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时的国家级音乐家兼人文学者、前辈大师巴赫的徒孙,奈弗为师贝多芬长达10年,10至20岁学习音乐的黄金阶段,这个不是神童的可造之才的音乐老师兼人生导师可谓所得其人。老师对这个学生钟爱有加,但颇为严厉,他指导他学习巴赫被誉为“钢琴旧约圣经”的《十二平均律键盘曲集(BWV.846-893)》等经典文献,贝多芬坚实的钢琴基础就此打造成型,最终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家兼作曲家。更为可贵的是,奈弗不仅仅教贝多芬弹琴作曲,更潜移默化、言传身教他安身立命、为人处世和艺术追求的原则和道理。要论贝多芬一生中对其思想成长影响最大者,非奈弗莫属。《选帝侯奏鸣曲》问世的同年,奈弗投书汉堡的权威《音乐杂志》,介绍当时波恩包括自己在内的11位音乐家,他花了最大篇幅在12岁的贝多芬身上,对其褒扬有加:“贝多芬......是个前途无量的天才。他钢琴弹得特别纯熟、有力,能很熟练地随看随奏乐谱。......这个年轻天才需要资助以扩展经历。如果他能持之以恒的话,一定会成为莫扎特第二。”两百多年来,有关贝多芬的评介文字车载斗量,而此次是他的名字首度出现在音乐刊物上。12岁的贝多芬与12岁的莫扎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慧眼独具的奈弗竟将二人相提并论。他似乎从这稚气未脱的《选帝侯奏鸣曲》里面,已经听到了未来几十年内将横空出世的“钢琴新约圣经” ─ 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了。可惜他没有真正听到,可能连一首都没听到。奈弗于1799年去世,此时的贝多芬已经取得了维也纳年轻音乐家的领袖地位,但作为一个相对晚熟的天才,30岁之前的他几乎还没有一首顶尖杰作问世。贝多芬离开波恩后写信给奈弗说道:“我感谢您。您常常教诲我,如何使我的神圣艺术得以进步。如果我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伟人,我的成功中有您的一份。”(The Berlin Musikzeitung recorded in 1793 the following words about Neefe by Beethoven which are not otherwise preserved in any other document:"I thank you for your advice which you very often gave me in the course of my progress in my divine art. If I someday become a great man, you have had your share in it.")贝多芬与奈弗共同谱写了一曲乐坛佳话,但留下来一个令人稍感遗憾的结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贝多芬没有一首乐曲是题赠恩师奈弗的。
选帝侯算是准帝王,等级比国王低一级,如春秋时的一方诸侯,齐桓公、宋襄公什么的。此时的神圣罗马帝国正好也有七个选帝侯,东方的战国七雄两千年后无独有偶了。弗朗西斯之后,贝多芬25岁时首次近距离接触了一位大牌国王 ─ 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二世(Friedrich Wilhelm II)。1796年,为了帮助年轻的音乐家扩大影响开阔眼界,李斯诺斯基出资为贝多芬安排了首次 ─ 可惜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 巡回演出,并且亲自陪同随行。他们走访了波西米亚及德语北部地区,旅程所及布拉格、德累斯顿、莱比锡和柏林(同年晚些时候还去了普雷斯堡、布达佩斯等地),与几年前莫扎特和他的赞助人李斯诺斯基走过的巡演路线完全相同。
贝多芬之母玛丽娅-玛格达勒娜•凯维利希(Maria Magdalena Keverich,1746-1787)生于科布伦茨(Koblenz),是埃伦布赖特施泰因的特里尔选帝侯(Elector of Trier at Ehrenbreitstein)厨房总管的女儿。科布伦茨距波恩仅80余公里,水陆更近,这是她与贝多芬的父亲约翰(Johann,1740-1792)相识进而结合的天时地利。同等的社会阶层为人和,约翰在一次访问著名的古城堡埃伦布赖特施泰因时,在一家小客栈或小酒馆邂逅了玛丽娅-玛格达勒娜,这最后被证明是人类历史上两个青年平民男女的一次伟大相会。而柏林则远在600公里之外,与波恩分属不同的诸侯国。没有记录显示威廉二世曾来过波恩,或者玛丽娅-玛格达勒娜去过柏林。除去宏观年代,二人生命的时空轨迹不存在任何交汇点。至于指说腓特烈大帝则更是荒诞无稽。这位尚武国王倒是东征西讨,距离或许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本人对女人的兴趣缺缺,包括自己的伊莉莎白王后(Queen Elisabeth Christine)在内,连洞房花烛夜都拒绝和美丽的新娘圆房。他建造的那座将艺术情调与自然景观浑为一体的“无忧宫”,因为始终不设女主人,且从来不允许任何女人入住,被人讥为“无妇宫”。按通常情理分析,腓特烈不是性无能就是有断袖之嫌,这与古希腊英武神勇的亚里山大大帝遥相呼应惺惺相惜。憎恶他的人以此嘲笑损毁他的为人,爱戴他的人则想方设法为其辩护。其实个体的生理问题不应该被视为当事人的耻辱,在局外人看来也没啥不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有了情欲的困扰,正好将时间精力用于更有意义的事业,以证明蓬勃旺盛的比力多并非是成就伟大的必要条件。大帝不近女色的结果是没有后嗣,最后不得不让自己的侄子威廉二世继承了王位。一生血脉无存的腓特烈,怎么可能在自己58高龄时,又凭空多出来贝多芬这么个私生子。
以上贝家25年的居住史,证明了这个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也从未贫穷过,即使在父亲潦倒不堪的晚年,仍住得起温策尔的好房子。母亲去世后,失去了女主人的贝家,竟还有经济能力聘请管家来照看家务。父亲的堕落大约发生在80年代中期,数笔投资或投机的尝试失败后,人就此逐渐消沉下去,愈来愈沉浸于酒精而无法自拔,家境也就每况愈下。那时15岁左右作为长子的贝多芬已经开始正式工作,逐渐负担起了养家重任,母亲的人生也走向了尾声。玛丽娅-玛格达勒娜婚后不久就开始为之悔恨,多年后她将自己的婚姻描述为“一条悲哀之链(a chain of sorrows)”。对女人苦难的感同身受,让她的叹息具有某种社会学的深度:“当女孩降生于世时,你当哭泣。”“婚姻是什么?一点点快乐,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悔恨。”“这么多年轻人草率结合,却不知道婚后的懊悔在等待着他们。”作为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物质生活的不尽如意不应该是她对婚姻不满的主要根源。她大致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很有可能是一个理想爱情与完美婚姻的执着梦想人,而婚后的丈夫年复一年越来越令人失望,她也就不能不感到终身所托非人,梦碎伴随着心碎。所以说她的不幸与其说是物质上的,莫如说是精神上的。其实人生再怎么不尽人意,也总会有若干值得欢乐的人事,眼前的小贝多芬不就是一个。没有记载显示这个音乐之家的女主人热爱且理解音乐,渐渐从才华初露的长子身上看到了隧道尽头的光明。据知情人回忆,母亲对儿子的关爱并不体贴入微,甚至时常失职,让可怜的小贝多芬常常衣着邋遢肮脏。家里有一个暴君父亲,母亲自然而然被视为避难所,让人为小贝多芬难过的是玛丽娅-玛格达勒娜并未能很好地承当起这个角色,饱受父亲施虐的天才儿子从她这个避难所得到的庇护有限。这自然是因为她有着自己的身心问题。精神的抑郁、人生的重负,压得她平生绝少展露笑容。母亲对婚姻的消极态度,对幼小的贝多芬起到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使得他在成年后,对婚姻始终保持着一种既满怀憧憬又异常谨慎的态度。不难看出,约翰夫妇各自的性格都具有或软弱或悲观等致命弱点,难称积极向上。值得庆幸的是贝多芬没有继承父母的这些低质基因,长大后的他面对非人的灵肉痛苦,是愈挫愈勇,永不屈服。他的音乐,即使是那些倾诉悲忧、表达沉重的部分,也都蕴含着对光明和希望难以抑制的向往,和以奋斗搏击换取精神升华的隐隐冲击力。这是贝多芬有别于其他一流作曲家,如悲哀阴郁到了骨子里的肖邦、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等,最为奇异、伟大的地方。
身处失去了爱情的婚姻,大体而言玛丽娅-玛格达勒娜仍旧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尽职尽责的主妇,和一位合格的母亲。她是贝多芬唯一衷心挚爱的亲人,只活到了40岁。当时16岁的贝多芬放弃拜莫扎特为师,抱病自维也纳风雨无阻日夜兼程赶回波恩,为弥留中的母亲送终("I must tell you that from the time I left Augsburg my cheerfulness, as well as my health, began to decline; the nearer I came to my native city, the more frequent were the letters from my father, urging me to travel with all possible speed, as my mother's health was in a most precarious condition. I therefore hurried forwards as fast as I could, although myself far from well. My longing once more to see my dying mother overcame every obstacle, and assisted me in surmounting the greatest difficulties." -- Beethoven's letter, To Dr. Schade, 1787)。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心碎的时刻。事后他写道:“她还活着,但是情况极糟。她患的是肺结核,经过长达7周的病痛折磨,她终于去了。她是这样一位善良、慈爱的母亲,和我最好的朋友。哦,谁能比我更加幸福,如果我现在还能够喊出‘妈妈’这个甜蜜的声音,并且能够被人听见。现在让我去叫谁‘妈妈’啊!我现在只能借助着想象,对着冥冥中她那还原了的沉默影像呼唤着‘妈妈’。("I found my mother indeed still alive, but in the most deplorable state; her disease was consumption, and about seven weeks ago, after much pain and suffering, she died [July 17]. She was indeed a kind, loving mother to me, and my best friend. Ah! who was happier than I, when I could still utter the sweet name of mother, and it was heard? But to whom can I now say it? Only to the silent form resembling her, evoked by the power of imagination." )”贝多芬擅长以音乐感人,常常让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热泪盈眶了。这段表白或许是他最令人动容的文字。
因为复杂沉重,告别家乡后的贝多芬,大半生中对约翰几乎绝口不提,没有留下片言只字道及对父亲的感情,除去1793年给选帝侯的一封讨论自己薪水问题的信,其间不得不谈及父亲,内含屈辱的言辞对其不乏责备和怨气(MOST ILLUSTRIOUS AND GRACIOUS PRINCE, Some years ago your Highness was pleased to grant a pension to my father, the Court tenor Van Beethoven, and further graciously to decree that 100 R. Thalers of his salary should be allotted to me, for the purpose of maintaining, clothing, and educating my two younger brothers, and also defraying the debts incurred by our father. It was my intention to present this decree to your Highness's treasurer, but my father earnestly implored me to desist from doing so, that he might not be thus publicly proclaimed incapable himself of supporting his family, adding that he would engage to pay me the 25 R.T. quarterly, which he punctually did. After his death, however (in December last), wishing to reap the benefit of your Highness's gracious boon, by presenting the decree, I was startled to find that my father had destroyed it. I therefore, with all dutiful respect, entreat your Highness to renew this decree, and to order the paymaster of your Highness's treasury to grant me the last quarter of this benevolent addition to my salary (due the beginning of February). I have the honor to remain, Your Highness's most obedient and faithful servant, LUD. V. BEETHOVEN, Court Organist)。
其次在外表容貌上,居然也能提供给当事人很大的联想空间:腓特烈的老爹威廉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是个身高两米的巨人,而他最多也就中等身量。他留传于世的画像很少,看上去难称相貌堂堂,上了年纪后更是一幅老农模样。而记录中贝多芬的外形是“矮壮且丑”(不晓得那年代人们的审美观出了什么问题。我观看过所有能够找到的贝多芬画像,由衷感觉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美男子,最起码也要比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美三分)。据知情人回忆他的双亲是一对美女帅哥组合,不幸的是儿子和父母两不像,却又构成了贝多芬、腓特烈二人生物遗传联系的可能性。“认王为父”困难不是没有,自己一生景仰的祖父怎么办,孙子好象顾不得这许多了,爷爷到底是隔着一层。而舍弃这个让人说恨不能、说爱不易的父亲,对他来说更没有不可逾越的心理障碍。至于自己所挚爱的母亲,既然我个人都觉得这个事实完全可以接受,母亲也应该与有荣焉。谁都知道,爱上一位英明帝王决不是耻辱,婚姻和爱情常常是两回事情,况且母亲本来早就不爱他的丈夫了呀 ─ 贝多芬说服自己的思想工作并不难做。事实也正是这样,到最后,他完全沉浸其中,陷入了一种天才艺术家特有的迷幻之境:我,贝多芬,就是一位高贵、荣耀的普鲁士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