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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我是沧海不是云 ── 贝多芬“永生的恋人”探秘(下) [打印本页]

作者: 章凝     时间: 2014-10-17 22:21     标题: 我是沧海不是云 ── 贝多芬“永生的恋人”探秘(下)

我是沧海不是云 ── 贝多芬“永生的恋人”探秘(下)

章凝

六、

约瑟芬•布伦瑞克(Josephine von Brunswick,1779-1821):

1799年5月,春暖花开时节,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维也纳迎来了三位来自布达佩斯的女贵宾,年长的一位是匈牙利古老贵族之家布伦瑞克的女主人安娜(Anna von Brunswick,1752-1830),年轻的两位分别为安娜的长女特蕾莎和次女约瑟芬。安娜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为女儿们寻找一位高水平的音乐教师。她们学习钢琴等乐器已多年,颇有音乐才能,希望能够进一步深造。女人们慕名拜访了当时维也纳的首席钢琴家贝多芬,教学事宜商谈得十分顺利。除此之外,老师贝多芬与学生约瑟芬一见钟情,但直到五六年后,双方才得以互诉衷肠;再直到一个半世纪后,他们恋情的部分真相才曝光于天下。

男女双方一见钟情,却不能进入恋爱状态,这涉及到安娜此行的目的之二:为年轻美貌的约瑟芬在帝国的首都钓金龟婿,必须是有钱有势的那种。与王公贵族、富豪巨贾们相比,再优秀的艺术家也属于二等公民。他贝多芬琴弹得再好,曲作得再优美动听,也不是合格的女婿侯选人,根本不在贵夫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安娜的两项工作进展极为顺利,5月初贝多芬成了布伦瑞克姐妹的家庭音乐教师,7月底约瑟芬就在母亲的一手包办下,嫁给了一个名叫戴姆(Joseph von Deym,1752-1804),足足比她大了27岁的伯爵。这位戴姆伯爵倒是个文化人,一位蜡像艺术家,和维也纳的大音乐家都认识,不仅曾委托莫扎特为他的西洋钟作曲(K.594、K.608),还居然为音乐天才制作了他的石膏“死亡面具”。戴姆在当地拥有一座颇有品味的艺术博物馆,为当时维也纳的著名景点之一,莫扎特死亡面具的首展即在这里举行。另外他还有一位比较说得响的朋友 --- 当今圣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兰茨二世(Franz II)。有艺术馆和庄园必定有钱,认识皇上必定有势,这样的女婿哪儿去找,除了年纪大点。一心要给女儿找个富贵人家的母亲利令智昏,对准女婿的基本调查工作也免了 --- 寡妇母亲自己为何不嫁,她和戴姆同龄,可谓年齿相当。她哪里知道对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目的是一箭双雕,在赢取美丽少女的同时得到丰厚嫁妆,同时他还老谋深算地制造了自己十分富有的假象。婚礼后没多久女婿的经济问题暴露,母亲悔之莫及,虽然嫁妆损失不多,但女儿却成了泼出去的水了。势力眼母亲不甘心作冤大头,不顾外孙女都出生了,竟然想要解除这桩婚姻,但遭到不肯违反婚誓的女儿的拒绝 --- 既然有反抗母权的勇气,当初怎么没敢拒婚。约瑟芬既柔弱又倔强,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个人性格,注定了她此生的悲剧命运。

其实戴姆也算是一个好人,不属于得志便猖狂的那类,嫩草顺利吃到后很知道感恩,所以婚后老少配夫妻的感情是越来越好,孩子也就接二连三地出生,经济问题不久也解决了。那几年约瑟芬过着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世俗生活上有丈夫和孩子,文化生活上有贝多芬。后者继续做他的免费义务家教,师徒二人三天两头会面 --- 只是学生由布伦瑞克伯爵小姐变成了戴姆伯爵夫人。在名师的悉心调教下,学生的音乐技艺突飞猛进。1800年12月,约瑟芬以一个贵族女钢琴家的形象出现在了维也纳一个上流社会的音乐晚会上,她与人合作,成功演奏了贝多芬的《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Op.12),艺惊四座,风采照人。

贝多芬还是戴姆-约瑟芬家庭音乐沙龙的主角,不仅和优秀的大提琴手,约瑟芬的哥哥弗朗茨(Franz von Brunswick,1777-1849)成了好朋友,友谊维持了终身,并且和男主人相处得也很不错。戴姆对妻子的音乐教师非但没有丝毫醋意,而且象长辈般予以关怀。作为一种感激,贝多芬也为戴姆艺术馆的西洋钟配了几首小曲:《为音乐钟的五小段》(WoO 123)、《机械钟的掷弹兵进行曲》(Hess 107)。事实证明贝多芬基于正统道德,无意插足他人婚姻,面对现实斩断情丝,对女主人已不作它想了,且进一步移情别恋,对约瑟芬的表妹产生了爱情,短暂而著名的“朱丽叶之恋”就穿插于约瑟芬的第一次婚姻之间。恋爱之事上,贝多芬一生从未脚踏两条船,与多于一个女人同时间进行。此次移情别恋没能开花结果,这还属于小伤害,日益加重的耳聋是大问题,给年轻作曲家带来身心重创。1802年10月6日贝多芬写下了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随即束之高阁,自己留在人世间继续与严酷的命运抗争。

约瑟芬却也好景不长,婚后仅4年戴姆就死于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临终前,丈夫将孩子的监护权和遗产全部给予了妻子 --- 这很不寻常,因为根据当时的法律,丈夫死后寡妇并没有自然继承权。人生自古谁无死,可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娇妻幼子 --- 老夫少妻的最大弊端此时显现了出来。病榻上的戴姆挣扎着坐起来,执笔给他的皇帝朋友写下了他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托孤了。未亡人当时已怀胎8月,拖着沉重的身子进宫面谒皇上,报丧兼转信。皇上自然是嗟叹一番,口惠而实不至地降恩体恤一下年轻寡妇。这也难怪,弗兰茨二世不是太平天子,这几年忙着应付气势汹汹的拿破仑,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情来关照亡友的孤儿寡母。

此时朱丽叶也已嫁作贵人妇,戴姆的过早去世为贝多芬、约瑟芬打开了一扇玫瑰门,后世评论家和乐迷多有为此欢呼叫好的,却没有意识到这完全是感情用事。虽说当初贝、约相识在前,戴作为第三者横刀夺爱在后,但依母亲的强势和女儿的软弱来看,即便没有戴姆的介入,贫贱音乐家最终能与贵族小姐走到一起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充分证明了这点。戴姆最起码还是一个好丈夫,让约瑟芬享受了几年幸福人生。而丈夫的去世完全扭转了妻子的命运,就此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戴姆去世将近一年后的1804年底,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师生正式开始恋爱,第一阶段自1804年始到1807年止。这是贝多芬一生中持续时间最长,遗留物证最充实的一段爱情。但却长期不为人知,概因当时这对情侣从事的是“地下恋”,对双方的亲朋好友严守秘密,真相直到一个半世纪后才大白于天下。1957年波恩大学音乐学教授约瑟夫•施密特-格尔克(Joseph Schmidt-Görg,1897-1981)将他收集到的贝多芬与约瑟芬的情书公布于世,同时波恩贝多芬纪念馆出版了这批信件的影印版。贝多芬写给约瑟芬的书信,首次出版时为13封,后又增补了2封,总数最后为15。约瑟芬写给贝多芬的书信共7封,但皆为草稿形式。双方情书交流的时间跨度为1804至1809年。两人的文笔都好,互赠的情书堪称经典。

贝多芬被后人追认为“情种”甚至“情圣”,其实多少有些名不副实,虽然终其一生,可以称得上是贝多芬恋人、情人的女性加起来超过了两位数,但其中不少属于旁观者捕风捉影,或当事人逢场作戏。史料记载相对较多,迄今已被专家学者们确定公认了的贝多芬恋爱经历不过只有两次半,对象及恋爱年份分别为:

1、朱丽叶•圭恰尔蒂:1801年某月-1802年某月。
2、约瑟芬•布伦瑞克:1804下半年-?具体分析见下。
3、特蕾莎•玛尔法蒂:1810年1月或2月-1810年5月,基本上是一次单相思。

贝多芬与这三位女子的通讯情况如下:与朱丽叶,没有任何书信存世;与玛尔法蒂,有一封男方写给女方的告别信,从内容看不是情书;与约瑟芬:有1957年的发现。所以约瑟芬收到的这15封书信,是绝无仅有的贝多芬明确写给某具体对象的情书。而约瑟芬所写的7封书信,也是迄今发现的独一无二贝多芬收到的情书。由此可见这22份历史文献的珍贵。后人要特别感谢当年的信件保存者约瑟芬。

次年(1805),二人的热恋达到了顶峰。贝多芬写给约瑟芬:“您,我的一切,我的幸福 ... 寂静中,我可怜的心在为您跳动,持续、唯一、永远地为您跳动,直至生命告终,您是我的慰藉,我的所有。(“You You my everything my happiness ... Only silently may my poor heart beat… For you always for you only you forever you to my grave only you My solace my everything."--- Beethoven to Josephine,1st quarter of 1805)”“哦,亲爱的约瑟芬,不是异性的驱动力将我吸引向您,不是的,而只是因为您,您的整个存在,连同您所有的特质,赢得了我的敬重,将我各种的感觉、意念和情思深深地迷住。当我第一次遇见您时,我就决意不让我心中爱的火花燃烧起来,可是您还是征服了我。长久啊,长久,我们的爱情能够天长地久吗 --- 它是这样地高贵,是基于如此深厚的相互理解、尊重和友情 --- 在思想、情感,在许许多多方面,我们两个是这样地相似。哦,您,让我期望您的心儿继续为我长久地跳动吧 --- 至于我的,我的心,将为您跳动到它最后停息的那一时刻!我亲爱的约瑟芬啊 ...(“Oh beloved J., it is not the drive to the opposite sex that attracts me to you, no, only you, your whole self with all its characteristics – you have my respect – all my feelings – my whole sensibility enthralled by you. When I met you for the first time, I was determined not to let a spark of love germinate in me, but you have conquered me ... Long – long – may our love last – it is so noble – so much founded on mutual respect and friendship – even great similarity in so many things, in thoughts and feelings. Oh you, let me hope that your heart will continue to beat for me for a long time – mine can only – stop – to beat for you – if – it beats no more – beloved J”--- Beethoven to Josephine,March/April 1805)”

约瑟芬热烈回应:“甚至在我认识您之前,我的灵魂已经对您充满热情。现在有了您的这份情意,我的热情也就更加有增无减。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无法表达的感觉,让我爱您。...您的美德,您的情意,都增添了我对您的爱意。”“您已经长久地拥有了我的心,亲爱的贝多芬。如果这能给您带来欢乐,那么请接受我的心吧。同时您也要小心地把它放在最纯洁的胸怀里。通过我的表白,通过我对您的信任,您收到了我的爱和尊敬的最大证据!您最高贵之处在于,您懂得如何赞赏它,承认它的价值。我在此把它交给您,我在此保证,把我自己最高贵的部分交给了您。”

贝多芬情书中文句全部是直抒胸臆,如他的快板乐章般热烈如火,象他的行板乐章般柔情似水,没有浪漫主义爱情诗那些人工雕琢,读来更加真实可信。从这些书信来看,当时他陷得很深,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犹如沉寂了多年的火山一旦爆发。那么约瑟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值得乐圣如此大动凡心呢?除去布伦瑞克姐妹俩留传予家人的有限日记和信件,及贝多芬写给当事人的情书外,没有任何其它历史资料谈及约瑟芬其人,所以她留下来的原貌真容并不十分清晰,如今想要立体还原几乎已经没有可能。仅从以上文献提取她生平的若干事迹来看,后人可能容易得出这个女人并不值得贝多芬如此厚爱的结论。但不要忘了人生在世,最盲目不讲理的事情就属爱情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放诸四海而皆准,从古至今,令众多诗人、艺术家神魂颠倒、灵思泉涌的几乎都是些看似平凡无奇的小女子,她们的不完美甚至缺陷,在喜爱她们的男人眼里就是至善尽美。这是人本天性的反映,除去人类学者、心理学家不需要问为什么,问了也难以得出确切答案。具体到眼下事例,应该是约瑟芬的容貌、身体、才学和性格等内外品质交织叠加起来的这个异性混合体,正好对上了贝多芬的情感波段,于是为之迸发出电光石火。另外他在情书里写得也很清楚,他的爱是基于与恋人“深厚的相互理解、尊重和友情”,“在思想、情感,在许许多多方面,我们两个是这样地相似”。所以说贝多芬对约瑟芬的爱并非盲目,虽然也不尽理智 --- 从二人长期全面的交往史来看。

情书书写那年贝多芬34岁,标志性作品《热情奏鸣曲》(Op.57)、《英雄交响曲》(Op.55)等已经完成,事业上进入了辉煌灿烂的全盛期,但个人的爱情园地却依旧是一片荒芜。以当时公认的全欧洲乃至全世界最有才气的年轻音乐家的身份,竟然连一个妻子都找不到吗?世上的男人千千万万,阿猫阿狗都能娶上老婆。问题出在了哪里?--- 问题既出在社会,问题也出在个人。自从人类社会进入私有制,发明了以组建家庭为目的,使一对男女终生结合的律法契约之后,婚姻始终是以一种“等价置换”的商品交易形式存在,数千年来万变不离其宗。人类个体作为社会存在的一元,其外形、财富、地位等为显性价值,才学、性格、品行等为隐性价值。一双单身男女各自拥有的内外价值的综合指数愈接近,婚姻就愈有可能在二人之间实现 --- 这既包括“物质婚姻”,也包括“爱情婚姻”,概因所谓爱情也是一种价值取向,不过就是精神的成份较大。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仍处封建制的欧洲诸国普遍存在着两条“公民原则”,既为法律明文规定,也是社会约定俗成:一是贵族身份高于平民一等;二是贵族与平民不得通婚。当然也不无例外,比如贵族女安东妮嫁给了平民男弗朗茨,因为男方是富豪,弥补了非贵族缺陷。其实弗朗茨的先祖也是意大利贵族,只是后代没能将其封号继承延续下去。

自22岁从故乡波恩来到维也纳,贝多芬大半生的活动范围局限于帝国首都的上流社会,他所接触的女人基本上都出自这个圈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但上层女性的文化水准、艺术修养相对较高,很受作曲家的青睐,这让他一辈子也没有试图另辟蹊径,到普通市民阶层中去寻找小家碧玉,哪怕在大家闺秀堆里屡战屡败。如果他愿意略微屈尊,将高傲的目光转向中下层那更为广阔的婚姻市场,找到一个秀外慧中、知书达礼的好妻子实在不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他压根儿就无意这么做。于是高不成低不就成了他一生罗曼史的特色。后人在为他感到惋惜、不平的同时,还应该问一个为什么?

比较有说服力的解答来自洛克伍德,来看看他在著作《贝多芬:音乐与人生(Beethoven: The Music and the Life)》的《同女性的关系》一节中的高见:“来到维也纳后,贝多芬的爱情亦如往日般延续,只是他所爱慕的女性大多出身更高的社会阶层。这样的恋爱在很大程度上使他向上拼搏的雄心得到满足,却使得婚姻变得几无可能。纵观贝多芬一生与女性的关系,我们能够发现一个本质的特征。贝多芬永远在追求爱情,却又避免任何长期的承诺。他担心这种承诺会改变他的生活,并且掠夺他在音乐创作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女人能够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却不能成为他事业的部分。”--- 原来如此,贝多芬早已和音乐私定终身,而现实世界中形形色色的女人,不过都是些具有各种诱惑力的第三者,和她们谈情说爱可以丰富充实人生,但却难以与其厮守一生。

洛克伍德分析了贝多芬追求贵族女性的深层心理,见解可谓独特,大体而言也基本说到了点子上,一个不惜舍弃个人幸福而为音乐事业奉献终生的高大形象树立起来了,但却有失片面。诗人艺术家的性格特点是复杂、细微而多变,时常交织着矛盾与冲突。千年一遇的天才贝多芬更不例外,他一方面是一个超凡脱俗的英雄,另方面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没有人比他更具有理想献身精神,但是当身心疲惫,孤独难捱时,他对温馨安宁的家庭生活也极为向往。数次不果恋爱,其实他与花烛洞房的距离并非遥不可及,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命中注定,正好碰上了几位恋人的父母不是封建顽固,就是市井俗人,钻石王老五或许早就当上了新郎倌。那样的话几乎可以肯定,历史将给后人留下一个面目全非的贝多芬,一个中年过后即江郎才尽的贝多芬。这么说贝多芬个人恋爱婚姻的不幸原来却是人类之大幸,为此,后人实在应该感谢当年那几个将贝多芬无情地阻挡在婚姻大门外的凡夫俗子,诸如朱丽叶的父亲、约瑟芬的母亲和玛尔法蒂的父亲等。

再者,贝多芬本人具有根深蒂固的贵族情怀,不仅自己只钟情于贵妇人,对他的两个亲弟弟迎娶平民女都横加干涉。但理想意识与严酷现实产生冲突,问题乃至悲剧就此产生 --- 贝多芬自己不是贵族,虽然他自认除了个人无法选择的家庭出身,自己哪点都不比那些王公贵族们逊色,自己应该是贵族中的贵族,贵族中的王者。深入考察,贝多芬思维中的这个所谓贵族,与其是泛指世俗概念上的那个特殊社会阶层,莫如说是他对某种超现实存在的感知觉悟,也即“精神贵族”一说,虽然他没有想到用这个代词来表达此种理念。贝多芬的贵族意识多少有些类似19世纪末尼采的超人哲学,自然不为当时的主流社会所接受。平民就是平民,就是比贵族低下,一个人的家庭出身决定了他的社会存在等级,而不管你的才华有多高,成就有多大。于是贝多芬对上流女人的追求,成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梦。当戴姆伯爵夫人约瑟芬对他的爱慕发出积极反馈,让他顿生感激之情,觉得终于寻觅到了知己,爱的火焰也随之更加高涨。一些音乐学者将贝多芬1805年的恋爱与他同期创作的歌剧《菲岱里奥》(Op.72)联系了起来,不无启发意义。在歌剧里,贝多芬以音乐语言精心塑造了一位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 莉奥诺拉,她以无比的勇气和智慧解救了被恶人冤屈入狱的丈夫,帮助他重获自由和光明。现实生活中,或许没有具体的恶人陷害事件发生,但生存的险恶、人类的罪恶、命运的无常,及灵魂的困惑与失落,对于精神贵族而言,存在本身命中注定就是一种非人的炼狱。那么,贝多芬是期望约瑟芬成为拯救自己的身心灵魂于水火之中的莉奥诺拉吗?他不是专门为她写了一首艺术歌曲《致希望》(Op.32),难道她就是他的希望?

贝多芬投身爱情的心理复杂,约瑟芬的也不是白纸一张。首先她是一个拖着四个幼儿的寡母,心目中孩子始终位居首位,这让她难以自由自在全身心地投入。母爱的伟大在此,自然无可厚非。再者她有一个等级观念顽固、家长制作风强悍的母亲,让女儿心怀忌惮。体贴顾家的丈夫刚刚去世,家里突然失去了主心骨,伤心空虚的心儿亟需慰藉,再加她刚刚生育不久 --- 克拉普若斯在他2011年出版的英文专著《贝多芬唯一的爱人 --- 约瑟芬(Beethoven's Only Beloved: Josephine)》中分析说约瑟芬很可能患有产后抑郁症,这更让她的境况雪上加霜。老师急风暴雨般的爱来得正是时候,学生也就顺水推舟地投桃报李。但是,约瑟芬不仅对双方恋情的发展方向没有思想准备,并且在爱的投入和付出方面显得非常有理智。为了防止仍将女儿视作金枝玉叶,非贵族不再嫁的母亲横加干涉,他们采取了“地下恋”形式。女方似乎满足于这种躲猫猫似的安排。

而贝多芬则对此若即若离的现状感到不安,在书信里表达了对恋情能够维持多久的隐隐担忧。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从未向女方求婚,双方的关系远没有发展到美好的那一步,即使情书炙手可热,还是互称客气的“您(Sie)”而不是“你(Du)”。那么当时他对双方关系的进展究竟是怀着怎样的考虑与期待呢?虽然他感性有余理性不足的情书对此没有特别的透露,但答案几乎无人质疑:他期望和恋人组成家庭,并做好了去当4个幼儿的继父的思想准备。他对这场恋爱十分地严肃认真。贝多芬对约瑟芬的爱,具有古典爱情的纯洁与高尚,焕发着一种忘我的牺牲精神。贝多芬作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在此显现出了他人性的真挚和品格的崇高 --- 如此溢美之词他应该当之无愧。

可是贝多芬的自我牺牲精神没有被对方接受。1805年1月20日特蕾瑟给他的妹妹夏洛蒂(Charlotte)的信中说:“她(约瑟芬)的心应该有力量说出一个不字。这是一个可悲的义务,虽然还不是世间最可悲的义务!”是什么强迫约瑟芬履行如此可悲的义务?应该是她的孩子。根据当时的法律,如果一个贵族女人和一个平民男人结婚,她将为此失去对其子女的抚养监护权。这是一个令任何一位母亲都难以忍受的惩罚。要孩子,还是要爱人,约瑟芬面临着这样一种残酷的抉择,为此她成为一个值得后人同情的悲剧性人物。但另一方面,根据她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也不能彻底排除以孩子作为理由回绝恋人,不过是女方的一个美丽且合理的借口的可能性。不论怎样,贝多芬的平民身份,再次成为他恋爱与婚姻的致命伤,阻止他与心爱的恋人终成眷属。

百年之好无望,那么退而求其次,和恋人发展到水乳交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境地,也不失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他渴望两个人携起手来,齐心协力将双方的关系向前再迈进一步,而做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有占有了女方的身体,不,应该说是男女相互拥有了对方的身心,这场恋爱才可以算得上功德圆满,最终修成了正果。除去情圣彼得拉克,任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贤哲伟人,持有此种心理再自然、正常且合理不过,上帝造出禁果就是给人尝的,不然毫无用处。不幸的是存在即合理,反之合理却不一定存在。即使女方是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欧洲首席音乐家在这场恋爱中竟仍旧是弱势的一方,社会等级的巨大差异让他失分太多,他眼巴巴的两个期盼目的都难以达到。婚姻自然免谈,约瑟芬还拒绝和贝多芬发展情爱关系,她写到:“不要撕裂我的心 --- 不要再试图说服我。我对你的爱难以言表,正如一个虔诚的灵魂爱着另一个。你有意接受这个契约吗?眼下我不能接受任何其它形式的爱 ...... 如果您的爱并不止于情欲,您给予我的关爱,与您相处的愉悦,将是我生活中最完美的珍宝。我不能满足您官能上的爱欲,这让您生我的气了,但是如果我顺从了您的渴求,我就违背了神圣的盟约。--- 请相信我,我需要履行我的义务,所以我遭受的痛苦是最大的 --- 我的行为完全是跟随着高尚的动机指引。”先是“可悲的义务”,现在是“神圣的盟约”,如果说不能结婚是为了孩子,无可厚非,那么这个盟约又是为了什么。可怜的贝多芬没有答案,只有失望和痛苦。真正的爱是为对方做出牺牲,真正的爱不讲理性。而约瑟芬似乎只满足于和贝多芬维系柏拉图式的精神互动,从中获得某种心灵寄托,但在具体的社会关系和现实生活等方面,则刻意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不肯越雷池半步。

1805年贝多芬写给约瑟芬的那首艺术歌曲《致希望》,歌词忧伤中饱含着希望:“希望是神圣夜晚的亲密伴侣 / 他温存小心地把痛苦遮掩 / 那痛苦在折磨着弱小的灵魂 / 希望啊,请你把受苦人高高托起 / 让他看见苍穹上有一位天使 / 在一颗颗数着你落下的泪珠 / / 悲痛者仰望着苍天诉说着命运 / 凝视着照亮他生命最后的阳光 / 正渐渐下沉,向他告别 / 那么请让他在尘世之梦的边缘 / 看到云层的缝隙中透出了光芒 / 那是向你走近的灿烂的太阳。”诗歌悲伤得感人,而更让人伤感的是无情的现实,它向多情的歌曲作者揭开了自己的严酷面目:纵然你投身爱的海洋,去追逐希望的太阳,结果却发现那不过是一轮水中月。让他梦牵魂绕的约瑟芬并不是他的希望,更不是他的天使 --- 至少现在不是。他的终极幸福和希望,只存在于他的音乐之中。

不知情的古典音乐爱好者初听《致希望》,有可能会脱口而出:这不是舒伯特的歌吗。说得不错,因为曲调风格听上去很熟悉。但却不正确,这是贝多芬的,1805年舒伯特还只是一个天才才露尖尖角的8岁小男孩。贝多芬以器乐作品闻名于世,在交响曲、协奏曲、重奏曲、奏鸣曲等多种体裁的写作和创新方面成就斐然,雄踞于各自领域的顶峰,让后来者望之兴叹。同时他也是一位声乐大师,《第九交响曲》、《庄严弥撒》有口皆碑自不待言;唯一歌剧《菲岱里奥》名不副实,实比名高,是一部长期以来比较严重被低估了的宏篇大作;《合唱幻想曲》颇具独创性,新颖别致自成一体;年仅20岁时的两部作品《皇帝约瑟夫二世葬礼康塔塔》(WoO 87)和《利奥波德二世加冕康塔塔》(WoO 88)即不同凡响,锋芒已经毕露,展现大师风范。而不大为人所知的是贝多芬原来还是独一无二的德国音乐形式 ---“艺术歌曲”的开拓先锋之一(另一位是莫扎特),及“艺术歌曲套曲”的创造者,他并且还是音乐史上首位进入民歌领域的大作曲家。贝多芬一生写有6、70首艺术歌曲,收集、编写了数百首包括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不列颠、西班牙、瑞士、俄罗斯、瑞典、匈牙利、葡萄牙、哥萨克等多个国家或民族在内的民间歌曲。这些工作成就大都是在他创作重型作品后的休整期间,或是受人之托,甚至是亟需现金时应付出版商的“副业”产品,但却对随之崛起的19世纪浪漫派歌曲大师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等影响巨大而深远。

贝约恋情的高潮发生在1805年,接下来的发展竟受到了国际政治军事局势的影响。当年11月,为抗击由奧地利、英國、俄國組成的第三次反法同盟,拿破仑率领法军攻占了维也纳。弗兰茨二世率皇族仓皇北逃,其他大小贵族则作鸟兽散自谋生路。约瑟芬临时买了两匹马,独自一人轮流骑着疾驰200多公里,逃回娘家匈牙利,显示了弱女子的勇气,只是不清楚她的几个孩子此时在哪里。布伦瑞克家族于布达佩斯附近的Martonvásár镇拥有一座庄园(Brunswick Castle),新哥特式的城堡堪称富丽堂皇。离开了恋人贝多芬,或许还有自己的孩子们,约瑟芬非但没感到什么不适,相反对老家新环境如鱼得水,和妹妹夏洛蒂一道很快变成了“爬梯动物”,晚会、舞会夜以继日,跳舞跳到昏天黑地,很快就跳出了问题:一个伯爵开始追求她。时间好象不长,动静却也不小,连远在维也纳的贝多芬亦有风闻,写信给她对此表示不安,她回信表示他冤枉她了,并再次重申对他的感情,强调最爱的是他的内在心灵。风波很快过去,双方之间的裂痕却多少难免。

一年半载后时局稳定,约瑟芬返回维也纳,与贝多芬的地下恋也已曝光,家里对她的压力开始加大,她本人则迅速变心,分起手来可谓决绝。1807年春她开始请恋人吃闭门羹,编些连傻瓜都不会相信的借口让佣人去打发登门求见的贝多芬,几次三番,无情且无礼。可怜的音乐家痴情不改,见不到心上人的面就继续给她写信,言辞恍惚悲凉,伤心欲绝、失魂落魄状跃然纸上,让人读之心酸不已,却仍旧是一口一个“挚爱的”、“你最忠实的”等等。他宁可将恋情突变的遭遇归罪于她的家人,也不肯指责她半句。从春天到秋天,他痴痴寻找了她半年,只求见一次面,最后好象是感动了对方的铁石心肠,有希望如愿以偿,这让他动情地写道:“亲爱的,我挚爱的芬,只要有你寥寥的几行字,就能让我无比地欢乐起来。亲爱的芬,多少次了,我挣扎着不去违反我给自己下的禁令,但只是徒劳。耳边回旋着千万个沙沙声响,告诉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和仅有的挚爱,我再不能遵守自己所下的禁令了。哦,亲爱的芬,让我们再一起去无忧无虑地散步吧,沿着那条曾给我们带来了多少欢乐的小路。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将看到你了,愿上天赐给我不受干扰的一小时,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谈一次,我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很久了,我的心灵和灵魂也都将再次与你相遇 ...... 我回到维也纳才一天,已经去过你家两次,但是没能获得见到你的幸福,这真让我受伤。我猜你的心思变了 --- 但我仍然心怀希望 ...... 不论我在哪里,你的倩影总是追随着我,因为这是我人生的整个航向 ...... 不忘却,不指责 --- 对你永远忠诚、为你献身的贝多芬 --- 1807年9月20日(‘Dear, beloved, only J.! – again just a few lines of yours – make me feel great joy – how often beloved J. I have struggled with myself not to violate the ban I am imposing upon myself – but in vain, a thousand voices whisper to me that you are my only friend my only beloved – I am no longer able to obey what I am imposing upon myself, oh! dear J. let us walk again without worries on that path where we were often so happy – Tomorrow or the day after I will see you, may heaven bestow upon me an undisturbed hour, when I can be with you to have the long awaited talk, when my heart and my soul can meet you again – I had come back to Vienna only a day ago, I went to your home twice – but I could not have the happiness – to see you. It hurts me – and I supposed that maybe your feelings had changed – but I am still hopeful – that also down at E. and wherever I happened to be your image will always follow me – since it is the whole course of my life.....– do not forget – do not condemn – your eternally faithful devoted Beethoven --- September 20 1807’)。”

最后一面居然还是没能见成,现在的约瑟芬比茜茜公主还难见到 --- 至少对她昨天的恋人贝多芬是这样。不过她总还回了一封短信,不冷不热道了个歉并请求原谅,算是尽到了她最大的善意。终于,贝多芬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追求挚爱的知其不可为而为必须有个限度,于是,他悲壮而尊严地退却了:“亲爱的,亲爱的芬,今天我只能简短地写几句 ...... 我将更加孤独,在这里我几乎找不到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 --- 你的情形也不好 --- 不能和你见面伤得我不轻 --- 但是,为了你我身心的平静,我还是不见你的好 --- 你没有得罪我 --- 真的 ...... 我们相互对对方的看法是建立在如此美好的基础之上,那些缺乏本质价值的事情永远不会让我们成为敌人,纵然琐事也能造成一定的影响 --- 感谢上天,别让它发生得太晚 --- 我没有任何事情和你过不去,亲爱的芬 --- 一切都是为了你 --- 但是这件事情必须这样了 --- 再见了,挚爱的芬 ......--- 1807年9月20日后(‘Dear, dear J. Today I can only write a few lines – ...... I will also be in greater solitude – the more so, as here I cannot find almost any company congenial to me at all – you are not well – how it hurts [...] me, not to be able to see you – however, it is better for your, for my peace, not to see you – you have not offended me – indeed, ...... our opinion of one another is certainly so favourable founded that things of little value can never make us enemies – although, trifles can produce reflections – that yet, Thank Heaven, do not occur too late – nothing against you dear J. all – all for you – but it must be so – farewell beloved J.--- After September 20 1807’)。”

七、

1807年双方有通信但没有见面,1808年则彻底断绝了来往。贝多芬、约瑟芬的恋爱关系就此宣告终结,或者说是暂时告一段落。贝多芬对约瑟芬的爱情如同他的音乐一般回肠荡气、真挚感人,但是投入越大,痛苦就越深,此次失恋给他的打击自然巨大,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欠佳,他的精神能承受得住,他的音乐事业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吗?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他这几年的创作成果来看:

1804-1806恋爱期:《热情奏鸣曲》(Op.57)、《第4钢琴协奏曲》(Op.58)、《拉斯莫夫斯基弦乐四重奏》(Op.59)、《第4交响曲》(Op.60)、《小提琴协奏曲》(Op.61)、《歌剧菲岱里奥》(Op.72)。

1807年失恋期:《科里奥兰序曲》(Op.62)、《钢琴三重奏》(Op.64,Op.3整理版)、《C大调弥撒》(Op.86)。

1808年恢复期:《命运交响曲》(Op.67)、《田园交响曲》(Op.68)、《第3大提琴奏鸣曲》(Op.69)、《“幽灵”等两首钢琴三重奏》(Op.70)、《幻想合唱》(Op.80)。

可以看到,贝多芬在前两三年当中硕果累累,作品既包含英雄风格的《热情》、《菲岱里奥》,更有以表达柔情见长的《第4钢琴协奏曲》、《第4交响曲》和《小提琴协奏曲》。不能不说恋爱给了他灵感和动力,约瑟芬间接地功不可没。失恋对他事业的消极影响虽然有限,但是显而易见。1807是他30岁后的所谓“10年英雄期”当中的唯一歉收年,除了《C大调弥撒》比较有份量,其它几部作品都无足轻重,甚至可有可无。但贝多芬就是贝多芬,仅仅一年半载后,他就自低沉中奋然跃起,用一连串佳作宣告了自己的强势回归,不仅以《命运》呐喊出人类最强音,并且以开浪漫派先河的《田园》向大自然献上了一曲丰碑式的颂歌。另外作品69、70、80等也都堪称杰作。自强不息愈挫愈勇,贝多芬永远是变幻无常生命博弈中的赢家,人生探险旅途上的强者。

回到本文主题:贝多芬、约瑟芬之恋有案可稽,人证、物证确凿充分,那么约瑟芬有可能是贝多芬1812年匿名情书的倾诉对象或收信人,也即他的永生的恋人吗?

早在上世初,德国人拉•玛拉(La Mara,1837-1927)成为首位系统研究贝多芬永生的恋人课题的音乐学家。1909年她编辑出版了《特蕾莎回忆录(Therese Brunsvik's Memoirs)》,并根据其中对贝多芬充满仰慕的文字内容推测,特蕾莎或许是永生的恋人,这也是几十年前塞耶的看法。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随着更多文献自布伦瑞克家族遗产中被发现,拉•玛拉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开始将怀疑对象自特蕾莎转向了她的妹妹约瑟芬。1920年于莱比锡出版的专著《贝多芬与布伦瑞克姐妹(Beethoven und die Brunsviks)》使拉•玛拉成为“约瑟芬论”的创始人。另外法国作家,著名小册子《贝多芬传》的作者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也是早期即注意到了贝多芬与约瑟芬之间可能存在爱情的少数研究者之一,不过在这个课题上他又犯了其它严重错误。

1950年代15信件问世后,贝约恋情大白于天下,再无疑问,但约瑟芬仍然无法名正言顺加冕为贝多芬永生的恋人,原因很简单:贝约二人早已于1807年分手,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后来又破镜重圆。洛克伍德在他的《贝多芬:音乐与人生》一书中有代表性地写道:“约瑟芬•戴姆(后来的约瑟芬•斯塔克伯格)曾被认为是永生的恋人信件最为可能的收信人。玛丽-伊丽莎白•特伦巴赫(Marie–Elisabeth Tellenbach)和戈尔德施密特对此坚信不疑。但是,这种推测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们缺少切实的证据证明1804-1807年后两人继续保持其关系,甚至相互联系的证据都没有。”就连1957年负责出版了贝多芬约瑟芬15封情书的施密特-格尔克也认为他们二人的恋爱史终止于1807年。

看来文艺工作者与司法工作者的思维方式和工作作风大相迳庭。当一个刑事案件发生,具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的司法部门不会因为证据的暂时缺失,而匆忙草率地放过重大嫌疑人,更不会为了迅速结案以邀功,而拼凑七零八落的证据陷无辜者入罪。他们会以百折不挠的敬业态度展开耐心细致的专业工作,根据蛛丝马迹去寻找发现证据,从而最终将嫌疑人定罪,使正义得以伸张。浅显的比喻或许不是很恰当,却准确地点出了某些现代音乐学家的问题所在。他们缺少一种应有的历史视野和学术功夫,不客气说就是急功近利。急功近利造成近视,对现有的证据文献视而不见。

研究约瑟芬是否可能为贝多芬永生的恋人,(至少)需要自以下几个方面着手进行,重点考察、检验相关的人证和物证:(1)1807年后至1812年间贝约是否有过联系;(2)1812年夏也即永生的恋人信件书写期间约瑟芬的行踪;(3)1812年后二人是否还有联系。下面以简略的编年史方式,就此话题进行一番探讨。

八、

1808年:特蕾莎、约瑟芬姐妹携约瑟芬的两个已达学龄的儿子外出游历,主要目的是去寻求一位高质量的家庭教师,重视子女教育的约瑟芬单身母亲的角色扮演得不错。特蕾莎小时候患有软骨或佝偻病,容貌也不如两个妹妹漂亮,另外可能还有宗教信仰的原因,这让她在16岁时就立志独身,并且谨守誓言终身。她与二妹约瑟芬感情甚笃,在妹夫戴姆去世后长期住在维也纳的妹妹家,为其分忧解难并帮忙带孩子。因为这层关系,特蕾莎是贝约恋爱的唯一知情者兼见证人,《特蕾莎日记》是研究贝约之恋的重要文献。

布伦瑞克姐妹一行来到瑞士,拜访了著名教育家裴斯塔洛齐(Johann Heinrich Pestalozzi,1746-1827),经他介绍认识了一个名叫斯塔克伯格(Christoph von Stackelberg,1777-1841)的中青年教师,此人还有一个爱沙尼亚男爵的头衔,虽然也属于贵族,但家道中落花光了遗产,眼下以为富贵人家做家教为业。斯塔克伯格外表英俊能说善道,颇有个人魅力,教学能力应该也还不错,所以很快就赢得了约瑟芬和她两个孩子的好感,只有老成持重的特蕾莎不信任他,却没有对妹妹说明原因。聘请家教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斯塔克伯格开始随新雇主一家旅行。

这是贝多芬事业雄起的一年,佳作迭出,高质高量。1808年12月22日,刚刚过了38岁生日的贝多芬身兼作曲家、指挥家和钢琴家三重身份,在维也纳剧院(Theatre an der Wien)主持了人类音乐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台专场音乐会,被后人称为“猛犸音乐会(Mammoth Concert)”。所有登场乐曲皆为首演,整个音乐会演出曲目为:

《第六“田园”交响曲》
《咏叹调:哦,负心人》(Op.65)(这是在说约瑟芬吗?)
《C大调弥撒》“荣耀经”乐章
《第四钢琴协奏曲》

(中场休息)

《第五“命运”交响曲》
《C大调弥撒》“圣哉经”、“赞美经”等乐章
贝多芬即兴钢琴独奏,即《幻想合唱》前奏
《幻想合唱》

整场演出时间超过四小时。伟大作曲家的几部伟大作品在同一音乐会上首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猛犸音乐会”上,贝多芬最后一次在社会公众面前,以当代最优秀钢琴演奏家的身份演奏了他的《第4钢琴协奏曲》。再往后随着失聪的逐渐加剧,他开始难以胜任大型钢琴作品的演出。贝多芬最后一次当众演奏钢琴,是于1814年4月11日在一个小型的音乐沙龙上,亲自参加了他的《大公钢琴三重奏》(Op.97)的首演,不幸的是演出因他的耳聋而近乎失败。在以后,他就只能偶尔以指挥家的身份,断断续续在舞台上又坚持了数年。

1809年:布伦瑞克姐妹一行绕道意大利返回匈牙利。约瑟芬越来越被斯塔克伯格所吸引,特蕾莎则正好相反。旅途中约瑟芬患病,家庭教师趁虚而入嘘寒问暖,让虚弱中的女主人在感情和理智上都难以抵挡,病情还没完全好转,两人就发生了男女关系。终于回到了老家布达佩斯,母亲、哥哥都不喜欢女人们带回来的这个男人,但约瑟芬这回决意不听母亲的了,或许她也是没有办法,因为 --- 她怀孕了。

多年后约瑟芬否认她曾爱过斯塔克伯格,此言不足为信,要知道女人变心后都这么说,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明确无误的事实是约瑟芬与贝多芬交往多年,始终保持着冰清玉洁,而与斯塔克伯格相处仅仅几个月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回绝贝多芬时所用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神圣的盟约”早已抛在脑后。特蕾莎将之归罪于家庭教师施展了致命诱惑,亦难以令人信服,约瑟芬不是十来岁的青春少女。拒绝和相亲相爱的人做爱,而去和没有感情的人发生性关系,情理上说不大通。

经过去年事业上的井喷,贝多芬在新的一年的春天里再次陷入了巨大的孤独,这本不足为怪,他的一生就是在神性与人性之间交替转换。他给好朋友,原义务秘书格莱辛斯坦男爵(Ignaz Freiherr von Gleichenstein,1778-1828)写信,请求他为自己寻找一个美丽的妻子,却没有得到积极回应。而给他带来了一丝温暖的人,居然是前年就已断绝了来往的约瑟芬。1957年出版的贝多芬、约瑟芬通信集的最后两封书信,据信写于1809年秋,女方先写给男方,内容虽然不长,却满是关切的问候。贝多芬的回信更短,理性多于感性:谢谢对方惦念,相信分手是出于他人的干涉。至于自己的现状,还是不谈为好。结尾签名前的字句依然为:永远为你献身的 ---。

分手两年后约瑟芬主动和贝多芬联系,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当时她不正和斯塔克伯格打得火热么。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是普遍现象,人是一种不负心则已,负心则负得十分彻底的动物。对于她的做法后人又该怎么理解呢。一种可能是当幸福地依偎在新欢的怀抱中时不觉良心发现,另一种可能是两相对比发现还是旧爱更好,多少有些悔不当初。我以为前者的可能性更高,后一种多少象是贝多芬式的自作多情。因为如果发现了新欢的问题,当事人此时悬崖勒马应该还来得及,而她对此却是什么也没有做,不管前方是黑是白,一头扎了下去。

1810年:年初约瑟芬和斯塔克伯格在老家成婚。此时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已经出生,生米煮成熟饭,约瑟芬的选择余地很小,并且她也不愿意失去这个家庭教师 --- 根据特蕾莎的说法。全家人特别是势利眼母亲根本就看不上这个穷困潦倒的低阶贵族兼新教徒,但木已成舟,不得不勉强首肯了他们的婚事 --- 这人再不咋地,好歹也是个贵族,比那个名气很大的平民音乐家强。婚礼异常冷清,只有特蕾莎等区区几位宾客到场,预示着这场婚姻的悲剧结局。随后新婚夫妻回到维也纳自己的家,双方在家庭财务、子女教育等问题上的矛盾乃至冲突很快产生,并且将愈演愈烈。如果说第一次婚姻的贼船是母亲推她上去的,那么第二次婚姻这条真正的贼船,则是约瑟芬自己主动跳上去的。首任丈夫怜花惜玉,对她百依百顺;第二任丈夫属于中山狼类型,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贝多芬和约瑟芬又开始共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围墙内,前女友的新婚消息他必定是听说了,于是陷入了抑郁之中,同时展开了一场闪电式恋爱 --- 可能是为了尽快自消极处境中解脱出来,对象是他18岁的钢琴女学生玛尔法蒂(Therese Malfatti,1792-1851)。这段爱情 --- 有可能只是男方的单相思而已 --- 持续的时间很短,大约只有冬春两季总共四五个月。自然也是无果而终 --- 除去那首日后驰名遐迩风靡全球的钢琴小品《致爱丽丝》(WoO 59)。

1811年:结婚仅一年,斯塔克伯格夫妇的关系持续恶化,已经到了分室而居的地步。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没有第三者介入,夫妻打架不需要涉及什么大是大非问题。从现代评介贝多芬与约瑟芬关系的文字看,斯塔克伯格不是什么善类,夫妻纠纷、家庭麻烦都是由他的贪婪、愚蠢和寡情引起。史实可能也确实如此。但还是需要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流传至今有关斯塔克伯格其人其事的历史记载,几乎全部来自布伦瑞克姐妹俩的日记和书信。换句话说,是她们的一面之词。所以需要理性分析地看,不好照章全收。

贝多芬的总体状况应该还可以。他虽然和约瑟芬断绝了直接往来,但却和特蕾莎私下保持着联系,后者成为贝多芬、约瑟芬的中间代理人兼信使,为后人提供了这对昔日情侣在此期间藕断丝连的可靠证据:塞耶的贝多芬专著录有1811年2月特蕾莎写给约瑟芬的一封信,特蕾莎在信中全文转抄了去年底贝多芬写给自己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很有意思,大致为:贝多芬先感谢特蕾莎送给了他一幅画,接着说由于自己的粗心,那画竟被丢失了。因为自己很喜欢这画,所以能否拜托特蕾莎,请她身边的那位画家重新再画一幅给他("Even without prompting, people of the better kind think of each other, this is the case with you and me, dear and honored Therese; I still owe you grateful thanks for your beautiful picture and while accusing myself as your debtor I must at the same time appear before you in the character of a beggar in asking you if perchance you feel the genius of painting stirring within you to duplicate the little hand-drawing which I was unlucky enough to lose. It was an eagle looking into the sun, I cannot forget it; but do not think that I think of myself in such a connection, although it has been ascribed to me, many look upon a heroic play without being in the least like it. Farewell, dear Therese, and think occasionally of your truly revering friend -- Beethoven to Therese, 1810.11.23")。

画的作者是约瑟芬,对此贝多芬心知肚明,在信中只是故意不点穿。特蕾莎兴奋地要求妹妹赶紧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好给贝多芬送去。最后约瑟芬究竟重画了没有,结果不得而知。这幅贝多芬一度拥有却又丢失了的手工绘图,画的是一只雄鹰正凝视着太阳,气势非凡,想象力惊人,用来象征贝多芬真是再贴切不过。约瑟芬确实称得上是贝多芬的红颜知己。

九、

1812年:永生的恋人信件书写年份。重头戏是约瑟芬于6、7月份间的个人行踪。至今为止尚无直接证据证明届时贝多芬曾与某个女人于布拉格会面,然而有利于约瑟芬的间接证据已被发现:

根据约瑟芬当时12岁的大女儿维多利亚(Victoria von Deym)的日记,四月初的一天母亲和继父发生了剧烈争吵。而据约瑟芬本人六月某天日记记载:丈夫斯塔克伯格准备离家出走。这让她倍感凄凉,情绪极为低落,身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约瑟芬又独身一人了,并且亟需情感抚慰精神寄托,而贝多芬致永生的恋人书信写于同年7月初,这留给后人符合逻辑的想象空间:女方这边刚好既有主观需要又有客观时机,男方那边就写情书,且在情书里透露了和某个女人幽会的秘密。时间上巧得不能再巧了,而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吗,还是其中另有隐情。在这段日子里,贝多芬、约瑟芬是否曾暗通款曲?

安东妮之所以被众人接受为贝多芬永生的恋人,关键在于她被所罗门证明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点,于是她就变成了那个正确的人,虽然她在很多方面很不正确,正所谓一美遮百丑。而约瑟芬之所以被许多专家排除在外,就是因为缺少她当时人在现场的证据,虽然同时也没有她不在现场的证据(alibi)。如果约瑟芬也能够于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点,那么毫无疑问她比安东妮更应该是那个正确的人,原因很简单:首先她和贝多芬是有案可稽曾经相爱得热火朝天的恋人,虽然几年前被迫分手;其次布伦塔诺夫妇相亲相爱,出事的那些日子里丈夫始终守卫在妻子身边;而约瑟芬和丈夫已经势同水火,分居多日,此时女方是单身一人。

证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可思议地姗姗来迟,2007年斯德林博士取得突破性发现:1812年6月间,约瑟芬在日记里一清二楚地记载着 --- “我要去布拉格见利伯特。我决不允许我的孩子们被带离我身边("I want to see Liebert in Prague. I will never let the children be taken from me." --- Josephine's Diary, June 1812)”,这个“利伯特 ”据信是一位律师或银行家,而布拉格正是贝多芬与情人会面的可能地点。约瑟芬以她亲手书写的白纸黑字,极大地消弱了其本人的 alibi ,虽然严格讲还没有将之彻底否定。计划去那里,最后成行了吗?回答是令人遗憾的不清楚。自六月中开始,约瑟芬日记十分蹊跷地在此关键时期中断了两三个月,并且有几页纸被小心翼翼地自日记本中撕去。而这时期同她住在一起,姊妹情深的特蕾莎的日记也于此时中断。期间发生了什么?姐妹俩似乎合谋在隐瞒着什么。综合各种线索考虑,合乎情理的想象空间再次指向了贝多芬。

斯德林的重大发现赢得了约瑟芬阵营的欢呼雀跃,克拉普若斯兴奋地在书中写道:“这绝对地激动人心,一个长期缺失的铁证,这正是那些反约瑟芬派所需要的,他们一直无视其它证据,而一定要约瑟芬当时必须身处布拉格,否则就拒绝将她列入那神秘的永生的恋人的侯选人之列。”

或许他是对的。司法与考古或历史研究还是应该有所不同,两个领域各自所需证明论据的标准尺度也有差异。从现代法律的角度看,当事人的“思想准备”并不能证明其“具体行动”,“预谋”是判断案情的一个分析要素,但不是必要前提,更不是充分条件,它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一个旁证或间接证据(circumstantial evidence)。法律以科学式严谨为宗旨,为的是保护宪法赋予每个公民包括罪案嫌疑人的基本权利,尽可能地避免冤假错案的出现。而历史研究作为一项文化活动,有一难一易两个特点:难的是全面可靠的证据常常难以获得,所以前人留下悬案累累,历史之谜数不胜数;易的是研究者可以在小心求证的基础上,做出在一定范围内顺乎情理、符合逻辑的假设,进而证明立论。即使基于此种假设的判断出现了人为误差,对已经作古的当事人的身心也没有任何伤害,况且随着调查研究的深入进行,一代代研究者随时可以根据新近发现的证据去补充、纠正已有的立论观点。故而,法律意义上的“无法排除合理怀疑”中的“合理怀疑”概念,放在历史研究领域则应该相对宽松几分,施用尺度可以具有某种弹性。当然有限宽松不等于无限放任,具体实施起来还需要有关人员秉持尽可能认真严谨的治学态度。

具体到约瑟芬的这句话,虽然不能作为她确实在事发时间出现在了事发地点的铁证,但是假设她当时按计划去了布拉格,与假设她最后变了主意没有成行,不论从情理还是自逻辑而言,前者出错的风险较小,也就是可能性更大。在此还可以逆向思维一下:如果约瑟芬当时说的是“我不想去布拉格”,那么我们假设她最终没去的风险就要小过假设她到底还是去了的风险。

维也纳距布拉格300多公里,那时马车起码要走三四天。贝多芬于7月1日抵达这里,没有记载他与何人同行,那么他会不会是与约瑟芬结伴而行的呢?约瑟芬有私家马车,两人的出发地都是维也纳,目的地也相同。此假设比较大胆但毫不过分,好象还没有人想到过。在布拉格,贝多芬下榻“黑骏马(Zum schwarzen Roß)”旅馆,此处距戴姆生前的最后居所不远,与约瑟芬的小姑或大姑,也就是戴姆的一个姐妹的家也近。而当时姑子不在家,作为亲戚兼好友的约瑟芬有她住所的使用权 --- 巧事都凑到一块儿了。贝约二人若有意幽会,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1812年的最后重要一点:如果贝多芬永生的恋人是约瑟芬,他们曾在布拉格甚至维也纳幽会。结局怎么会仍然是分手?换句话说,这次又是谁抛弃了谁?

从约瑟芬方面看,仍然是那个老问题,她若与第二任丈夫离异,有可能将失去对6个孩子 --- 最大的12,最小的仅1岁 --- 的抚养监护权,天下很少有母亲能为爱情做出如此的牺牲,也不应该要求她这样做。但若以此推断约瑟芬再次回绝了贝多芬谈婚论嫁的请求,让他与她结成百年之好的美梦再次破灭,则有可能失之故步自封,没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比如克拉普若斯好象就犯了这个错误。要知道彼一时此一时,1812年的约瑟芬再也不是1805年的约瑟芬了 --- 不光是青春已逝去,更在于她曾经背叛过;贝多芬更不是当年的贝多芬了 --- 他曾经被狠狠地伤害过,虽然对她的深厚情意还在,但内心深处的伤痕也在。即使女方愿意,男方能答应吗,很难说。与约瑟芬结合,如果她的子女抚养权因此被剥夺,贝多芬就成了一个从幼子们的小手中夺走母亲的罪人,他恐怕没有这个狠心;反之如果母亲幸运地保住了子女抚养权,贝多芬立即升级为6个孩子的继父,更多的子女还将接踵而来。他有能力养活这一大家子吗?经济上约瑟芬开始自身难保,家产已经被夫妻俩折腾得差不多了。他本来没有义务和责任去抚养他人的孩子,那么他应该为了爱情,跳进这么个家庭泥潭吗 --- 作为一个具有伟大使命感的音乐家?如此,他还能有心情和精力去做其它事情吗?他还能有独立思考、自由创作的个人空间和时间吗?婚姻本来就是一种身心约束,这些严酷的现实问题他不能不考虑。贝多芬爱女人,但是他更爱音乐,音乐永远不会背叛,音乐才是他心甘情愿为之奉献终身的永生的情人。

即使在恋人书信里爱得火热,贝多芬已经开始被这些问题所折磨,看看他是怎么说的:“我仍然躺在床上,所有的思绪都涌向了你,我永生的恋人。一阵喜悦,一阵悲哀,等待着命运给予我们的不可预知的安排。我或者能够同你紧密无间地共同生活在一起,或者根本就无法做到。我已经决定四处漂泊,直到投入你的双臂,让我的灵魂为你所拥抱,在那精神的王国 --- 是的,不幸的是必须如此 --- 你将获得更加的安宁,因为你了解我对你的忠诚,永远不会有另外一个女人这样拥有我的心,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啊,上帝呀,为什么我不得不与我如此挚爱的人分离。我如今在维也纳的生活是悲苦的,你的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幸福,和巨大的不幸。在我这个年纪,我需要一种比较协调、规范的生活,这能存在于我们的关系之中么?("While still in bed my thoughts turn towards you my Immortal Beloved, now and then happy, then sad again, waiting whether fate might answer us - I can only live either wholly with you or not at all, yes I have resolved to stray about in the distance, until I can fly into your arms, and send my soul embraced by you into the realm of the Spirits - yes unfortunately it must be - you will compose yourself all the more since you know my faithfulness to you, never can another own my heart, never – never – O God why do I have to separate from someone whom I love so much, and yet my life in V[ienna] as it is now is a miserable life - Your love makes me at once most happy and most unhappy - at my age I would now need some conformity[,] regularity of my life – can this exist in our relationship?......" --- Beethoven "Immortal Beloved" letter 3)”

当然不能。不要说与约瑟芬结合,就是继续同她保持紧密关系,贝多芬期望的“协调、规范的生活”都将被打破甚至被摧毁,而他所谓的协调规范,说到底就是单身无牵挂,自由自在的艺术家的生涯。事情至此应该很清楚了:不论约瑟芬或者另外一个什么女人的心思意念如何,最终贝多芬都不会与她结合。不是因为他绝情,而是因为他有比爱情更重大、更有意义的人生追求。当爱情与艺术相冲突时,放弃的是爱情,坚持的是艺术;牺牲的是世俗幸福,成就的是精神自我。

十、

1813年:就本主题而言,这又是不平常的一年。上世纪中叶,德国、以色列图书编辑兼出版商,波兰裔犹太人西格蒙•卡茨内尔松 (Siegmund Kaznelson,1893-1959)自布伦瑞克家族的遗产中发现了不少以前从未曝光的历史文件,经过悉心考证斯塔克伯格夫妇的婚姻状况,及贝多芬与约瑟芬的交往史,他于1954年出版了附有丰富文件资料的《贝多芬遥远的永生的恋人(Beethovens Ferne und Unsterbliche Geliebte)》一书。作者在书中不仅接过了拉•玛拉的衣钵,支持贝多芬永生的恋人为约瑟芬之说,并且更进一步,宣布了自己的爆炸性发现:于1813年4月8日出生的斯塔克伯格夫妇的第三个小孩米诺娜(Minona von Stackelberg,1813-1897),乃是贝多芬和约瑟芬的私生女。根据是贝多芬于1812年7月3日左右和永生的恋人幽会,约瑟芬整整9个月后就生下了米诺娜,而6月底7月初这段日子斯塔克伯格夫妇的关系是分居,斯塔克伯格人都不在维也纳,自然不可能是这个孩子的生父。Minona是一个女性名字,在德语中比较罕见,它倒过来写是Anonim,在匈牙利语里的意思是“无名、匿名”,和英语词Anonymous(匿名)有词源关系。为什么要给孩子起名“无名”?难道这女孩是一个私生子?她会是贝多芬、约瑟芬爱情的结晶吗?

这是一个越来越为人认可的揣测或推论,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持。话说回来,在1980年代DNA基因鉴定技术出现之前,任何私生子都没有确凿的证据为其验明正身。如果米诺娜确系贝多芬的骨肉,那么永生的恋人自然非约瑟芬莫属;反之如果她乃斯塔克伯格亲生,约瑟芬仍不能被排除在侯选人之外;再如果她既不是贝多芬的,也不是斯塔克伯格的,而是某个第三者的,那么约瑟芬基本上就出局了。于是米诺娜成了永生的恋人研究中的谜中谜、案中案。抛开这个主题不论,后人也实在感兴趣贝多芬是否有过一男半女,不管是和哪一个女人所生。

直接证据缺失,那么间接证据呢?除去出生于永生的恋人书信的书写日期 --- 也即贝约可能幽会的期间 --- 整整9个月后这一事实,米诺娜自己“提供”了两项证据以“寻找父亲”:首先,她有些音乐天赋,成人后以钢琴教师为业,也谱过一些音乐小品,算是一名票友作曲家。当然,贝多芬的子女不一定必有音乐细胞,有音乐细胞更不一定是贝多芬的子孙。况且约瑟芬本是业余钢琴家,谁能说女儿的音乐才质不是出自母亲。再者,米诺娜有两幅画像存世,一幅看上去约2、30岁,另一幅约4、50。问题是两位画中人并不相象,即使将年龄差异衡量在内。有人说年轻的那位长得很象贝多芬,对此我有些难以苟同。而看到那幅年长的画像,我的脊背不由得升起一股凉气:太象了,实在是太象了!那薄薄的嘴唇、深陷的眼睛,那颇有几分男性化的脸型,几乎可称为酷似了。贝多芬的遗传基因竟如他的交响曲那般强悍么,可以说米诺娜的这张脸,就是一件证明自己出身的强有力的证据。

当然这些还都不算是铁证如山。米诺娜终身未婚,十分令人惋惜。1897年于贫困中病逝于维也纳,终年83岁,她几乎就要迈进20世纪了。约瑟芬在她的第二次婚姻中共生有4个女儿,其他3个都天不假年,只有米诺娜一人长寿。米诺娜本人一生从未就自己的出生话题发表过任何言论 --- 有可能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就象世世代代千万私生子的命运那样。另外也有可能她知道些什么但是不说,不能说或不敢说,也象世世代代千万私生子的命运那样。特伦巴赫注意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实:米诺娜自19世纪中直到世纪末,一直独身居住在维也纳,而她法律上的父亲家的亲戚都在波罗的海一带,她母亲家的亲戚都在匈牙利布达佩斯等地。举目无亲,她独居维也纳是否另有原因呢。时至现代,一些热情的永生的恋人迷提出做DNA检测,以彻底探明米诺娜与贝多芬究竟有无血缘关系,但限于诸多技术因素至今难以付诸实践,问题的关键是米诺娜的墓地是否还完好无损。根据克拉普若斯来源不详的消息,米诺娜位于维也纳的墓地于2005年被地主挂牌求售,买卖交易或许已经完成。果真如此,则墓地很可能已经被毁。对本主题而言这自然是一个极坏的消息,只希望不是真的。

有意思的是后来斯塔克伯格的态度:尽管夫妻关系越来越恶化,作丈夫的似乎从未怀疑妻子对自己不忠,也没有对米诺娜的出生产生疑问 --- 至少从外表上看是如此。怎么解释他的这种看似反常的行为呢?可能性大致有几:1、斯塔克伯格于1812年7月或8月曾回家一次,并且和妻子做了爱,于是就有了生父不明的米诺娜,或许连约瑟芬自己也搞不清这个孩子的生物学父亲到底是谁,于是给女儿取名“无名”;2、斯塔克伯格也对妻子不忠,彼此彼此,心照不宣,无须挑明;3、斯塔克伯格虽然对妻子的忠诚、小女儿的出生都有怀疑,甚至心中完全有数,但家丑不可外扬,所以选择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不然闹开了的话他的出路只有一离婚,二找到那第三者进行决斗,而这些都是他所不愿或不敢的。几种可能性当中,以最后的这个特伦巴赫的分析最为可信。

斯塔克伯格的风平浪静有助于贝多芬洗清嫌疑吗?后者作为当事人或嫌疑人是否知道一些真相?可曾有意无意透露过什么内情?另外贝多芬与米诺娜是否见过面?传言中的父亲去世时女儿14岁,两人同住一座城市多年,在大街上散步、去餐馆吃饭都有可能不期而遇。那时的维也纳号称中欧大城,其实人口不过30万上下,在公共场所碰上熟人不需要特别大的运气。这些问题简明扼要,却可能是揭开谜底的关键。可是能有答案吗,如果有的话岂不早就广为人知,还会等到21世纪的今天。斯德林博士在《以这种态度和A在一起,一切都被毁了(Auf diese Art mit A geht alles zugrunde)》,克拉普若斯在《贝多芬唯一的爱人 --- 约瑟芬》书中,相继披露了一条惊人信息:

大约自1818年起,贝多芬因为听力完全丧失,与人交谈开始使用谈话簿(Conversation Book)。具体形式为他人写字在本子上拿给聋子音乐家看,后者读后以口语作答(偶尔也会写几句),结果是他人的文字被保留了下来,而更宝贵的贝多芬言论却没有被记录在案,后人只能根据谈话簿上他人的文字,来分析推断贝多芬在交谈中可能说了些什么。贝多芬离世后,数百本谈话簿被人品低下的申德勒出于个人目的捣毁、篡改了许多,至为可惜。如今保存下来的139册《贝多芬谈话簿》是研究贝多芬晚期人生的珍贵资料,至今还只有德文版。斯德林和克拉普若斯在他们的专著中引用了一段谈话簿内容,谈话时间为1819年12月中,写字人即提问者是贝多芬的朋友兼义务秘书弗朗茨•奥利弗(Franz Oliva,1786-1848)。他写道:“因为你总是谈起那个女人,她的丈夫应该会从他的孩子里面,辨认出你的那个,也就是有音乐才能的那个("Because you are always talking about that woman, the husband should recognize among his children yours as the one, who possesses musical talent.")”早不谈晚不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总是谈起那个女人”?原因也找到了:经过多年的拐带出走,斯塔克伯格带着已经快7岁了的米诺娜回到了维也纳。小姑娘虽然不算美丽,但很有个性,比两个姐姐都聪明伶俐,是3个小女孩当中的头 --- 根据特蕾莎的记载。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对于如果是米诺娜的亲生父亲贝多芬而言。

这是一段令人震惊的第一手记录,它几乎明确无误地证明了:即使在贝多芬生前,他有私生子 --- 不论是和哪个女人的 --- 就已经作为一个谣传或事实而为人所知,并且当事人自己也已全然知晓。奥利弗文字里谈到的这个性别不详的“你的”孩子,除去米诺娜还能是谁呢?--- 居然还有可能是他人,虽然可能性极低。说永生的恋人是世纪之谜,在于它谜中套谜。巧得不能再巧了:1813年3月初,安东妮也生了一个男孩,名为卡尔(Karl Josef Brentano,1813-1850),比米诺娜整整小一个月。所罗门发明了“安东妮论”后,有追随者比他走得更远,开始怀疑这个卡尔是贝多芬的种,但是除了套用所罗门假设,却提不出任何其它的独立证据来支持此说。根据所罗门侦探故事,推理中的贝多芬与安东妮的私会时间为1812年7月3日,前后误差一天都不能有。这样的话小卡尔必须足足早产一个月,变成八月怀胎,他的生物学父亲才有可能是贝多芬,从医学角度而言这有些让人为难。另外除去生卒日期及没有子嗣外,几乎找不到任何有关卡尔的历史记录,没人知道他是否有音乐才能,外表长得又象谁。这些无情的事实都让他在与米诺娜“争夺”贝多芬后裔的竞争中少有胜算。其实奥利弗的谈话基本上已经排除了卡尔作为“你的”孩子的侯选人资格:贝多芬“总是谈起那个女人”,她的丈夫想必就在本地,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通过坊间的小道消息获取贝多芬的私下言论。而安东妮一家远在700公里以外的法兰克福,且离开维也纳已有7年之久,自然和这里的市井传闻风马牛不相及。

即使在司法操作程序高度完善的现代欧美法庭上,这段文字记录也完全符合直接证据的严格标准,证明 --- 贝多芬至少有一个性别不详、生母不详的私生儿,因为这几乎就是他本人的亲口招认,而迄今为止这个私生儿最大甚至唯一的嫌疑人就是米诺娜。一个重要问题接踵而至:既然贝多芬了解事实真相,却为何拒绝相认、抚养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几乎是一个不成为问题的问题:答案是避免有可能导致双方都身败名裂的丑闻出现,既为了保护母女二人,也为了保护自己。按照当时上流社会的习俗,遭到妻子出轨羞辱的丈夫为了维护个人及家庭荣誉,应该找到那个第三者进行决斗。这或许是贝多芬1813年春面临的风险。当时他至少两次对人表达了自己可能会不得不离开维也纳或奥地利的担忧,第一次就在米诺娜出生的那天。5月份后风险似乎过去,出国的事情就再没有被提起。与约瑟芬的婚外情几乎给贝多芬带来了致命麻烦。难以想象如果他被逼参加一场决斗将会是什么情景,不论输赢都将是一场巨大灾难 --- 他不能伤害斯塔克伯格,也不能被其伤害。贝多芬应该意识到了这点,所以考虑出走回避。这个做法比后来逞匹夫之勇的普希金明智许多。生命即事业,而事业比并非人格尊严的所谓上流社会的面子重要得多。

风险过后,在接下来的年月里,守口如瓶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在米诺娜出生的1813年,他在日记里写道:“学会沉默。言谈是银,在适当的时候沉默是纯金。("Learn to be slient...Speech resembles silver, but to be slient at the right time is pure gold.")”不约而同,同年特蕾莎也于日记里写道:“对于那些你不能说出去的东西,将它们锁在舌尖上。”两年后的1815年,贝多芬在日记里再次强调了守护隐私的重要性:“即使对最亲近的朋友,也不要与他分享你的秘密 --- 你想要他对你忠诚吗,你自己都没能做到。("Even the most intimate friend, spare him your secret! --- Are you depanding loyalty from him, yet fail yourself?")”贝多芬本人如此守口如瓶,奥利弗等外人又是怎么得知米诺娜是他的私生女的呢?并且也不忌讳直接告诉贝多芬我知道你的这个个人秘密。奥利弗知道了,申德勒、里斯、车尔尼等人自然也应该知道(至少能在谈话簿上看到奥利弗的这段话),但他们在各自的贝多芬回忆文字中为什么对此没有丝毫透露?这些问题至今仍悬疑待解。

在永生的恋人课题上,米诺娜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她成了侯选人母亲的强力证据,大大增加了约瑟芬即为永生的恋人之说的可信度。但另一方面,贝多芬有私生女,且还是通过婚外情而产生的这一论说,也让许许多多将他奉为圣人,且持传统爱情与婚姻观的音乐爱好者受不了。尤其是德国音乐界,难以接受此项重大发现竟然是出自卡茨内尔松 --- 一个犹太人这个事实。所以多年来抵制米诺娜的人不在少数,而拒绝米诺娜常常意味着冷落约瑟芬,女儿又拖累了母亲。近2、30年随着世人思想观念的开放,和特伦巴赫、斯德林、克拉普若斯等约瑟芬拥护者的大量新发现的问世,米诺娜乃贝多芬私生女作为一种极有可能的历史事实,开始越来越为人所重视、认同。

十一、

1814年:斯塔克伯格夫妻的关系加剧恶化,几次闹到了官府那里。斯塔克伯格四处传播约瑟芬的坏话,在社会上成功地丑化了妻子的形象,但最具杀伤力的婚外恋事件没有被提及。最后他在警方的协助下强行将双方名下的三个女儿(包括一岁半的米诺娜)带离维也纳,然后将她们扔在一处教会之家后自行离去,随后多年不管不问。既没有经过妻子的同意,也没有法庭的判决,这应该算是一种拐带或劫持行为。斯塔克伯格离家出走后,约瑟芬与孩子的家庭教师安德里安(Andrian, Karl Eduard von Andrehan-Werburg)产生了私情并为之怀孕,由此可见她身心的不稳定。

“维也纳会议(Congress of Vienna)”期间,东道主音乐大师贝多芬成了万众瞩目的主角,取得了事业上的巨大世俗成功,声誉广播全欧洲,名利双收前所未有。

特蕾莎在日记里将贝多芬与约瑟芬相提并论,称他们两人为“塔索”。塔索为哥德的戏剧《托尔夸托•塔索》中的主人公,原型取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悲剧诗人塔索(Torquato Tasso,1544-1595)。塔索的代表作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英雄人物向往高贵纯洁的爱情,历经曲折坎坷却有情人难成眷属。更有考证价值的特蕾莎日记文字为:“收到贝多芬的来信,给贝多芬写信。约瑟芬,书写历史,贝多芬。”由此可见特蕾莎与贝多芬仍私下保持着联系,而且是为了约瑟芬的缘故。

1815年:斯塔克伯格夫妻之间的冷战在继续,现在又掺和进来一个家庭教师安德里安。9月份约瑟芬生下她与安德里安的私生女爱弥丽(Emillie)。不论是想还是不想,她都不可能养育这个明显不是自己那已离家出走的丈夫的孩子了。母女共同相处了仅7天,然后被交给了父亲。生来就必须和母亲分离的小爱弥丽2岁时死于麻疹,在约瑟芬8个孩子当中属她最小,却是第一个离世。约瑟芬头4个孩子来自首任丈夫戴姆,后面4个孩子分别来自3个男人,其中一个极有可能是贝多芬。

1816年:2月:一场贝多芬专场音乐会于约瑟芬的家 --- 戴姆公馆(Deym villa)举行,贝多芬莅临现场,与布伦瑞克姐妹当众会面。车尔尼等多位音乐会参加者见证了此次事件。另外特蕾莎在日记里记下了贝多芬的家庭地址。

7月:根据特伦巴赫的研究,贝多芬、约瑟芬有可能于7月在位于维也纳南边的矿泉疗养胜地巴登(Baden)会过面。贝多芬在那里一直呆到了9月份,期间写下了《第28钢琴奏鸣曲》(Op.101)。当时也在巴登渡假的凡妮在贝多芬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到:“我的心被大自然的美所充满,虽然她不在我身边("My heart overflows at the sight of beautiful Nature – albeit without her!"),”凡妮怎么会出现在贝多芬的房间?应该是偷偷溜进去的吧,去拜访一下暗恋中的音乐家的私人空间。“虽然她不在我身边”,听话听音,这个“她”似乎才离去不久,他的记忆仍然新鲜。无论如何,这个“她”不大可能是4年前就已经远走高飞的安东妮吧。

8月:贝多芬在日记里写下了一句含有几个缩写词的话,有可能是指与约瑟芬安排会面。目前这还只是一种专家分析,尚未定论,点到为止。

当年贝多芬与里斯和凡妮的父亲都谈起过一个他所爱恋的女人,流露出了自己“可能(wohl)”永远也无法拥有她了的苦涩心情。所罗门据此写道:“从凡妮的日记记载和贝多芬给里斯的信可以推断出,他1816年与永生的恋人的关系还在继续。”关系还在继续,意思应该是情缘尚未了断,仍有互动进行。果真如此,这个对象怎么可能会是所罗门中意的,远在法兰克福家庭美满的安东妮呢。这位女性毫无疑问应该占有某种地利优势,当时与贝多芬交往没有距离问题。所罗门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为始终身居维也纳的约瑟芬背书么,真可谓言多必失。

回到本文安东妮部分的“T字说”:根据克拉普若斯的分析,1816年贝多芬日记中的这位T女士,最佳侯选人非特蕾莎莫属。贝多芬对特蕾莎心存感激但又无以为报,一是因为她在斯塔克伯格夫妻多年的纷争中,始终如一地站在身心受到重创的妹妹一边,给予了她最大的精神与人力支持。二是贝约二人于1807年分手后,特蕾莎长期充当着他们之间的中介桥梁,为双方传递信息,至此亦有10年之久。其实特蕾莎对贝多芬也满怀崇敬和爱慕,日记中对此不乏流露。19世纪末有个名叫腾格尔(Mariam Tenger)的好事者以此为主题写了本小说,编造了贝多芬与特蕾莎的恋爱故事,虽然很快就被拉•玛拉揭露批驳,但恶劣影响已经流传开来,甚至连贝多芬专家罗曼•罗兰也被哄骗,在他那本风靡全球的小册子《贝多芬传》里以动人的文笔写下了贝多芬与特蕾莎私定终身的浪漫故事。受骗者转过来再骗人,千千万万读者就此成了一个世纪骗局的牺牲品,直至今日。

1817年:贝多芬听力几近全失,长时期陷入低沉。特蕾莎在日记里写道:“如果约瑟芬成为了贝多芬的妻子,她就不会因为贝多芬的痛苦而饱受今天这样的惩罚。然而,她把他变成了一个英雄。”作为这场爱情悲剧的唯一见证人,特蕾莎多年来不厌其烦地将贝多芬与约瑟芬相提并论。

1818年:前面谈到过约瑟芬可能患有产后忧郁症。经过多年破碎婚姻的折磨,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问题越来越严重,最后发展为某种莫名的病态。4月8日,米诺娜5岁生日这天,约瑟芬写了一封不短的信,辞情凄婉,语句破碎,时而似乎不知所云,时而又好象深不可测,她以一种无比的亲属感,向致信人倾诉了自己看破红尘、向往永恒的心思意念,仿佛一曲离别的挽歌。如同永生的恋人书信一样,这封信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但它毫无疑问是写给贝多芬的,信中的一句话透露了此重要信息:“你还好吗 --- 但是聋了 ---”。约瑟芬的聋子密友,除了贝多芬还能有谁。信中的另一句话“回答你的一个要求”则证明了在此期间,贝多芬也有信写给约瑟芬。

1819-1821:约瑟芬渐渐陷入贫病交迫的境地。她那势利眼母亲安娜仍然健在,住在布达佩斯的城堡里拒绝对女儿伸出援手。根据克拉普若斯的初步研究,在约瑟芬生命的最后一两年里,贝多芬有可能暗中给予了她一些财物接济,虽然他自己也不宽裕。

约瑟芬病逝于1821年3月31日,在她42周岁生日后的第3天。临终前只有长女维多利亚在旁。没有仪式,没有墓碑,她被葬于维也纳北郊的魏林格墓地(Waehringer Friedhof)。

整整6年过后,同样为阳春三月,布鲁宁和申德勒来到了这里,说:就是它了吧。这里是他常来逗留的地方,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做。于是,贝多芬也被安葬在了这里。身后,贝多芬与约瑟芬,相隔的距离比生前更近。

这出从开始到结束,断断续续上演了二十余年,既残缺又完美的古典爱情悲剧,就此落下了帷幕。

十二、

编年史终,回归主题:约瑟芬可能是贝多芬永生的恋人吗?重点考察的三大问题的答案无一例外为正面:(1)1807年后至1812年间二人确实仍然有联系。迄今已经发现的证据至少有两条,虽然不多,却是人证、物证并举,相当坚实可靠。(2)1812年夏也即永生的恋人信件书写期间约瑟芬极有可能出现在了事发现场布拉格。约瑟芬本人日记中的自证文字是本课题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最大发现,它令任何有关专家就此再也无法忽视约瑟芬作为最强有力侯选人的存在,更给了所罗门的安东妮说以釜底抽薪的致命一击。(3)1812年后二人仍联系不断,几年中的数项证据皆坚实有力:1813年米诺娜的出生,她外貌与贝多芬的酷似;1814年贝多芬与布伦瑞克姊妹的通信;1816年双方在音乐会上的见面;1818年约瑟芬写给贝多芬的准情书;1819年贝多芬对私生儿的变相招认。凡此种种,称之为铁证如山并不为过。洛克伍德的断言“我们缺少切实的证据证明1804-1807年后两人继续保持其关系,甚至相互联系的证据都没有”,所罗门的结论“说可能是约瑟芬的这个论点.....获得了相当多的赞同,然而1957年对1804年至1807年来往书信的披露预示着一段从未达到高潮的罗曼史过早的(即便不是冷冰冰的)结局,就算不知这种激情5年后是否会再燃烧一次,可是也没有可证实的证据证明有可能。”,全部彻底沦为谬误。这些美国贝多芬专家没看过德文版的约瑟芬日记、特蕾莎日记、贝多芬谈话簿等原始文档也就罢了,他们竟连塞耶的著作都没有仔细阅读过吗(塞耶的贝多芬专著录有1811年2月特蕾莎写给约瑟芬的一封信,见上),塞耶的书应该有英文译本吧,不然怎么会做出如此离谱的判断。

这里还有一个史实需要指出:约瑟芬、贝多芬先后离世后,有意消毁贝约情史证据的知情者不乏其人 --- 无论如何这是斯塔克伯格和布伦瑞克这两大贵族之家的双重丑闻,约瑟芬的兄长,家族继承人弗朗茨可能是一个;米诺娜或许是另一个 --- 如果她不愿意背负着一个私生女的名声活在世上,哪怕生父是大名鼎鼎的贝多芬;约瑟芬的其他子女都有可能,如果他们想要保护母亲的身后名声;斯塔克伯格作为直接受害者则更不必说,如果他风闻到了一些什么的话。在多方合围前后左右夹击下,部分甚至大量有关史料被人为销毁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另外还有非故意遗失及自然损毁等。但即便客观条件如此恶劣,仍然有这么多的贝约情史证据流传至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约瑟芬是一个矛盾的悲剧性人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方面因为喜爱音乐艺术,向往丰盈的精神生命,她爱上了贝多芬,这在当时本是一个超凡脱俗的行为。但另一方面,她的世俗心又很重,迷恋上流社会的浮华,无意为精神牺牲利益。在与贝多芬热恋的几年,开始阶段只肯秘密地进行,后来遭到来自家庭的阻力,与恋人结合有一定的难度,但是障碍并非完全不可克服,最后的决定权毕竟还是在她个人。即便在当时,贵族女下嫁平民男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安东妮嫁给了弗朗茨,贝多芬青少年时期在波恩的初恋女友艾丽奥娜‧布鲁宁(Eleonore von Breuning,1771-1841)嫁给了他的好朋友魏格勒。在精神与物质的天平之间,约瑟芬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最后实在走不下去了,她没有过多犹豫就扑向了后者,无情地舍弃了对她一片痴情的恋人。斯塔克伯格是一个低俗的男人,与贝多芬本不可同日而语,但是靠着一张小白脸、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一张贵族身份证,就迅速征服了约瑟芬的芳心。结果是一手种下了自己下半生的致命苦果。约瑟芬第二次婚姻期间对贝多芬的回心转意,1812年两人的重续情缘,大致是她追悔莫及的一种表现。可惜人生不可逆转,最终除了留下一段凄婉的佳话,她也难逃美人薄命的结局。

自历史角度看,贝约之恋中的约瑟芬不过是一个配角,虽然带有某种悲剧色彩,但因为她自身的行为方式难以称为不凡 --- 即使可以被宽容地理解,其美学价值十分有限,不大值得欣赏及同情。后人关注的重点全在贝多芬。一代代专家学者不厌其烦地探讨研究贝多芬永生的恋人主题,其出发点和目的不在于挖掘名人情史轶事,以追求花边新闻效应,而是为了从一个不可获缺的非音乐专业的侧面,试图更深、更全面地分析这位文艺巨人的人性心理。那么在这部时间跨度长达20多年的恋爱史中,贝多芬展现开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自我呢?简而言之,音乐中的贝多芬出类拔萃,恋爱中的贝多芬也非同一般。

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数百年间,诗人作家艺术家音乐家,大师巨匠层出不穷,在各自的领域内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自不待言。这是一个以白种男性为主的存在群体。出于各种心理,当然主要还是好奇心,世人在欣赏优秀文艺作品的同时,对创作者们的个人私生活也颇感兴趣。然而,文艺故事与现实生活严重脱节,一流艺术家为后人留下的可歌可泣的爱情传奇不多。单相思情圣彼得拉克、但丁无独有偶,有情人终成眷属好象仅勃朗宁夫妻一对。除了屈指可数的这几位,绝大多数文学家、艺术家的罗曼史都乏善可陈 --- 不论是按照传统宗教、伦理观念,还是依据他们自己努力在作品中推崇宣扬的文艺标准来评判。究其原因,文艺大师们自恃才高八斗,性情多愁善感,思想自由奔放,处世哲学与众不同,行为方式拒绝为社会舆论、道德礼教等条条框框所束缚。所以用世俗的眼光看,他们以自己亲生经历谱写的那些浪漫故事,大多不是情感泛滥,就是薄情寡义。这是一种颇有讽刺意义的社会存在现象。

而恋爱中的贝多芬没有显露出这种两面性,这种古今文艺家的通病。他对约瑟芬的挚爱痴情既具有诗人的浪漫,又富有骑士精神。十几二十年,他对恋人始终一往情深,即使几次三番被背叛、被抛弃也无悔无怨。这在一般凡夫俗子都很难做到,更不要说一位千古一见的文艺天才。为何文艺家要异于常人?因为他们的雄性荷尔蒙格外旺盛,既多情善感又自由奔放,爱得可以山高海深,但却难以地久天长,今天失恋了痛不欲生,明天太阳照样升起,昨天的眼泪还没干透,就开始了新的一轮恋爱。贝多芬对约瑟芬的爱出于一种深挚的理解、欣赏和倾慕,这在外人看来或许并不值得,因为他所恋对象的为人不无问题,特别是她对他的感情很不专一。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贝多芬自己认为是值得的,他的情感就是有价值的。爱得越深,就越有意义。美常常是一种缺陷而非完整,了不起的爱情常常不是爱上了所谓正确的人,而是恰好相反。公主王子相互来电老生常谈,这其中王子爱上了灰姑娘,比灰姑娘爱上了王子伟大一千倍。

他的骑士精神反映在尊重恋人的个人选择上,在约瑟芬的首次婚姻中,无意扮演第三者的角色,相反和她的丈夫成为了好朋友。后者数年后病故,他开始与年轻的寡妇相恋,愿意承担起做她几个幼子继父的沉重职责。这与当年卢梭为了维持个人自由,滥情却不顾后果,只管播种不问收获,将几个亲生儿女都送去了孤儿院的做法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里对贝多芬的褒扬需要有一定的节制。当时的约瑟芬既是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同时也是一个富有的贵妇人,作曲家若能与之结合,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将不无收获。贝多芬当然没有那么势利,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他一生中从来不和社会中下层女人交往,经济考量未必不是原因之一。

必须特别着重指出的是,1812年贝多芬与约瑟芬的婚外恋 --- 如果确实发生了的话,在社会道德层面上无可指摘 --- 无论是以当年还是现代的标准来看。二人本来就是多年恋人,斯塔克伯格后来居上才是第三者。那时斯约夫妻关系已势同水火难以挽回,只是碍于离婚法律条文的严苛及相互物质利益的捆绑,再有就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而不得不继续维系着这桩没有爱情作支柱的不幸且不道德的婚姻。此时贝约重温旧情相互慰藉,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米诺娜的出生更是顺其自然。将贝多芬视为圣人的乐迷们大可不必为此纠结,另外实在也没有必要将其奉为道德楷模。一个活出了自我良知的人,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而贝多芬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布拉格事件”发生后,两位旧情人兼新欢各自面临着重大抉择,是情无返顾将亲密关系继续发展下去,从而面临着一个不可预知险恶的未来,还是见好就收于此罢手。约瑟芬的态度不清楚,而贝多芬在永生的恋人书信中明确表达了自己一动不如一静的意愿,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生命 --- 他的音乐。

十三、

最后小结比较一下约瑟芬和安东妮作为贝多芬永生的恋人的可能性:

* 1812年前与贝多芬是否有实名情书往来:约瑟芬 --- 是,安东妮 --- 否
* 1812年7月初是否出现在了布拉格和卡镇:约瑟芬 --- 可能,安东妮 --- 确认
* 1812年7月初在布拉格和卡镇时是否有丈夫陪伴:约瑟芬 --- 否,安东妮 --- 是
* 1812年时期与自己丈夫的关系:约瑟芬 --- 恶劣,安东妮 --- 良好
* 1812年后与贝多芬是否有过会面:约瑟芬 --- 是,安东妮 --- 否
* 1812年后与贝多芬是否有准情书往来:约瑟芬 --- 是,安东妮 --- 否
* 与贝多芬育有私生子的可能性:约瑟芬 --- 高,安东妮 --- 低
* 与贝多芬恋爱是否有人证:约瑟芬 --- 是,安东妮 --- 否
* 是否获得过贝多芬作品题赠:约瑟芬 --- 是,安东妮 --- 是
* 是否与贝多芬安葬于同一墓园:约瑟芬 --- 是,安东妮 --- 否

可以看出,在以上10条对比中,安东妮唯一强过约瑟芬的地方,就是她已经被证实事发时出现在了事发地点布拉格和卡镇,而约瑟芬则是明确地计划去布拉格,而结果是否成行尚未被最后证实。但短暂的一天时间及丈夫和女儿的在场这些不利条件,让安东妮的这个微弱优势没有多大意义。安东妮之所以成为永生的恋人侯选人大热门,仰仗的几乎全是这个有丈夫和女儿陪伴的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点。其实连所罗门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没有证据显示贝多芬曾与安东妮在布拉格见面("There is no proof that Beethoven and Antonie met in Prague." --- Solomon 1972)。主要支柱缺乏证据,其理论建筑在一堆由猜测和假设构成的沙滩上也就不足为怪了。

再看作品题赠:安东妮共获得贝多芬一部半作品,《迪阿布里变奏曲》和《第32钢琴奏鸣曲》次要的英文版,主要的德文版被题赠给了他的学生兼赞助人鲁道夫大公(Archduke Rudolph,1788–1831)。另外安东妮还祈求贝多芬给了她一张作品手稿,这是一首半成品歌曲 ---《致恋人》(WoO 140),只有一分零几秒钟长,几乎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根本就没有完成。好朋友亲口要东西,且不过是一张纸片,很可能还是复写件,主人能不赏光么。本来是小事一桩,可所罗门如获至宝,拿这张纸当作贝东恋爱的证据之一:“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说服力的提示:安东妮早在7月6日和7日的书信之前,就已经是贝多芬永生的恋人了。”一首小曲居然能证明这么大的课题。那么贝多芬将成熟正式得多的爱情套曲Op.75和Op.83都献给了他的赞助人金斯基王子(Prince Ferdinand Kinsky)的夫人凯若琳公主(Princess Caroline Kinsky)又怎么说,难道他也爱上了公主么;他还将他的著名爱情组曲《致远方的恋人》(Op.98)题献给了另外一位赞助人罗伯克维兹王子(Prince Joseph Franz Maximilian Lobkowitz,1772–1816),按照所罗门的分析法就更没法说了。

贝多芬送安东妮作品手稿,还是首爱情歌曲,说明他心怀坦荡,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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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夫     时间: 2014-10-18 09:46
太长了,先顶起来。等稍空慢慢阅读。章凝的文笔十分耐读,简洁,明快,准确是我感觉到的最大特色。好!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0-19 10:32
“这么说贝多芬个人恋爱婚姻的不幸原来却是人类之大幸,为此,我们今天实在应该感谢当年那几个将贝多芬无情阻挡在婚姻大门之外的凡夫俗子。”——如此看来,上帝对贝多芬是残酷的,对人类却是人慈的。

读了一小部分,抽时间再读。真是心血之作。
作者: 唐夫     时间: 2014-10-19 11:34
真佩服贝多芬的定力啊。心恋之人成为别人的太太,还是人家的常客和恋人约瑟芬的的教师。换了别人,要么逃之夭夭,要么就越轨出线啦。不过,贯穿人类精神领域里的恋情千奇百怪,但绝大多数还是在金钱和利益以及权势的圈子中徘徊。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4-10-25 20:01
谢二位!

本篇有几分学术。估计很少有人能有时间、耐心和兴趣通读全文。
作者: 唐夫     时间: 2014-10-25 20:16
其实,章凝此文,让我读起来回肠荡气,好像唐夫就忽忽间妄自菲薄的爬上秤杆,在灵界里做贝多芬了。前几天你的二芬之苦恋,又通读了一遍,以至于整个夜间浅睡与梦回之间,糊糊中还将贝多芬和约瑟芬的身影魔幻般重温在想象的旷原。贝多芬的一生大约都在苦恋中熬煎,都是些无花果罢了,拿你的话来说,是他的悲剧也是人类的喜剧(我暗自一笑,觉得章凝兄此言有点“心黑”哟)。在感情的海洋中,总有各种各样的浪花涌现,尽管最终都是泡沫,但毕竟有些还是斑斓一时。

你的有些段落句子写得很精彩,比如给漫长而又情怀人生做了个有趣的总结,那就是:“…….。百年之好无望,那么退而求其次,和恋人发展到水乳交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境地,也不失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他渴望两个人携起手来,齐心协力将双方的关系向前再迈进一步,而做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有占有了女方的身体,不,应该说是男女相互拥有了对方的身心,这场恋爱才可以算得上功德圆满,最终修成了正果。除去情圣彼得拉克,任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贤哲伟人,持有此种心理再自然、正常且合理不过,上帝造出禁果就是给人尝的,不然毫无用处。不幸的是存在即合理,反之合理却不一定存在。…….”

的确,作为网络时代,短文为宜。如果能用连载方式,将长文据列,也行。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4-10-29 21:39
多谢唐兄鼓励及建议!以后正确做到长文短发。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4-10-29 21:40
《第32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为他永生的恋人所写的安魂曲吗?学者们的专业研究应该无不道理,但作为一名聆听此曲上千遍,悉心鉴赏了6、70个版本,而对之有着非同一般感悟理解的资深发烧友,我个人以为这部无与伦比的金曲所传达的信息、包容的内涵和承载的意义,远远超出了男女之情。这是作者以音符为传播媒介,为普遍意义上的精神贵族个体书写的一部浓缩了的百科全书及史诗。《月光》、《悲怆》、《黎明》、《热情》、《葬礼》、《暴风雨》、《田园》、《告别》、《杜鹃》、《特蕾莎》、《槌子键琴》,贝多芬的著名钢琴奏鸣曲大多被人冠以雅俗共赏别名,以努力反映作品的主题动机及音乐特色,但他的这部杰作却竟然是一个例外,长期以来没有自己独特的别名,只有这个既绕口又干巴巴的《c小调第32钢琴奏鸣曲》。该结束了,现在容许我不揣浅陋,为两年来给我带来几番领悟莫大感动的她起一个正式的名字 ---《终极奏鸣曲(Eternity Sonata)》。“终极”代表“最后”、“至高”,用于本曲再恰当不过,她是贝多芬于钢琴奏鸣曲领域的封笔及登峰造极之作,或许也是人类音乐艺术所能够企及的珠穆朗玛峰上的一块净土。英文“Eternity”具有“永恒”、“不朽”、“永生”、“上帝”、“来世”等多重涵意,更能表达此曲博大精深的无限精神。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1-3 04:32
读完全文,总体感觉章凝用大量事实,有理有据地将神性的、人性的贝多芬写得丰满无比。当他进入音乐王国(音乐创作)时,神性附体,脱离音乐,进入俗世,他便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例证是他对几位贵妇人的无果求爱。而在我感觉,俗世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配得上贝多芬的爱。约瑟芬更是如此。其实约瑟芬和她母亲是一路人,既势力又俗不可耐。她宁可嫁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老男人和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教师,也不接受贝多芬的爱,原因很简单,前两位是有贵族身份,而后者,虽才华横溢,却是一个贫民音乐家。在等级森严的俗世,贝多芬的贫民身份,注定他不会是爱情婚姻的宠儿。

“请相信我,我需要履行我的义务,所以我遭受的痛苦是最大的 --- 我的行为完全是跟随着高尚的动机指引。”先是“可悲的义务”,现在是“神圣的盟约”,如果说不能结婚是为了孩子,无可厚非,那么这个盟约又是为了什么。可怜的贝多芬没有答案,只有失望和痛苦。真正的爱是为对方做出牺牲,真正的爱不讲理性。而约瑟芬似乎只满足于和贝多芬维系柏拉图式的精神互动,从中获得某种心灵寄托,但在具体的社会关系和现实生活等方面,则刻意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不肯越雷池半步。”——约瑟芬高举道德的幌子,如此冷酷回绝贝多芬,大概应归结于他们社会地位的悬殊吧。约瑟芬既然嫁给了一个富有且能给她做父亲的戴姆,那么,足以证明,她并不是一个爱情至上者或精神恋爱者。她只是一个拥有贵族身份,而无贵族精神的俗女子。因此,她逃脱不了世俗的巢臼。她拒绝和贝多芬有实质性的情爱,也就不难理解了。而贝多芬虽然是平民艺术家,但他的贵族精神,是约瑟芬不可企及的。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1-3 04:42
“旅途中约瑟芬患病,家庭教师趁虚而入嘘寒问暖,让虚弱中的女主人在感情和理智上都难以抵挡,病情还没完全好转,两人就发生了男女关系。”——这足以证明,约瑟芬是个配不上贝多芬爱的俗女子。她接受的不是家庭教师这个人,而是他没落的贵族身份。

音乐、爱,在懂她的人面前才是天簌。否则,是对牛弹琴。

“不是因为他绝情,而是因为他有比爱情更重大、更有意义的人生追求。当爱情与艺术相冲突时,放弃的是爱情,坚持的是艺术;牺牲的是世俗幸福,成就的是精神自我。”——这或许就是贝多芬终其一生独身的终极原因吧。在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音乐更为重要。包括爱情。对于音乐家贝多芬而言,爱情是多变的,而音乐不。

“这是作者以音符为传播媒介,为普遍意义上的精神贵族个体书写的一部浓缩了的百科全书及史诗。”——这是对贝多芬最精准的诠释。贝多芬就是为音乐而来到人间。他的永生恋人就是——音乐!
作者: 唐夫     时间: 2014-11-5 13:51
总的说来,贝多芬还是有点迂腐。可能艺术节都有点偏执吧。一辈子这样的单相思,爱来爱去,一个都不成,是对自己太刻薄了。章凝说他把这样的感情发挥在音乐上,不知是歪打正着呢,或者是正打歪着。总之,老贝活得够苦。我曾经读到的文字中,有人还猜测他和弟媳妇有点暧昧关系,甚至认为弟弟的儿子就是他的。众说纷纭啊。名人一旦出名,就什么隐私都会被人掏出来晒晒,甚至添油加醋的活儿也多。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4-11-8 11:30
多谢点评!近来实在很忙,对不起回复晚了。

“安东尼”派,主要为所罗门一人,努力证明约瑟芬不是一个好女人,不值得贝多芬投入感情,所以不会是他永生的恋人。

而“约瑟芬”派则相反,为了证明约瑟芬是永生的恋人,不愿对她发表任何负面评论,将她的背叛说成是完全出自身不由己的无奈。

双方都比较感情用事,没能做到实事求是。我在此事上的立场比较客观,一方面认为约瑟芬确实不是贝多芬理想的恋人,另方面根据各种证据判断,她就是贝多芬永生的恋人。贝多芬爱上了一个旁人不以为然的女人,很正常。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爱情本来就是一件盲目的事情。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4-11-8 11:44
接近结尾处加上一段:

贝东之恋与贝约之恋之争,至今已持续了近半个世纪,并且似乎还看不到短期内尘埃落定的可能。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有利于约瑟芬的证据的发现,相信水落石出的日子也不会遥不可及。不论是和哪一个女人,这段男女之情都属于不为世俗道德所容的婚外恋,那么一众专家学者费尽心力研究这断历史旧案有意义吗?女方究竟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有意义,很重要。因为它涉及到的是作为一代伟人贝多芬的人品及心理方面。假若贝东之恋为真,贝多芬一方面声称布伦塔诺夫妇是世上他最要好的朋友,一方面却在好朋友夫妻之间横插一脚,扮演了一个无论如何也难称光彩的第三者角色,并且事后还利用被他暗中背信弃义伤害了的丈夫的善意,多次接受对方慷慨的财务资助。对于如此为人处世的一个贝多芬,后人虽然仍不得不以其巨大的艺术成就为重,而宽容地给予理解和接受,但总会感觉几分遗憾,虽然我们并不要求乐圣同时必须也是德圣。如果贝约之恋为实,那么此次婚外情事件非但不是贝多芬人生的一个污点,相反是他人性美善披肝沥胆的一次展现。十几二十年痴恋一个女人,一个或许并不值得他如此爱恋的女人,历经当事人的几番背叛和世人的百般阻挠而无悔无怨,这样的行为放在哪个时代的哪个男人身上都能够称为不凡,发生在贝多芬身上更增添了他的光彩。爱情作为人类具有的一种常常被扭曲异化了的本性兼德行,在伟大艺术家这里竟然得到了足以媲美文艺经典作品身体力行的再现。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4-11-11 03:51
“探秘”过程的本身,就有其不可否定的价值和意义——既是文学的也是历史的。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6-2-14 14:26
各位情人节快乐!

近来将本文又校对修订了一遍,今天贴上来。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6-2-20 22:21
我对这个近乎“刑事侦探”的课题确实很有兴趣,但眼下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因为有更有趣的东西要写。

如果可能,两三年后再回头写贝多芬,那将是一篇短篇小说,故事情节都想好了,只是需要时间。再此先做个广告,希望能早日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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