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相思
依林
这中秋节的夜,声音都仿佛睡了,满月也斜仄仄摇摇欲坠似的。我的后花园和我却仍旧清醒着。身边浑圆的镂花小桌擎着的那瓶葡萄酒也一样,始终醒着,只是我们都没有弄出一丝声响而已。
(一)
我独自反反复复修剪着所有的记忆,在生命的日记里,你我曾经共品一盏是什么都挥抹不去的事实。我原本是不沾滴酒的,可你说这种甜润口味的红葡萄酒是你历来对自己努力活着的一种奖励,象征着一种对生命的款待。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了,我也就学着跟你一起分享每一刻浅酌小饮的慰藉。现在想想,却很是可惜,历历前尘中,能够和你举杯共饮的时光竟然那样稀少。但至少还拥有过,这也应是一帘上苍赐与我的悲悯。我应知足感恩。就如我们在一起度过的中秋节,只那么唯一的一个,却足够我受用余生了。
我的确没有料到,你这么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英国人竟然比我这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更享受中秋节这个似乎和中国历史一样古老,一样传统的节日。你说你对这个节日懂得不多,但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到,这是一个属于家庭的节日。没有哪颗心可以拒绝家,尤其是我们这样远离故土的中年人。
新加坡以她一贯特有的国泰民丰与安乐祥和把中秋节的气氛早早就烘焙得暖融融,甜滋滋的。你中秋节前抵达新加坡,满街满巷的灯笼缤纷着,婀娜着,喧闹着。你兴高采烈,在中国城选灯笼的时候,你对着目不暇接的灯笼微笑,感叹,回家的路上,我们满怀里都是你爱不释手的灯笼。
中秋节那天,你一整天都兴奋着,欢天喜地如邻家那几个年幼的小孩。你说你和典型的英国人不一样,不喜欢在购物前先写好长长的购物单,你喜欢那种边走边看边购物的感觉,我也一样。
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去了那间很大的晟松超市。超市里熙熙攘攘着快乐的人群,丰足的果蔬如同新加坡花开四季的颜色,朗朗的艳丽鲜美。跟在你身边,望着你,我想,这偌大的超市里,恐怕你是唯一一个专心致志挑选果蔬的男人,我相信,你篮里的都是最优美最饱满的。我喜欢这样安静的在你的身边,微笑着注视着你,用我最柔软的目光描摹记忆着你的一举手一投足。现在,这记忆竟然珍贵如同我活着的意义。
从超市出来,你说中秋节一定要有月饼和鲜花,我笑你是老古板,但只要你喜欢,我就很心甘情愿。我建议:这样吧,我在这里最好的饼家排队买月饼,你则去斜对面的花店买鲜花,可以省些时间呢。你却不肯,你要的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排队,一起挑选月饼,一起挑选鲜花。你觉得这听起来似乎傻傻的,但却很温暖,很开心,你说你曾经期待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感觉,而且期待了那么久,将近你年龄的全部。
果然,一起挑选月饼的口味的时候,一起选择鲜花样色的时候,我们竟说了那么多的话,想起了那么多的事情,你甚至一边品尝月饼一边亲吻我的额头;你甚至把一朵绽放得正好的花别在我的耳际,然后握住我的手,揽起我的腰,仰起头闭上眼,优雅地摇摆起来,几欲翩翩起舞,满面陶醉。
(二)
花店不远处便是酒廊。我不懂酒,只能捧着一怀香馥娇艳的花跟着提着大包小袋的你,你每看一瓶颇为喜爱的酒,就得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等端详过那瓶酒并物归原处之后,又得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提起来。我问你:干嘛不先来选酒,最后才去超市呢?或者先送回家一趟再出来呢?你转头朝我笑笑:“累了么?”我摇摇头:“担心你而已。我看不如全部给我罢,我在酒廊门口坐下等你,你慢慢地选,选瓶你最中意的!
放回手里的酒,你转身而来,拥抱我,吻我的脸颊。很喜欢你这样拥抱我,喜欢这种靠在你怀里的感觉。你用脸颊摩挲着我的耳朵:“我喜欢这种筹备的兴奋,这种兴奋的满足,这种平凡而快乐的生活。”我告诉你,这就是我们华人常说的“小日子”。你模仿着说,可是无论你怎样抬头低头都发不准尚声字的音。于是我们又笑了一阵。
千挑百选,最后你决定还是宠回老口味——甜润润的那种葡萄酒。托着那瓶酒,你笑得一如我怀里盛开的鲜花。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样灿烂的笑容总会让我心旌摇曳。告诉过你很多次:望着你欢笑的样子,我的世界里就明媚幸福得纤尘不染。
回家的路上,你突发奇想,希望能够多有一只手臂。我忍俊不禁:三只手在华人的概念里是偷儿。你概不介意,你说,如果那样的话,你至少可以又抱着又提着一大堆东西,还可以牵我的手,或者揽着我的肩,或者像你习惯的那样时不时地让我黝黑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在你的指间滑逸。那时我的确窃窃地笑出声来:两个年龄加起来已经七十九岁的人,竟仍有闲情逸致如此这般地调制些浪漫!你停下脚步,一双蓝水晶般清澈明朗的眼睛望着我:我们的浪漫跟别人的不一样,我要牵着你的手,一直到我们加起来的一百七十九岁。
这算是你我约定好的事吧?约定好的事,都不可以变更遗忘的,对么?
(三)
今天,我又坐在这满月的中秋的夜里等你,或者等自己,也或者等我们。我等你再牵一次我的手,或者再揽一次我的肩,或者再抚摸一次我仍旧乌黑仍旧垂滑的长发……和我一起等你的,还有桌上那瓶酒,我今早特地去布莱森顿市的酒廊选的,如同那次一样,花了一些时间,最后仍然选了这瓶你用来宠爱自己的甜润润的葡萄酒。搂着这瓶你中意一生的葡萄酒,伫立在酒廊摆满葡萄酒的货架间,酒廊低婉萦绕的音乐悠扬着,这成千上万瓶葡萄酒都似乎屏息凝神的安静地期待着什么。我竟然有好一阵恍然如梦,仿佛你那粲然的笑容就在霎那间尖锐地穿透时间和空间,热烈地从四面八方围裹着我了,惹出我一脸清泪。
至于桌上那些水果,自然与新加坡的会有些不同,新加坡铭刻了太多我们的记忆,你离去之后,我才发现而立之年的我还不够坚强,于是我选择了美国,这里似乎离你伦敦郊外的庭院近了许多,只是这里完全没有我们曾经的记忆。不过,此时此刻,这轮明月还应该是同样的那一个,你和我一起看过的那一个。
这些水果,也是我学着你的样子精挑细选的,都是你在新加坡时贪馋的水果,虽然不多,但也是一袋一袋装着回来的。这里不能够像我们在新加坡时那样散步回家,得开车。我住的这一区,格外宁静,是你我都喜欢的那种清幽,但是这个大地方里的人们习惯了远远的路途,忘记了散步的距离。
回家的路上,我想着你在新加坡时偏好散步的缘由,以及你享受散步时走路的模样,你在伦敦土生土长了四十多年,以车代步的情形和这里大抵相同罢。
我们曾经每天清早和晚上都出去散步。你说:这么轻而易举地推门而出,在清爽的晨风和鸟儿的欢鸣中,亦或在温沁的路灯的澄辉下,我们挽着手,踱着步,在新加坡的美丽祥和中徜徉,人生能够享受如此厚待,你已没有了其他奢望。
一手提着一袋袋水果,一手旋转着钥匙开门的时候,水果仿佛很重。我又想到你。你也许不应该那么知足,或者不可以那样感慨许多次,我那时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呢?我那时怎么没有要求你再多奢望些呢?至少,请求你奢望能够享用这份厚待更久一些;至少,请求你奢望你能够履行你说过的:我们要牵手到那个加起来的一百七十九岁。
这些水果,握上去,一把冰凉。离开了新加坡,离开了嵌满了对你的记忆的地方,来到四季分明的美国。些许被新加坡四季皆夏的热情宠溺惯了,这冷冷的秋,令我着实难堪,桌椅是冰凉的,水果是沁冷的,就连那轮原本暖橙橙的满月也失却了许多颜色一般,在花园一边的栏栅外远远遥遥地瑟瑟着。如果你在,你不会忍心我被这样的冷落着。这满园飘缈萦绕的月光呵,白亮亮的自天而降,让人有些眩晕。天堂里,是不是也有秋天?天堂里,是不是仍然可以记住从前?如果没有,如果不可以,你就不会在那里了。
(四)
那个中秋节的夜晚,我们一起看你最喜欢的那部《人鬼情未了》。你已经记不起来看过多少次了,但你还是被感动着,还是会跟着那直击心头的旋律引吭高歌,你那副浑厚的嗓音呵!你说特别喜欢这部电影的标新立异:男主角突然中枪去世后,因牵挂女友而拒绝天使的迎接,无形地跟在女友身边千方百计地保护她。你说,天堂里如果没有记忆,我俩执手偕老的尽头,你宁愿像这样放弃天堂而在我身边紧紧跟随。
那一霎伦敦地铁爆射而出的烟火中,你是否还曾这样坚持?烈焰中你离去的瞬间,你是否曾在眼里心头闪过我的名字,你是否曾尝试给我留下只字片语?你是否曾伸出一双手要握住我的一声呼唤?
你究竟做了怎样的抉择?我这双苍白的手,在膝上以一种等待的姿势凝固了许久,却依旧满掌清寒。你在么?是在我的身后伫立呢?还是在我的面前凝视?你在么?握一握我这双苦等的手罢,你说过不会让我失望;你说过天涯海角生死相依都会跟着我;你说过山重水复万里轩辕也要为我而还……那么在这万籁无声的情绪里,你在么?你若在,我的日子就不会走得踉踉跄跄一路孤独;你若在,我的等待就不会依着惯性滑行并且穿透我生命挂满伤痕的全程。你若在,我的思念就不会茫然失措彷徨踌躇不知落在何方;你若在,我一年一度的中秋夜就不用再为我操持这一桩天光月影过往烟尘的心事……
我听说,天堂里没有四季,天堂里也没有记忆,那么,就回来罢。这里有中秋节的夜,有守候你诺言的女人,有这满园她为你洒下的一地相思。
2007成稿于加州达柏林
附件 1 : Picture 012.jpg (2008-12-26 23:51, 64.25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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