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升c小调第14钢琴奏鸣曲“月光”》(Op.27-No.2):作者最负盛名的钢琴奏鸣曲,却让我此刻下笔维艰,难就难在她如雷贯耳的鼎鼎大名。“月光”之名,出自十九世纪德国有影响力的音乐评论家莱尔斯塔勃(Rellstab,1799-1860),他在贝多芬去世后数年发表的一篇音乐评论里,形容此曲的第一乐章如“轻舟荡漾在月光粼粼的琉森湖上(a boat passing the wild scenery of Lake Lucerne in the moonlight)”。我要对这个命名者直直地伸出右手大拇指,先向上,再朝下:先生的这个联想比喻用得绝了,绝得让人聆听此曲时,或别无选择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您所描述的画面,身临其境那个如梦似幻的自然场景。您的妙喻在帮助广大听众进入及理解乐曲方面功不可没。但另方面,它同时也将他们运用自己想象力的自由剥夺殆尽,让我们除了这银银的月光,幽幽的湖波,几乎什么也感受不到了。真可谓成也月光,败也月光。乐曲借着“月光”美名不胫而走,直至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终于成为古典音乐中的通俗歌曲下里巴人。这究竟是《第14奏鸣曲》的幸还是不幸。
世俗的爱情说来自朱丽叶·圭恰尔迪伯爵小姐。贝多芬和他的这位钢琴女学生确实有过一段失败的短暂恋情,但是作品原本并非计划题献给失恋对象的,最后朱小姐有幸成为受益人并因此名传后世,完全是出于某种阴差阳错。具体经过可参看贝多芬权威学者塞耶(Alexander Wheelock Thayer,1817-1897)所撰《贝多芬的一生》(Life of Beethoven)。既然如此,《月光奏鸣曲》就与爱情无关,哪怕这主题再抓人眼球。另外还能有什么联想表述吗?山花烂漫的第二乐章和狂飙突进的第三乐章,理解上大致不构成问题,古今争议的悬念在第一乐章,眼神朦胧迷离如蒙娜丽莎的她究竟表达了什么事务和心情?我的看法是要看演奏,因为这个既可厚重亦可空灵的乐段,阐释的可塑性很大,赋予了演奏家广阔的演绎空间。她可以被弹成忧郁型,淡淡地或深深地,也可以被弹成梦幻型,幽幽地或悠悠地,当然,忧郁及梦幻合为一体亦无不可,并且还有其它可能性。
我个人更倾向并欣赏“梦幻型”,并认为这是贝多芬的创作本意,因为他当时记录在乐谱上的指示是“幻想曲风格的奏鸣曲(Sonata in the manner of a fantasy)”。这里的“幻想曲”一词为音乐术语,在当时指较为自由的乐曲形式。我以为作者在这里是一语双关,此“幻想”还应指作品的主题基调。那么“幻想”应该怎样进行呢?严谨细心的作者在乐谱上也特意给出了提示:“整段柔板以极度细腻敏感的方式弹奏(the entire Adagio is to be played with the utmost delicacy)”,并且还在大多数乐段标注上了“微弱(pp)”演奏符。细腻敏感加微弱,不正是心灵梦幻的特征么。本曲看似是一个“不眠人”的梦游故事 — 既然发生在夜晚,多少还是有可能与月光或星光有关。乐曲一反传统三乐章奏鸣曲“快-慢-快”模式,而采用了如果不是首创也是极为罕见的“慢-快-更快”的循序递进式。乐曲画面既非呼之欲出,不妨借助于想像:夜深了,不眠人独处一偶,四周阒然无声。他或卧,或坐,或行走在郊外,草地森林,山丘湖畔。静谧的夜幕下,跳动着一颗幽思冥想着的心,一幅幅幻像薄雾云纱样升起、聚拢、消散。接下来,心儿自天空回归大地,不眠人回忆起了童年,那些跳跃欢笑的日子。最终,不眠之梦豁然惊醒,严酷的世界再次展现在眼前。不眠人奋然跃起,拔足飞奔,旋风般冲入旭日东升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