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枇杷树上的鸟窝(校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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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zhao2
时间:
2007-12-3 10:14
标题:
枇杷树上的鸟窝(校对版)
1
“嘭,嘭,嘭,”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声把淑燕从梦中惊醒。
淑燕的小屋不到四平米,搭在豪宅后院的一棵枇杷树上。小屋原先用作房东独生女安娜的游戏室 ── 油毡屋顶,合成板墙壁和小门,绿色小屋,深褐色木梯。
从小屋的窗户往下看,淑燕正好看得见游泳池。远远地,别人只能见到枝茂叶盛的大树。淑燕昵称她藏在枇杷树上的家:鸟窝。
当初能找到这个住处,很让淑燕得意了一阵子。离她上学的地方不远,月租一百五十,包括水电、垃圾费。她花四美元在院售买了张书桌,人家还送一把断了条腿的椅子。淑燕费尽心思把它们搬回去,找根木棍绑在断椅腿上,坐上去试试,嘿,还挺管用的。她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那天的运气特别好,邻居扔出一张半新的单人床垫,淑燕把它拖上鸟窝。新家就算安顿好了。
“嘭,嘭,嘭,”响声又起。黑暗中,淑燕睁大眼睛,有人急促地敲门。
什么人? 七尺高的电动铁门和水泥围墙,除非翻墙头或者盗用密码,外人是进不来的。如果是歹徒,拳头一砸,门就能砸个洞出来。鸟窝离豪宅那么远,谁也听不见这边的动静。从床垫上坐起来,淑燕本能地抓起枕头,护在胸前。
“开门,我是安娜!”
淑燕吁了一口气,放下枕头,拧亮台灯,闹钟正指12点。她开了门,一阵风雨推着安娜闯进屋来。安娜拎个手提包,一身红平绒连衣裙,额上缠着纱布,头上裹一条白底碎花围巾,浅绿色的眼睛里涌出泪珠。
“安娜,你把我的魂都吓跑了。怎么回事?”淑燕问,递给她一条毛巾。
“我,我,我来跟你说再见,”安娜用毛巾捂住脸,哽咽道。
“别哭,坐床垫上慢慢说,”淑燕指指地上,加了一句,“当心,别踢翻了接雨盆。”鸟窝里没有冷气暖气,四季室内和室外气温一样,屋顶下雨还漏。
安娜坐下,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淑燕看着她,注意到她脖颈上没有平时常戴的金项链,不知道该怎么办。
2
安娜在史坦福大学上三年级。虽然由学校到家,开车才二十分钟,但她每个月也就回家一次。淑燕第一次见到安娜是个星期六,可以睡懒觉的日子。那天淑燕一早就醒了,翻个身,躺在床垫上听树上的小鸟吱吱喳喳地叫。难得的清闲。
过了一会儿,鸟鸣中夹进了咯咯咯的笑声,淑燕好奇地俯身窗口,一对青年男女在游泳池边嘻戏。淑燕久久地望着他们,悄悄地分享他们的愉悦。
那天上午淑燕在鸟窝下见到安娜。 她长得像个芭比娃娃,高佻的身材,修长的腿,金色的披肩卷发。淑燕马上就喜欢上她了。安娜戴了一条金项链,带有金十字架垂饰,十字交接处镶着一粒璀璨的钻石。
“好漂亮的项链和十字架。”淑燕说。
“谢谢,这是我最喜欢的首饰,小时候领洗那天妈妈送我的。我们家信天主教。长大以后我很少去教堂,却差不多每天都戴着它。”安娜用手捏捏十字架。
接着,安娜像小鸟一样叽嘎嘎地问了淑燕许多问题。淑燕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是“中国下雨吗?”
从此她们熟了。安娜父母开公司,经常不在家。安娜每次回来,都到后院找淑燕聊天,好奇地问这问那。淑燕也高兴有个美国朋友说话解闷,练习口语。有空时,安娜还带她开车出去兜风。
安娜的男朋友一个接一个,有时碰上,安娜会给淑燕介绍。她当着男友的面夸赞他,说他如何让自己失魂落魄。下个月,如果淑燕再问起他,安娜又可能滔滔不绝地怒斥那个男友,说他原来是一个怎样的混蛋。
安娜的情绪经常时好时坏,但从来没这样伤心哭泣过。淑燕静静地陪她坐着。暴雨穿过枇杷树叶,啪啪地打着屋顶,像一首古老的乐曲。风抱住鸟窝呜呜地摇晃,似大浪戏弄孤舟。
3
这场暴风雨在淑燕上午去肯尼家时就开始了。
淑燕四年前从北京来加州自费留学,再熬一年就能拿到电脑硕士学位了。作为外国学生,她不能合法工作,但每学期必须上五门课才能保持合法身份。为一学期两千多美元的学费,淑燕打二份黑工 ──周一至周五在餐馆当侍应生,周末在肯尼家打杂。
淑燕平常都是骑一辆破自行车,四十分钟由家到山脚,再爬二十分钟的山才能到肯尼家。今天雨下得大,淑燕决定花三毛五分钱搭公车。到了车站,越等车越不来。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毛钱的硬币,想打电话说她会迟到,话筒拿起又放下,好几次,那枚硬币在手心攥得发湿发热,最终也没舍得丢进电话机。
淑燕在山脚下了公车,顶风冒雨往山上爬。路两边的树丛在风雨中倾斜,雨雾遮绕,一片模糊。“啪”地一声,伞被风刮翻了。淑燕用力把它翻过来,倒退着上山,又没法挪步。她索性收了伞,淋着雨走。
肯尼太太给淑燕开了门。快十一点,她还穿着睡袍,满头粉红的卷发筒。“怎么到现在才来?晚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样不守时,以后还怎么用你?”她劈头盖脑地一顿训斥。
“我,”淑燕想说什么,话没出口,眼泪流了下来。
“有什么可哭的?快去熨衣服,” 肯尼太太转身走回房间,里面正播肥皂剧的主题曲。
淑燕抹抹泪,脱掉湿透了的鞋袜。又将大理石门厅的污水擦净,那是刚刚从她的身上、伞上淌下的。然后她到洗衣间架起熨衣板,温上熨斗。小山似的一堆衣服,天黑以前是干不完了。她叹口气,一件一件地熨,衬衫、外套、长裤、裙子。
淑燕站着干活,隔一会儿伸伸发酸的胳膊、抖抖发麻的腿。电视剧做广告时,肯尼太太走过来,翻弄淑燕熨好的衣服。
“这件怎么熨的?” 肯尼太太举着印有玫瑰花的裤衩质问。
淑燕接过那条大得足够给自己做裙子的裤衩,忍住笑说:“对不起,我重熨。”
“这件也不行,” 肯尼太太从衣架上扯下一件丈夫的白衬衫,扔到一边。
淑燕咬住嘴唇,低下头使劲推熨斗,心里念经似地反复叨叨:“四块钱一小时,四块钱一小时,四块钱一小时。”
4
淑燕打了个喷嚏,赶紧捂住鼻子。安娜止住哭,扭头看看淑燕,轻声说: “上帝保佑!不舒服吗?”
“谢谢。白天淋点雨,晚上开始流鼻涕、头痛,著凉了,”淑燕说。
看到安娜情绪安定下来一点,淑燕试探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去哪儿?”
安娜答非所问地说:“记得约翰吗?”淑燕点点头。当然记得。怎么能忘记约翰呢?
几个月前的一个炎热下午,淑燕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从鸟窝出去。“哈啰,淑燕,”安娜喊她。淑燕寻声看到安娜和男友躺在长椅上晒太阳。
“哈啰,安娜,”淑燕笑着向他们摆摆手。
“过来一下,”安娜说。
“就来”,淑燕答道,推开隔在游泳池和枇杷树之间的木围墙矮门。池水倒映蔚蓝的天,园丁刚剪的草坪散发沁人心肺的清香。
“这是淑燕”,安娜对男友说;又转头对淑燕介绍,“这是约翰,我的新任男友。”
“真高兴认识你!”淑燕由衷地说。淑燕圆圆的脸、瘦小的身材,一条白吊带短裙、齐腰长发黑瀑布般披散在胸前身后。
“安娜提起过你,当然都是好话。没想到还这么漂亮”,约翰说,躺在那儿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约翰一米八几的个子,健壮的身材,晒得黝黑的皮肤。显然刚从水里出来,游泳裤粘在身上,轮廓分明。淑燕羞红了脸颊,拧着两只手。
“要不要来一瓶?”安娜问,指指旁边一箱啤酒,及时替淑燕解了围。
从那以后,安娜没再换过男友。上个月回来时,安娜还兴奋异常地给淑燕看了她的订婚戒指。
想到这儿,淑燕问安娜,“你和约翰不是订婚了吗?”
“是啊,说好明年我一毕业就结婚。” 安娜眼里又流出盈盈的泪。“从一认识约翰,我就觉得他比从前任何交过的男朋友都好。他说话总恰到好处,让我觉得自己既聪明美丽,又温柔可爱。我如痴如狂地爱他。每天不管在哪里、在干什么,我都在想他。电话上听到他的声音,我会发抖。他的床上工夫更是无可比拟。每次做爱,我都觉得欲仙欲死。”她脸上露出梦幻般的微笑。
安娜停了一下,回过神来说:“他对我宠爱呵护、无微不至。每次见面,他都送我贵重的礼物,带我去高级餐馆。他用各种方式告诉我,他爱我。”
“他是干什么的,那么年轻就那么有钱?”
“嗨,问题就出在这上头。他告诉我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推销员。开始我没怀疑他怎么能够这么慷慨。我从来也没为钱操过心,也就没追究他的钱是哪儿来的。我父母家产几千万,虽然他们对别人很小气,但是对我这个独生女大方。小时候,只要我想要的,他们都满足我。”安娜往后挪挪,靠到墙上接着讲下去。
大约十岁那年,安娜忽然要学骑马。父母亲给她买了一匹黑色的大马,专门请人照顾训练它。安娜骑了一次就说不好玩,不愿再骑。父母亲为了确保安娜不再变主意,还养了那匹马好几个月。
安娜真正想要的,是父母亲陪她玩。但他们工作都很忙,经常在安娜睡觉以后才回来,而在她醒来之前又走了,周末也一样。有时候,安娜好多天都见不到他们人影。
“可怜的安娜”,淑燕猛地咳嗽起来,她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到墙上。
“其实”,淑燕缓缓地说,头痛得更厉害了,看看闹钟,二点十四分,“我觉得你小时候也还幸福,就是太孤单了。”
“唉,一直想有个疼我、爱我、陪伴我的亲人,有个自己的家。我原以为约翰是可以让我托付终身的人。”安娜痛苦地紧锁眉头,讲诉起这几天的遭遇。
5
前天上午,安娜得知自己怀孕八个星期,激动得又叫又跳。为约翰做一个小娇妻、为他们的孩子做个好妈妈,她的美梦就要成真了。她想给约翰一个惊喜,没打电话,马上开车去他家。正准备按门铃,忽然听到一个妇人娇嗔的声音:“你这个调皮的坏孩子,老板跟我说好的一次五百美元,你怎么要加倍呢?”
约翰用让安娜一听就发软发酥的男中音说:“我的小心肝好宝贝,你可是来了两次啊!”
妇人说:“也是。算了,再加五百,拿去吧。还不快亲亲我,这里,嗯!这儿,啊!哦,哦……”
犹如五雷轰顶,安娜愣在那儿。
直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约翰拥着那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出来,安娜才木然地给他们让路。见到安娜,约翰吃了一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吱声。他用轻松的口吻对安娜说,“请稍等,我马上就来,”从她身边下了台阶。
“她是谁?”妇人问。
“下一个客人,等不急早到了。吃醋吗?” 约翰吻了一下她的耳垂,笑嘻嘻地说。
妇人开车走了。约翰一把将安娜拽进门,拼命地吻她:“安娜,安娜,”约翰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该想来就来的。差点吓着我的客人。”
“约翰,你,你,你,”安娜用力推开他,浑身发抖,只挤出几个字。
“我怎么了?我卖身?你不是一样么?”约翰理直气壮地说。“想想,要不是整天陪这些老婊子腻歪儿,我凭什么花那么多钱在你身上?”
“约翰,我们订婚了。我爱你,”安娜哭着说。
“哼,爱?别那么认真。订婚?跟你开个玩笑。” 约翰冷笑道。
安娜摘下订婚戒指,扔向约翰,大叫:“你这个无耻的骗子!我恨你!”
安娜在高速公路上狂开了几个小时,不知道怎么竟然停到了一个小诊所前,半年前她曾陪女友到这儿打胎。
安娜喝醉酒似地推门进去。柜台后的接待员看了她一眼,毫无表情地递给安娜一个夹纸板,冷冷地说:“把这份表格读一遍,在打黄叉的地方签名。四百美元,只收现金或信用卡。”
安娜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签了名,付了钱。在候诊厅里等了也就半小时,感觉上却是很久很久。
一个护士大声叫安娜的名字。她跟护士去量血压、秤体重、回答问题,然后就进了手术室,脱光衣服,套上一件蓝白色的纸衫在手术台躺下。护士在安娜的敏感部位打了一针局部麻药,告诉她医生很快就来。
几分钟后,女医生匆匆赶来,直奔手术台。
“把腿抬起来,打开,”她命令似地说。
安娜机械地照办了。医生把一个不锈钢的、像盛冰激凌的锥型蛋卷似的扩充器塞进安娜的下体,开动了带白色塑料管的吸引机。
吸引机刺耳地尖叫起来,医生把塑料管插入安娜的体内吸着、拽着、搅动着、捣碎着。安娜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想,也没觉得疼痛。她子宫内的胚胎和胎盘破碎后和血浑在一起被吸进一个塑料罐;她的爱、她的希望、她的未来也都被吸走了。
“医生,我……孩子,不要弄痛了我……孩子,不要……”安娜蚊子般嗡嗡呻吟。
医生关闭机器,转身离开手术室,整个过程没出十五分钟。
手术室回归宁静。安娜使劲抬起头,看着那个透明塑料罐──大半罐鲜血和绞碎的胎儿依然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向她哭诉,“妈妈,我好痛” ,仿佛在问她“妈妈,为什么?”
安娜干呕数声,差点吐了出来。“天主啊,我干了什么?我的孩子!”安娜在心中绝望地狂叫,泪如泉涌。
护士给安娜几个妇女用吸水棉垫说,“穿好衣服到外间休息些时候再开车。两个星期之内,下身流血、小腹痛、呕吐、头晕、出虚汗,都是正常的反应。”
安娜扶着墙一步步蹭回候诊厅。第一次注意到乳白色墙上的风景画:一幢西班牙风格的小楼,一片青青的草地,沿着矮矮的木篱笆盛开着妍紫、深红、纯白的玫瑰花。“你再也不会有家了,”她告诉自己。
6
安娜茫然盯着鸟窝顶上一片云彩似的湿痕,看着雨水一滴滴渗进来,轻声滴到地板上的铝盆里,眼泪也一滴滴滚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从诊所出来我就不想活了。我杀了自己的亲骨肉,要下地狱的。”
“不要,不要,”淑燕喃喃地说。
安娜好像忘掉了淑燕在身边,眼睛无神地平视,继续说:“我回到家,冲个淋浴,换上一套我最喜欢的深蓝色晚礼服。就是死,我也要死得漂漂亮亮的。我把煤气炉开到最大,在餐桌边写了遗嘱,放进保险箱。煤气味越来越浓,我开始发晕,知道时候到了,擦着火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我眼前一片火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安娜!”淑燕带着哭腔说,抓住安娜的手。
“醒来时,我躺在急诊室床上。一个挺帅的男医生告诉我,只是轻度煤气中毒和皮肤烧伤。我的眉毛和头发烧焦了,但都会再长出来。亏好房顶给炸了一个大洞,让煤气飘散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还告诫我以后用煤气炉一定要当心,别出意外”,安娜拍拍淑燕的手说。
“今天,我不会再那么窝囊了。看,下午买的。”安娜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把崭新的小手枪。
淑燕满脸恐慌,生怕安娜要拉自己作垫背,本能地往远处靠靠。即使安娜只是自杀,淑燕也不愿在鸟窝里出人命案。
安娜看出了淑燕的心思,“放心,我不会在这儿扣扳机的。”她脸上露出非凡的平静,把枪放回手提包,拿出一根细小的自制香烟和打火机。
“安娜,你不是已经戒烟了吗?”淑燕问。
“是戒啦。这不是香烟,是大麻。就抽一根,”安娜点着烟,深吸一口,闭上眼睛,过了足足一分钟才让烟从嘴里、鼻孔中飘出来。鸟窝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和香甜辛辣的味道。
安娜掐灭烟,把烟头吞到肚里说:“我来只是告别。你是我唯一想说再见的朋友,也是唯一真正关心、理解我的亲人。你从来没因为我们家有钱而瞧不起我。”
“安娜,千万不要想不开。我怎么会瞧不起你。我羡慕你父母给你的一切。他们就你这个宝贝,你走了,白发送黑发,让他们多痛苦”,淑燕说。
安娜用手托住下巴,“嗨,他们过一阵也就算了吧。我和父母亲从小就没话说,有时还吵架。搬出去之后,他们规定我每个月得回家一次才给我钱。我一直把回家当作不得不服的苦役。认识你之后,每个月我是迫不及待地回来,为了能和你聊天。”安娜的眼角漾起一抹笑意。
“以后我多抽些时间和你在一起,”淑燕说。“你多幸运,我已经四年没法见父母亲了。你的孩子是无可挽回了,但别错上加错。中国人有句话,‘跌到了,算什么,爬起来’。关键是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淑燕劝慰她。
“我犯的是无可弥补、无可原谅的错,天主是不会饶恕我的,”安娜固执地说。
淑燕搜肠刮肚地想了几分钟说,“生命只有一次,要珍惜它。孩子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再结束你自己的生命,天主就会原谅你吗?你这么年轻,将来还可以结婚、生孩子。爱他们,做个好妻子、好妈妈,就是最好的补过了。”
“不可能的!”安娜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恨天下所有的男人,一帮无耻的骗子!”安娜几乎叫起来。
“别这样想。约翰欺骗了你,伤了你的心,他只不过是天下男人中的一粒渣滓,不要因为他而自暴自弃,”淑燕说。
“我是罪人,只有死才能让我解脱、赎罪。”
“安娜,高高兴兴地活着,”淑燕说。“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死了很简单,什么烦恼都没了,可是一切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安娜低头陷入沉思。过了几分钟,她抬头问,“有什么可吃的么?”
淑燕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说:“两个星期没舍得去食品店花钱了。我每天在餐馆打工时吃一顿饱饭。这些天枇杷熟了,饿了就摘枇杷吃。”
安娜不可思议地问:“枇杷可以吃么?”
淑燕笑着说:“当然可以。试试看,你会喜欢的。”
淑燕打开窗户,伸手摘了一串沾满雨珠的枇杷。她坐回床垫上,掰下一个桔黄的枇杷,一块块地撕掉带咖啡色斑点的皮,挖出四粒核,把枇杷瓤递给安娜。
安娜接过枇杷迟疑了一下,放到嘴里。“嗯,真好吃,二十年守着枇杷树,从来就不知道它好吃。”
“安娜,”淑燕下了决心说,“许多时候,看起来没有希望,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只要活着,希望就会奇迹般地出现。我也曾经差点自杀。”
“你?怎么可能呢?你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生活,还总那么笑呵呵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你难受”,安娜把身子扭了扭说。
“十年前”,淑燕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烧得烫手,躺下来说,“我高中毕业插队,就是被强迫从家里搬出去,到一个山村当农民。”
“为什么不能住在家里或者上大学呢?”安娜问。
“政府规定就是那样,没有任何选择”,淑燕尽量简单明了地给安娜解释道。“我那时候的生活比现在苦得多。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农活,吃米饭加粗盐,一天所得才几分钱。当然我周围没有任何娱乐生活。最难忍受的是生活没有希望。因为家庭问题,就是说因为我父母亲的政治问题,上大学、当工人、当兵都没我的份。每想到要在穷山沟里到老到死,我就不想活下去了。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掉痛快,一了百了。”
“是啊,我也会受不了的”,安娜说。
淑燕口干舌燥,就从水瓶里倒了两杯水,一杯给安娜,一杯自己喝了。“有一天,”淑燕接着说,“我走到悬崖边,记得那天的天空蓝得发紫,没有云彩,没有风,我看着黑黝黝的谷底,差一步就跳了下去。”淑燕心有余悸。
“亏好你没跨出那一步。”
“是啊,差点今天就不能给你讲这件事了。”淑燕捂住胸口猛咳起来。
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看闹钟说,“淑燕,快四点了,你不舒服,睡觉吧。嗯,嗯,我该走了。”
“安娜,”淑燕撑起身,把手伸向她说,“把枪留给我,你明天来,我们一起去把它退了。”
安娜犹豫了一下,话到口边,却咽了回去。她打开手提包,拿出小手枪,极不情愿地递给淑燕。和来时一样,安娜随一阵风雨去了。
淑燕把冷冰冰的枪放到屋角,关门、熄灯、躺下,在床垫上翻个身,昏昏沉沉地睡去。
7
淑燕醒来时已经正午,烧还没退净,头依然痛。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风止了,鸟儿在树上欢快地唱着。
楼梯在响,淑燕以为安娜来了,起身开门。一个女警察神情肃穆地站在眼前。
“对不起,” 女警察对淑燕说,“我给你带来一个坏消息:安娜今天凌晨车祸去世。”
“不,不,安娜!”淑燕双手揪住头发惊叫,接着哭出声来。
“真是可惜,那么年轻。明明设置了临时路障,她的车还是翻下山去。可能雨夜没看清楚吧。” 女警察像对自己又像对淑燕低声说。
“这是我们在安娜的手提包里发现的,上面写着你的姓名地址,请查收。”她让淑燕在一张表格上签字,递给淑燕一封信,走了。
淑燕跌坐在地,眼泪不停地流淌。哭一阵子,她想起安娜留下的信,捧起,小心地拆开。那个带有十字架的金项链露了出来。
淑燕打开信,上面用安娜娟秀的笔迹写着:
淑燕,我的中国姐姐,
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让美国、也让中国下雨的天国,向我的孩子告别。我会很快去地狱,但是我的孩子会留在天国。
这条项链留给你作纪念,愿天主保佑你永远幸福、快乐、平安。
再见!
爱你的美国妹妹,安娜
8
几个星期以后,淑燕站在空荡荡的鸟窝中,流着泪走到窗口。安娜的父母不愿留下让他们触景生情的游戏室。过一会儿,园丁就要来拆鸟窝。
淑燕望着游泳池,捏住胸前的十字架,默默地说:“再见,安娜,我的美国妹妹,愿你在天国安息。别了,枇杷树上的鸟窝,我的家园。”
巫一毛 中英文双语作家,生于北京,现居加州。文革中在农村生活七年。英美文学学士,企业管理硕士。曾在硅谷数家电脑公司任高级主管。中、英文作品发表在中国及美国的多种报刊杂志上,并被收入多本文集。英文自传《暴风雨中一羽毛》2006年由蓝灯书屋出版。该书的中、德、丹麦文版已经出版,法、匈牙利、捷克文版预计2008年出版。参与演出纪录片《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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