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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篇小说连载]《越狱》(8) [打印本页]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6-7-12 08:36     标题: [中篇小说连载]《越狱》(8)

《越狱》(8)


天色还没黑透,依然算黄昏。他爬上一座二三十米高的新月形沙丘,正准备沿着它柔和的脊背走下去,一眼瞥见前方斜坡上有一堆阴影:噢,一株植物,确切说,是一棵树。以前的书本,现在的切身经验都告诉他,沙漠里虽说荒无人烟,却不是寸草不生、鸟飞不过虫豸绝迹,恰恰相反,这里的动植物甚至可称丰盛。

他连蹦带跳着奔过去,借着地平线下落日的残照,上下左右打量着这树:它足有一人半高,枝桠丛生呈灌木状,灰头土脸其貌不扬,毫无大树神木的气象。躯干深褐色,枝条长而纤细,刚柔并济微微低垂,随风悠悠摇曳着,兼具青柏的庄重、杨柳的飘逸。透过那灰黄蒙蒙的面纱,浅蓝淡绿的叶片细细密密,宛若层层鱼鳞环绕依附于枝茎上。荆条的顶端星星点点,穗状序列成圆锥形,没有樱花娇艳,比腊梅更清瘦,一丛丛淡淡粉红色的小花开得正热烈兴旺。

啊,小红花,这不是沙漠生命的象征柽柳吗?!当年在上海植物园观赏研习过。因为她独树一帜的红花,不毛荒漠中的一道奇景,柽柳又叫红柳、西河柳。柽之名最早见于《诗经:大雅》“启之辟之,其柽其据;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形容先人荜路褴褛开荒造地的景象。柽柳其实不是柳,而是自成一科。作为一种特立独行的常绿乔木,她喜阳不喜阴,既耐酷暑,又耐严寒,抗风沙、干旱、盐碱和瘠薄。

根系强悍,坚韧不拔,盘根错节钻入地下,深度和广度数倍于表面高度。风卷流沙掩埋她一层,她就迅速再生长一节,水涨船高,始终傲立于滚滚黄沙之上,将戈壁滩牢牢地踩在脚下。生命力顽强得犹如无机物,黄河上下大江南北,远至生命的禁区柴达木盆地,随意插到哪儿就蔚然成活在那块土地,高原大漠更是她的故乡和乐土。其枝叶还是一味不广为人知的中草药呢,有疏风利尿、解表解毒之功效,主治风疹哮喘、风湿痹阻、关节骨痛等多种疾病,据说疗效相当不错,《本草纲目》上都有记载。

想到这他不觉有些激动,眼前那灌木丛的形象也顿时高大起来,思绪一溜烟奔跑起来,一时竟煞它不住:

几千年前,犹太先知摩西带领成千上万的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脱离残暴法老的奴役。在返回故乡迦南的路上,于沙漠中断水断粮,陷入了绝境。这时上帝显灵了,从天上降下如雨的“吗哪”,一种乳白色的圆形食物,味道甘美赛过奶酪面包,耶和华的子民得救了。离奇的神话故事并非空穴来风,经近代学者考证,这吗哪原来是中东西奈高地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的分泌物,一种水晶体样的树脂。

眼下我宁愿相信荒诞不经的神话。这么说,上帝也要在我身上显灵,救拔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既然如此,我欣然接受。思路嘎然终止,他的右手伸向左边腰胯,抽出了一把刀。

这刀半尺多长,由一截大号木工锯条打磨而成。刀体三四公分宽,三毫米上下薄厚;尖端呈30度锐角,单边开刃形成副刀口,笔直向下倾斜,与主刀口成150度钝角,结合部不带过渡圆弧,边角生硬犀利。钢体锋刃淬火,两侧刀面当中各有一道放血糟,原始锯齿为刀背,犬牙交错状。两块见棱见方的T形木块左右夹住刀体,由螺丝螺母固定,构成结结实实的护手和刀柄。

几年来,作为监狱矿场的劳改标兵,牛马般好使唤的他逐渐赢得了狱方的信任,按照奖惩条例被恩赐了某些特殊待遇,伙房、木工间、图书室等部门缺人手了,常常被叫去打杂帮工。不用风吹日晒事小,重要的是这些地方满是他搜寻的东西,现在天赐良机,他心中窃喜,于是加倍地勤学苦干任劳任怨,从早到晚脏活重活抢着干,将自己生生变成了一匹被蒙上眼睛套上磨盘的骡子。效果自然不言而喻,分派到哪儿都大受欢迎,只除去一个人 ─ 他的木工师傅阿木。

老阿木小七十了,当他大伯富富有余。身子板倒还硬朗,就是满脸爬满了横七竖八的车道沟,一幅浓缩的荒原景象,又象是蒙着一块乌黑油腻,被揉成了一团的抹桌布。抹桌布上半部雕刻着三道深深的横向沟壑,上面两条是额头纹,最下面一条为连成一线的眯缝眼睛,两道阴冷的光不时从里面射出来,让他一照面就不寒而栗:这老头决非善类,得格外小心伺候。

阿木顽石样沉默,孤僻得如一头被赶出了群体的老狼。平日里公事公办冷若冰霜,从没赏他一丝笑脸,更不要说聊家常套近乎了,碰上他偏偏又是个天生不会拍马屁的,二人的关系也就一直犯冲。阿木钉是钉铆是铆,监管得他没半点脾气。碰到后
勤科长下来检查工作,给他的评语最多就俩字 ─“凑合”。可恨在这木工间宝库,除了顺手牵羊几颗有用没用的钉子,他没有任何自由发挥的空间,挫折得十分痛苦,不由暗暗诅咒这老不死的冷血动物。

这天,他无意发现车间簸箕里冒出来几截断锯,一时间,巨大的狂喜突袭了他的脑袋:眼下正值严冬,春天正悄然逼近。卧薪尝胆七八个寒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件得心应手的家伙了,真是踏破铁蹄无觅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目送着窗外的阿木慢吞吞走进茅房,大院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他飞转身,冲过去抓起最长的一截锯条,拉下电动砂轮闸门,强压着剧烈的抖动,两只手凑上去,刹时电光石火、金星四溅 ─ 三分钟,只要三分钟!

马达的轰鸣将他送入前所未有的亢奋,完全忘乎所以了。当房门“吱呀”一声,阿木幽灵似出现在门口,他浑身上下一振,双手僵持在半道,回过头去,四只眼珠子同时惊愕得爆出来 ─ 人赃俱获,完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眼前一黑,一组电影镜头闪电式掠过:他双脚一蹬,饿虎扑食窜上去,一道白光划过,赤红的钢条已直直送进对方那张大的嘴巴,鲜血喷向空中.....

呼 ─ 他吐出一口长气,直愣愣钉在原地,失魂落魄,两只绷紧的胳臂耷拉下来,选择了坐以待毙。

他至今仍然不能相信接下来的一幕:阿木的失态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即,他收拢鹰样的目光,低垂下眼皮,慢腾腾随手关门、进屋、脱帽,再没给他一个正眼,象是里面根本就没他这人。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走过来,经过他身旁,自桌上拿起自己的烟袋锅,转身,不紧不慢步出房门,于屋檐下的台阶上蹲下来,冲着满天大雪吞云吐雾起来。

接下来三天,阿木在风雪中抽了十几袋烟,心照不宣替他望风,让他从容完成了这把刀 ─ 坚固锋利,质量绝对一流。完工时,他兴奋得直想给自己一刀试试。做刀干什么,逃跑、防身还是报私仇?阿木从来没问,他也就没有机会解释,精心编好的故事没能派上用场。他很想好好酬谢一下师傅,却始终什么也没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做。除了闷头干活,两人的话愈发少了。

阿木是二月底去的,这个冬天没能熬过。头天晚上还好端端的,象往常那样,蹲在屋檐底下的台阶上,冲着血红的夕阳闷头抽烟,一直抽到满天漆黑,烟袋锅子还星星闪闪的,磷光鬼火一般.....

天才蒙蒙亮,他被一阵人喧马嘶吵醒,趴上铁窗,只见老人缩在自己的那条破棉被里,头脸遮盖得严严实实,两只乌黑巴焦的脚丫子露在外边,横着被抬出木工间,径直上了等在门口的驴车,给拉去几里外的监狱墓地。

小道消息谣传阿木是自己上的吊,狱方的正式公告是心肌梗塞。有人说他是复员军人,早先作高级狱卒,后来犯了政治错误被贬职成了工人阶级;也有的说他原先也是囚犯出身,是这座班房的的建国元老,刑满后被强制留了下来。人已经没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沙漠监狱里死个把人,新闻时效最多三五天,更何况死的是个老家伙,不死才是新闻。

他不晓得师傅的真名实姓叫什么 ─ 后悔当初没问问,在世上可有什么亲人,有的话在哪里。背地里,他想为师傅哭一场,一个人死了,至少该有一个活人为他哭两声。于是偷偷跑去墓地,在师傅坟前跪了半晌,一门心思想大哭一场,努力试了几下却不成,挤不出一滴眼泪来,比哭出来还难受,只得作罢。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眼泪,荒漠上的水分总是那么贫乏。他知道的是:自己不能象师傅这样过一辈子,监狱坟场不是他人生的目的地,不是!

眼下有了这刀,他感到从骨头到血液凭添了一股刚猛。文明世界的武器将他与原始野兽区分开来,必要的话,这刀可用来刺瞎天山雪豹的眼睛,割开荒原狼的喉咙。他明白自己有点自欺欺人,同时也更明白,过于理智是对自我的犯罪。
附件 1 : 20040615160751_595.jpg (2006-7-12 08:37, 33.39 K )



作者: weili     时间: 2006-7-12 14:18
“这吗哪原来是中东西乃高地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的分泌物,一种水晶体样的树脂。”

这句有错字吧?请再看看。

我怎么认为这吗哪就是蘑菇。菌丝体在雨后快速生长,蘑菇能喂饱人的。
作者: weili     时间: 2006-7-12 14:19
“老阿木小七十了,当他大伯富富有余。身子板倒还硬朗,就是满脸爬满了横七竖八的车道沟,一幅浓缩的荒原景象,又象是蒙着一块乌黑油腻,被揉成了一团的抹桌布。抹桌布上半部雕刻着三道深深的横向沟壑,上面两条是额头纹,最下面一条为连成一线的眯缝眼睛,两道阴冷的光不时从里面射出来,让他一照面就不寒而栗:这老头决非善类,得格外小心伺候。”

这段描述很细。本人就不会。
作者: seeyourlight     时间: 2006-7-12 14:23
这吗哪原来是中东西乃高地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的分泌物--->西奈高地

他被一阵人喧马撕吵醒--->人喧马嘶

这个老木工师傅的形象写得挺好, 怎么你笔下的人都这么"(残)酷"
作者: seeyourlight     时间: 2006-7-12 14:32
那本中英对照的圣经是写: 西乃山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6-7-19 09:41
人喧马嘶改过来了,还是用“西奈高地”。
照片上的那个少女不残酷。
谢谢!
作者: weili     时间: 2006-7-19 10:0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7-12 03:18 PM:
“这吗哪原来是中东西乃高地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的分泌物,一种水晶体样的树脂。”

这句有错字吧?请再看看。

我怎么认为这吗哪就是蘑菇。菌丝体在雨后快速生长,蘑菇能喂饱人的。

真倔!

你自己再读读:原来是中东西乃高地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的分泌物,

应该改成:原来是中东的西奈高地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的分泌物,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6-7-19 10:16
“西乃高地”已经改成“西奈高地”,那个“的”字不需要。
作者: pbxie     时间: 2006-7-19 11:5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章凝 at 2006-7-12 01:36 PM:
这刀半尺多长,由一截大号木工锯条打磨而成。刀体三四公分宽,三毫米上下薄厚;
尖端呈30度锐角,单边开刃形成副刀口,笔直向下倾斜,与主刀口成150度钝角,结
合部不带过渡圆弧,边角生硬犀利。钢体锋刃淬火,两侧刀面当中各有一道放血糟,
原始锯齿为刀背,犬牙交错状。两块见棱见方的T形木块左右夹住刀体,由螺丝螺母
固定,构成结结实实的护手和刀柄。
..

锯条很薄,不知道好不好磨两道放血槽?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6-7-19 12:34
好问题!

写时研究过自己家、朋友家的两三根木锯锯条,的确很薄。当中开比较浅的血槽,并使左右血槽不对称,应该是可能的。现在再想想,应该去看看木锉,可能是更理想的道具。

谢谢!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pbxie at 2006-7-19 12:57:
锯条很薄,不知道好不好磨两道放血槽?


作者: 况也     时间: 2006-7-19 19:18
我也觉得木工锯条太薄,改成刀,即使只有半尺长也使不出多大力,削苹果可以。另外锯条用钢应该是很硬很脆的,两边开血槽恐怕不可能。俺小学时在校办工厂也做过一把刀,一块不锈钢边角料在砂轮机上打磨出来的,再用手锉在台虎钳上磨平,然后机油淬火,也有血槽,刀柄用金色铜铆钉装饰,只是太厚了,削苹果都不行。

很欣赏小说中这些细节描写,使得情节读来更真实。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6-7-20 13:32
小时候曾用钢筋做匕首,铁丝和自行车链条做火枪,小口径子弹壳灌入铅作子弹,十米外将厚门板几乎击穿,但只试射过一发,再没动用。

看来锯条做刀不是很好,改写时将换为淘汰的大号木锉。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况也 at 2006-7-19 20:18:
我也觉得木工锯条太薄,改成刀,即使只有半尺长也使不出多大力,削苹果可以。另外锯条用钢应该是很硬很脆的,两边开血槽恐怕不可能。俺小学时在校办工厂也做过一把刀,一块不锈钢边角料在砂轮机上打磨出来的,再用..


作者: 兰若     时间: 2006-7-20 13:38
你们可真有时间,羡慕中。。。。俺一看中篇长篇就闪了。。。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8-1-24 20:04
校对版本如下。肯定还会有各种问题,杀青前将再校一次。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18-1-24 20:05
八、

天色还没黑透,依然算黄昏。他爬上一座二三十米高的新月形沙丘,正准备沿着它柔和的脊背走下去,一眼瞥见前方斜坡上有一堆阴影﹕噢,一株植物,确切说,是一棵树。以前的书本,现在的切身经验都告诉他,沙漠里虽说荒无人烟,却不是寸草不生,鸟飞不过虫豸绝迹,恰恰相反,这里的动植物甚至可称丰盛。

他连蹦带跳着奔过去,借着地平线下落日的残照,上下左右打量着这树﹕它足有一人半高,枝桠丛生呈灌木状,灰头土脸其貌不扬,毫无大树神木的气象。躯干深褐色,枝条长而纤细,刚柔并济微微低垂,随风悠悠摇曳着,兼具青柏的庄重、杨柳的飘逸。透过那灰黄蒙蒙的面纱,浅蓝淡绿的叶片细细密密,宛若层层鱼鳞环绕依附于枝茎上。荆条的顶端星星点点,穗状序列成圆锥形,没有樱花娇艳,比腊梅更清瘦,一丛丛淡淡粉红色的小花开得正热烈兴旺。

啊,小红花,这不是沙漠生命的象征柽柳吗?!当年在上海植物园观赏研习过。因为她独树一帜的红花,不毛荒漠中的一道奇景,柽柳又叫红柳、西河柳。柽之名最早见于《诗经﹕大雅》“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形容先人荜路褴褛开荒造地的景象。柽柳其实不是柳,而是自成一科。作为一种特立独行的常绿乔木,她喜阳不喜阴,既耐酷暑,又耐严寒,抗风沙、干旱、盐碱和瘠薄。

根系强悍,坚韧不拔,盘根错节钻入地下,深度和广度数倍于表面高度。风卷流沙掩埋她一层,她就迅速再生长一节,水涨船高,始终傲立于滚滚黄沙之上,将戈壁滩牢牢地踩在脚下。生命力顽强得犹如无机物,黄河上下大江南北,远至生命的禁区柴达木盆地,随意插到哪儿就蔚然成活在那块土地,高原大漠更是她的故乡乐土。其枝叶还是一味不广为人知的中草药呢,有疏风利尿、解表解毒之功效,主治风疹哮喘、风湿痹阻、关节骨痛等多种疾病,据说疗效相当不错,《本草纲目》上都有记载。

想到这他不觉有些激动,眼前那灌木丛的形象也顿时高大起来,思绪一溜烟奔跑起来,一时竟煞它不住﹕

几千年前,犹太先知摩西带领成千上万的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脱离残暴法老的奴役。在返回故乡迦南的路上,于沙漠中断水断粮,陷入了绝境。这时上帝显灵了,从天上降下如雨的“吗哪”,一种乳白色的圆形食物,味道甘美赛过奶酪面包,耶和华的子民得救了。离奇的神话故事并非空穴来风,经近代学者考证,这吗哪原来是中东西乃高地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的分泌物,一种水晶体样的树脂。

眼下我宁愿相信荒诞不经的神话。这么说,上帝也要在我身上显灵,救拔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既然如此,我欣然接受。思路嘎然终止,他的右手伸向左边腰胯,抽出了一把刀。

这刀半尺多长,由一截大号木工钢锉打磨而成。刀体三四公分宽,三毫米上下薄厚﹔尖端呈30度锐角,单边开刃形成副刀口,笔直向下倾斜,与主刀口成150度钝角,结合部不带过渡圆弧,边角生硬犀利。钢体锋刃淬火,两侧刀面当中各有一道放血糟,原始锯齿为刀背,犬牙交错状。两块见棱见方的T形木块左右夹住刀体,由螺丝螺母固定,构成结结实实的护手和刀柄。

几年来,作为监狱矿场的劳改标兵,牛马般好使唤的他逐渐赢得了狱方的信任,按照奖惩条例被恩赐了某些特殊待遇,伙房、木工间、图书室等部门缺人手了,常常被叫去打杂帮工。不用风吹日晒事小,重要的是这些地方满是他搜寻的东西,天赐良机,他心中窃喜,于是加倍地勤学苦干任劳任怨,从早到晚脏活重活抢着干,将自己生生变成了一匹被蒙上眼睛套上磨盘的骡子。效果自然不言而喻,分派到哪儿都大受欢迎,只除去一个人 — 他的木工师傅阿木。

老阿木小七十了,当他大伯富富有余。身子板倒还硬朗,就是满脸爬满了横七竖八的车道沟,一幅浓缩的荒原景象,又像是蒙着一块乌黑油腻,被揉成了一团的抹桌布。抹桌布上半部雕刻着三道深深的横向沟壑,上面两条是额头纹,最下面一条为连成一线的眯缝眼睛,两道似老狼又似老狐狸的光不时从里面射出来,让他一照面就不寒而栗﹕面由心生,这老头决非善类,得格外小心伺候。

阿木顽石样沉默,孤僻得如一头被赶出了群体的老公猴。平日里公事公办冷若冰霜,从没赏他一丝笑脸,更不要说聊家常套近乎了,碰上他偏偏又是个天生不会甜言蜜语的,二人的关系也就一直犯冲。阿木钉是钉铆是铆,监管得他没半点脾气。碰到后勤科长下来检查工作,给他的评语最多就俩字 —“凑合”。可恨在这木工间宝库,除了顺手牵羊几颗有用没用的钉子,他没有任何自由发挥的空间,挫折得十分痛苦,不由暗暗诅咒这老不死的冷血动物。

这天,他无意发现车间簸箕里冒出来几截断锉,一时间,巨大的狂喜突袭了他的脑袋﹕眼下正值严冬,春天正悄然逼近。卧薪尝胆七八个寒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件得心应手的家伙了,真是踏破铁蹄无觅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目送着窗外的阿木慢吞吞走进茅房,大院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他飞转身,冲过去抓起最长的一截锉条,拉下电动砂轮闸门,强压着剧烈的抖动,两只手凑上去,刹时电光石火、金星四溅 ─ 三分钟,只要三分钟!

马达的轰鸣将他送入前所未有的亢奋,完全忘乎所以了。当房门“吱呀”一声,阿木幽灵似出现在门口,他浑身上下一振,双手僵持在半道,猛地回过头去,四只眼珠子迎头相撞,同时惊愕得几乎要爆出眼眶 ─ 人赃俱获,完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眼前一黑,一组电影镜头闪电式掠过﹕他双脚一蹬,饿虎扑食窜上去,一道白光划过,赤红的钢条已直直送进对方那张大的嘴巴,鲜血喷向空中.....

呼 ─ 他吐出一口长气,直愣愣钉在原地,失魂落魄,两只绷紧的胳臂耷拉下来,选择了坐以待毙。

他至今仍然不能相信接下来的一幕﹕阿木的失态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即,他收拢似老狼又似老狐狸的目光,低垂下眼皮,慢腾腾进屋、关门、脱帽,再没给他一个正眼,像是房间里根本就没他这人。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径直走过来,经过他身旁,自桌上拿起自己的烟袋锅,转身,不紧不慢步出房门,于屋檐下的台阶上蹲下来,冲着满天大雪吞云吐雾起来。

接下来三天,阿木在风雪中抽了十几袋烟,心照不宣替他望风,让他从容完成了这把刀 — 坚固锋利,质量绝对一流。完工时,他兴奋得直想给自己一刀试试。做刀干什么,逃跑、防身还是报私仇?阿木从来没问,他也就没有机会解释,精心编好的故事没能派上用场。他很想好好酬谢一下师傅,却始终什么也没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做。除了闷头干活,两人的话愈发少了。

阿木是二月底去的,这个冬天没能熬过。头天晚上还好端端的,像往常那样,蹲在屋檐底下的台阶上,冲着血红的夕阳闷头抽烟,一直抽到满天漆黑,烟袋锅子还星星闪闪的,磷光鬼火一般.....

天才蒙蒙亮,他被一阵人喧马嘶吵醒,趴上铁窗,只见老人缩在自己的那条破棉被里,头脸遮盖得严严实实,两只青筋暴露乌黑巴焦的脚丫子撂在外头,横着被抬出木工间,径直上了等在门口的驴车,给拉去几里外的监狱墓地。

小道消息谣传阿木是自己上的吊,狱方的正式公告是心肌梗塞。有人说他是复员军人,早先作高级狱卒,后来犯了政治错误被贬职成了工人阶级﹔也有的说他原先也是囚犯出身,是这座班房的建国元老,刑满后被强制留了下来。人已经没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沙漠监狱里死个把人,新闻时效最多三五天,更何况死的是个老家伙,不死才是新闻。

他不晓得师傅的真名实姓叫什么 — 后悔当初没问问,在世上可有什么亲人,有的话在哪里。背地里,他想为师傅哭一场,一个人死了,至少该有一个活人为他哭两声。于是偷偷跑去墓地,在师傅坟前跪了半晌,一门心思想大哭一场,努力试了几下却不成,挤不出一滴眼泪来,比哭出来还难受,只得作罢。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眼泪,荒漠上的水分总是那么贫乏。他知道的是﹕自己不能像师傅这样过一辈子,监狱坟场不是他人生的目的地,不是!

眼下有了这刀,他感到从骨头到血液凭添了一股刚猛。文明世界的武器将他与原始野兽区分开来,必要的话,这刀可用来刺瞎天山雪豹的眼睛,割开荒原狼的喉咙。他明白自己有点自欺欺人,同时也更明白,过于理智是对自我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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