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中篇小说连载]《越狱》(26) [打印本页]

作者: 章凝     时间: 2018-8-25 21:14     标题: [中篇小说连载]《越狱》(26)

二十六、

天很蓝,蓝得像远方的海;云很白,白得像高山上的雪,只是...只是,和平鸽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它们怎么都是黑色的?飞得那样高,那么慢,像是几片断了线的风筝。再仔细看,原来它们根本不是在飞,而是在翱翔,它们的翅膀动也不动,从来没见过这样飞翔的和平鸽......另外,天堂怎么这么像人间呀,身边没有白云缭绕,我没有飞起来,想飞却飞不起来,仍躺在原地不动。并且更重要的,怎么没见到有什么天使,小天使、大天使,女天使、男天使,长着翅膀的、没长翅膀的,影子也没有,更不用说上帝......啊,恍然大悟了,这里原来不是什么天堂,这里仍旧是人间呀。我并没有死,缓过一口气,苏醒过来了,感觉有了些精神。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或诈尸还魂?明白了,那高空上翱翔着的,不是和平鸽,而是荒原上的秃鹫......

原来秃鹫们在等着我死呢,好分食我的肉,要知道它们是有名的食腐动物,吃死不吃活。倒好,不用担心它们把我生吞活剥,那样该有多痛苦。据说高原秃鹫最喜欢吃骨头,将把我粉身碎骨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不留下一根。我就要被天葬了,虽然本人不信那个理,这也是根本由不得我。也好,死了一了百了,尸骨留着没用,给秃鹫打扫干净了,既不污染土地,也算是功德一场。不要留在这里吓人,像我发现的这个骷髅头。想起了《饥饿的苏丹》那张照片,现在我就是那行将饿死的非洲小女孩,而头顶上的秃鹫远远不止一只......

等一下,问题是我现在还没死,我也不是那瘦骨嶙峋,和秃鹫几乎同等尺寸的小孩子,为什么要坐以待毙?─ 不甘心,死不瞑目!忽地一个故事窜上脑门,小时候听爸爸讲的,名字叫作《乌鸦与狐狸》:饥饿的狐狸抓不到树上的乌鸦,还被它尽情嘲笑,于是脑筋一转,躺倒在地上装死。乌鸦高高兴兴地从树上飞下来看热闹,结果被狐狸趁机捉住,吃掉。啊,这么说我的转机来了,现在我就是那狐狸,秃鹫就是那乌鸦;我是伏击者,猎物是荒原上的空中之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老天爷再次显灵!

可,可我这并不是在装死,我是真的就快要死了,利用回光返照暂时又活了过来,而秃鹫的耐力惊人,它们能够长时间地在空中观察地面上的潜在死尸,少则几小时,长达两三天,以确保那肉体真的是死的,而不是装死的捕猎者。我能熬得过它们吗?熬不过也要熬,这是唯一的可能生路,熬不过就是死,熬得过或许还能活。结局不是我喂了秃鹫,就是秃鹫喂了我。那么来吧,装死!四肢一动不动,调整呼吸,控制胸腹起伏,好在有宽松的外套遮掩;眼睛,眼睛可以微微睁着,以密切观察敌情,好在眼镜有变色功能,太阳下两团漆黑,对方看不透。

云天上,秃鹫们悠悠翱翔着,以空中王者的风度。飞翔着馋涎,逍遥着觊觎,它们以其穿云越雾的目光,俯瞰着地表上的这具准尸体,以本能和经验对它进行着可行性分析。翱翔是飞行中的芭蕾,它们的身姿体态,优雅、高傲且超然,似难以和低级的生理活动产生联系。

时间以蜗牛的节奏蠕动着,类似水滴石穿。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一滴滴凝滞,皮肉一片片熔化。云朵飘散,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有再次闭上:千万不能昏睡过去,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么,想吧,只有思想着,人才不会死去。想什么呢,人都到了这份上了还能想什么,自然是想天上的潜在猎物。这是些什么鹫呢?什么品种的鹫?荒原上应该有大秃鹫、胡兀鹫、高山兀鹫等,行为大同小异,都是不到急眼的份上不会自己捕猎。因为不捕猎,所以它们的爪子远不如掠食鹰类的锋利,比如金鹰的利爪如几把钩镰枪,可以轻易抓烂人的皮肉,甚至捣碎猎物的头盖骨。但鹫类的钩状鸟喙还是极有威力,能够啄穿撕裂最为厚实的毛皮。

秃鹫们缓缓下降,再上升,以肉眼不易察觉的速度。时间在它们一边,翱翔利用高空气流,消耗的能量有限。如同守株待兔,它们可以这样在空中漂浮漫游着,直到太阳落山。大鸟们的生存策略是耐心,耐心等待猎物死透。嗜血而不杀生,冷酷而不残忍,它们是外貌狰狞,天性仁慈的食肉动物。

肠胃又开始抽风式痉挛,喉咙里在上演火烧赤壁,更糟的是全身上下烽烟四起,哪哪都奇痒,像是有几窝蚂蚁在那里摆下了战场,千军万马鏖战正酣。翻个身,打个滚,挠挠痒该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可是,不能动,一动就要前功尽弃,鹰飞肉走。眼下图一时痛快动了,要不了多久就再也动不了了;现在不动,是为了将来更多地动,更好地动,更自由自在地动。哪个哲学家说的来着:人活着就是为了移动。而眼下的我,是为了活着而不能移动。坚决不能动,疼死不动,痒死也不动!不动!不动!就是不动!!

天幕下,一幅立体画卷铺展,天体与生物构成层次:高端为蓝天、太阳,低处是沙砾、人体,中间为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白云、秃鹫。大鸟们于空中漫步,鸣叫声声......

短刀长枪都不在身边,或许就在不远处,但不可能再去找了。本来是刀枪不离手,可饿得头昏眼花满地打滚,人到了弥留之际,武器也成了身外之物,哪里想得到还会用得着。眼角余光扫过一物体,圆形,黑乎乎,应该是那个骷髅头:它倒是对我不弃不离,今天我会变成它吗?答案在我,更在秃鹫。秃鹫呀,你们盼着我死,可我不想死;我要你们死,你们也不想死,这点我们观念一致,不过主客体倒置。今天你们和我之间总要死一个,标准的你死我活,走着瞧吧!只希望你们眼下已饥肠辘辘,饥不择食,对半死的准尸体也愿意将就,就像《饥饿的苏丹》里你们的那个同类......

三四个时辰过去,鹫儿们越飞越低,随着耐心渐渐消弱,开始上演一些把戏,俯冲,拉升,穿梭,盘旋,仿佛一架架无人轰炸机。下面的这具肉体,始终纹丝不动,四肢向外伸展,头顶和面颊杂草丛生,外加两个大黑窟窿。似乎没有一丝生气,可到底是死是活?看上去好像差不多了,只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不身临其境,如何能分辨得清。

眼睛时睁时闭,半睁半闭,取决于流云和太阳的位置关系,与体内的动能起伏。除了眼睛,耳朵扮演着重要角色,闭眼时调集听力,竭力捕捉周围的丝丝声响,以防被食腐类偷袭。仍然奄奄一息,但距离死还有几尺路程,因为仍旧在思想,算计也是一种思想。他算计着大鸟可能的方位与落脚点,和即将展开的行动方案。哪怕算计是空想,只要思想着,只要做着白日梦,人就没有死,没有死就是生,就有机会继续生下去。这是生存意志的搏击,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

终于,秃鹫开始降落,硕大的翅膀呼啸着,卷起阵阵尘土飞扬。一只,两只,三只...十几只,年轻气盛的打头阵,老成持重的殿后。再不落下,太阳就要落下,它们怕夜长梦多,夜晚猎食类都要出动,竞争对手赶来就麻烦了。小心谨慎总有个限度,温饱和安全是一对平衡,需要合理掌握。大鸟们纷纷落在肉体周遭,与目标保持着安全距离。它们不是捕猎者,搏击非其强项,警觉性攸关性命。

肠胃与大脑进行着惨烈交锋,鸟儿们的心绪纠结如麻。眼前这具物体静卧不动,如同一块自己不会挪窝的大石头,已经老半天了,它究竟是肉体还是尸体,仅靠目测搞不明白。头鸟终于按捺不住,踮着两脚跳上前去,抵达目标七八尺开外,立足尚未稳,刷地调转身,扑扇着翅膀跑开去,边跑边咋呼,闹出很大动静 ─ 这是它的火力侦察,欲擒故纵,以试探对方的反应。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死人不管。这给了它莫大鼓励,稍息片刻后再如法炮制,愈发胆大妄为,突袭到对方两尺左近,依旧点到为止,转身就逃。目标仍是不为所动......

成啦,大致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一堆鲜肉,丰盛晚宴可以开席了,大快朵颐时不我待。兄弟姊妹们逐渐收缩着包围圈,一只只扑扇着翅膀围上来,开始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了,这可刺激到了方才的那位急先锋:明明是俺先冒险上去试探虚实的,见者有份也得分个先来后到,后来居上岂有此理。闪开,俺来也!只见它双翅一振,一颠颠冲上前去,到了,伸出长颈,勾嘴尖喙,向目标裸露的头颈铆劲儿啄去,几乎与此同步 ─

那尸身动了,动得猝然,动得剧烈,如晴空划过一道闪电。动的部位为右手臂,一整条抡起,大幅度向左劈去,带动上半身随之扭转,180度划过一个半圆。近在咫尺,人臂与鸟头于空中刚性碰撞,电光石火。后者骤然被袭,顿时满眼金星,人仰马翻,就地打了两个滚,定住,也做180度转向,背朝下爪朝上。此身姿对它利弊兼具,弊为振翅腾飞不得,利是双爪方便抓挠。突击得手,得理不饶人,他挣扎着双臂撑起上半身,下肢猛地向后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 ─ 高度姑且不论,如猛虎扑食 ─ 不,如蛤蟆蛙跳,以体内最后所能迸发的卡路里,将自己化作一块石头,直向猎物砸去......

两声不约而同的惨叫,分别来自人与动物,音频都有限,却是发自喉咙深处,自有一种撕裂感。人上鸟下,各自在搏命。鸟发疯似地蹬爪拱背甩头,要将人掀翻下去;人的整体身心混沌,但大脑中意识尚存,指挥肢体执行着具体战术:左上臂死死抵住对手头颅,绝不能让那匕首样的尖嘴获得片刻自由,啄上来肚皮要被洞穿;同时胴体大面积压下,以缩小空挡钳制两爪,使其难以伸展;随即,右手努力自身下腾出来,偷袭包抄上去,几经试探摸索,终于一把握住对方那长长的头颈,正好虎口粗细 ─ 有戏,上半身微微挺起,释放出左手来,火速增援右手,成了,没时间感觉思考,一切按本能行事,左右手合并会师,奋起最后几丝力气,各自往下那么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闷响......

顿时,秃脑袋耷拉下去,爪子停止抓挠,对手再没了反应 ─ 秃鹫死了!反馈迟了一拍被意识接收,他一头栽向地面,两只手兀自紧紧抓着猎物。缓慢地,头颅和双手向对方逐渐靠近,足足十几秒钟,零距离了,龟裂的上下嘴唇分离,再分离,直至接近九十度直角,苦瓜皮似的舌头后撤,以放那物体进入,两片嘴唇再努力上下合拢,牙床开始发力,使劲,再使劲,眼下要命的是咬合力,终于,干涩的舌苔上有一股液体滑过,滚烫、浓稠、微甜、腥重 ─ 是血,秃鹫的血,高空猛禽的生命力。喉头抽缩,鹫血涌入,霎时,一道电波漫射开来,醍醐灌顶,无远弗届,遍及周身各个旮旯角落,锋芒所及每一根毛细血管末梢。食髓知味,再接再厉,就此大口大口吸允......

血吸足了,开始吃肉,生吃,自然,不可能烧烤,迫不及待,不马上吃要死人,分秒不能耽搁,哪还顾得了生熟。即使等得了,也不一定能够找到燃料。牙床剧烈运动,饮血后咬合力徒增。从原地也即头颈处下嘴,接下来啃到哪儿是哪儿,跟着感觉走没错,进入嘴巴的都是肉,当然还有皮毛,毛能吐就吐,来不及吐就囫囵吞下,反正有血做润滑剂,况且毛发本身也含有蛋白质,能消化吸收多少算多少,而皮和肉没啥本质不同。肉需要自尸身分离,撕扯起来费时费力,人的犬齿已经退化,好在鸟肉的物质密度还有限,与牛马等大型哺乳类相比。一口好牙正是用武之地。撕扯下来的肉还要咀嚼,两只手上去帮忙,切割打磨成一条条,一块块,总之能通过咽喉就成。顾不得细嚼慢咽,味道自无与伦比,狼吞虎咽,不在话下......

随着动物蛋白质源源进入体内,转化为生物能量,大脑皮层细胞再次活跃开来:操,活过来了,我又活过来了,再一次地死里逃生!实乃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真的不让我死呀,这大恩大德如何回报!可哪有什么老天爷或上帝,如果有的话,我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起死回生还不是因为我命不该绝。哦,不能呀,伤疤还没合拢呐就忘了疼,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上帝老天爷的暗中眷顾,你这小命不知道都死几回了......

思绪中断,胸口猛地传来一波剧痛,凌迟割肉般。方才一门心思吃喝,竟然没有感觉异样,或许是疼得麻木掉了。放下头颈胸脯已给啃得稀烂的猎物,双臂支撑着坐起来,低头看:衬衣上鲜血一片,外加几个大窟窿。心下一惊,赶紧腾出两只手来,慢慢脱下那血衣,只见三道大长口子,自右上至左下,倾斜着横穿胸膛,血肉模糊:哦天,我挂彩了!给那垂死挣扎的秃鹫抓的,本以为它的爪子是钝刀子,奈何不得我,没承想让人家给上了血的一课。没事,小菜一碟,不管怎样,我是那最后的赢家,以几道小伤换来一条命,你的命,我的命,值!

血水还在淙淙流涌,皮开肉绽红白相间。不行,需要马上处理一下,不然这口子合不上,感染恶化了也要死人,到头来岂不是和那秃贼同归于尽了。强忍着疼,慢慢站立起来,动作稍大牵动创口:哈哈,我站起来了,我又站起来了,站起来就是一条好汉,站起来就不容易倒下去!抬眼四顾,找见自己那个宝贝包袱,摇摇晃晃蹭过去,一屁股坐下去。伸手将其打开,翻弄着里面零星几件物什,最后取出寻找的东西 ─ 一个信封,内有数几片阿司匹林,和一个小针线包。

先吞下一药片,两片有点舍不得。再借着夕阳的余光,右手拇指食指捏线,将线头送进嘴巴,让唾液浸润一番,出来时变得鲜红,口中还有血,秃鹫的血。左手相同的两指上前,将半寸线头捏捏捋捋,摆弄得细直了,顶端尖尖。回手拿起那细钢针,一寸半长,左手持针右手捏线,眼睛凑近上去,两只手抖抖嗦嗦,线头对着针孔,试着努力穿将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成了,线头终于溜进针孔,打个结,防止其脱落。

抓过一小块毛巾,轻轻擦拭创口,自上至下,从左到右,各自过了那么两遭。末了,将血染的毛巾塞进嘴巴,上下牙床发力,咬紧了。低头,瞳孔直视不到伤口,只有用余光了,更多以手指尖的触觉,找准那大致部位,一针针扎进去,穿出来。额头冒汗,双手打颤,但却不能停。疼痛与死亡相比,绝对是小意思。粗手翻飞,穿针引线,直至太阳自西边落下,月亮从东方升起......




欢迎光临 伊甸文苑 (http://yidian.org/) Powered by Discuz!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