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短篇小说] 南方的镜像 [打印本页]
作者: 夏天 时间: 2007-1-31 14:47 标题: [短篇小说] 南方的镜像
南方的镜像
夏维东
那个踏著杂草和乱石向你走来的东方男子就是赵光,这是你后来猜到的。
当时你在开车,车子经过一大片辽阔的草原,阳光像暴雨一样宣泄而下,住惯纽约的你忍不住想吼几声才过癮,你看了看旁边熟睡的妻子你忍住了没喊。这时你看见一个鬍子拉茬的东方男子从斜坡下面走上来,手牵一条又肥又壮的牧羊犬。他並没有朝你这边看,可你记住这个人和他的狗。你以为在南方这个偏僻的小镇,不会有中国人,没想到在进入小镇的路口你就看见了一个,而且是一个特徵很明显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你心里认定那个男人就是你的同胞。可能是那个男人有著和你一样的气质,难以言说,却如影隨形。
你住进事先预订好的湖边宾馆。连续数日开车,你很乏,胡乱在楼下餐厅吃了点东西,就回到房间里睡觉。你妻子在车上休息过,她说她还不睏。你闔上眼皮之前听到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鬼地方太空旷了。
半夜时你醒来,妻子已经熟睡了。
你打开窗户,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风里掺著湖里的水气和水草的幽香,你感到你粗糙的皮肤似乎突然变得光滑起来。湖的名字叫Lake Mead,蜜湖,多美的名字,音和意都和谐一致。此刻,你是蜜湖的一条鱼。你放肆地呼吸著,你能感觉到肺最大限度的欢快起伏。在纽约你是不敢这样呼吸的,灰尘和汽车废气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如同幽灵飘散不去。你就像在美国第一次吃自助餐一样,贪婪地呼吸著南方。
你悄悄开了门,走到阳台上。月光柔和,你怕碰一下就碎了。你点燃一根菸,看嫋嫋的青烟和银白的月色交融到一起。你放眼望去,一览无遗,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人造建筑阻挡目光的去向,於是你的目光便和草地或者沙漠一起延伸,延伸到地的尽头,延伸到想像的开始。
这时你想起在纽约的打拚岁月,恍若隔世。你在纽约待了十四年,比你在故乡生活的时间还长。在你四十五年的人生里,你一直在路上奔波。你生命的最初十年在江南的水乡度过,乌篷船和桥洞是你童年永远的记忆;接著你隨著父母的调动,举家迁往遥远的北方,那个乌篷船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你在第二故乡没等到高中毕业,就去了北大荒,一个更北更冷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段歷史的標誌;六年后,你从北大荒回到父母身边,接著你考上大学,来到南方最大的城市上海上大学,然后留在那里工作,然后的然后你揣著六十美金来到纽约。
这个你无数次在电影上看到的城市是机遇的代名词,你对朋友说,纽约的外號叫「大苹果」,如果大苹果掉到你头上,你就能成为发现「万有引力」的牛顿。你的朋友笑话你说那颗苹果早就被一代又一代的幸运儿採过了。你面不改色地说那么纽约应该改名字叫「苹果树」,你一定能採到一颗属於自己的苹果,哪怕那颗苹果里有只虫子。
当你在JFK机场下来时,你这样安慰自己:你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最多六十美金而已。你其实根本没有吃什么苦,对於你来说,纽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它是你的另一个驛站。你靠奖学金顺利地拿到物理博士学位,你没有经歷过什么催人泪下的打工遭遇。儘管你做好了打工的准备,你把它想像成另一次「上山下乡」,你甚至准备把在纽约的打工岁月作为你未来写传记的素材。你是一个自信的人,你相信你是这个行当最出色的学者之一。你並不狂妄,你的导师就说如果你坚持下去你一定能在现代物理学领域大有作为。
你曾在北大荒的广阔天地里,成为大有作为的泥水匠和菜农。作为泥水匠,你砌过全北大荒最漂亮的猪圈,猪圈漂亮是因为在比例上暗合黄金分割率;作为菜农,你在冰天雪地里的北国居然种活了南方的黄芯菜,你的办法说出来非常简单,你不过用几张废弃的透明薄膜为那块小小的菜地做了一个「帐棚」而已,那便是大棚蔬菜的雏形了。你的聪慧有目共睹。你的战友们说如果把你放进狼窝,你有本事教会狼们跳「忠字舞」。
也许你真的有这个本事,可是你没有本事在拿到博士文凭之后找到工作。你的全A学分和导师热情洋溢的推荐信都不能把你送进研究所或是学府,这时你才发现你这个专业博士要想得到一份教研职位比进入天堂的窄门还难。你在毕业的同时失业,那张金光闪闪、货真价实的文凭就像一颗生了虫子的苹果。
你妻子那时正在一个社区大学修一个会计学位,全家没有任何收入。你们甚至连医疗保险都没有,这意味著你们不能生病,绝对不能。这其实也是赌博,而且赌注很大———以生命做赌注。你走上了留学生文学里喜闻乐见的打工之旅。你在不同的餐馆里洗过碗、送过外卖,在杂货店点货,替花店送花……每份工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不是老板炒你而是你炒老板,那些粗活你当然不是做不了——一个在北大荒「接受再教育」六年的人,没有什么体力活干不了,你只是放不下身段,你不甘心顶著名牌大学的博士帽去和那些偷渡客或者非法打工者为伍。
你忘不了那天下午,你从花店出来,身上还留著玫瑰、茉莉和康乃馨的芬芳,口袋里的几枚硬幣隨著你疲惫的步伐叮噹作响。那时你忽然明白了俗语「穷得叮噹响」是什么意思。你捏出五枚硬幣买了一枚地铁票,票是金黄色的,它是纽约通道的通行证。车厢里人不多,你闭目靠在椅背上,想著该怎样和妻子解释你又一次炒了老板魷鱼,你发现这比证明宇宙黑洞的存在还要难。就在你心乱如麻的时候,忽然有东西从你脸上飘过,你睁开眼,看见一张纸正缓缓降落到你的脚边。
你弯腰捡起那张纸。纸上有一些你感到亲切的数字和字母,你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个数学分析模型,你在宇宙能量和空间位移的测算中,无数次用到过类似的模型,而且比这纸上的模型要复杂得多。有意思的是,你用来估算能量的模型被人家用於投资优化模式的建立,金钱和能量居然在物理和数学意义上都是相通的,想到这一点你苦笑了一声。你后来又笑了一次,因为你发现这个模型並非最优,而且缺乏稳定性。
那张纸的主人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怀里夹著一只黑色公事包,手上拿著档案夹,夹子里的纸张很散乱。你打量了他一下,他年纪比你大,但看上去比你年轻得多,那张脸上写满了春风。他接过你递来的纸,道了谢,淡淡地扫了你一眼,转身就走。那一眼把你扫得火起来,它让你看到你就是「目中无人」里的「人」 。
你在他身后响亮地说:先生,你的优化模型其实很不理想。那人触电了一般,猛地拧过身,紧紧地盯著你。你抬头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微笑著。几秒钟后,那人才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你扫了他一眼,用给学生讲课的口气说:你这个模型必须有个前提才能成立,请问你的前提是什么?那人放下公事包,在你身边坐下来,看著那张纸说:括弧里的两个参数如果同步增长即可。你抱起双臂,说:你考虑到的其实是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正好这两个参数呈线性关係,你想过没有,如果它们不是线性关係怎么办?它们甚至有可能让你的模型恶化而不是优化。那人脸红了,问你该怎么办,你耸耸肩膀说:不难,导出一个新参数来,重新建立模型。
那人问你是干什么的,你恶作剧地笑起来,说你每个星期的工作都不一样,你现在还暂时不知道你下个星期將要做什么。
那人没有笑,问起你的专业和学位,你告诉了他。他掏出一张名片给你说:如果你下个星期没有更好的工作,欢迎来我们公司。名片上有公司的名字,你知道那是一家很大的金融投资公司。给你名片的人叫比尔,资深部门主管。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像一个临时增加的电影场景,像一个睡著了都会笑醒的美梦:一个大苹果突如其来地落到你头上了。你紧紧攥著那张小小的名片,生怕它飞走了似地。你用力对比尔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连「谢谢」都没说,因为你的嗓子那时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你从地铁站里钻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你摊开手掌,发白的掌心里躺著那张名片。阳光照在你身上,风吹在你脸上,陌生的人群在你前后左右来来往往,说著你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语言。你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可是比梦更美。你幸福得想哭。
你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磅虾、一条鱼和两颗水晶梨。妻子看到这些奢侈的东西,目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问你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你很心酸,上前一把抱住她,流著泪语无伦次地说:只要你愿意以后咱们每天都吃海鲜和中国梨,咱们想生病就生病。
那天晚上你们有了一次完美的鱼水之欢,宛若新婚。她躺在你怀里说她要是能生个孩子就好了,你说没关係,將来你们可以领养一个。你自己知道你说得多么言不由衷,你曾在心里说你穷得连个孩子都没有。
你持著比尔的名片从此走进了华尔街。你一去就做比尔的助手,成为白领中的白领。你们买了上百万的豪宅,又在五大道买了一套公寓,那套公寓平时是空著的,你们只有在周末去百老匯看秀时才在那里临时歇歇脚。
你很忙。起初,忙碌並没有使你不快,你甚至很享受,你觉得那恰恰是你成功的標誌,比尔不是忙得连乘地铁都不閒著吗?然后呢,你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抱怨,你一个星期的工资够你以前打工挣上一年。你的收入除了工资外,还有抽成,你在办公室的每一秒都可以折算成钱,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少加班。当你把这笔简单的帐扳著手指算给妻子听时,她也不抱怨了。她为你买了大量的营养品,生怕你累著。你是她的支柱,你的一切被她以传奇的故事在亲朋好友之间传播。她看到一本名叫《曼哈坦的中国女人》后,对你说你要是写一本《曼哈坦的中国男人》肯定能把那个女人盖了。你在她的眼里无所不能,是中国男人在美国的成功典范。你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你是同意她的。你在公司工作还不到两年,隨著比尔的高升你也高升了———你取代了比尔的位置。公司的中国人不少,但他们对你只能高山仰止。
很久之后你慢慢地明白过来,你有的是钱,却没了时间。因为公司业务扩展到欧洲、亚洲,时差便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加班加点是你的家常便饭,忙起来的时候办公室便成了你的臥室和起居室。你可以轻鬆分析数以百万资金的流向,却不能对自己的工作时间给出一个定量,为了跟上欧洲和亚洲的时光脚步,你只能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办公室里。
你没有时间享受你置办的一切:那套几十万元的顶级音响你听过几次?你还得让家中的褓姆告诉你如何使用。世界上的名城你去过很多,可对於你而言,就和平时上班没什么两样,你不过是从办公室走到另外一个会议室而已,你只能从妻子的口中听她看到的风光;后院专人设计的花园你去赏过几次花?那个漂亮的游泳池你下去游过几次?你甚至连家门都打不开,因为你记不住密码和解码的顺序,为了便於你半夜三更进门,只好把防盗系统解除。按道理说,挣钱是为了活著,可在你活著是为了挣钱,你居然没有时间去花赚来的钱,这真是一个悖论。悖论就像宇宙深处的黑洞,看不见却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万劫不復。钱就是生活中的黑洞,它让你不由自主投身其中,並且不能自拔。你和你的公司一样都是赚钱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公司不是人,而你是。问题在於,还要多久你和公司的这点区別也將消失?
当你在夜晚等待来自欧洲或亚洲电话的时候,你常常掀开窗帘漫无目的地向外看。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看到只是茶色滤光玻璃里的自己。那时那刻,那种影像很诡异,就像一个人站在岸上看著在水中挣扎的另一个自己或者像一个人看著自己未来的底片。你可笑地移开目光,似乎那样就可以逃避镜像,可你的目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那个镜像便隨之而至。
你打开窗户,镜像消失了。你没有意识到,你其实正落入一个更大的镜像,玻璃外面的黑夜就是一面更大更厚的玻璃。曼哈坦陷在黑暗中,白天的喧譁与骚动似乎被突然来临的黑暗一口吞掉。那些从大楼窗户里投射出来的光並没有能力射穿黑夜,甚至相反,它们渲染了黑夜,让夜更黑。当你站到视窗前,你感觉整个大楼就是地铁的一节车厢,车头在远处看不见的黑暗中。你再次想起「黑洞」这个天文学名词,是的,你感觉你所在的这列地铁正驶向黑洞,而你不知道如何脱身。也许说你不愿意脱身更合適,除非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让列车短暂地停顿並让你幡然悔悟。
那座著名的双塔离你的办公室不远,一伸手似乎就能触摸得到。你公司有个办事处在双塔里面,你偶尔会过去看看。双塔对於你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你把它当作一个地理座標,你会跟朋友说:过了双塔,再几分钟就到你的公司了。你私下对妻子开玩笑说双塔是纽约人心理的阳具。
那天,这个双塔突然没了。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遮天蔽日的浓烟里,你以为世界末日来到了,你扔下手中的电话,呆若木鸡地望著窗外,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南塔在你的注视中塌陷了,就像孩子们辛辛苦苦堆的积木被不小心碰倒了,你所在的楼都被震得晃动起来。你没有注意到你的泪水在瞬间夺眶而出。突然一块金属残骸自窗外呼啸而来並破窗而入,这块散发焦糊味的黑铁就像从地狱深处钻出来,掠过你的髮梢,钉在你身后的墙上。那时你距离死亡不会超过一毫米。你无意识地叫了声「妈呀」,一头钻进办公桌底下。
认识悖论並不太难,难的是如何摆脱。儘管你清楚意识到你的那份工作把你异化成赚钱机器,儘管你曾在鬼门关口走了一趟,你依然不能摆脱生活本身的惯性……
那时,你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你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说你还活著。你妻子一叠声说那就好那就好,並让你儘快离开曼哈坦回家。当你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那座双塔不见了,你的座標消失了。当你走出办公室,和同事们一起逃生时,你不知道你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此后的两个星期,公司放假。在这段预料之外的閒暇里,你想了很多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在你空空荡荡的想法里死亡之翼凌乱地搧著翅膀。那个钉在墙上的金属块无数次出现在你白天和夜晚的梦里,你差点就隨著你的九个同事去了。那九个同事有七个在双塔办事处,另外两个和你在同一幢楼上班,是你熟悉的两个部门经理,那天他们刚好要去办事处开会。你没有等到他们的会议汇报,而是他们的讣告。你战战兢兢地想如果你现在是讣告上的一个黑体名字,那么你以前的努力究竟有什么价值?你享受过人生吗?你那时觉得自己好可怜,人好可怜。两个星期后,比尔通知你去临时租借的办公地点上班,说事情很多。事情很多其实意味著钱也很多。你破天荒地拒绝了比尔,说你想请一个月的长假。比尔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劝慰的话,都被你挡回去了,你坚持说需要休息。比尔很无奈地答应了你的请求,你听得出来你的老板很不高兴,可你顾不了那么多了。你的妻子远比你现实,她为你估计了一个月后可能出现的后果。你恶狠狠地对她也对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休息,出去玩玩。去什么地方玩呢?可怜你在美国待了八年居然不知道有哪些地方值得一去。你跑到图书馆找了一大堆旅游方面的书来,试图在那些图片和文字中找到让你心情放鬆的好去处。你不想去拉斯维加斯,更不想去迪士尼,你想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是大山,水是大水。东岸有的是海和山,你开著车和妻子一路玩了有三个星期。你们在沙滩上嬉戏,远远地看你们互相追逐的样子还有点电影镜头的美感呢。你们半夜出海钓鱼,在摇摇晃晃的海面,看星光点点倒也別是一番滋味,能不能钓到鱼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了,只是周围太嘈杂,甲板的钓客们摩肩擦踵,这让你感觉好像在鱼市买鱼而非在大海垂钓,你决定以后再也不参加此类旅游团性质的游戏了。一切与钱有关的活动都使活动丧失了原初的乐趣,然而正是那种乐趣刺激了钱的介入,这是一个悖论,这个悖论可以引申为:人个悖论可以引申为:人在开发资源的同时丧失资源,人在赚钱的过程中丧失自我。
认识悖论並不太难,难的是如何摆脱。儘管你清楚意识到你的那份工作把你异化成赚钱机器,儘管你曾在鬼门关口走了一趟,你依然不能摆脱生活本身的惯性。
还没到一个月你就回去上班了。妻子的一番话就让你不得不回去。她说你们要供两个大房子,不算贷款,光是水电费就是一大笔,还有车子、各类保险、褓姆、管理费等等,她还没有说你们日常的奢华生活费,你知道这些確实很需要钱,你不能坐吃山空。你勉强说了一句是不是可以把曼哈坦的那套房子卖掉?妻子把你一顿笑骂,说亏你还是搞金融的(你想说你是搞天文物理的,可是说不出口),房价比前几年股票涨得还厉害,要是这节骨眼上卖掉就等於往外扔钱,你要不要往外扔钱?你像个好学生似地点头说不能扔,於是你去上班,像孩子不得不背著书包上学一样。
不过你的心已经变了,儘管你还和以前一样拚命赚钱。你经常走神,谁也不清楚你空洞的目光意味著什么,连你自己都不清楚:你不知道你自己在想什么。时间在你的恍惚中就像水被蒸发掉,不留一丝痕跡。
有一天你无意中在一份財经杂誌上看到一篇专题文章,讲一位华裔突然从投资银行副总的高位上退下来,去了亚利桑那州一个偏僻小镇定居的事。你正过来反过去地念著那个人名的拼音,终於猜出来那个人叫赵光。你和赵光有一面之缘,曾在华商会举办的一次酒会上碰到过,你印象中的赵光文质彬彬、谈吐自信却不张扬。照片上的赵光你完全认不出来了,皮肤黝黑,而且满面鬍鬚。记者问赵光是什么原因驱使他做出如此令人意外的选择,赵光的回答很简单:我累了,主要是心累,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记者问双塔惨剧对他的决定是否有影响,赵光说有,因为它让我意识到我所经营的一切有一天也会突然倒下,而我一无所有,连可以纪念的废墟都没有。
你其实很久之前就留意过亚利桑那州了,也曾想过要去那里看看,但一直拖延不决。这篇財经杂誌上的短文,確切地说,是赵光让你在顷刻之间下了决心:你要去亚利桑那,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定居。
你一下子轻鬆了起来,把杂誌装在兜里就出门了。你对秘书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出门了,归期不详。秘书並没有听出你的言外之意,说了句题外话:你今天气色真不错。你那天回来得早,而且一脸轻鬆的样子,妻子非常高兴,让褓姆晚上多做几道好菜。当听到你说你已经决定辞职后,她的脸色一下就黄了,就像你当年在北大荒防冷涂的蜡。
她知道你是什么人,一旦主意既定,那是九头牛再加一条都拉不回来了。妻子问你为什么,你把口袋里的杂誌抽出来,抚平放在她面前。
妻子很快看完了杂誌上的短文,说就因为这个人?你点点头。妻子又问你为什么,你笑了起来,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只是被触动了,因为那个和你相似的人做出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你觉得时候到了。妻子便不再说话了,她赌气似地把那本杂誌翻得「哗哗」直响。你暗笑那本杂誌要不了一会就在她手里散架了。突然,她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杂誌的日期。你摇了摇头。她很激动,就像抓住一根稻草似地说:这是一年前的旧杂誌,一年前的!
你愣了一下,然后笑著问那便怎么样?妻子手指在杂誌上戳著,大声说一年前的事能算数吗?说不定这个心血来潮的傢伙已经回到纽约了,谁能在那个穷乡僻壤待一辈子啊?女人的直觉让你非常吃惊,你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如果赵光真的已经离开那里了,那么不是很讽刺吗?你想了一会儿才对妻子说:我又不是去投奔他的,他在不在都无所谓啦。
等你把一切处理好,离开纽约走向南方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你在阳台上望著有些泛白的湖那边的天空。你这时才体会到为什么有人形容天空像被水洗过,你真的感觉到湖水在远方正擦洗著天空,或者说太阳此刻正在湖水里泡澡,马上就要起身了。
你等不及看南方的日出,你有些倦有些冷。你回房休息时,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踏著杂草和乱石、手里牵著肥壮牧羊犬的东方男子来,你想那傢伙很可能就是赵光。在南方的第一个早晨,这个假设让你很激动。你醒来时看到妻子正无所事事地站在视窗前,看到你起身,她问你们今天要干什么,你一边往厕所跑一边说:去看房子。
你们简单地用过早餐就出了宾馆。你们彷彿走进了一幅精致的风景油画,天空是蓝的,湖水是也是蓝的,草地是绿的,草地上的几只羊是白的,而远处的山竟然是红的。妻子的脸色也被这些色彩染得丰富起来,她把手伸在窗外捕捉风,说是该出来看看,这样的景致真是作梦都作不出来呢。妻子的好兴致让你的想头一下子活跃起来,你手指著远处的开阔地说,看看那里,有山有水有草有树,盖个四合院有多棒!妻子在你肩头擂了一下,笑著说你这个老东西真会想。盖四合院,確实可行,此地的地价和新泽西相比,大约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朝著那块开阔地开去,一路上你们热烈地討论著四合院的构图、厢房的布置、天井的大小、筑花坛、搭葡萄架,你甚至想到设一个门房。妻子说,门房就算了,这里地广人稀,一年到头也许都无人来访。你说,有人没人都没关係,门房就是一个摆设,就像假山一样,摆出个样子来就行了。古人概括得好:「天棚、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那种滋润,难怪狗肥、丫头胖啊,你说著在妻子丰腴的部位掐了一把。妻子咯咯直笑,恍如疯丫头。
你们把车子隨意停在一处沙地上,携手走向草地。风吹起妻子的长髮,抚在你脸上。你们走在羊、鹿和马之间,蝴蝶、蜜蜂和蜻蜓盘旋在你们头顶上,你想起你不知道打哪听来的一句话:流著奶与蜜之地,你脚下的草地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你们再往前走,突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草坡下面,临湖的平地竟然有一栋四合院,货真价实的四合院!你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你不是在作梦。你的妻子摀住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栋两重四合院,仿明代建筑风格,屋顶和墙头都铺著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飞簷上的龙饰栩栩如生、高大气派,彷彿欲乘风而去。仅从坡上一眼望去,就知道主人为这四合院付出了极大的心力。
你很激动,妻子比你还要激动,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她指的不仅仅是四合院本身,她说这简直是天意啊,说四合院就看到四合院,这下好了,四合院的活样本都有了,咱们这就拜访主人去。
你一本正经地要妻子准备好零钱,妻子不解,你说你没看电影上拜见老爷先得给门房递钱嘛!妻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幣,放在耳边做听响状,扭头对你说,瞧,咱给门房预备了袁大头哩。
你们下坡,走进四合院周边那片小树林。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洒在地上,彷彿许多银元在闪闪发光。小树林的外面是一条不大的沟渠,环绕著四合院,有点护城河的意思。渠上架著木质的红色小桥,小桥两边还各有一棵尚未成型的垂柳。渠里有水,还有鱼,你看见三尾青色的草鱼悠閒地绕著水草嬉戏。你站在桥上,拍著扶手,「嘖嘖」连声。你对妻子说,湖上要是再停泊了一艘乌篷船就是江南了,这狗日的赵光也太会享受了。妻子问你怎么知道是赵光,你说这还不简单,赵光就住在这一带,另外除了他谁能玩得起这样的大手笔,走,去赵光家吃饭。
一到四合院的正门你就傻眼了。你看到门口两侧的石狮子脖子上都掛著牌子,样子很滑稽。牌子是地產公司的,上面写著:此屋出售!
你们彼此对视,对方的脸就像镜子,你们可以看见各自的表情。两扇朱红的大门敞开著,门厅后面影壁九龙图清晰可见,只是屋簷的阴影在上面斜斜地切了一道,只有龙的尾巴露在光亮里,看上去龙马上就要飞掉似的。
你们逕直走进去,当然没有什么门房了,偌大的门厅空空荡荡。闪过影壁,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便出现在你们眼前,接著你们听见狗叫。狗拴在葡萄架下面,齜牙咧嘴,作势要朝你们衝过来。你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你昨天下午看见的那条大狼狗。当狗正面看见你,马上就停止了吠叫,还友好地朝你摇了摇尾巴。你摸了摸狗头,对妻子说你也要养一条这样的大肥狗。这时从东厢房走出来的一个人,並不是那个鬍子拉茬的东方男子,而是一个半谢顶的西方男子。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杰克,问你们是赵的朋友还是来看房子的。
你確实是来看房子的,可並不是杰克以为的「看房子」,而且你们也算不上是赵的朋友,你决定一错到底,说你既是赵的朋友又是来看房子的。
杰克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活像小品演员,他说这样的大宅子怕是只有赵的朋友买得起,你没有接茬,问他这房子是什么时候上市的。杰克犹豫了一下说,三四个月吧,也许快半年了,不是房子不好卖不出去,而是太好了,很少有人出得起价,这块地也是当初帮赵买下的,我亲眼看著这个大宅子建起来的,先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啊!其实他太太很捨不得卖掉这个房子……
你和妻子隨杰克在院子里四处走著,很奇怪,你看得並不上心。照说你想要一个四合院,眼前就有座现成的,而且漂亮得无可挑剔,可你居然剎那间心不在焉了。
你问杰克赵为什么要把房子卖了,杰克说回纽约,那是他来的地方,他一大早就和太太去机场了,这不託我顺便帮他照看一下他的大狗。
你妻子游离在你和杰克之外,正趴在一间厢房的窗户上往里端详。你从那扇窗户玻璃看到自己的脸,一脸的络腮鬍子(这一路上你都没刮鬍子了)。你感到好像是赵光在玻璃那边朝里窥视似地。你移开目光,可你马上在另外一个厢房的窗玻璃上看见一张鬍鬚满面的脸。
杰克在耳边说,多好的房子啊,我要是有钱就自己买下了,赵住了还不到一年,里面什么都装修好了,应有尽有,里院还有一间家庭影院呢。那效果真是好极了,我有幸在里面看过一次电影,整个影院只有赵夫妇和我,真是豪华的享受。
妻子把你拽到一边,低声问你对房子的印象,你不忍扫她兴,就说不错。你们离开的时候,杰克塞给你一张名片,说价钱好商量。你把名片隨手放进口袋,对杰克点点头,然后你特地绕到葡萄架那里看看那只大狗。大狗半蹲半立,很温顺地看著你。你从牠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於是你明白了大狗为什么对你这么友好。牠把你当成主人的同类了。
出门来,你漫无目的朝前走,脑子里一片空白。你来的时候也是漫无目的,可你脑子装满了很多想头。原来漫无目的和漫无目的之间也有著巨大的差异。你妻子很兴奋,恨不得马上將那个四合院买下来。
你在没有路的地方停下来。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红土,上面偶尔点缀著几株高大的仙人掌类植物,那些植物奇形怪状,像是从梦里衍生出来。天地大得出奇,空得出奇,静得出奇。你突然想起唐人张若虚的两句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股巨大的寂寥感排山倒海地向你汹涌而来,你下意识地抓紧领口,就像抓住水面上的一根木头。
你相信赵光一定在你站立过的地方站立过,而且不止一次,当然也有可能只有一次。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7-1-31 15:08
热烈欢迎夏先生光临伊甸!
作者: 夏天 时间: 2007-1-31 15:39
谢谢章凝。第一次来,向各位问好。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1-31 15:46
热烈欢迎夏维东!!!
你看,我在伊甸园能把你的繁体字小说,改换成简体字。:)
作者: 夏天 时间: 2007-1-31 15:48 标题: 多谢为力帮助!
可不可以把繁体的那个删掉?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1-31 15:49
Originally posted by 夏天 at 2007-1-31 04:48 PM:
可不可以把繁体的那个删掉?
好,我马上做。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1-31 15:52
你倒是会写,整整一万字。
作者: 夏天 时间: 2007-1-31 16:08 标题: 也就顶《追逐》两章而已:-)
[短篇小说] 是自动出现的吗?
谢谢你删帖。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1-31 16:13
Originally posted by 夏天 at 2007-1-31 05:08 PM:
[短篇小说] 是自动出现的吗?
不是,要自己在几个中选择一下,当然不选也可以。
我们伊甸园的网站界面好像是最自主、最优化的。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2-5 13:28
本人可是园艺专家啊。这个鸳尾花欢迎夏天!附件 1 : 2006spring 001.jpg (2007-2-5 13:28, 55.42 K )
作者: 夏天 时间: 2007-2-5 15:31
专家就是专家,花很漂亮!
作者: 文取心 时间: 2007-2-6 00:24
欢迎夏维东,以前在国风上常看你的作品。
作者: 夏天 时间: 2007-2-6 09:19
谢谢文兄!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2-6 10:07
文取心,就是范迁。
夏天,就是夏维东。
两人都是几部长篇小说的作者,我给介绍一下。:)))
作者: tugan 时间: 2007-2-9 12:07
===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看到只是茶色滤光玻璃里的自己。那时那刻,那种影像很
诡异,就像一个人站在岸上看着在水中挣扎的另一个自己或者像一个人看着自己未
来的底片。===
以第二人称写,学习了。
这人真是的,不是没工作,就是太忙,要不就完全辞职,不能找个不忙的工作吗?
这就是能上不能下,要下就下到底──辞职。
我的导师退休前,特别帅,退休后,没事干,一下子就衰老了,主要是闲的。发条
上紧了,要慢慢松。现在,他在家潜心著书。
作者: 夏天 时间: 2007-2-9 17:01
能上不能下可能是大多数人的问题。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7-2-9 19:49
相信赵光一定在你站立过的地方站立过!
作者: 晨思 时间: 2007-2-10 23:42
夏先生的几篇短篇小说很棒, 欣赏!
美国这个疯狂的商业社会可以把人轻易变成机器. <<南方的镜像>>主人公的境况,有普遍性, 我很理解. 做了十三年的corporate"机器"后, 我最近一年才慢慢苏醒过来:-)
作者: weili 时间: 2009-7-22 08:25
把夏维东的这篇小说给老牛顶起来。
海外写手风格不同啊。
作者: 老牛 时间: 2009-7-22 08:41
大陆新生代作家散论
夏维东
从评论的角度而言,新生代作家是很难界定的一群。作家的年龄虽然普遍年轻(65年左右出生),但也有不少五十年代出生的,可谓跨代作业。作品风格五花八门,个性十足,很难将之归为某类文学(当然这并不重要),不像稍早些的先锋派作家们那样具有显著的文本实验性,更没有前辈知青作家作品里那种苍凉的呐喊和沉重的使命感。他们的作品呈现一个光怪陆离的碎片世界,每一块碎片就是一个小小的自我。他们从中暧昧地窥视世界,小心翼翼或者赤裸裸地书写欲望备忘录。
新生代的掘起按我的理解,新生代作家崛起于九十年代初(有的是近两、三年才出现的)。众所周知,近十年来中国的社会环境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举国上下物质建设的狂热激情比起当年超英赶美的大跃进精神还要来得汹涌澎湃。尽管许多作家反对文以载道的说法,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现实的土壤培育著文学。文学自始至终是社会精神面貌的风向仪,连荒诞派小说也不能免俗。在商品主导一切的环境里,极度充塞的物质空间把精神挤成空白,曾经神圣与崇高的一切都成了嘲讽乃至反讽的对象。只有欲望是真实的,蔓延于社会的每个角落。
在这种情形下,作家选择商业性的叙事方式几乎是水到渠成。就连以前写过不少好作品的作家,也纷纷调转笔头,去迎合读者市场(或者给自己提供一次写作快感)。最有名的当属《废都》,这里我不多言。再有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轰动一时。公正地说,《白鹿原》中不乏可取之处,但其商业因素太多,将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遮掩得暗淡无光。著名文学评论家陈晓明博士不无刻薄地说,《白鹿原》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小说开篇就一口气干倒了七个女人。在知青作家中颇具份量的李杭育,自葛洲坝系列小说之後就每况愈下,沉寂几年后,在《钟山》上发表了篇幅很长的中篇《故事里面有个兔子》。我不敢想像那是《最后一个渔佬儿》的作者写的,通篇是一个失意文人的无病呻吟和庸俗无比的性幻想。以《没有钮扣的红衬衫》等小说蜚声文坛,一直扮演美的心灵神话叙事者的铁凝,近来写出了《对面》,以男性的视角去窥视女体,她高超的文字技巧在这里完全用来营造具有观赏价值且充满悬念的场景。作者的本意也许在於表现人类精神的某种困境──人无法面对真实,然而小说呈现的却是充分欲望化的现代文化风景。她的长篇近作《无雨之城》,乏善可陈,写一个年轻副市长在家庭、情欲与权力间周旋的俗套故事,语言也显平板,欠缺以往的叙述张力,似乎是在写一篇命题作文。其他的还有如洪峰的《苦界》、崔京生的《纸项链》、叶兆言的《花煞》等,均在不同程度上诉诸于欲望化的叙事法则,尤以《苦界》和《花煞》荒诞离奇得可笑。
我之所以谈到以上这些并非新生代作家的作品,是想简单说明一下当前大陆文学界的潮流。新生代作家们普遍成长於没有文化、历史、政治重压的时代,因此他们的表达方式更为直接,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或者出於修养或者出於世故地欲说还休。他们几乎大喊大叫地向世界宣告我要什麽,这是一种变了调的激情,也可称之为反激情。
愤世激情何顿的成名小说《生活无罪》是人在现代商业社会求生存的故事,追求物欲的满足如动物般凶猛,人的价值与尊严全建立在财富之上。如果说王朔是个嘲讽者,那麽何顿则让他的人物成为彻底的行动者──以行动去颠覆一切传统价值观念。其长篇《我们像葵花》,同样是写年青人在商潮中血腥奋斗的故事。葵花这个意象显得极其滑稽、可疑,葵花朵朵向阳开,所谓阳光是指什麽?恐怕偷梁换柱成了欲望的代名词。何顿的大多数作品都属於这种新写实风格,结尾好似没完,富的富了,穷的穷了,死的死了……彷佛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作品的悲剧性在玩世不恭、冷漠的叙述中消失殆尽。直观叙述的背后,是对一切道德与终极价值的断然拒绝。人物在欲望的挣扎中登场,并以活在欲望的折磨中结束,真是苦海无边。成名较晚的邱华栋颇具才气,笔端有股愤世的可疑激情。他笔下的人物彷佛巴尔扎克小说中外省人仇视巴黎一般妒恨城市的繁华,但又沉浸於其中不能自拔,直至碰得头破血流、心灵残缺不全。看得出来,邱华栋受法国荒诞派大师尚·惹内(另译让·热奈)影响颇大。《环境戏剧人》意象开阔,在一次次寻找女主角龙天米的过程中,呈现出在社会这个荒诞的戏剧场景中,男人对物质与爱情的变态心理。
《哭泣的游戏》荒诞意味更甚,昔日可怜的小保姆被男主角一手塑造──他无条件地提供她一切机会,将她当做自己的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小保姆不负他望,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为京城赫赫有名的大富姐。男主角不知不觉中违背初衷爱上了她,可是由於地位的悬殊,爱情也便咫尺天涯。大富姐虽然感激他,愿意供他吃穿乃至自己的肉体,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男主角为了多赚些钱,斗胆在公司帐户上玩瞒天过海的手段,最终被远比他精明的老板开除,从一介白领沦为穷光蛋。他没有意识到没有塑造好别人,自己反倒成为他欲改造者的一件行为艺术作品。作者最后安排了大富姐的毁灭,我们不难看出男主角正是这场悲剧的原始发动者。从小说中看不出来男主角对这场悲剧有什麽深刻的领悟──也许他该当心以后不要再试图改造什麽人了。一种人不可能成为另一种人的大救星。人的能力毕竟太有限了,有效的拯救只能来自超越於人的大能者,那就是神。道理很清楚,人不能自救,当然只能外求。就好比人生病了,自己无法治疗而去医院看病一样。
有病不治而求自愈或者乱投医,结果只能加重病痛。沈阳青年作家刁斗的一个中篇《罪》,写得有点像围棋布局,人物在心灵的棋盘上试图中止欲望的打劫,但又不能不下子,双方只好使尽浑身解数以求达成双活的打劫。然而由欲望布置的残局结果是预定的:打劫的双方只能双死──赎罪的父亲与还债的私生女终于铸成乱伦的大罪。父亲死於病痛和恐惧,这似乎是作者刻意安排的传统式惩罚,但这并解决不了问题。死者死不瞑目,生者情何以堪?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苦难与悲痛,始作俑者正是人自己。我们试图改造自己拯救自己,结果却把一切搅得不可收拾。人有赎罪的心态固然是好的,然而人自身无法完成赎罪,因为人不可能俱备绝对的真与善,这使得人怀有美好动机的赎罪过程本身就含有罪的成份。人只能充当忏悔者,而不能充当赎罪者。赎罪的权柄在于绝对者──神是最初与最终的救赎者。然而作家们由于自负或者出于高傲的理性,不愿认识神。作家北村信主以后,在小说及访谈中痛快淋漓地表白获得信仰的喜乐,却被不少作家指名道姓地讽刺挖苦,说他信神是寻求虚幻之物来填补空虚。这种说法极不公正。我认为北村信主之后,不仅个人获得了新生,他的艺术生命同样获得新生。信主之前,北村是先锋派作家阵营中的主将之一,生吞活剥西方现代文学──特别是阿根廷语言巫师博尔赫斯的技巧,构建过多个不知所云的语言和结构的迷宫(与北村类似的还有马原、格非、孙甘露、李冯以及较年轻的吕新等),可是又缺乏相应文化背景与历史内涵的支持,这使得他的建筑物看起来如同空中楼阁。我很怀疑那些竭力鼓吹这种探索的评论家们是不是真的读懂了小说家的呓语。大多数的评论文章写得非常滑头,王顾左右而言他,往往成篇回忆现代文学史,从中寻找似是而非的代码,对于小说本身则浮光掠影,一带而过。
北村信主后,短短几年,推出了众多有份量的作品,如长篇《施洗的河》、《大风》;中篇《孔成的生活》、《孙权的故事》、《张生的婚姻》、《伤逝》、《强暴》等数十篇,这样一位创作力极其旺盛的作家能说他江郎才尽吗?作品从人文维度转向神性维度,直指人类精神的本质危机以及获得真正自由的可能,仅从思想性而言就足以让那些玩雕虫小技的作家们汗颜。文学的技巧充其量只是一种工具,如果它不能被作家用来表达动人的情感与深遂的思想,要技巧干什麽?高明的花匠随便用什麽工具都能种出美丽的花朵,根本用不著装模做样拿把黄金制的铲子挥舞。(有的考究的作家,甚至恨不能用又薄又脆的古玉作铲子。)伪历史小说既然在现实中得不到慰藉与满足,怎麽办哩?只能用想像中的现实取代真正的现实。因为假想类似於白日梦,可以暂时地拒绝看见。于是,伪历史小说诞生了。作家们有把真人写成假人的怪癖,比如商河的《花丛中的朱熹》,愣把这位宋代的理学大师描写成只有在作爱时才会写下美丽诗篇的风流才子!这若写的是宋代大词人柳永或许可以接受,写朱熹就太离谱了。写武则天就一味夸大其对男人在权力与床第的双重征服,以张扬一种似是而非的女权意识。艺术当然容许虚构,可那并不意味著将真的变成假的。这些作家在拒绝历史的过程中,享受著短暂的拒绝真实的快感。在虚构历史的作家中,佼佼者当属苏童与叶兆言。~U;苏童的作品洋洋百万言,现实题材的极少(我只读过一部《离婚指南》。),大多为年代不明的某个时候,或者以真作假的朝代(如唐代),或者是青少年时发生的所谓往事,计有长篇《我的帝王生涯》、《米》、《紫檀木球》及中短篇《红粉》、《罂粟》和《一个朋友在路》(短篇集)等几十篇。他的文笔非常艳丽,有股剥落的脂粉气,挺适合叙述那种如梦似幻、不清不楚的陈年旧事。只是写完了,听完了,读者还得面对眼前的世界。作者虽然对存在的无奈与荒谬有深刻的认识,却无法给精神的归宿提供一个真实、积极的回答。其长篇《米》中一心期盼衣锦还乡的五龙却死在还乡的途中,口中的金牙还被儿子敲去了!在充份戏剧化的乌托邦幻灭场景中,人生的苦痛与荒唐挥之不去。中篇《肉联厂的春天》似乎是写现实的小说,呈现出来的还是回忆的荒凉。小说结尾颇出人意表,有点欧·亨利的味道:一心想当外交官的青工和风采酷似乔冠华的厂长双双冻死在冷藏室里,为那滚烫的梦想划下了冰冷的句号。令我惊讶的是
,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竟是在相当轻松、甚至有戏谑色彩的叙述中结束。作者是否想告诉读者既然不能超越痛苦不如嘲笑痛苦?乍听起来固然潇洒,可当我们闭著眼睛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时,我们无法不联想到外表强壮的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叶兆言的几篇追忆往事的小说如《艳歌》、《去影》、《夜泊秦淮》颇具可读性,有论者说他的语言有股贵族味道,这是一个无法证伪的问题,且不去管它。问题是他的故事给读者一丝惆怅後,他的叙事也就结束了。在知名作家中,叶兆言拙于表达现实的倾向犹为明显,他有几个中篇,如《青春无价》、《爱情规则》写得还不如三流作家,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语言也显得捉襟见肘。另外,上海年轻的女作家须兰也喜欢讲古,她的文字风格酷似张爱玲,面对过去一喟三叹。张爱玲写那些旧上海与香港的小说,她当时生逢其时其地,那些多愁善感的句子并非空穴来风,可视为作者当时对环境的感触。我觉得奇怪的是,生于六七十年代的须兰怎麽会如此少年老成哩?唯一的解释是她只有从过去中寻找寄托。
然而过去,特别是假想的过去是不经多看的,回过头去,所有的一切不是烟消云散就是疑云四起。
封闭与自恋南京作家韩东也写过一些追忆性的小说《同窗共读》、《掘地三尺》等。当他发现过去的不可靠时,转而将自己封闭起来,回归小我,自觉地拒绝主流与世俗文化,用一种末世纪式的自我放纵来确立一种类精英意识。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精神拯救的方式。为了表现对主流文化的异己立场,他不惜矫枉过正。消除情感深度的平面叙述,如同相机的镜头捕捉世界,企图打破善与恶的界限,以追求纯粹的真实与文的绝对自由。可惜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当语言加诸于物体之上,实物便成了人意识的衍生物。摄影也是意识的体现,角度、感光度、镜头的大小无不取决于摄影者主动或被动的选择。
不可否认的是,写诗出身的韩东,叙述语言及对节奏的把握确实显示了其不容置疑的才华。那简洁、有分寸的语言让人想起海明威的作品,只是少了股海明威拥抱生命的激情。海明威虽说过他写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反对论者拉扯什麽牵强附会的象徵意义。然而他的作品却自然而然散发著象徵与寓言的意味,谁都不难从《老人与海》中看出人可不是造出来给打垮的硬汉精神,因为其中蕴含著荷马史诗般的激情。尽管韩东声称他不喜欢卡佛式技巧圆熟的小说,但他的作品呈现的恰恰是冷静的技术处理。激情的匮乏是韩东小说的致命弱点。韩东的朋友,朱文与鲁羊的作品均不约而同表现出这种封闭倾向。
如果说韩东等人是封闭型的作家,那麽陈染这位新生代的重量级女作家则简直形同自囚!曾为北京某院校讲师的陈染,辞职后,尽可能杜绝一切活动,闭门造车。她的作品可以说是破坏性的文本,在隐晦孤独的自述中,充分张扬一种自恋的女性意识,仇恨一切来自社会、家庭甚至与生俱来的性别意识。中篇《麦穗女与守寡人》、《潜性逸事》、《破开》和长篇《私人生活》彷佛一个女人躺在卧床上的乖张内心独白,默想中对肉体自爱自怜及玩味暧昧的爱情──更多的是女性间的爱。她早期的作品中不断重覆杀父情结,她近期的小说主题似乎从杀父情结转移到同性恋情结上来了,她甚至写了一篇随笔《超性别意识与我的创作》,从理论上为同性恋正名。在她看来同性间的爱情更像爱情,同时这是将女性从传统婚姻桎梏中解放出来的有效措施。看来上帝当初创世造男造女是多此一举了。
我不难理解她为什麽喜欢伍尔芙和尤瑟纳尔(另译尤斯纳)这俩位有同性恋倾向的女作家了。我无权指责她的生活方式,但她的生活态度确实古怪得有些不可理喻,她说她喜欢卡夫卡的生活方式超过喜欢他的小说。从卡夫卡的传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生活过得像地洞一样黑暗,卡夫卡是在极度的痛苦中写出了那些痛苦的荒诞小说,他是被动承受那种别无选择的生活方式,而非主动追求。忍受痛苦是一种美德,追求痛苦就是疯狂了。我替陈染可惜,她孤僻的生活和精神以及带有某种黑暗力量的才华可能有一天会毁了她。
有个古怪的现像,很多女作家都有强烈的自恋倾向,如林白、徐小斌、王坤红、海男、赵玫等。男作家在这方面比较收殓,大概只有张承志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来表现他的自恋──在暴怒的对他人的指责中一厢情愿达成对自身的肯定。女作家的自恋不具有如此明显的操作性,而是在晦涩、幽怨的诗意独白式叙述中完成。
林白的长篇《一个人的战争》也是部自恋性极强的小说,有趣的是作者一涉及到如初夜等难堪事件时就采取第三人称,似乎是将难堪转嫁给了他人。女主角多米只要一镜在握,就专看隐秘的地方,她的战争是自恋与出息之间的矛盾。自恋是封闭性的,而要有出息则必须走向现实,可是如何调停这两种背道而驰的力量而不被撕裂呢?她选择了男人作为媒介,但她很快就发现逃到男人那里的结果是出现更大的麻烦。多米这个充满悖谬的个体注定要饱受分裂与挫败之苦,她再次印证了人在精神与生活两方面的双重无能。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赵玫的长篇《朗园》,作者用较为通俗的形式写出了女主角爱情与生活的两难之境。
虹影则不满足于写陈染式的私小说,她的中篇《康乃馨俱乐部》是一部张狂得令人目瞪口呆的女权宣言。故事的时间是后置的1999年,由后而前的叙述带有强烈的末日审判动机。俱乐部里的都是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不满足男权社会对女权的压制,而对男人世界发动了一场反对性霸权的血腥报复。男人们不得不制止这些疯狂的康乃馨。他们的本意并非要毁灭这些女人,可是女子俱乐部正因为男性的介入而以自相残杀告终。在这个性别的怪圈中,没有哪一方是胜利者。换而言之,一种性别无法审判另一类性别。然而,作者却透露了这样的讯息:审判应从自我开始,不分性别。(她的近作《千年之末布拉格》也有明显的末日审判倾向)。这比以末日审判为己任的俱乐部本身还要乌托邦。因为审判者首先是异己,必须超越于被审判者乃至被审判者团体的思想意识与利益才能完成审判,所谓自我审判本身就是个悖论。
失语的背後人如果刻意要去扮演上帝审判者的角色,结果只能成为一个刻薄、孤芳自赏的嘲讽者。就像王小波那样,坐在一个假想的高位,对人世投以恶作剧式的调侃。《革命时期的爱情》中,主角王二对生与死、革命与反革命、善与恶一概无动于衷,统统报以高深莫测的一笑。这样表面看来颇有智慧的反讽其实苍白无力,因为作者不可能超越是非而只能混淆是非,这使得那些不乏机智的语言听来没心没肝、一点正经没有(王朔的一部小说名)。真正超然的反讽者只能是上帝,因为是非的标准在他那里。以色列有句谚语说得好: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那是一位全能者对有限者的微笑;那是一位父亲对无知儿子的微笑;那是一位原始反讽者对伪反讽者的微笑。
作为人类精神文化中坚力量的作家,如果不能认识生命与智慧之源的上帝,决不能确定人作为人的价值,不可能对人类的精神危机有本质的认识,也就不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今日的大陆文坛,表面上看来热闹非凡,新人辈出,可就在这一片沸沸扬扬之中,分明隐藏著失语的痛楚。我敢断言,新生代作家若没有一次精神的蜕变,永远不会产生像列夫·托尔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这样的大师,文学史将对今日的弄潮儿保持她的矜持与冷漠。□附记:苏童、叶兆言当然不能算新生代作家,但是提到新生代作家重要表现手段之一的伪历史小说,不能不提到他们俩位──他们正是始作俑者,而且也数他们的成就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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