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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湘土--庙前品读 [打印本页]

作者: 梦冉     时间: 2008-9-25 18:49     标题: [转载]湘土--庙前品读

湘 土

庙 前 品 读

郭密林

古文曰:山之南谓阳。雁城,位于南岳衡山之南,故名衡阳。
诗人王勃有名言:“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衡阳西南,湘江南岸,为古城常宁。
1968年——1973年,笔者随父从衡阳下放常宁,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感慨万千,泉思如涌……

散文七卷

翠 微 峰

庙前位于常宁南大门,南与桂阳交界,翠微峰是庙前北山,又名紫云峰、后龙山,它是一座石峰,也是一座山林。

远看山林,方圆二三里,突起一翠屏,好精美的一座盆景;近看石峰,周围是水,其树葱葱,石也淙淙,鱼翔浅底,鸟映蓝天,纯粹一幅诗中画;阳光下细瞧,那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各种圆形、方形、尖形、凸凹形的石头和石壁,偶尔露峥嵘……整整一座石峰被淹没在密密的树林里。近在咫尺人未识,美丽养在深闺中!

上山无路,七十多岁的老“仙人”走头,绕过一面石壁,依稀一条草路,循着老仙人的足迹,遇石攀石,逢树扶树,一步一步爬行。

石峰遍地是石,山石精巧玲珑,有的像人,有的像怪兽,有的平滑如冰,有的粗糙如松;石峰有沟、也有洞,里面黑咕隆咚,侧耳倾听,似有流水,但无底洞,谁人敢下?

山林满山皆树,有的树干挺拔,直射蓝天,有的枝繁叶茂,婆娑私语;有的似黄似绿,有的似草似木,有的似藤似树……山林阴暗、潮湿,阳光透进枝叶,像箭、亦像剑……老仙人说:这山上有栎树、蜡树、柞树和檀树,有皂角树、酸枣树、苦株树和银杏树,还有一种树,皮像铁锈一样的红,我姑且名其曰“锈皮树”,奇怪的是这些树,树越大,越是长在石缝中,有的干脆长在石头上,好像树是石头,石头是树,这也算是翠微峰的一道奇观吧。

“咕咕……咕咕……”、“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在阴森森的山峰,偶尔爆一二声鸟,仿佛置身于雾中之岛……老仙人说:这山上有鹁鸽、翠鸟、白鹭、啄木鸟和猫头鹰等,各种鸟南来北往,在此栖息、盘旋、鸣翠、啄鱼……热闹非凡。

翠微峰山林四季如春,石峰鸟声不绝。

说话间,二人钻来钻去,竟转不出下山的路,真是:踏青翠微峰,林深不知处。


三 渡 水

好水养好山,好山养好树,好树养好鸟——翠微峰有好水。

峰南山脚,潺潺一湾山溪,从西岭冲山,向西,与桃冲水、潭河汇于三渡水,流水喧哗,半里开外,隐约可闻;人站河岸,水底卵石,方圆可鉴。

潭河、冲山水筑有独木桥,曰“大河桥”、“小河桥”,桥底河水咆哮,似有千军万马;河对岸,有一位赤脚的村童打牛走来,人、牛、桥与水影交相辉映,近处河滩、绿树,远岸是朦朦胧胧的田园、村庄和青山……我便游入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潭河、冲山水间夹一洲,人称“老虎坪”,传说曾有老虎出没。逆流而上,一路乱石滩,忽然一片棘爪树,树枝干瘦卷曲,像老人筋暴暴的手;忽然一片柳树林,流水垂柳,仿佛一群古代宫女在散发沐浴……远处河岸,一片樟树巍峨如云、亦如雾。四月飘雨、也飘风,燕子们在斜风细雨的天空“吱、吱、吱……”自由自在地画来画去。

蓦然回首,雨中的独木桥朦朦胧胧。

1973年初夏,我家搬回衡阳,上岸的一刹那,猛觉得背后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对河学校空旷的草坪燃烧一团水红的火焰……是她!是赛君穿着那件的确良。赛君也是下放干部子女,她妈是医生,我当时多病,常在她家吃药、打针,母女俩对我照顾、体贴,无微不至——同学都笑我们是“老公”和“老婆”,两人慢慢疏远,但内心的依恋……我的眼前,顿时浮现赛君为我拿药、端水,处处看我脸色行事的那份专注和小心,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我怕别人发现,一边低头,悄悄用衣袖擦干,但眼前那团水红的火焰却是越擦越鲜艳。

三渡水,渡冲山水、渡桃冲水、渡潭河水……不渡思念之水!


未 名 洞

庙前多水,也多山。山皆石山,石山山青、水清、石奇、洞巧,其闻名山洞,大有金龙岩,里面可容千人开会;巧有古龙洞和财神洞,洞中石凳、石灯、石瓜、石兽和石人等人物故事,景象万千。但最令我魂牵梦萦的,却是一块未曾开发的处女地, 一个无名小山洞。

出庙前街北口,向东, 逆冲山水,半里余,右侧入一小溪,从山脚洞内汨汨流出。小泥鳅跳进溪水,点起火把,带头进洞。我试试水温,没有想像的凉,于是下水,洞内一股冷气扑来,顿时清醒多了。

洞口三、四米宽,很低,我揪着小泥鳅的衣背,弯腰、低头,躲开头顶垂下的灌木和藤蔓,赤脚踩着溜圆的或棱角的石子,半步半步摸索着,向前挪。一进洞,只觉得黑,黑暗中,流水声特别清脆,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不辨周围的水势和地势,乖乖跟在小泥鳅身后,不敢有半点疏忽。入洞不远,即可直身,十米左右,上了干地,但我还是弓身驼背,生怕撞上洞顶。

慢慢眼前有些亮,也不感到凉,小泥鳅的童音,像是响在空空的水缸里,嗡嗡嗡地,余音不绝。

石洞时窄时宽,窄处如一狗洞,仅容一人匍匐钻过,小泥鳅人小,交我火把,猫腰,身子一弓,便溜进去了。我则俯身,双手撑地,前胸贴着冰凉湿滑的地面,爬过去。宽处有如大厅,流水响处,似云似雾,扔颗石子下去,“呼!”地一声,猛惊起一群蝙蝠,向前面洞顶雪亮的一线天涌去。

每逢岔道,小泥鳅都要照照石壁上的路标。小泥鳅说:有一个退休老干部,拿着手电筒进洞,不知是手电用完了,还是迷路,一直未见出洞。后来亲人多次进去寻找,总是不见踪迹,听说里面洞连着洞,从未有人走到尽头……边听边看,忽见地面一面圆镜,火把一照,是一穴水,地面硬而暗,水面软且亮,水面平地面,一尺直径,洞壁溜滑锈亮,水深不见底,四五条米粒小鱼,箭一般溜来溜去,活泼极了。

里边小泥鳅在喊,走近看,哇!这是一座流水的石塔:石塔从地面到洞顶七、八层,约五米,塔边像南瓜,椭圆状,一层一层围上去、围上去,塔尖接洞顶,像是漏水的嘴,水流从塔尖顺着石塔的南瓜边,一圈一圈溢下来、漫下来,锈色的石壁,被流水的漫披,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金碧辉煌。金塔如此晶莹剔透,就像一朵初浴的金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兴致正浓,火把过半,两人不能重蹈老干部的覆辙,虽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匆忙出洞。

回头看山,山不高,多茶子树和灌木,洞也不大,被灌木和藤蔓遮住大半,纯粹一个出水口——无限风光藏之未名洞,无数神秘藏之无名山!

人不可慕名,不可貌相。山,亦不可慕名,不可貌相。


月 光 塘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土书一方人情。

庙前风景如画,中田人热情、好客,兼有南方人的精明和北方人的豪放。

村里人说:明末清初,村北隔田相望,虎形山山脚居住的彭家,为当地大户人家,人丁兴旺……李家请一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中田后面是猪形山,而彭家后面是虎形山,虎克猪……

乾隆年间,中田李家推妣妇阑生里氏太太操办督建月光塘,塘围长27.6丈,路面用288块石板砌成……名义月光塘,实际弓箭塘,半月为弓,石路为箭,一路穿山过水,直射虎形山的咽喉——金龙岩。

里氏老太太请师傅在村前修建月光塘,每日杀一鸡(取出鸡内金,名谓一内脏,实指金子)款待师傅,师傅不满,以为老太太不付酬金,设计塘口关不住鱼……竣工,老太太将每日积累的鸡内金及数百金酬赏师傅,师傅深感自己错怪老太太,命工匠扒掉塘口,特放石脚复原,塘口不封,鱼至津口迷茫,不能出。

月光塘,如水月光,如月鱼塘:塘面清风摆荷,红鲤跳波,蛙声噪耳,流萤白描……


中 田

翠微峰南水北村,南面冲山水,北面中田村。

站在山峰北望,依次民居、禾坪、月光塘,最后一条石板路,弯弓射箭一般,直插对面虎形山。

中田李氏家谱记载:福武郎,明洪武二年,茶陵卫调守桂阳州,复戌常宁杉树黄茅二堡;明永乐二年,奉文垦荒屯于中田……

清乾隆年间,李家大发,一荣俱荣,兄弟五人,在中田大兴土木,修建本祥房、本凰房、本魁房、本达房和本周房,加上大小祠堂、文武书房100余座,地面院院相通,楼上木廊相连。

宅院一门一户,条石门框,青砖高墙,门顶石匾横书“德润第”、“星拱所”、“金满门”云云;院内厅房居中,天井通气,长条小窗,亮瓦采光,木楼木墙,雕龙画凤;厅房墙面刻有“人文”、“蔚起”、“科甲”、“连登”等字。
祠堂书房,有武馆、戏台、游庭和花园——其中李氏公祠建于村西,距三渡水二、三百米,呈长方形,故曰“长公祠”,每年在此商讨大计,祭拜祖先,传授今古之乐,举行梨园、龙灯、舞狮、跑马等大型活动。

大街小巷,石板铺路,房前路旁,沙石筑渠,引后山冲山水,环村流入月光塘,间有水沟纵横,走门过院,供李家饮用浆洗……

中田依山傍水,田地平坦、肥沃,盛产米、麦、桐、茶、竹、木、桑、麻……此田园风光,山青、水秀、人豪爽!恍若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激扬书生豪情,陶醉于大自然的山水、民居和古籍之中,乐不思蜀。

中田民居起源于明洪武七年,鼎盛于清乾隆年间,是常宁市遗留至今的保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架构最独特的古代建筑群。


半 山 亭

常宁南端有瑶山,凡进西瑶,先上老屋场,场上老屋三四家,稻草顶、泥巴墙,散入竹林中——老屋依山傍水,半边楠竹,一节一节,接山溪进后院。

遥首西望,老屋后山山腰,好大一棵树,一棵百年老樟,树立山口。树下有屋隐隐然,半山亭也,山亭皆方块山石垒成,石墙长满青苔、小草和灌木,与老树山色浑然一体。风一吹过,樟树哗哗哗哗,像一面山的旗帜,招摇四方来客,更像一位世纪老人,坐看山涧风云飘幻:山谷半云半雾,十步开外,听砍柴声脆,莫辨男女;如临深渊下看,战战兢兢,闻谷底瀑布轰隆隆轰隆隆,投石其中,无息亦无踪。出亭门,一条石板小路,时隐时现,逶迤而下,弯入老屋场;“喔霍……”站在亭门,猛一吆喝,如半空里炸声雷,霍霍霍霍,山对壁便有回音。

1968年,下雪的冬天,上家老屋半闲堂。大家围在火塘烤火,堂客云嫂见四阿公进屋,忙招呼起来,大家起身往两边一挤,让出上座。云嫂插上桌板,倒满米酒,斟好浓茶,摆上腌菜、炸红薯片、炒葵瓜子……我偎在四阿公腿旁,帮四阿公装好旱烟,把长长的烟枪伸向柴火尸——四阿公过足烟瘾,一边品茶一边讲古:“当年走日本啊,老屋人全往山里躲,没料神,狗日的日本兵,专往山沟里钻,那家伙,糟蹋好多妹崽堂客,肠子都挑出来,一络络,亭里亭外,都是血腥,造孽也……男的作挑夫,年纪越大,挑越多,当场就有好几个老倌子栽倒在那桥头的路口——老屋场里,只要是吃的、有用的,搬得走的就搬,搬不走的就砸,屎尿都屙在锅子里、坛子里,硬是畜牲不如啊!”


葫 芦 庙

葫芦庙坐北朝南:北靠青山,山高入云,终年不见山顶;南面荷塘,荷叶涟涟,鱼游其间;西临绝壁深渊,青石绿草,灌木丛丛;东边黄土山坡,层层梯田,一条石板小路,蜿蜒自山脚爬来——顺篱笆北侧,西上半山亭,入西瑶。

所谓葫芦庙,一面荷塘、一围篱笆、一园菜畦、一座比山民居家小院略大一些的青砖瓦房而已。

庙正门是大厅、天井,前面厢房,中间正房,后面耳房……庙房年久失修,屋顶漏水、墙体裂缝;大厅没有香桌、香鼎和蒲团,没有晨钟、暮鼓和木鱼声;菩萨倒了、香火灭了、香客断了——葫芦庙里没有葫芦僧。

唯一白发黑服的怪异老头,整日缩在这篱笆院内种菜、劈柴、修园子……隔三岔五地被队里押进会议室“打倒”一番、“砸碎”一番,干瘦的老头子低头、弯腰、屈背,一动不动地杵在主席台下,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似乎在表明他还是一个活物。

葫芦庙里有葫芦,半边葫芦瓢,细藤贯耳,悬于篱笆门。门口一眼井泉,三四石板,横躺竖立,供过往山民歇脚打尖,泉饮荫凉……老槐树上一窝乌鸦,不知疲倦地聒噪。

葫芦庙居高望远,冬暖夏凉,夏蛙似鼓,秋蝉如织,好一块凉快清爽的风水宝地。

一天砍柴下山,忽逢大雨瓢泼,我急忙忙,冲进葫芦庙躲雨。

庙门没关,大厅空空如也,一张门板架在没有渗雨的耳房,当床睡。借着天井的闪电,我忽然发现枕头底下露出书的一角,抽出一看——《原诗》,这是一本油腻发黑的旧书,我迅即抓进怀里、扣紧,一只老猫从房顶蹿下,“喵!”地一声溜向黑湿的屋角,我作贼心虚、拔脚就跑,不料脚底哐啷,床边一根碗口粗的竹筒被我绊倒,一股刺鼻的尿臊味迎面扑来,我顾不得清理现场,一口气,冲出庙门,在瓢泼大雨中,连滚带爬跑回家——镰刀和柴禾都忘在那葫芦庙,一直不敢回去拿。

第二年,我家搬离老屋场。

慢慢长大,中学期间难得找到好书看,我时常翻翻《原诗》,竟慢慢品出原汁原味,品出老人密密麻麻的品评品注,于此也品出老人的文品、人品,愈感自己的罪孽沉重。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我终于考上大学,终于找到赎罪的机会——物归原主。

我兴高采烈地赶回老屋场,赶回葫芦庙,葫芦庙塌了,老头子死了!

会计黑皮说:那是70年春天,正是过年,老头子病了,几天没见炊烟,后来队里照常开批判会,几个人上去找,屋里没人,床边摆个碗,碗里的草药干了……最后,在悬崖的边角,看见那只老猫孤零零地守着老头子的一只套鞋,是自杀、还是寻草药?生产队一床被褥裹着老人的尸体葬在悬崖边。

葫芦庙已是一片废墟,我独自蹲在悬崖的边角,向着虚空的深渊,一页页焚烧着《原诗》,好让它化作一缕缕青烟,告慰老人的在天之灵:菩萨保佑,老人安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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