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张爱玲: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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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eili
时间:
2007-9-9 17:12
标题:
张爱玲:色·戒
《色·戒》
张爱玲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时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她跟佳芝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那时候夫妇俩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耽搁了些时。跟汪精卫的人,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简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东西。抗战后方与沦陷区都缺货,到了这购物的天堂,总不能入宝山空手回。经人介绍了这位麦太太陪她买东西,本地人内行,香港连大公司都要讨价还价的,不会讲广东话也吃亏。他们麦先生是进出口商,生意人喜欢结交官场,把易太太招待得无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变后香港陷落,麦先生的生意停顿了,佳芝也跑起单帮来,贴补家用,带了些手表西药香水丝袜到上海来卖。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们家。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易太太告诉黑斗篷之一。
“哦。”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另一个黑斗篷说。
牌声劈啪中,马太太只咕哝了一声“有个亲戚家有点事”。
易太太笑道:“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请客,这两天她一个人独赢,”易太太又告诉马太太。“碰见小李跟他太太,叫他们坐过来,小李说他们请的客还没到。我说廖太太请客难得的,你们好意思不赏光?刚巧碰上小李大请客,来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还是挤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后。我说还是我叫的条子漂亮!
她说老都老了,还吃我的豆腐。我说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嗳哟,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红了。”
大家都笑。
“是哪个说的?那回易先生过生日,不是就说麻姑献寿哩!”马太太说。
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易先生进来了,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房间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挂着土黄厚呢窗帘,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一根根横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西方最近兴出来的假落地大窗的窗帘,在战时上海因为舶来品窗帘料子缺货,这样整大匹用上去,又还要对花,确是豪举。人像映在那大人国的凤尾草上,更显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的。
“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来过了,有只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你这只。”易太太说。
马太太道:“都说品芬的东西比外头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门来,不过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两天。品芬的东西有时候倒是外头没有的。上次那只火油钻,不肯买给我。”说着白了易先生一眼。“现在该要多少钱了?火油钻没毛病的,涨到十几两、几十两金子一克拉,品芬还说火油钻粉红钻都是有价无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獱,也是石头,戴*谑稚吓贫即虿欢?恕!*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买还要听你这些话!”说着打出一张五筒,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啪啦摊下牌来,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赔出筹码,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忽道:“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办,易先生先替我打两圈,马上回来。”
易太太叫将起来道:“不行!哪有这样的?早又不说,不作兴的。”
“我还正想着手风转了。”刚胡了一牌的黑斗篷呻吟着说。
“除非找廖太太来。去打个电话给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来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着。”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了,约了个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点事,过天陪你们打通宵。”易先生说。
“这王佳芝最坏了!”易太太喜欢连名带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学的称呼。“这回非要罚你。请客请客!”
“哪有行客请坐客的?”马太太说。“麦太太到上海来是客。”
“易太太都说了。要你护着!”另一个黑斗篷说。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请客,”佳芝说。“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请客没有你。”
“易先生帮帮忙,帮帮忙!三缺一伤阴骘的。先打着,马太太这就去打电话找搭子。”
“我是真有点事,”说起正事,他马上声音一低,只咕哝了一声。“待会还有人来。”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马太太说。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她费尽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里,也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
时间还早,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她到柜台上去打电话,铃声响了四次就挂断了再打,怕柜台上的人觉得奇怪,喃喃说了声:“可会拨错了号码?”
是约定的暗号。这次有人接听。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逼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奸巨滑,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
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女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精卫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几个人里面只有黄磊家里有钱,所以是他奔走筹款,租房子,借车子,借行头。只有他会开车,因此由他充当司机。
欧阳灵文做麦先生。邝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带他们去接易太太出来买东西。邝裕民就没下车,车子先送他与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开她们俩到中环。
易先生她见过几次,都不过点头招呼。这天第一次坐下来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过不敢冒昧。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也实在别狠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买的好几套西装料子,预备先做两套。佳芝介绍一家服装店,是他们的熟裁缝。“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一拖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临走丢下她的电话号码,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会抄了去,过两天找个借口打电话来探探口气,在办公时间内,麦先生不在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彩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
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巴达先生开业志喜陈茂坤敬贺”,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
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
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现在有些店不过是个幌子,就靠囤积或是做黑市金钞。吴选中这爿店总是为了地段,离凯司令又近。刚才上楼的时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他又绅士派,在楼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进店堂,旁边就是柜台。柜台前的两个顾客正好拦住去路。不过两个男人选购廉价宝石袖扣领针,与送女朋友的小礼物,不能斟酌过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准时间,不能进来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机坐在车子里,会起疑。要一进来就进来,顶多在皮货店看看橱窗,在车子背后好两丈处,隔了一家门面。
她坐在书桌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望楼下,只看得见橱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净,连霓虹光管都没装,窗外人行道边停着汽车,看得见车身下缘。
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也许有点触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机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阁楼上看见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来。略一僵持就不对了。想必他们不会进来,还是在门口拦截。那就更难扣准时间了,又不能跑过来,跑步声马上会唤起司机的注意。——只带一个司机,可能兼任保镖。
也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
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过,明知不关她事,不要她管。这时候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
那店员已经下去了。
东家伙计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脸的一脸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合着,个子也不高,却十分壮硕,看来是个两用的店伙兼警卫。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那也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怕不过是黄金美钞银洋。
却见那店主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边也凑近了些来看。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只。”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
不是说粉红钻也是有价无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释重负。
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广东到上海,成了“大乡里”。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里不信,因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异,被他看出来。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她是内地学校出身,虽然广州开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书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说英语的时候总是声音极低。这印度老板见言语不大通,把生意经都免了。三言两语讲妥价钱,十一根大条子,明天送来,份量不足照补,多了找还。
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谭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点担心。他们大概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她从舞台经验上知道,就是台词占的时间最多。
“要他开个单子吧?”她说。想必明天总是预备派人来,送条子领货。
店主已经在开单据。戒指也脱下来还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
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钱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今天出来当然没带副官,为了保密。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据说是民国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学者说得出那样下作的话。她也不相信那话。除非是说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闰生,只有更讨厌他?
当然那也许不同。梁闰生一直讨人嫌惯了,没自信心,而且一向见了她自惭形秽,有点怕她。
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他们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只够忙着吃颗安眠药,好好地睡一觉了。邝裕民给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需要脑子清醒点。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是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跟在后面出现,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刚才讲价钱的时候太爽快了也是一个原因。她匆匆下楼,那店员见她也下来了,顿了顿没说什么。她在门口却听见里面楼上楼下喊话。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刹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应的!”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易先生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晓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请客请各!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盆。”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那天杨太太请客不是九如?”
“那天没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诉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1950年)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9-9 17:13
BBC报道,由著名华裔导演李安执导的《色·戒》一片在第64届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金狮奖。
《色·戒》根据中国著名作家张爱玲的短篇小说改编。
影片描写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日本占领上海时一群青年爱国学生密谋暗杀伪政府情报头子的故事。
(图):梁朝伟与汤唯是《色·戒》的男女主角
威尼斯电影节之前,《色·戒》一片中的性爱场面已然引发众多关注。
上个月,该片出人意料地被美国电影审评机构订为成人级影片,17岁以下观众禁止观看。 《色·戒》将于九月底在美国公映。
有报道说,《色·戒》一片在中国内地上映时,其中的性爱场面据也将被删除。
2005年,由李安导演的描写男性同性恋题材的电影《断背山》曾经赢得金狮奖。随后,在2006年,该片又为李安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奖。
去年,中国导演贾樟柯凭借电影《三峡好人》也曾获得第63届威尼斯电影节最高影片奖项金狮奖。
至此,连续三届金狮均被华裔导演捧走。
中国时报报道,第六十四届威尼斯影展八日举行颁奖典礼,李安凭《色,戒》再下一城,获得最佳影片金狮奖,另该片的摄影师罗德里哥普雷多(Rodrigo Prieto)则获得最佳摄影奖,李安特地自加拿大多伦多飞回威尼斯领奖,他在红毯上受访时表示:“奖永远不嫌多!”这也是威尼斯自《断背山》、《三峡好人》后,连三年将金狮大奖颁给华语片。
本届威尼斯影展是威尼斯有史以来华语片入围最多的一次,共有李康生的《帮帮我爱神》、杜琪峰《神探》、姜文《太阳照常升起》、李安《色,戒》获得竞赛项目入围。八日由大陆导演张艺谋为首的评审团即已展开最后评审工作,颁奖典礼开始前,即传出李康生和杜琪峰都没拿奖,最后是姜文和李安的电影竞争激烈,二位导演虽已离开威尼斯,但却被大会叫回领奖。昨结果揭晓,李安从评审团主席张艺谋手中接获金狮奖,《色,戒》的摄影师也获最佳摄影奖,这是李安的第二座金狮奖。而大陆导演姜文并未获奖。
李安昨从多伦多影展飞到威尼斯参加颁奖典里,忙碌行程跟两年前《断背山》在威尼斯拿金狮奖时相同,他走红毯受访时,被问及几乎每两年就拿一次奖,感觉如何?他笑说:“拿奖不嫌多,特别是这次是拍给中国人看的,对我是一大挑战。”他对男、女主角梁朝伟和汤唯没能拿奖大表惋惜。
事隔两年再度捧起"金狮"大奖的李安不仅成为威尼斯电影节历史上第三位两夺"金狮"的导演,也让华语导演史无前例地创造了水城三连冠的影展奇迹——在威尼斯电影节举办64届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国家的电影人可以连续三次霸占"金狮"。
而代表台湾出赛的《帮帮我爱神》铩羽而归,导演李康生笑言没关系,“至少已卖出好几国的版权了。”
本届威尼斯影展由布莱德彼特以《刺杀杰西》封帝、影后则由凯特布兰琪获得,她在《鲍布狄伦的非自传》女扮男装诠释鲍布狄伦,表现十分精彩,导演奖则由《波湾阴谋》的布莱恩狄帕马获得。而去年以《三峡好人》擒金狮的大陆导演贾樟柯,则以《无用》获最佳纪录片奖。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9-9 18:00
《色·戒》是张爱玲最好的一部作品,李安是这么说的。我很赞同这个看法。张爱玲哪部作品受关注,这是另外一回事儿。但这的确是张爱玲最完美、最深刻的一部作品。
———止庵
《色·戒》原著只有区区一万多字,但张爱玲前后修改了近30年,《色·戒》究竟 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其中隐藏了多少张爱玲本人的情感?要想改编成电影,有多少困难?就这些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现代文学专家、著名学者止庵先生。
《色·戒》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关键词:暗杀、特务
小说描写了一场未遂的暗杀事件的全过程。易先生回家———王佳芝在和太太们打牌———两人都离开了———暗杀始末———易先生晚上回到家中,就是这么半天左右的事儿。这是小说本身的故事。往前可以延伸为一个长得多的过程:在香港,王佳芝所在的小组,就打算接近易先生,但没能得手。我想要拍电影,光是现在的故事还不够,李安一定会向前推到这个地方为止,其实这是张爱玲早就安排好了的。
张爱玲在《羊毛出在羊身上》中提示了两点,非常重要。第一,王佳芝并非职业特工,只是“玩票”。王佳芝凭一时爱国心的冲动,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就干起特工来了。小说里只有一个职业特工,就是组织王佳芝暗杀易先生的人。相比之下,王佳芝就太不专业,所以才会感情用事,导致行动失埽?约阂菜土嗣??
第二,张爱玲强调,王佳芝在香港“第一次企图行刺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是为了乔装已婚妇女,失身于同伙的一个同学。对于她失去童贞的事,这些同学的态度相当恶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这样———连她比较最有好感的邝裕民都未能免俗,让她受了很大的刺激。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饰店里一时动心,铸成大错。”王佳芝大概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真正被人爱的感觉。有这样的背景,人物的心理变化才合理。
《色·戒》中究竟有多少张爱玲本人的情感?
关键词:无情、无奈
这篇小说充分体现了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爱情观。“无情”是张爱玲对世界的总的看法;但是她又强调无情的背景下人物些许的情感体现,将这视为人生的必要支撑。这个特点,在《色·戒》里面表现得非常明显。王佳芝在首饰店,看见给她买首饰的易先生脸上“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她突然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王佳芝死了之后,易先生回想起来,“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两个人的想法完全一样,就像张爱玲说的“如出一辙”。
张爱玲的小说,第一个特点是心理刻画深刻,过去的《金锁记》、《茉莉香片》,整个故事情节,是由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推动的,心理变化,导致了人物关系的变化,《色·戒》在这一点上很明显。第二个特点是结构严密,情节发展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色·戒》尤其如此。还有一点不一样,这以后的小说更多强调人物面对命运的无奈,而之前,无论曹七巧,还是白流苏,都是敢做敢为,多少还有“英雄”的影子。《色·戒》写的正是人物面对命运的无奈。
《色·戒》改编成电影可能遇到的问题?
关键词:心理活动
小说中有两段重要的心理活动。故事的转折点是易先生突然提出要给王佳芝买个钻戒,作为纪念。看了好几款,都不满意,后来看中一个六克拉的,他很爽快地讲好价钱,而就在这时,王佳芝忽然感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于是说出“快走”。暗杀行动就这样失败了。
小说最后一段,易先生的心理活动,跟这一段如出一辙。晚上回到家里,他想:“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也很难表现出来。但是假如没有这两段心理活动,这个故事就不成立了。《色·戒》最精彩的就是人物的心理变化,全是内心戏。在这点上,要超过《断臂山》。那电影结尾,两个人的衣服套在一起,把人物的关系揭示无遗。李安要拍《色·戒》,也得找到类似这样的东西。
在张爱玲笔下有两副眼光,其一是人的眼光,比如王佳芝怎么想,易先生怎么想,这都是人的眼光;同时,还有另外一种眼光,就是俯视人类的,可以说是上帝的眼光,这也体现于《色·戒》之中。王佳芝是女主人公,在小说前半部,都是她的视点。但是小说写到她从首饰店出来,坐上人力车,遇到封锁,就不再写下去了。之后视点移到易先生那儿,说:“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王佳芝就在这“统统枪毙”之中,简直微不足道,被一笔勾销了。这就是用上帝的眼光去看,可以形容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不知道这怎么在电影中表现出来,而这一笔,实在是太厉害,太精彩了。
口述:止庵
整理:本报记者 雷丹
■注解
《色·戒》的背景
《色·戒》写于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才发表。张爱玲的《传奇》以后的作品,大家都关注得不够,而对《倾城之恋》(blog)、《金锁记》这些前期作品关注过多。其实此后她还有很长一段创作历程,往往被忽视了。而《色·戒》恰恰是这个阶段张爱玲最重要的作品。
虽然《色·戒》在社会上不大被关注,张迷还是很看重这个作品的,张爱玲自己还写过一篇关于《色·戒》的文章。张爱玲很少写文章为自己的作品辩护,为了《色·戒》,她专门写了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的小说发表之后,有人批评,她不同意,就写文章加以反驳。我觉得,因为这是她的得意之作,所以才不愿意受到误解。
《色·戒》的原型
《色·戒》是有原型的,比起张爱玲的其他小说,这里的原型更加切实。易先生的原型是丁默村,汪伪政权特务头子;王佳芝的原型是郑苹如,抗战前《良友画报》就登过她的照片,后来成为中统特工,参与刺杀丁默村,未获成功,反而被害。抗战后审判汉奸,丁默村被判处死刑,罪状之一就是杀害了郑苹如。这都是有记录可查的。郑苹如的后人现在也还在。
关于《色·戒》的素材,张爱玲本人说:“这个故事的来历说来话长,有些材料不在手边,以后再谈。”我觉得我们也只能说到这儿为止。王佳芝不等于郑苹如,丁默村也不等于易先生,二人的关系更不等于当年历史人物之间的关系。否则的话,怎么还叫小说,岂不成了报告文学。
口述:止庵
作者:
xw
时间:
2007-9-9 21:11
这第三篇简直是胡扯八道嘛。
什么《色*戒》是张爱玲最好的作品,那《金锁记》呢?《秧歌》呢
?,《色*戒》才几个字,就是最好的作品,那张爱玲就不用在美国
喝西北风喽。
要说,张爱玲最好的作品肯定没有写出来,怕也写不出来。
现代人的吹捧文字实在令人害怕。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7-9-10 09:38
现在我又能直接在网页里打中文了。
有谁愿意来讨论我的《色戒》剧本——里面的打麻将场面已经收到一些行家好评。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7-9-10 09:44
四人汰牌后开始搓麻将。
(麻将开始直到后来王桂枝离座。)
(以下一段对白和唱词均在麻将进行之中。)
马:今朝呒没吃辣的人来,啥人会胡得出腊子?
太:胡勿出腊子有啥要紧?看我来胡一把杠头开花!
牛:啊呀,圣玛丽亚女中格校花已经拨侬花到屋里来哉,哪能再会得勿胡杠头开花呢?
王:红中。
太:碰!(出牌) 白板。
牛:勿要。伊是红中,侬是白板,倒蛮有意思格。(出牌)东风。
马:派司,(摸牌出牌)西风。
牛:唉,想想还是林妹妹讲得对:勿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大家继续摸牌出牌。
太:胡啦,我胡了!
马:胡得介快!多少台头?!
牛:只要勿是杠头开花,我就烧高香来。
王桂枝马太太牛太太付筹码拨易太太。
太:再来,再来。
继续搓牌摸牌过程中,易先生上场。
易:今天上场子早啊。
王桂枝马太太牛太太见易先生进来,都立起身离开牌桌走上前来招呼。就易太太一人端坐不动。
王:姐夫。
太:用不着介客气,侬坐勒拉好来。
马:伊拉倒真亲热来!
牛:姐夫小姨子嘛!
易先生一一打招呼。他一付绅士派头帮王桂枝拉开椅子让她归座后,站在易太太的身后看牌。
马太太和牛太太一旁交头接耳。
马太太牛太太易太太王桂枝易先生五人背唱。
马背唱:
迪种绅士派头几曾见过歇,
阎罗王今朝也会得菩萨扮。
马太太唱完这两句后自行归座。
牛背唱:
伊只看人来勿看牌,
黑眼乌子末放光彩。
牛太太唱完这句后自行归座。
太背唱:
早浪响多念仔几句往生咒,
难怪我今朝末运来推勿开。
王背唱:
初出茅庐竟然会挑重担,
时时刻刻小心要寻机会。
易背唱:
我有心看得出来伊也有爱,
待等仔末移花接木来栽培!
太:哈哈,我又胡啦!
牛:哪能搞头劲格?麦太太,侬阿是一直勒拉放张?!
马:(对牛太太)侬迪格就勿懂来,迪格就叫做情场失意嘛赌场得意!
太:(对马太太)马太太,侬勿要瞎三话四啊。阿拉是一向规规矩矩,啥地方来格情场失意?
易:(探身打圆场)寻开心,寻寻开心。马太太是打打甏格,是伐?
牛:就是呀,打打甏,打打甏。侬勿要摆勒拉心浪向。
王:(看表)啊呀,辰光到快来,失陪失陪!阿姐晓得格,我要到百乐门去碰头一位客户,谈点生意经。老早约好格,实在对勿起大家!(边说边立起身来)
马:勿要紧格,易先生侬来顶一脚!
作者:
xw
时间:
2007-9-10 12:08
这小赵2是专业的?如何写得这许多戏?
我的理解是,真正的好小说不是拍电影的那一类,就象真正的好诗不
是歌,不是画,不是行政口令。
这上海口音重了些,沪剧?
作者:
oak
时间:
2007-9-10 14:16
标题就很有意思,色如何能戒?英雄本色,无色也就没有英雄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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