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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胡发云《如焉》香港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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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zhao2
时间:
2007-2-27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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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胡发云《如焉》香港版序
章诒和:泪往下滴,血朝上涌
----胡发云《如焉》香港版序
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一边从事戏曲研究,一方面为文学而准备。写的第一篇文章是《忆罗隆基》。写毕,急急忙忙又恭恭敬敬地拿给丈夫(马克郁)审阅。他195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专攻戏曲小说。就文学言,他是内行,我是外行。审阅前,我塞给他一支中华牌铅笔,并在耳边细语,道:“你看到有什么段落或句子写得还算好的话,就在旁边给我画个圈圈,以资鼓励嘛!”
他笑笑。一笑之间,我们的关系顿时从夫妻转变为师生。他坐,我站。近三万字的篇幅,他一页一页地看,我一刻一刻地捱。只见老公手的笔,一动不动,我心凉了半截。看到最后一页,他画了一连串的圈圈。我知道:这是专为“以资鼓励”才画的。瞅这最后的圆圈,我都快哭了。
丈夫让我坐下,严肃地对我说:“小愚,你有丰富的经历和记忆。平时聊天,听你形容个人儿或说件事儿,都活灵活现的,可到了纸上,你怎么就巴啦”说话的口气,像训孙子一样。
“你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吗?”
“缺少语汇呗!”我说。
“不是缺少语汇,是缺乏文学训练。”
哦,原来我缺的是文学训练!于是,我便开始了马拉松式的训练。每天读古诗古文古小说,又翻阅当代读物。为此,订了许多期刊,包括《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自认为比较好的作品,读后拿给老公鉴定。他有时像法官一样,盯我问:“你说说,这东西好在哪儿?”一听这口气,便知道自己又看走眼了。几年下来,也还真阅读了一些当下作家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中篇小说。其中一个中篇,题目叫〈死于合唱〉,看得我兴奋不已,打听这个叫 “胡发云”的作者是谁?还不遗余力地四处推荐。书中描述的费普──一个民国时期的遗老遗少,从1949年起,他的日子从英租界移到了红旗下。由少到老,一辈子都在努力改造旧思想,努力地去适应新环境。结果,家庭、地位、财产、职业等等身边的一切都变了,可就是那份儿遗传下来的精神状态无法改变。正是这个文化的顽固性,让费普历尽坎坷,也让我读得热泪滚滚。我自掏腰包复印了许多份〈死于合唱〉,送给那些自幼家境甚好,就读于会学校并精通合唱的女友们。她们也是一样的感受。只要我们凑在一起,就要说“合唱”。
一晃多少年。我与胡发云先生会面了。但我们的话题,不是〈死于合唱〉,而是死于癌症。我丧夫数载,他丧妻也近两年。由于亲人死于同样的绝症,我们的第一个话题便是病痛与死亡,也是一个反复的话题。
中年是最灰色的,如悠长的冬日,似飘落的雪花。胡先生比我坚强,他很快给亡妻写了长长的悼文,以寄托浓浓的哀思。悼文是用“伊妹儿”传过来的。我边读边哭,字行间我听到了他的心碎声。文中,一段给病重妻子洗澡的细节,深深震动了我──
妻子说想洗个澡。胡先生跑了大半个武汉市,买来一个椭圆形的轻巧小浴缸,刚好可以放在病房。他灌满热水,把妻子抱起来放进小浴缸,先用毛巾把锁骨处的输液接口裹严实,再一处一处给她轻轻擦洗。妻子自嘲地说:“我变得这么难看了。”胡先生笑说:“我觉得不难看,那就是不难看。”然后又背诵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那一句撼天动地的话──“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洗完后,他用了几乎整整一瓶护肤霜给妻子全身上下轻轻涂抹了一遍,肌肤立时就滋润鲜亮起来。
写到这,胡发云感叹道:“51年的生命。30年的相识。26年的夫妻。像一株自己种下的花儿,眼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美。这种美,只有种花人自己才真正看见的哪怕凋萎,也看得见其中绵延不绝的风韵。就像家那几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泪落染树,血流染枝。这篇悼文,使我看到一种以生命的执去完成的宿命式的神圣爱情。
窗外,太阳冷冷地照,我心一片悲哀。世间最坚韧、最脆弱的关系莫过于夫妻了。夫妻?有谁懂得什么是夫妻?小时候,父亲谈及罗隆基私人生活,曾说过这样一句:“在中国,懂得女人的男人不多;懂得男人的女人也不多。”我没见过胡先生的妻子,但我觉得他是懂得自己的妻子的,他是懂得女人的男人。
我是第二次婚姻了。二次婚姻的特点是婚前双方要把所有问题提前谈好,权衡的分量大于情感的砝码。所以,婚后我和丈夫的关系,平淡得像“独联体”──松散的联盟。一人一间屋,各干各的事,各看各的书,经济独立,社交独立。日子再平淡不过了。可是一旦他倒下,那平淡后面的东西突然显露出来,血淋淋的!我恍然大悟: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哭泣不断哀求医生:“救救他,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两次昏死在他的病房。我第一次倒地,他大叫:“这儿不是医院,这是虎口。我俩不能都掉进来,你要逃出去!从明天起,不许你来看我。”第二次,他就只能用无比忧伤的眼睛望我,望我。
丈夫的病越来越重了,那时我刚好写完〈忆张伯驹夫妇〉的草稿。他挣扎一天看一两页,还在稿子上面做记号。并吃力地说:“小愚,你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也还有很多问题,等我的病好了,我来给你改。”过了一个多月,丈夫大概知道已经没有为我修改文章的可能了。他把稿子从枕头底下抽出来还给我。说:“写吧,写吧。等我死了,你就成功了。”
一天,丈夫的气色还好。他坐起来拉我的手说:“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四段。后三段都是苦,前面的生,也未必是乐。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视为人生的标准。小愚,对你来说,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这是你父亲当年的叮嘱,也是我的叮嘱。我不担心你的工作,只担心你的生活。你什么都不会呀。我死后,谁给你领工资?马桶坏了,谁给你修?灯绳断了,谁给你接?你一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再找一个男人吧!”我扑在他胸前,放声大哭。
“死”是结束:“老病”是处在生死之间;而半生半死,最是痛苦。我和他都是半生半死人。此后,丈夫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靠输液和“杜冷丁”活。一个周日,他的两个孩子都来探视。预感到来日无多的他,流眼泪要求孩子:“你们今后要照顾好章姨!答应我,答应我!”其声嘶哑,其情凄怆──死神来临之际,夫妻诀别之时,我临近花甲之年,懂得了爱情,也懂得了男人。清理他的遗物,我发现一个纸夹。那上面的每一张纸,丈夫用铅笔写同样的一句话:今后最苦是小愚,今后最苦是小愚。
丈夫死在位于通州的北京胸科医院。他去世六载。六年来,我双脚不过四惠桥,两眼不看东方红。以往夫妻的共同节目如看大片、看球赛、写对联、下棋、听戏、散步,我全戒了。
我一直以为人生有两件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一是情感,二是健康。丈夫一步一回头的离去,使我猛然醒悟:这个世界原来是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内心那份绝望的寂寞,从此与生命同在。只要活一天,它就在一日,很深,很细。
这几年,我与胡先生常通电话,一聊就是几十分钟。聊天中,我才知道他正式退出了武汉、湖北、中国三级作家协会,奉还他从来没有接受过、也从未使用过的各类头衔。胡发云认为,搞这种无聊的头衔有辱于一个作家的情商和智商。于是,他成为一个体制内生存、体制外思考的作家。他住一套房子,另有一套住被收容的残疾猫和流浪狗。
我问:“你为什么要收留它们?”
他说:“在街头看见它们,单是那眼神就足够打动你了。”有时,他把话筒拎得老高老高,让我听听猫叫和犬吠。
夏季,我常劝他:“武汉太热,来北京住住吧!”他的回答,就是简单的一句:“我习惯了。”
冬季,轮到他叮嘱我了:窗户关好没有哇?穿暖和没有?吃得如何呀?我们的交往稀松散淡,却又像隔壁邻居密切琐细。我对未来一向悲观,消沉又绝望。我在给他的信中写道:“等我把所有的故事写完,就去了断自己:或向东行,沉没于大海;或向西去,消失于沙漠。”──他急得直劝我,说:现实并不怎么好,但我们还应该抱有某些温暖的期望。
他的长篇小说《如焉》,我是通过朋友的推荐在网上看到的。很兴奋!很久很久了,没有读到这样一本直面现实的文学作品。全篇情绪饱满,文字清淡,平静的后面是思想的波澜。我是用:“两晋无文,唯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当代无文,唯胡发云《如焉》而已。”的话来评价的。有人说,评价过高。可无独有偶,一位网友也发出了类似的评价,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湖北有这样一个作家,读了《如焉》,大有“孤篇压全唐”之感。
只要细心,你就都能从《如焉》隐隐约约地找到“非典(Sars)”,蒋彦永,李慎之的影子。这是多么敏感的事件和人物呀!有记者问他:“害怕不?能承担吗?”他说:“我尽可能承担到我内心真实表达所需要的程度。不管它会给我带来荣誉还是灾难,顺利还是坎坷。我非常深切地体会到了「你想写甚么就写甚么」的快乐。公众会在心灵上引起震撼或疼痛的事件,一个作家也应该天经地义在内心有所反映,而不会因为恐惧而放弃。”书中,有三个智者形象(卫老师、达摩、如焉的母亲),寓意深刻。苦难,享受,征服,驯化,反抗,通达,愚钝,都通过智者们的对话和行为获得了历史的解密和精神的验证。胡发云以此寄托了对理想主义和理性世界的充分想像。我们这个国家不缺乏说者,缺少的正是能够思想的思想者。所以他说,这本书“就是寻找历史上失踪的思想者”。而爱情线索的精致铺排和智者的悲剧收场,则显示出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审美价值和文学魅力。
《如焉》刚上市是很热销的,看要降温了。突然,峰回路转。国家新闻出版署一位副署长在2007年1月11日全国出版社负责人的“通风会”上,公布的八本“2006违规出版书目”,除了有我的《伶人》,还有他的《如焉》。
有记者问胡发云:“《如焉》被禁,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他答:“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荒谬可笑,像一个顽童的恶作剧,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天是e世纪的互联网时代,这种动作除了挑战大量读者、媒体、评论家的智商与尊严外,一点正面意义都没有。不讲法理也不讲学理的禁书方式,有点像暗夜在人身后打闷棍我在《如焉》中说过──「当他们不让你说的时候,就已经证实了你说的是实事」。这是一条屡试不爽的定律。可能他们汲取了以前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但被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一种训。我与朋友们开玩笑说,共产党当年许多指示总是口耳相传,或者把文件内容看清楚了,即刻把它烧掉或塞进嘴吃了,那时你是地下党,现在你是执政党,怎么还搞地下党那一套呢?”
顿时,《如焉》的销量飙升,用胡先生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这部小说其实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没想到在它正要谢幕之时,又让它得到了一次美丽转身的机会。
胡发云的下一部作品是写文革的,或者说是与文革相关的作品。我劝他暂时放放,题材太敏感了,官方通不过的。他说: “十几亿人在十年间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的历史事件,早就该有一百部一千部的作品了,可直到今天还没有人真实地写它,而这种荒谬性甚至都没有人去置疑。我就要写!”《如焉》的封底上摘选了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这句话,他常用来劝慰我。而他本人其实是有忧郁,也有愤慨的。
我的《伶人》也在被查禁之列。官员还不点名地点我,说:“这个人的思想有问题。我们已经反复打过招呼,她的书不能出”由此,我联想到第一本书(《往事并不如烟》,香港版更名为《最后的贵族》)被禁,完全是因为一位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把它定性为“反党宣言”。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从1957年到今天的五十年间,我就是被左派认定为的一个右派。右派就右派──别人觉得可耻,我备感光荣,终于能和父母站在一起了。但谁也不能以此为由而剥夺我的公民基本权利。我决定拿出性命来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发表声明:誓言要以生命维护自己的文字。胡先生都在网上看了。他支持我,只是劝我别真的生气,说:“你现在吃要吃好,喝要喝好,睡要睡好。”许许多多的朋友都对我这样说,素不相识者也通过各种方式带来真挚的问候。人心如水,恩义如山。一本书的命运跌宕起伏,而世间至戚关怀,更令我戴德难安。我不是没见过世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那些无数颤栗不安的梦幻和万念俱灰的破灭,却始终没能给我胸膛按上一颗平常心。泪往下滴,血朝上涌,为了起码的尊严和良知,我拼了。
写作是自语。从前的文人和今天的作家,都是语言文字的囚徒。他们提笔都是有话要说,有兴趣去说,还有人爱听他们说。对我这样一个“生非容易死非甘”的人而言,唯有写作才能进入我的骨肉,激活生命。身处孤独无援之地,灯下展卷时的一点点温暖,便真的感到了富足。几十年来,我们不是把文学绑在革命的车轮上,就是把写作搭在改革的翅膀上,期待借助于文学的力量让车轮转得更快,叫飞机飞得更高。对于这样的责任感,我承担不了,也承受不起。昔日的岁月笼罩了我一生的路,我只能做到旧梦重温,重温旧梦。用心灵呼唤已死的心灵。“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极度缺乏现实责任感的,是个时代的落伍者。我想──大队人马迎朝阳高唱进行曲的同时,偌大的社会能否容许像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坐在路边低吟咏叹调呢?当然,也应该让胡发云先生写他的《文革》长篇。
我相信他会写的,或许正在写呢。
2007年2月13日于北京守愚斋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2-27 11:20
胡发云
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杜拉斯
你离去已经数月,常想对你说点什么,却又无言。大悲无泪,大恸无声。只想让时光渐渐将它们酿成温暖的感伤,惆怅的怀想,酿成一支美丽的歌。
一天,读到一个叫安然的网文,题目是《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好几处,读来让人心里一动,接着就有一种疼的感觉。
安然的文章不长,全文复制如下:
“四季园菜场门口,有位买花姑娘摆个摊位专卖鲜花,五元至拾元钱一束。我每次经过那里都会买一束带回家插在水晶玻璃花瓶里。于是来家的朋友们都知道我爱花。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其实是个伪爱花者。就像我弟笑我是个伪球迷一样。为什么?因为,一个真正的爱花的人,绝对不会满足于买一束花,而是会爱花的一生的。即从一颗种子开始,浇灌,注视,等待,呵护,牵挂,疼惜……
咱老爸就是这样的人。咱家的小院里一年四季总有花草蓬蓬勃勃地生长着,虽然那些都是普通的花,但也可以使满园芬芳。老爸像看护小孩子一样地看护着她们。偶有顽童踢球踢坏了花枝,老爸往往会心疼好几天。老爸说,他能听到花儿的呼吸和心跳。可惜咱家的小院因为拆迁已从地球上消失了。
说实话,我每次买回那些青春被拦腰折断的花儿,心都会隐隐的有些痛。每换一次水就看她们老一回,直到她们老得全都凋谢了被我扔进垃圾箱。真的,那种无声的痛楚让我一直心存愧疚。
是啊,凡世间爱花人都沉醉于鲜花盛开时的美丽,而买花人或买花送人无疑是在享受花一生中最华美最精彩的段落。而不是爱她的一生:她的生长,她的绽放,她的调零。真正的爱花人绝对不是这样。可是,你想,现如今又能有几个是真正的爱花之人呢?”
我和你都喜欢花,大多是自己养的盆花,也有买的或友人送的插花。这些花都不讲究品种的,只要自己喜爱,贵贵贱贱都行,就连那种既不要肥,也不怕旱的宝石花、仙人掌一类,也从不虐视。就像我们收养的那一大群猫猫狗狗,在一些人看来,真是只配流浪或下火锅,我们却宝贝得自家儿孙一样。
许多一年生草本盆花,到了秋冬终归要死的,一岁一枯荣。
我们总希望更长久地留着它们。看着渐渐凋落的残叶,看着渐渐枯瘦的枝条,蓬蓬勃勃婀娜多姿的一盆花,渐渐就只留下一副苍凉的骨架,想到她血肉丰满的时候,就读出了一种沧桑。
依然期待着她们的复苏。浇水的时候也浇水,培土的时候也培土,遇上寒天冷冻,也一样搬进室内,就像她们鲜活的时候一样。
第二年,春暖时节,有些枯茎竟又生出新芽来,抑或根部又长出了新叶。接着就顽强地绽出花苞,有的花苞最终开了,有的终于没有开成。
这是一个比栽一缽新花更让人激动的过程。这些隔年之后,又顽强地生出花叶来的一年生草本,让人怜爱不已,甚至对它生出一种敬畏。
插花的生命就更短了。就像那位叫安然的网友说的,“每次买回那些青春被拦腰折断的花儿,心都会隐隐的有些痛。每换一次水就看她们老一回……”鲜鲜嫩嫩的一把花儿,嫣然粲然,百媚千娇,好像刚刚迎回的一个小新娘,都不敢重碰她。愈是娇艳的种类,往往花期愈短,三五天,一两周,叶片开始凋萎,花瓣渐渐失色,任你如何百般呵护,她只是一日日衰落下去,应了那一句红颜薄命的老话。许多次,不忍心就这样扔掉。于是将枯干的叶片捋掉,将倦缩的花瓣摘去,再细细喷上水,看起来,那花儿又鲜活了许多,如此这般,再如此这般,一束插花,竟可以又绵延三五个星期,甚至更长。秋冬之际的大菊,百合,康乃馨,都适合这样。
有的花儿会枯萎,但衰而不落,渐渐地失了颜色,渐渐地没了水份,但身姿依然,像满天星,山菊花,还有那似乎永远都活着的银柳。家里有几束这类早已干枯的花,许多年了,依然插在当年的花瓶里,有一种羽化成仙的神韵。细细端详她们褐色的枝干也同样褐色的花朵,依然可以看到当年的楚楚动人,这种不变的苍老,让人震颤。
偶尔搬动她们,会有些微轻薄如绒的花蕊飘落,仿佛是一丝往昔的回声,一声旧情的呢喃。
特别是勿忘我,初看极朴拙,花瓣细碎,叶片干瘦,黯淡的紫蓝色,不娇媚,也不艳丽,山乡少女一般。第一次养她,是花店作为配花点缀在一束插花里面的。到得后来,所有娇媚艳丽的主花都颓谢了,连那些作陪的芦叶棕榈也都枯黄,唯有那几束勿忘我还是原模原样,静静地,藏在一片花叶的废墟里。不忍将它一起扔掉,便单独抽出来,干插在一只同样也朴拙的木瓶中。数月过去了,数年过去了,除了色泽稍稍灰暗,她竟然就那么一直顽强地存在着。我这才明白了,这么一种素淡如草的花,为什么会有一个让人心碎的名字:勿忘我!
这是一种守望中执着的呼唤。
想起了你最后的一段岁月。
2001年春上,时隔多年,你又胃痛了。去医院做了检查。过了几天,我们得到了一份很坏的报告单。那天是4月,13号,星期五,你48岁的本命年,所有不祥的数字都到齐了。就像手机里常听见的那句话,我们听见了命运的通知:你们还有半年,一年,或三五年的时间!我对你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对上苍给予我们的每一天都心怀感激。接下来便是住院,手术,化疗,调养……我们将日子过得更加浓郁,似乎想将百年岁月,压缩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打住的日子里去。
2004年春上,宁静三年之后,终于兀然复发。我问当年的主治医生,他只给了我一声叹息,然后久久无言。
你说我们出去吧,走到哪儿算哪儿。但我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我为了我珍爱的一个生命,你为了你眷恋的生活,于是又开始了大半年的摧残——化疗,放疗,梗阻,腹水,疼痛,浮肿……好几次,你自嘲地说,我变得这么难看了。我笑说:我觉得不难看,那就是不难看。然后我对你说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那一句撼天动地的话——“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那一段时间,我给你照了很多相,数以千计。现在看来,杜拉斯的话真没有说错。
我们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寻求种种救治之道。我们在化疗的间歇中千里迢迢去到北京,找到301医院、空军总医院、广安门医院、中国肿瘤医院那些国内顶级的医生,我与国内外许多医疗机构和业内专家联系,咨询,求助……各方传来的消息都是黑色的。但是你从来没有自凄自艾,没有怨天尤人,你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处境与命运哭泣过。就像那些一日日枯萎的花儿,宁静安详地面对这一切。记得那一次去301医院,肿瘤科主任看完我们带去的资料和光盘,说了一些极不乐观的话,又问病人现在能否下床活动?我指指你说,就是她。他显然非常惊异,掩饰一下说,刚才说的,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我说,我们能够面对所有的问题。
回到借住的朋友家,我们发现社区有一个室内游泳池。我们立即去街上买了泳衣泳裤,痛痛快快游起泳来。你连下水都是那样迫不及待,一个矫健的燕式便窜到了数米之外的水波中。
面对疾患痛苦生老病死,你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大气。就像当年,我被非法监禁,你被无耻折磨的时候一样。我见过许多人,位高权重的,开朗豁达的,美丽儒雅的,最后在病痛和死亡面前都会失态,都会曲扭。可是你自始至终都在一种平和淡定中保持了一种高贵。
又一次猛烈的化疗之后,数年来你第一次猛烈地脱发了,一觉醒来,枕巾上便黑乎乎一片。用手指轻轻一拈,一束头发就飘然而下,那无声之中,有一种怵然。大楼里许多女病友,对头发都极珍爱,哪怕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一层,也会用轻薄的纱巾将它们裹好,再戴上一顶漂亮的帽子,决心坚守到最后的一丝。
复发后的大半年中,我们一直一同住院,每到一处,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包下一间单独病房,搬来一应物件,犹如居家过日子。那天我外出办事,回来一看,你已将自己余下的大半青丝统统剃去,光光地露出了你那圆润的脑袋,一下陌生了许多。刚好你那天穿了一套橘黄色睡衣,一边打着点滴,一边斜倚在床头织着毛衣,像一个修行多年的深山老尼。数十年来,我的毛衣类,几乎都是你手织的,从当年我被囚时,你送进去的毛衣毛裤毛袜毛手套,一直到我们银婚前织就的红黑两?菹猩馈T诤苋菀拙涂梢月虻礁魇叫驴蠲?碌氖贝??桓鱿执??杜?裕?ù罅渴奔淙ケ嘀?侵挚雌鹄春芾暇傻囊挛铮?坪醪豢衫碛鳎??悄阆不墩庋?D闼坪跻?涯阌啦豢萁叩那樗家徽胍幌叩刂?唇?ァU獯巫≡海???畛闪四愕囊恢秩粘I?睢1纠茨闶稚系恼饧??略绺弥?辏??叫渥拥氖焙颍?⑾终?龆即罅艘蝗ΑN宜担?庵忠挛铮?硭梢坏愀?茫?赡阌彩且?鸬糁乩础?br />
原来那些剩余的头发,蓬蓬松松远远望去还依然有形有样,怎么就如此决然了断了呢。你说,刚好有一个女理发师上门服务,便让给剃了。这样也好,免得四处落发,不好清理,还弄得身上痒痒的。你淡淡一笑,似乎为自己一次恶作剧得意。在这之前,我们刚在病房里看过一个专题片,讲一位电视台的女性,也是因为脱发,后来干脆将余发削去的故事。剃刀下去,那女人便止不住落泪了。你说,小时候,你父亲在大西北征战剿匪,母亲是随军医生,只好将你寄养在老乡家里,结果染上疥疮,就剃过光头。进城后,上了小学,头发一直不好,妈妈又给你将头发剃光,说是再长出来就好了。所以,对于光头,已是老资格了。
你让我给你拍照,说作个纪念。取景框中,光光头的你,竟也很美。
记得有一次,几个漂亮聪慧事业有成的中年女性,不知怎么就说起韶华易逝,容颜难留,和那些水灵灵嫩生生的小女生们在一起的时候,常有一种窘迫的感觉。我说,其实不同时期的女人,有不同的美丽,有过生活阅历之后,既有当初豆蔻年华的印记,又有岁月历练的风采。女人之美,不全在那些物理指标呢。便说到她们都很熟悉的你,开过几次刀,从上到下,刀疤像拉链一样,差不多贯通整个身躯,还有岁月,疾病,治疗留下的种种遗迹,但我从来没有在意这些。
她们说,你这已经属于亲情了,爱情还应该有男女之心。也就是现在很时髦的说法,性感。
我说,性感在形,更在心。青春在于岁月,更在于境界。女人之美,当然离不开性感,性感仅仅在于脸蛋,腰肢和肌肤么?性感是女人心里有的东西。心里没有,再青春,再娇艳,也就像古圣贤说的:“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这是一个与你一起共渡过数十年生命岁月的身子,你眼见了她在时光中所有的变迁。在她那里,你也可以看见自己,看见两个人共同的日子。
我们可以惜爱一束枯萎的花,可以欣赏一株苍老的树,为什么不会去欣赏一个被岁月磨砺得更加丰富的女人呢?
她们说,作为男人,你说说这些话当然很轻易的。
这话有些苍凉。我知道,这常常是一些活生生的现实。但是如此看女人,也是男人的不幸。就像你只能享受花儿盛开那短短的一瞬。花儿你可以狠狠心立时换掉,对于一个与你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人,便是有能力常换,心里总有负累的。况且,你换得的,又会很快凋谢。当你能够看出她不被岁月掐断的美,也就是你的福分了。反过来,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一日日凋落呢?以此标准,终有一日,在那些盛开的鲜花眼里,你也会成为一株弃之如柴的老树兜子呢。
真正的美,是在爱意的关注之中。只有爱意的眼光,才能看见真正的美。
你生病前好些年,我们就说过老。四十刚过,你便戏谑地用本地老妇人的口气自称婆婆,将我唤作爹爹。外出归家,打开房门,便是一声喊:婆婆回来啦!有时在网上与众网友聊天,我上来的时候,你便会大喊:我家爹爹来了。不解其语的网友,以为是你父亲。然后你会给出一串调皮的笑脸,解释说爹爹是谁。
我们也常常设想老了以后的种种情景,那种快乐,那种孩子气,实在与衰老没有一点关系。
你常说,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这辈子没有做够。其实和大多家庭相比,我们相处的时间真是最多的。
七十年代末,那个荒唐的案子随着一段荒唐的岁月消散了。我们以为,天下从此清明。我们曾有过风风火火壮怀激烈的八十年代。89年初夏,你从北京出差回来,大哭了一场。你一家六口,都当过兵,从三十年代爬雪山过草地的老红军,到七八十年代服务于雪域高原的女军医。你说那些军人还那么年轻,你当兵的时候他们怕还没有出生。你从此不过八一。
一如你对感情一样,对工作你从来也是痴迷又疯狂,你的病就是早年落下的根。在部队,在电台,你数次胃出血。当时正是你事业顺遂的时候。你从北京广院深造回来,当了文艺部的头,适逢又要调你去权利更大的专题部,你却绝然打住,到电视剧中心谋了一个清淡又清闲的看本子的差事,离开了你工作多年的喉舌。你从此看轻一切身外之物——地位,名声,职称,待遇和所有都市女人喜爱的享乐。
我们都不坐班,不喜应酬,也都不求上进,加之家里一大堆猫狗花草,就像两个老农一样,成年累月就生活在那片小天地之中。睁了眼睛在一起,闭上眼睛也在一起,做着一些大大小小我们觉得还有一点意思的事情,接待一下能率性交谈的朋友。我们以为,我们的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在你生病后留下的数千张照片中,你总在笑,温柔的,娇嗔的,调皮的,肆无忌惮的。
有一次,你却哭了。
数月来连续的静脉注射,你两只手的血管都脆了,经常打漏,也越来越疼。后来只得给你在锁骨下做了穿刺,安了一个接头,每次只需像消防水龙头一样,拧上输液管就可以了。便捷又安全,还把两只手给解放了出来。但从此就不能洗澡了。医院的卫生间都是淋浴,接头处不能见水,只能像旧时妇女那样用盆打水擦洗。你那时身体愈来愈弱,不能感冒,每次只好匆匆行事。一段时间之后,皮肤都干燥了。你说,真想痛痛快快泡个澡。我说,我要给你安一个浴缸!四方奔走打听,终于买来了一只浴缸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盆,接满水,让热气把室内的温度升起来,你躺进去,酣畅淋漓地沐浴于温热的水中。我用干毛巾护住接头,一处一处轻轻给你擦洗。突然,你嘤嘤啜泣了,越哭越厉害。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流泪。
洗完后,我用了几乎整整一瓶护肤霜给你全身上下轻轻涂抹了一遍,肌肤立时就滋润鲜亮起来。
51年的生命。30年的相识。26年的夫妻。像一株自己种下的花儿,眼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美。这种美,只有种花人自己才真正看见的。
许多人都说你漂亮。如果按现在时髦美女的标准,我想你并不在其列,特别是年岁见长,又重病在身之后。但于我来说,确实是有一种疼爱不够的美丽,哪怕凋萎,我也看得见其中绵延不绝的风韵。就像家里那几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
在医院最后的几个月中,许多个清晨和夜晚,我们散步,你拉着我的手,或挽着我的胳膊,倚在我的肩头,细声说一些闲话,说一些笑话,说着我们一路上见到的事物,清晨的小鸟和花,夜里出来遛弯撒欢的狗和鬼鬼祟祟的猫,哼唱起一首突然想到的歌……似乎那个切切实实等在前方的黑色陷阱从来就不曾存在。有时候你会突然疼痛起来,蹲下去,稍好一些,我们继续前行,或返回病房。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人世间的共同生活,已经到了尾声,我们要浓烈又朴素地享受这最后的每分每秒。
在医院最后的一个多月,你已经不方便回家,体力不支,每天打点滴的时间越来越长,你慽慽说,想回家。我说,今天晚上就回去。你说,怕爬不上七楼了。我说,我背你。你笑笑说,试试?你趴到我背上,待我刚要站起来,你就疼得叫起来了——不行不行!你小腹那个巨大的瘤体,硌在了我背上……那一瞬间,我们都无语了。我怕这沉默,赶紧说,我和儿子抬你,像儿时做抬花轿游戏那样,一边一个。
住院的日子里,几乎所有的检查我都会想尽办法待在你身边,拍片,放疗,B超,CT,核磁共振——甚至从来不让男人进入的妇检室……我知道,当我握着你的手,与你轻轻说着话,帮你起身或穿衣,那便是人世间最好的治疗与药物。许多个深夜,你睡了,我看着荧光灯下你苍白又消瘦的面容,就会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钟楼怪人嘎西莫多,想起他最后环抱死去的爱丝米拉达,直至将自己也抱成一副白骨。那真是一种大悲大恸之后的宁静与从容,一种以绝决的方式来表达对死与命运的抗争,一种以爱来包容一切苦难与悲怆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怀。
2004年11月28日,你去世的前4天,是我们结婚26周年纪念日。那时你已经极度衰竭,你早就超越了医生大半年前的预言,你似乎在执着地等待着这个日子。
26年前的这一天,我因言获罪,被我当时所在的一家部队工厂定为现反,已经非法关押了一年多了。为了我,你两年多没有回西安老家探亲,我让你一定回去一次。你终于答应了。你说,这次回家,就算是向亲人和故土告别。今后,不管以后我去到什么地方,你将永远与我同行。我们决定在你回去之前做一件事情。那天是一个厂休日,我在一个看守的帮助下,从监禁中偷跑出来,完成了我们高墙内外的一次浪漫婚礼——没有鲜花,没有酒宴,没有亲友,甚至也没有那个年代必不可少的那两张红纸头。在我们一个朋友家,那个明清古巷中的阴暗小屋,我们在门楣上拿到了留给我们的钥匙,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我们在那间阴暗破旧的小屋里待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那里成了我们婚礼的教堂。傍晚,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新婚夫妇,回到我的家,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我们心中充满反抗暴虐的自豪,当我们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晚餐后,我们又去汉口探望一直对我牵肠挂肚的叔叔。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公交车。我们在深夜里从汉口江边开始步行,跨过了两座大桥,穿越了整个武汉三镇,你回到我武昌的家——从我被关押的第一天起,你就像一个过了门的媳妇一样住到了我家,伺候我卧病在床的母亲,慰籍我年近古稀的父亲……我依然潜回我的囚室。那天我们在江边一家照相馆拍了我们的结婚照,这张黑白照片上,我们都甜美地微笑着。于是,一个长征干部的后代,一个国民革命军军医的子弟,一个喉舌,一个现反……我们一起创造了一个爱情的童话。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和刻骨铭心的故事,我曾在散文《冬天的浪漫》《冬天的情话》里写过。在我的许多小说里,也留下了你的身影和心性。
你离去之后,我读到了你留下的七十年代那段非常时期的日记——当年你就这样写着:“这些日记,可能将来在我死后,发云会看到的……”
数十万字,淋漓尽致又坦然无忌地记录着你多少大爱大恨歌哭笑骂。许多地方被泪水洇湿,许多地方因愤怒而字如狂草……如丝的缠绵,如剑的刚烈。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如此爱过并从此绵绵不绝地爱了一生,夫复何求!
在那里面,你也指名道姓地刻下了那些卑劣与邪恶,那些怯弱或偏见,真是一部记录奇特年代的奇书。我想有一天,这些文字会公之于众。
2003年的这一天,是我们的银婚纪念日。那时你似乎恢复得很好了。当我们说起这个日子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想到该这样渡过——那天晚上,我们将当年那一条十八公里的漫漫长路又重走了一遍。四分之一个世纪,一切都历历在目,我们记得起来当时走出的每一步。
又一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不可能再重复那个旅程了。
儿子来了。我们在病房为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举杯。然后儿子给我们拍下了我们最后的合影。你从病床上爬起来,依偎在我肩头,你已经很衰竭,但那种笑容依然是纯净的,那种眼神依然是初恋的,那种对于生活的热情与爱,依然是一种青春少女的。
那天深夜,儿子走后,你细细地、平静地对我说了关于后事的安排:只要我和儿子送你,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任何仪式,平时穿什么,走的时候就穿什么。带上你生孩子时,妈妈给做的婴儿鞋,婴儿帽,还有六月去北京时在中央电视塔上——你在蓝天下,大风中,像小鸟一样展翅欲飞的照片……(你离去后,我回家去取你要的东西,发现你早已将它们包装好,放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对你说,人生就像一部连续剧,有人50集,有人100集。如果50集精彩而浓烈,是要比那寡淡如水的100集更值。我说,你会活在我们共同的生活里,活在我的文字中,活在朋友们的记忆中。
你说,这些你都知道。你对自己这一生很满足。只是不舍。
这一夜过后,你进入深度昏迷,宁静地等待着去到另一个世界。
你终于走了。在眷恋和幸福中走了,平静超然地走了。我给你擦洗,我给你化妆,我按你的要求给你穿上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常穿的那一套普普通通的衣物——一件红夹克,一条深棕裤,一双运动鞋……我和你一起护卫了你最后的尊严与美。
那大半件没有完工的毛衣,还静静放在病床边的旅行箱上。毛衣是那种红黑相间的变色毛线,织出来的花色是你无法预想的,有一种神秘感。那毛线也是你亲自去挑的。
一个冬天——我们故事的刻骨铭心处,总是在冬天。我终于将你带回家了,带回到我们的卧室。那些鲜花们,老花们与我一起陪着你。还有那些你视若己出的猫狗们。你生命与灵魂,都已溶在这个环境之中。从现在开始,我们以另一种不变的苍老同处。
爱,是一个纯净又神圣的字眼,多年来,它已经被政治矫情和商业滥情糟蹋够了。我们很久不说它了,代之以一些更加朴素的词儿。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你就坐在床边盯着我看,见我睁开眼,忍不住笑了,说: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我怎么就喜欢不够呀?有时候,你也会得意又自嘲地说,我怎么就长不大啊?都老太婆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你这样一生一世永不止息狂放热烈又痴迷无忌的爱。我们读到的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只到洞房花烛夜喜结良缘时为止。
二十年前,我在一首给你的诗《我和你》中也写到:“你说我 从未说过那三个字 我知道 你其实喜欢我这个脾气……”
现在,我终于对你说,想爱你一生,一直到老,但是你没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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