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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小说] 拜访 [打印本页]

作者: 文取心     时间: 2006-12-23 14:40     标题: [短篇小说] 拜访

拜访


一走上那座阴暗的楼梯,朝华心里就后悔了。

这幢房子和大部分座落在布朗克林的公寓一样年久失修,大门的锁坏了,门廊暗洞洞的,墙角扔着一大堆黄页电话薄和花花绿绿的广告,桔红色的地毯被进出的脚步磨得发白。楼梯上散发着一股霉味,混合着刺鼻的水煮卷心菜和消毒水气味。
朝华登上二楼,楼层漆成柠檬黄,一层四套公寓,迎面的房门号码是二B。底下有块告示牌‘小心恶狗’。朝华看了看手中的纸条;4D。还得往上去。

三楼拐角上的一扇门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然后是一声盘子碎裂在水槽里的巨响。朝华不由得站下脚步,心想家里请来的保姆会不会粗暴地对待查尔斯?报纸上常说那些心理阴暗的保姆虐待不会说话的小孩。查尔斯才一岁多,只会叫‘妈咪’。朝华好像看到儿子尿布湿透了,那个波多黎各女孩却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任由查尔斯哭得声嘶力竭。朝华的第一个冲动是转身奔下楼去,赶回家一把抱起那小小的身体,轻轻地拍抚哭得一抽一抽的宝贝儿子:“不怕,不怕,妈咪回来了。。。。。。”

但她不能这样做,今天的会面对她说来太重要了,从短期来说;关系到她能不能通过教师资格考核,长远地更关系到她和家人在美国居留的问题。他答应她好多次了,直到今天才约定把申请表格和资料给她。但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到他家来呢?

朝华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他既不是青面獠牙的街头恶棍,也不是眼露凶光的黑手党,他只是市教育局的一个普通职员,愿意在众多的竞争者中帮她一把。朝华极力想回忆他的相貌,脑子里却模糊一片,只记得他四十岁上下,高而瘦,脸色苍白,头顶已经开始秃了,戴副文质斌斌的金边眼镜,讲起话来慢声细气。 跟纽约大街小巷里的美国人长得一个样。
那为什么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呢?朝华放慢脚步,盯着转角上的红色灭火器,镀铬的罩子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头发紧紧地向后抿去,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脸上一副三百度的近视眼镜,没有化妆,只涂了淡色的口红。身上裹了上海带来的那件格子粗呢大衣。一个规规矩矩的职业妇女,一个具有自我保护意识的青年妇女,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最主要的,是绝对不会引起别人的任何非份之想。

从三楼到四楼十来级楼梯走了五分钟,朝华一再看手表,约好七点半的,现在已经七点三十六分了,没有理由再不去敲门。4D在楼梯尽头那一端,朝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停下来,伸手整理了一下一丝不乱的头发,一只手把肩上的坤包揽到身前,举起手来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门马上打开了,朝华有个感觉他就等在门后,通过门上的窥视镜观察着她在楼道上磨磨蹭蹭走近来。他握住门把,侧身让她进门。然后朝华听见背后‘嗒’的一声,他把门锁锁上的声音。

朝华心里一跳,马上告诉自己不要大惊小怪,在纽约,那家居民敢不小心门户的?你上三道锁小偷还是有本领进来偷你个精光。楼下大门的门锁又坏了,他锁上门是再正常不过了。不要胡思乱想。

朝华站在小小的客厅里,屋里开着暖气,跟外面的温度差了十几度。他伸出手来,示意她脱下那件粗呢大衣。朝华里面穿了上海带来的一件粉红色的羊毛衫,生了孩子之后穿起来有点紧。穿在里面没关系,脱掉呢子大衣就曲线毕露地呈现在一个陌生人眼前了。

脱还是不脱?朝华看了看面前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居家的粗毛线衣,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光脚趿一双皮拖鞋。你不能说这是正式的会客服装,但他是在自己家里,有权愿意怎么穿就怎么穿。妳是来求人家办事的,哪有再来挑剔人家的道理。那人还等着,朝华不能再多想了,她一咬牙脱下粗呢大衣,交给男人,然后拘谨地在沙发边缘上坐下。
男人把朝华的大衣用衣架挂好,打开壁橱的门放了进去。然后问她喝什么?他有茶,咖啡。 或者她愿意来一杯红酒?朝华一一摇头,谁告诉过她绝对不能喝陌生人请妳喝的饮料。看到主人坚持,朝华说那我喝瓶矿泉水好了。

男人从厨房里给她拿来一瓶矿泉水,外带一个干净的杯子。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俩人一时无话。

沉默中朝华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叫什么来着?要命。老是记不住他那个长得不可思议的姓,斯密斯李尔勃格先生还是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又不能叫他的名字查尔斯,一叫这个名字就想起儿子来了,语气中凭空添了几分亲近。不,不,跟他还没有熟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客气一点,正式一点比较好。
男人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不到一分钟又换了条腿。朝华看过去只见两片反光的眼镜片,头比印象中的更秃了些,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看见头顶上飘着几根稀疏的头发。苍白的脸上两只嘴角下耷,嘴唇抿成一条线,擎着酒杯的手指瘦长而神经质。

他为什么不开口讲资料和申请表的事呢?风雨中她从皇后区乘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过来,不就是为了取那薄薄的一份表格和几页资料吗?他其实可以把这几张纸传真给她的。既然他坚持要当面交给她,朝华也不辞辛苦地跑一趟了,可是她到了这儿,两个人呆坐着你望我,我望你,这算什么意思?

“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朝华觉得这个名字比较保险一点。“你在电话中说我可以拿到。。。。。。”

“叫我查尔斯。”男人细声慢气地打断了她。“我喜欢我的朋友们叫我查尔斯,这样比较亲近一点。”

“查尔斯,”朝华觉得这名字叫起来有样东西梗在喉头似的。“我是过来拿。。。。。。”
男人侧过身去斟满酒杯,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最近还在那家鞋店工作?”


朝华无言地点点头,他们就是三个月前在鞋店里认识的,那天差不多已经要打烊了,女鞋部突然来了个男人,要买一双六岁女孩穿的皮鞋,又说不清式样。女鞋部的黛安那一阵跟男朋友闹别扭,对客人也没好脸色,三句两句一讲嗓门就高了起来。她连忙走出去,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客人。请他回到店堂,把童鞋所有的款式都摆出来,一面介绍这种鞋适合文静点的女孩穿,而那种鞋是为好动的小姑娘设计的。这款鞋能配那种衣服,那种是最新流行的样式。最后客人买了三双,朝华又给了他八折优惠。客人出门之前留下一张名片,说他今后所有的鞋子都要到这家店来买。

并不是只有这个客人买鞋留下名片,很多自命风流的男人觉得第八大道上的售鞋小姐绝对抵挡不住他们的魅力,买完鞋总有意无意地留下名片,梦想女孩子会巴巴地找上门去。这些人的职业五花八门,有百老汇的演员,华尔街的股票经记,垃圾工会的律师,开按摩院拉皮条的,还有天主教神父。售货小姐笑嘻嘻地接过来,客人一出门就扔到柜台底下一个大鞋盒里。

朝华却没把那张名片扔进去,她无意中一瞥,名片上印着‘查尔斯。斯第尔斯李尔勃格——纽约市教育局督察’。好心有好报,朝华正在到处找人托教育局的门路,老天爷开眼,把个教育局督察送上门来了。

朝华在纽约州大石溪分校学的是教育专业,毕业之后来纽约一年多了,大苹果的机会总比小城市多一些。纽约的中学师资不够,广开门路向社会上招贤,但要取得教师资格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你得通过考试,试卷的范围从三角代数一直到儿童心理学和青少年性卫生。第二;每年的试题都不一样,考试的时间是三个小时,你得完成二百八十道选择题,平均一分钟要完成一道半题目。第三;登记的人太多,已经排到四年之后。朝华听说教育局内部还保有一些机动名额,给那些有特殊需要的考试者。这个‘特殊需要’就由教育局来掌握了。

纽约的官僚机构深如海,朝华一个新来乍到的外国学生,哪摸得到里面的门道。她像大部分怀着梦想来纽约的人一样,先找了个糊口的工作,眼睛却始终盯着目标,希望有一天能够踏上自己所学专业的大道。熟人们互相传递小道消息;如果认识教育局的实权人物,如果能取得‘特殊需要’的名额,就可以缩短冗长的等待,谁知道四年后纽约的就职市场是怎么一回事呢。

朝华拿着名片发愣,‘督察’是不是个实权人物呢?也许,至少他不是教育局里修水管的。‘督察’听起来像个巡环大使,监督和察看各学校在教育局即定方针下正常运转。那么说他应该握有一部分权力,至少是半个实权人物。找他问问总没错,可以了解一下教育局内部运作的情况。

朝华战战兢兢地打了电话,喔,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当然记得她,纽约售货员的粗鲁无礼是出名的,像她这样耐心细致,温婉可人的女孩当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他愿意跟她见面回答她的问题,不过他很忙,这两个礼拜里连十五分钟都抽不出来。这样吧,当他一有空的时候就打电话给她。

朝华翘首等了两个礼拜,督察先生打电话到店里来,说他还是大忙特忙,不过他可以在某天拨冗接见她一次,督察先生指定了曼哈顿中城的一家饭店,再三强调他只有一个小时,万分宝贵的一个小时,朝华应该懂得如何把握,他是不喜欢等人的。

朝华当然不敢掉以轻心,隔天就向店里请假,老板大为不高兴:“明天是店里出货的日子,客人将会很多。妳请假?”朝华心想明天店里就是天火烧也管不得了,少卖几双皮鞋天也不会塌下来。

届时她换装赴约,到了饭店一看是个高级餐馆,进门一大丛鲜花,侍者礼貌周全。桌上大大小小一排玻璃杯,餐具都是银质的,朝华哪见过这个场面,平时连个五块钱的午餐都不舍得买,都是自己家里带去的。正当朝华胆战心惊地翻阅菜单时,督察先生出现了,西装笔挺是像个人物的样子。朝华诚恐诚惶地站起身来,督察先生要她坐下,他自己落座之前手不经意地在她肩头轻按了一下。

他显然是这家高级饭店的熟客,叫得出侍者的名字,他为自己点了红酒和牛排之后问她要什么?朝华不是来吃牛排的,她心里只想着用什么方法使督察先生认为她符合‘特殊需要’。随口说我来个沙拉吧。侍者却不走,问她要凯撒沙拉还是厨师沙拉?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督察先生嘴角上浮起一个笑意,为她点了厨师沙拉。

督察先生心情看来不错,他大口地啜饮着红酒,刀法漂亮地切割着盘中的牛排。一面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他在两年前离了婚,做单身汉也没什么不好。纽约有大把的单身女子,这么多的俱乐部,酒吧,各种地方风味的餐馆。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朝华拨拉着面前的沙拉,心不在意地听着督察先生的话语,一门心思地想把‘特殊需要’的话题插进去。督察先生开始发牢骚;他在纽约教育局工作了十六年了,他应该比现在处在更重要的地位,但是妳知道为什么?朝华迷惑地摇摇头。“种族歧视。”督察先生倾过身来压低嗓音道。没错,是种族歧视,纽约教育局白人员工占有百分之三十五不到,像他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受到别的种族员工的排挤。“想不到吧。我们在自己的国家里,竟然被外来的人员压在底下。”督察先生饶有深意地重复着‘外来人员’,昂头一口把半杯红酒灌下:“这就是生存竞争,纽约是个生存竞争的大酱缸。”

朝华一直没办法把话题插进去,直到侍者过来收走大半盆厨师沙拉,正在给督察先生上甜点时,朝华一看手表,一个小时只剩十分钟了,再不讲就来不及了。趁督察先生享受干酪蛋糕时急急忙忙地把问题提了出来。督察先生一声不响地听着。朝华越讲越是底气不足,讲到后来自己听了也觉得语无伦次。不过督察先生还是听懂了,他咽下最后一口干酪蛋糕,很文雅地用餐巾擦擦嘴,说他会去替她打听一下。

第一步终于迈了出去,朝华松了长长的一口气,她接过账单,那上面的数目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伙食钱。督察先生说这不好吧,妳让我作为一个男士而难为情了。人却坐在桌边手却没有伸出来。朝华付了钱和督察先生走出餐馆,夏末秋初的阳光璨烂,朝华心底雀跃着;纽约好像第一次对着她微笑。

有了希望之后精神也振作了起来,平时心里厌恶的鞋店工作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朝华面带微笑地听着同事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心想她不久就要离开了这儿教书去了,而这些小姐还得跪在地上替客人试鞋,还得忍受客人嘴上手上的轻薄,还得看小气老板的脸色。一辈子也难以出头。于是对她们言辞也友善了,态度也宽容了,小姐们背后都说朝华变得好相处了。

老板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是不是另外有鞋店找妳?”朝华是店里最得力的售货员,她的客人没有空手出门的。虽然她极力否认,老板可不想她被竞争对手挖去。“我要加妳工钱。”老板咬牙宣布道。结果朝华每个小时多赚二毛五分钱。
督察的电话一直没有来,朝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探问。督察在电话中啧啧作为难之声,太多的人争夺‘特殊需要’的名额,太多的政治牵涉,太多的内部操作,太多的人事关节,太多的精力卷入。。。。。。朝华被他一串‘太多’说得心都沉了下去,直跟自己说没希望了。

“不过。”督察先生语气一转:“我在纽约教育局也呆了十六年了,当然知道这幢大楼里有几只耗子。事情是有一定的难度,但谁让妳找上了查尔斯。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呢。”他压低声音道:“本来我不想告诉妳,准备给妳一个惊喜,我已经接近事情的核心了。再给我一二个礼拜,应该有好消息给妳的。”

朝华千恩万谢,放下话筒手心里一片冷汗。

但这个惊喜迟迟不来,朝华告诉自己要耐心,要沉得住气,督察先生不是在帮妳努力了吗。几千个人挤破头想要这几十个名额,哪有这么容易手到擒来的。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又拨了督察先生的电话。接了电话督察先生说我正要找妳,我们约个时间在外面见面吧,我有几个技术性的问题要和妳商量。

这次见面时在格林维兹的一家咖啡馆里,灯光幽暗,忧伤的爵士音乐在店堂里低迥。督察先生来了之后挤进朝华坐的卡座里,说这次轮到他来做东了,叫了两杯咖啡之后,朝华等着督察先生提出技术性问题,她包里准备好了石溪分校的四年成绩单,托福成绩单,个人履历包括中国大学毕业文凭,高中毕业文凭,移民局发的工作实习许可证。但从督察先生嘴里出来的却是一声感叹:“做人真是寂寞啊。”

朝华怔住了,上次他不是还说单身汉生活如何潇洒吗。今天怎么又寂寞了?但她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她跟他只是萍水相逢,求托他办点事而已。她不愿卷入别人的私生活,她有自己的家庭。她所能做的只是倾听,让督察先生把心中的不如意吐出来,然后再转到正题上去。

督察先生朝她靠了靠,他的大腿挨上朝华的身体,她往里面移了移,用手肘搁在桌上,保持着最后一点空间。督察先生开始讲到他是怎么样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家里面对着空空的四堵墙壁,没有一个温柔的女人慰藉他,没有人对他问寒嘘暖,没有人关心他身体是否出了毛病,他白天所受的闷气没人帮他疏理,他所能寻找的只是酒瓶,他在冰冷的床上沉沉睡去,如果他在深夜心脏病发作呢?谁会帮他叫急救车?教育局直到三天之后联系不到他,才会叫警察打开他公寓的大门,那时一切都晚了。。。。。。

“你没有考虑过再结婚吗?”话一出口,朝华就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结婚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督察落寂地摇了摇头:“我前次的婚姻,八年中有六年半是在吵架中度过的,女人男人都对婚姻期望太高,结了婚发现并不是像婚前所想望的,所有的失落和不满都在共同生活中发泄出来。婚姻生活从此变成情绪的垃圾场,夫妇俩都把自己最恶劣的一面暴露出来。你想走吗?没那么容易,抚养费,财产的分割,小孩的监护权,律师费就不去说它了,整个离婚期间你都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就像开刀做手术一样。人一生中结一次婚尽够了。我是再也不会走进婚姻里去的了。”

“我不结婚并不等于我不需要女人,男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女人的慰抚。”督察先生好像不经意地把一条手臂搭上朝华肩头,她移动了一下,但那条手臂坚持着,朝华只得尽量朝里面靠了靠。以避开他凑过来的脸庞。

“我需要找一个女朋友,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懂得男人的需要,她倾听,她理解,她会在你回来时放上一浴缸的热水,她会帮你做按摩,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做爱,性是缓解男人焦虑的良方。我们不需要住在一起,她有她的天地,我有我的天地。什么时候需要了就互相见个面,平时就各忙各的,依我看,这是男女之间所能建立最好的关系了。”

朝华坐立不安,觉得背上有蚂蚁在爬,她出来时把儿子托邻居老夫妇代看,讲好一个半小时回去的。督察先生扯了半天,技术性问题还没有开始谈,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督察先生还在说:“我不在乎女朋友是单身还是结了婚的,只要她。。。。。。”朝华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督察先生,我还有点事,我们能不能先谈资格考试的事?”

督察先生一下子被打掉兴致,脸色也冷了下来,他用枯燥而公事公办的口气提了几个问题,那些问题完全可以在电话中解决的。她尽量仔细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还从包里取出带来的文件,他接过去随手翻了翻搁在桌上,点上一支香烟,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朝华再也坐不下去了,她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真的得走了。督察先生并没有挽留她,只是侧过身子,让她从卡座里面走出来。就在她要离去之时,男人在背后说:“还有一件事。”

朝华转过身来,男人透过烟雾望着她:“我不喜欢人家叫我督察先生,我的名字是查尔斯。斯第尔斯李尔勃格。”

走在街上朝华满心懊丧;完了,完了,她得罪了这唯一能帮助她的教育局官员,她盼了好久的‘特殊需要’名额就此付诸东流。但是她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呢?朝华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实在说不上来,她只是做她所能做的——倾听而已。她不能表示什么也不应该表示什么。督察先生应该知道她有家庭有小孩子。但为什么走的时候他的态度那么冷呢?冷得她鸡皮圪塔都起来了。反正他不会再帮她了,他的声色言辞都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大好的机会就被她糊里糊涂断送掉了。

朝华沮丧了好几天,在上班时脑子里还想着她到底错在哪里。给客人找钱时错把五十元的纸币当成十元的找出去,老板在店堂里跳脚:“我一双鞋子也就赚六块钱,还要付税付房租,水电费,付妳们的工钱。朝华妳是怎么搞的妳?”结果朝华从自己口袋掏钱填上了亏损。

她告诉自己;陈朝华,陈朝华,妳来美国已经四年多了,中国人喜欢插队的意识还是根深蒂固。这么多的人都在排队,就妳想走捷径。看看,现在弄得不上不下的。好了,别去多想了,事情也过去了,把它当成一个教训,该排队就得排队,该等候就等候,总有轮到妳的一天。

就在朝华不抱任何希望时,突然接到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的电话,他语气平淡而简短地告诉她,她所要求的文件都已经拿到手了,陈小姐如果没有改变主意的话可在某日晚上到他家去拿。不,他不想在外面碰头,他不想被熟人看到他公事私办。他给了她一个地址,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To be or not to be ? 朝华思想斗争了好久,去吧,她实在有点怕他,怕他一会儿失落一会儿又冷如冰霜的脸色,怕他那若明若暗的言辞,怕他居高临下生死裁决的态度。怕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勾上肩头。怕他。。。。。。算了吧,她自己对自己说;不值得的。

但机会就在眼前白白地放过实在太可惜了,多少人为了这个名额上窜下跳,折腾得嘴上泡都起来了还是两手空空。她的机会送上门来还推出去?被人骂神经病唉。

想到最后还是决定去,朝华不相信她就被斯第尔斯李尔勃格那几下子吓住,中国人经过文化大革命,经过上山下乡,经过土插队洋插队,从一无所有中闯过来,能吓住他们的事情还真不多。朝华就不信这个脸色苍白,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美国鬼子能把她怎么样,最多再白跑一次罢了。


现在她就跟这个美国鬼子面对面地坐在小客厅里,两人都有些尴尬,朝华几次张口想提关于‘特殊需要’的文件,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她不想让督察觉得她急于求他,有就有,没有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玩‘等待——见面,再等待——再见面的游戏了。

朝华环顾了下这间小小的客厅,室内的装潢已经很陈旧了,一张长沙发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对面是一台十九英寸的电视,墙角的几盆植物都疏于照顾,显得垂头搭脑的。客厅的东面有两扇门,开着的那扇通向厨房,半掩着的那扇应该是浴室。这种公寓在布朗克林也只能算是中下,看来督察先生的生活并不像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潇洒。

管他潇洒不潇洒,朝华只想拿了文件就走,回家之后再寄张谢卡过来,事情就告个段落。今后还有得忙呢,准备考试的功课会整得她晕头转向,她还得在鞋店上八个小时的班,回到家还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得照顾。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提报名表格的事?这样干坐着算是什么意思?

督察站起身来,说他要去换件衣服,陈小姐请妳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随便。要不要看电视?不要,好吧。那就麻烦妳等几分钟。

督察先生走进浴室, 把门关上。

朝华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会客期间想到去换衣服,也许他觉得在一个女士面前穿得不够庄重?也许他觉得家里谈话的气氛不好想去外面?也许他只是去方便一下?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反正朝华已经来了,再怎么样也要把文件等出来。等吧。

朝华拿起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浴室里传来水流声,抽马桶声,电动刮胡器嗡嗡地响着。

朝华心思又转回儿子身上去了,查尔斯最近有点咳嗽,明天不知道能不能请假带他去看医生?出来之前忘了关照保姆替他
洗个澡,睡之前再喂一次奶。

浴室里传来了刷牙声。

朝华焦躁地看了看手表,督察先生进去有十多分钟了,美国人真是麻烦,换件衣服会带出这么多事。你约了人家,这些修饰边幅的事情都应该事先做好,哪有把客人扔在一边干等的道理?

刷牙声继续着,‘嚓嚓嚓嚓,’每刷一下都好像锉着朝华绷紧的神经。

浴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朝华想等他出来之后她要直接了当地跟他提报名表格的事,她哪有这么多的时间跟他耗。他再推三阻四的话,她马上转身就走。

那浴室的门还关着,突然,门后传来一声大吼:“Yes”。

朝华浑身一个激灵,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那扇浴室的门,脑子一片空白。

门后又传来几声:“Yes, Yes, Yes”。

你从声音当中可以听出,发出这叫喊的人一面在挥舞着拳头。

朝华第一个反应就是朝门边疾走,脑子里倏地闪现关于纽约神经病者的传说,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使她背上起了一层鸡皮圪塔。什么报名表都顾不上了,一把拉开壁橱的门,花了五秒钟才找到她的大衣,又想起坤包还忘记在沙发上,里面有她所有的身份证件,又绕回来拿取,正在这时,浴室的门打开了。

斯第尔斯李尔勃格先生穿了一件日本和服式的织锦缎长袍,瘦骨嶙嶙的胸膛上飘出几根胸毛,底下露出两截苍白的小腿。头发仔细地从左边盖过头顶梳向右边,浑身散发着一股古龙水的气味,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朝华像见了鬼一样,‘哦’了一声,拎起坤包转身就走。刚到门边就被从后面抱住。一股强烈的刮胡水味道刺激得她直想打喷嚏。朝华一把抓住门把手,身后的男人一面在她耳边颈后乱拱,一面想把她往沙发那儿拖去。

朝华弯起身子,护住胸前的重要部位,一面极力挣扎,嘴里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

男人充耳不闻,使出力气把朝华从门把手上拖开,拥着她向房间那一头移去,朝华的两臂被他箍着,只有尽量向下堕着。

但是没有用,她还是被一步一步拖向沙发而去。她提高声音叫道:“放开我,督察先生。”那男人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放松她。朝华想起这是纽约,你就是在大街上呼救也不一定有人会来帮你。而她眼看就要被按到沙发上去了。

在挣扎中朝华攒住男人的一只手腕,就在她压到沙发上之时,朝华快速地往下一弯腰,手上带了点劲,背一拱。男人突然从她身后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男人被摔昏了头,朝华自己也吃惊不小,也忘了逃跑,只是像根木头似地站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男人慢慢地在沙发坐起,用惊恐的眼神瞪视着她。

“怎么回事,妳对我做了什么?”男人清醒过来之后问道。

“你应该问你自己,你 对 我 做了什么?”

男人两手捂在脸上,摇着头:“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你想对我做什么,可是你没仔细看我交给你的履历。”

“什么履历?”男人张大口,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关于我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参加过三年柔道训练的履历。”

男人‘啊’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把头埋在手掌里。

朝华拿起坤包,从地上捡起大衣,走到门边的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打开门锁。

男人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我错了,陈小姐,请妳原谅。”停了好长一个停顿:“妳的报名表和资料在电视机上面。”


走在街上朝华的膝盖还在发抖,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背上全是冷汗。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刚才把一个六尺高,一百多磅的男人从背上摔了出去,如果叫她再来一遍的话绝对做不到。但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像片树叶那样自然而然地飘落,像阵风似地来去无踪,像倦极之后睡着的一个荒诞梦。突然,她眼前浮起督察先生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头上精心梳理的头发向左面散开,就像只有一只翅膀的鸟儿似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开始是掩着嘴笑,接着变成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完之后她直起腰来,把坤包掖紧在身前,那里面有几张薄薄的纸关系到她的前程。

朝华疾步向地铁站走去,儿子还在家里等她呢。
作者: weili     时间: 2006-12-24 12:16
太棒了!

空手道,我们也学了一些如何对付坏男人的招路,我以为自己肯定会忘记怎么用呢?

文兄好短篇小说。
作者: 舞曼西楼     时间: 2006-12-26 15:21
我喜欢happy ending 的故事,但现实中却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空手道的!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6-12-27 09:00
督学先生也竟敢霸王硬上弓么,人心不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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