一点破碎/几十只鸟震撼的空间啊,我哭了,/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静,/透彻,一眼见底,/化为蜿蜒的群山,静水流深的长河。”在诗里,杨键刻意地压制自己的情感波动,他的悲愤、苦闷乃至绝望,都没有一点痕迹,但越是这样,他那些压抑之下的低吟长叹就越震撼我们的灵魂,并使我们颤栗。
每次读杨键的诗,我总联想起在中原大地上悲苦疾走的杜甫、孤独悲愤的苦行僧寒山,还有痛苦得不能自己、怪异佯狂的八大山人……这些都堪称草根派的代表。或许,相对而言,作为佛教徒的杨键要平静得多,他表面上平静得多,看似心如止水,其实内里狂澜汹涌,他悲悯的目光掠过山河大地时,所见所闻,他的内心无时不在颤栗,颤栗得发抖,以致非得写下那些一字一句宛如刀刻的诗句,才能稍稍平静。
草根性,这样一个词放在杨键身上或许最恰当不过。只有立足于深厚土壤里的才可能是深刻的。对于杨键来说,千万不能脱离脚下的土地,一定要远离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形式。只要内心有震动,质朴的表达就已足够。实际上,只有立足于草根性,才会有真正的个性,真正的特异之处,也才是真正原创性的。
(来源: 光明网-中华读书报 李少君)
附件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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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6 04:31, 24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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