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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篇小说连载]《越狱》(21) [打印本页]

作者: 章凝     时间: 2018-3-4 20:58     标题: [中篇小说连载]《越狱》(21)

二十一、

这下碰到劲敌了,横竖软硬不吃、智勇双全呀。矛长莫及,更撵不上它,没辙!他心下焦躁:眼见天一步步黑下来,这么耗下去不是个事儿。狼的夜间视力极佳,黑暗中眼睛直发绿光,小电筒似的,而我那时是睁眼瞎。它又有的是耐心和毅力,擅长与猎物或竞争对手进行短则几小时长达数天的对峙周旋。难道我就这样死菜?─ 冷静,失去冷静你就真正死菜了。睁眼看看吧,这么大一匹骆驼都给你掀翻了,还摆不平一条饿死狗,再想想办法。必须面对现实,天黑前如果还搞它不定,也只有老实认栽了,放弃这好不容易才夹到了嘴边的肉,虽然很可惜,总比这百来斤也喂了野狼强,留得沙漠在不怕没肉吃。战略定下了想战术,先前不是说好了不接触,远距离的吗,原则不能轻易放弃。另外三十六计,它用以逸待劳,我何不来个 ─ 黔驴技穷,有了!

一丝微笑上脸,扭头转身,没几步,重归死驼左近。双手一摁,长矛插入沙地,变作一根光秃旗杆。趁公狼几十步开外逡廵观望的当口,迅速检验驼尸上标枪,看木质,测粗细,一杆杆估量过去,末了,选中一柄粗壮挺直的,铆劲拔出,翻手去驼身上擦拭,清理干净上面的血迹:唔,好标,不错,我要让你再一次舔血!

弯腰拾起包裹,上左肩,钢刀悬于腰,双手持梭镖,起身离开死驼,大踏步,来到二三十步外,盘腿坐下安营扎寨:“公狼呀,肉归你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你赢了,我输了。现在请你一边享用美味晚餐,一边听我给你讲那狼来了的故事。”

颠起来,小碎步兜个大圈,轻快步履洋溢着大喜过望:对手弃猎物而去,好大的一堆肉呀,自己竟不战而屈人之兵了,生平头一遭。狼不敢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狐疑持续片刻,饥饿战胜警觉,到底还是直奔驼尸而去。肉类对掠食者的诱惑不可抵御,免费的晚餐不吃天诛地灭。到达目的地,挺身昂首,仰天长嗥,以一波悠扬平和的音韵,好似清教徒餐前的谢饭祷告,随即,一头扎向那大圆肚皮......

它这是在招呼家人前来用餐。缓缓起立,遥望大沙丘上,落日余晖下,两头小狼正追逐打闹着,母狼在旁不住地徘徊打转:它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纠结于子女安全和饥肠辘辘之间。一旦后者占了上风,它就将响应丈夫的呼唤,飞速下山加入公狼阵营,对我实施两面夹击,那我就彻底没戏了。事不宜迟,立即行动!

抄起枪,一把握紧,屈臂举于肩上,前臂上臂夹角约八十度。枪杆稍高于上耳轮,前低后高。侧身直角转体,左腿向前跨大半步,全身后倾二十度上下,一,二,三,悠然扭转腰部,顺势挥出右臂......

霎时,狼中箭般弹起,空中矫健扭体,落地后连蹦带跳,好几步才稳住,原地打个三百六十度,立定,抖抖身体,抖擞抖擞精神:唔,安然无恙,自我感觉超棒,屁事儿没有,这小子耍的什么把戏。别管他,快快回餐桌,吃肉喝血要紧,刚刚给猎物开肠破肚,牙缝还没塞满......

梭镖仍在握,原来这招是虚的。静立片刻:好,练了手,前进了两小步,麻痹了对手。就这样,按既定方针办,如法炮制,引而不发。他,再次举起梭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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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全套菜单,系统性程式化,反复炒作不厌其烦,每次一丝不苟完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记虚招过后,狼彻底没了脾气,由开始的暴跳如雷,到最后的无动于衷,任他再怎么吹胡子瞪眼,跺脚甩胳膊,我自岿然不动,窝在原地大快朵颐,老神在在,连眼皮都懒的一抬,身体语言写满了不屑:小样儿,耍猴呐。有胆量你就放马过来,跟俺来个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少摆弄这花拳绣腿,本狼不上当了。你这肉,俺吃定了。

伫立如松,调整一下呼吸和思路:可以了,狼来了战术奏效,动物果真是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者,善于从生活实践中不断学习。现在对方已完全被麻痹,神经系统的条件反射功能暂停工作,就此变成了一个静止的活靶子。眼下距离目标还剩下六七米,不能继续前进了,以免进入它的容忍范围。过犹不及,经验主义害死人,完美主义也一样。成败在此一举,这是最后解决方案。立即行动!

抄起枪,一把握紧,屈臂举于肩上,前臂上臂夹角约八十度。枪杆稍高于上耳轮,前低后高。侧身直角转体,左腿向前跨大半步,全身后倾二十度上下,一,二,三,瞬间,血压上窜,肾上腺素爆增,骤然扭转腰部,大力挥出右臂......

梭镖,裹挟着两公尺长三公斤重八十公里时速,动能七百焦耳,横穿三级沙漠风,以两点一线几何公理,媲美强弓劲弩的产物,嘶嘶吟唱着向前驰骋。零点三秒左右过后,顺利抵达终点,虽有两三度偏差。兵临城下,就此二十度锐角对圆弧面,木头对毛皮,无机物对有机物,零距离接触,碰撞。两厢对比,后者单位体积质量即密度更大,但材料抗拒永久形变性即硬度逊色,于是以下过程发生于零点零几秒:有机体分子链在无机分子颗粒的迅猛冲击下,变形,开裂,断绝,进而大面积崩塌,城陷了,前者就此摧枯拉朽,长驱直入......

一声惨绝大漠的嘶号,以超高赫兹频率,风驰电掣扑入耳膜,一根连绵不绝钢针似的刺进来,刺得整个人一晃悠。心惊肉跳之余,右手刷地按上腰间刀柄,睁大眼睛看:那标,正中公狼后腰,偏上部位。木头镶入皮肉,够扎实,如板上钉钉,几乎穿体而过,自然血如泉涌。冲击力推着那野兽向前滑行数尺,一大口鲜血喷出丈余,残渣碎肉洋洋洒洒......

可是,狼没死,甚至还没垂死 ─ 至少表相展现的是这样。剧痛引发嘶号过后,它,两条前腿牢牢钉住地面,呈倒驴不倒架状,努力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以恢复荒漠之王的威仪,却哪里能够,脊背上好似压着一个大号蒙古火盆,颇感力不从心。几次三番后,好匹大狼,鼓起余勇,毕其功于一役,竟生生站立了起来,纵然总体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我宰了你!”顿时杀心上窜,不可抑制,基于血性、恼怒及恐惧。是的恐惧,狗急了跳墙,狼伤了还不拼命。“除恶务尽,说好了要给你来个透心凉的,再一枪挑上半空,更待何时!”急步向前,左手一提拔出长枪,右手抄上调转矛头,三下五除二,已完成突刺准备。一抬眼,人与兽目光相遇 ─

哦,这是怎样的目光呀?复杂得难以名状:惶惑、无助、惊恐、悲哀、绝望,交织混合着,辨别不出主旋律,其间竟还搀杂着几分 ─ 无辜的纯真,一个两三岁稚子发出来的那种。这是骆驼的目光,这是绵羊的目光,这是兔子的目光,这是...,总之这不是狼的目光,不是荒原上一匹硕大野狼应有的目光 ─ 在他此时此刻的眼睛里。

左手一松,枪尖下坠,悄无声息滑入沙地:住手吧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它都给你整成这样了,还能对你有啥威胁。不要痛打落水狗,赶尽杀绝不是一个好德行。不要为杀而杀,为杀而杀,你就禽兽不如了,可人类本来就禽兽不如,人类比兽类野蛮残忍千万倍。看来你还是忍不住要当东郭先生,嘿,真有你的小子,把人家打得半死,还自称东郭先生,伪善得登峰造极。但是你现在放它一码,它会不会再趁机对你进行偷袭,这是一个问题。

“嚎...嗷唔...呜......”蓦地,狼嚎又起,长十五秒上下,穿云裂雾,几如北风嘶号着呜咽 ─ 是母狼,抬眼望,大沙丘上,那雌性掠食者仰天悲鸣,呈撕心裂肺状;两只幼狼在侧,仰起小脑袋望着母亲,泥木雕塑般,不清楚具体是什么表情,估计是吓坏了,妈妈的声音从来不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调回头,却见公狼闻声行动起来,才转身,就一头栽下,来了个典型的嘴啃沙,又一口鲜血喷出,这回是不带任何杂质的纯液体。余勇耗尽,再也站不起来了。肢体站不起来了,一颗心却还行;王的威仪失去了,亲情永远在,于是两条前腿刨地,拖着下半截身子,与那根磐石般的木头,一挪一寸,不回头,向远方的妻子儿女爬去,去和家人团聚,死也要在一起。在它的身后,洁白的沙地上留下一行血迹,点点滴滴......

有些不忍再看:看你干了什么,造孽呀!又来了假惺惺,想当菩萨你去以身饲狼,做不到就别叽叽歪歪的,强者生存天经地义。还不赶快去割肉,不用再担心中山狼会反噬,时间也真的不早了。于是上前,补几刀,前峰迎刃而解,刀口移去后峰,所向披靡。利刃划过肉质,发出咝咝声响,此刻听来如江南丝竹,心情不觉大好:哇,两大驼峰,三四十斤精肉,多少年在都市生活,甭说吃不起,见都没见过。搞到你们也真不易,几乎去掉我半条命。回头切成肉条抹上盐巴,骄阳下暴晒一番,就是上品腊肉。每天哪怕八九量,也足够一个月的消费,更有何愁呀。老天爷开眼,在这茫茫沙漠上,让我衣食无忧。等一下,吃的有肉,穿的......

目光调转,再投向那狼,那苟延残喘之狼:嘿,这不明摆着就是穿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冬天为了御寒,狼的皮毛最为饱满厚实,春天的质量也不赖,现成的一件老狼皮袄呀,夜里还能当毛毯。物以稀为贵,如今在皮草黑市上几万刀挡不住。这么说,还是要杀了它?怎么下的了手呢,又来了不是,假冒为善,屡教不改呀,即使你不下手,它伤成这样了还有活命吗。总不能让这上等毛皮烂在野地里,哪岂不是暴殄天物。

“嚎...嗷唔...呜......”,唉,母狼又开始哭嚎,猜到我再次动了杀心似的,倒给我增加了些精神压力。“嚎...嗷唔...呜......”,此起彼伏,有点不对劲呀,“嚎...嗷唔...呜......”,反常,不好!我的天!

西方,阴阳正交接班,夕阳最末道余光,与它照耀了一天的大地吻别,两者交换着各自的金黄。那沙丘波涛起伏的弧线上,凭空多出来几个生物剪影 ─ 一二三四五六,另外一二三四,六大四小,十头狼!“嗷...呜...嗷...呜...嗷...呜...嗷......”,众狼仰天齐鸣,或是宣战声明,或是复仇怒吼,或两者兼备,即刻跃下山顶,争先恐后,狼奔豕突,如一队接到冲锋令的匈奴铁骑......

一时间,他恐惧得几乎忘记了恐惧:哇,敢情是一大家族,七匹狼,外加子女,都给母狼招呼来了,除了这头给我给撂这儿了。这下闯下了大祸,重创狼群首领,它们要怎么处置我,还不碎尸万段。娘娘的,拼了,刀枪齐上,叫它们血肉横飞,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鱼死网破杀出一条血路。等一下,不中,你当自己是西楚霸王,王八还差不多,干掉一个都费老鼻子劲了,群狼一齐上,双拳不敌四手,被咬中一口可能就要没命,最后哪怕将它们全歼,赢也是输。所以还是走为上。嘿,这不有个现成的挡箭牌,替罪羊,也只有寄希望于此了,至少有一半机会。那这公狼咋办?由它去吧,还不死心,只可惜了这张好狼皮。快颠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狼皮呢,搞不好今晚要到狼肚子里去穿狼皮袄。

一阵手忙脚乱:包袱围裹上腰,绑紧了,别忙中出错,丢了全玩完。钢刀斜插入腰,保险绳检验过关,确保掉不了,抽拔容易。两驼峰,连皮带肉血淋淋,横竖塞进两塑料袋,恐怕不够结实,袋底要被撑破,那就每个再套一层,七八个拎手,你来我往系成死结,上左肩,好沉!双手起长枪,开拔!

斜刺里走,贴着梭梭林,灌木稀稀拉拉的不隐身,多少也算个屏障,二三里外有几座雅丹土丘,地形复杂可供周旋,先撤到那儿再做计较,问题是能不能到。行囊沉重,跑起来甭指望,只有竞走,步子大两三寸,频率紧零点几秒,不觉踉踉跄跄。三步一回头,脉搏值与狼群的距离成反比。蹴出去没四五十步,追击者已不足一箭地,呲牙咧嘴看得真切。不能再跑了,除非想当活靶子,两条腿和四条腿比脚力无异龟兔赛跑,狼的拿手好戏是从猎物背后发起攻击。于是站住,大小包裹撂地,面向群狼,腰刀解开保险绳,长矛虎口握紧,周身神经上满发条......

体态矫健一少年,狼先锋抢先杀至,省去左顾右盼,展现空腹君子风度,四脚轮转直扑驼尸而去。好兆头!他暗自喝一声彩,心仍旧悬着,自至高点下滑一寸。紧接着第二梯队迫不及待赶到,一苗条狼少女,毫无忸怩作态,径直窜上去,抢占有利位置,立马下嘴开咬。心开始自由落体运动。旋即,大狼小狼一头头,接踵而至,急匆匆乱哄哄,无不效法自然,以现成肉食为此次远征的归宿,没人正眼瞧他一眼,只当这个生物不存在。群狼围着死驼摆开筵席,如一群人围着一只烤全羊,除去缺席者,最后那母狼和幼崽 ─

母狼奔向公狼,妻子奔向丈夫,孩子她娘奔向孩子他爹,劫后重逢,先献上一个深深的狼吻,得到满口热血回应,想来是没有泪,狼流血不流泪。随即妻子围着丈夫打转,急急探视伤情,一眼见其后腰上那长长突起的木头 ─ 这我等身上不该有的东西,顿时,呈痛心疾首状,伸出嘴巴去咬,不意搅动创口,牵一木而动全身,引发受难者声嘶力竭呻吟,身体剧烈扭动。救护者稍事犹豫,狠下心来继续,公狼停止挣扎,似乎疼晕了过去。母狼牢牢叼住那木棍,上下左右前后尝试,最后发现了要领,往外发力,一而再再而三,终于将那木头生生拔出。公狼发一声吼,自剧痛中苏醒过来。母狼上前抚慰,铺开柔情万种,口对口,面贴面,再次深深狼吻。一双儿女在旁,当然也没闲着,一前一后撒着欢,前面的咬耳朵,后面的拉尾巴,要把爹爹拖起来,去给他们找吃的,陪他们玩耍......

看看你干的好事,好好的一家子给你整成了这样。回头想这公狼并无意伤害我,它饿极了只想抢那肉,情急下我竟采取极端手段,其实如果应对得当,结果本不必这般残酷,可惜时光不能倒流,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师,实在对不起了,不知道你还能否活下去。如果换作生命力超强的非洲鬣狗,伤成这样可能还有机会,而亚洲狼就不得而知了。你的同族不会借机伤害你的,那些有关你们近亲相残的传说从来没有事实证据。炮制此类谣传的人类自己才是地球上最热衷且擅长自相残杀的物种,按嗜血度归类,狼本是人,人才是狼。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一切只有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别转过头去:走吧,狼群对我构不成威胁了。它们好不容易开大荤,要吃上好一阵,最后吃得肚皮贴地路都走不动,就更没心思进行什么报仇了。本来不到万不得已,狼不敢找人的麻烦,遭到重创后可能性更小。这大堆肉不下千斤,每头平均一百五,怎么也得消费个十天半月,不吃干净它们舍不得离开,也没有必要,而那时我已远走高飞。当然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万无一失起见,今晚至少要走出狼的嗅觉范围,大约三四里路。哦,这是怎样的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危险解除后有种虚脱感,只想一头栽倒在地,好好大睡它一场。但是现在还不能,肉总有你吃的,觉总有你睡的,走吧!

包裹上身,刀枪归位。抬起头,最后看一眼骆驼与狼,他,迈开了脚步。夜幕再次降临,东方冉冉升起一轮明月,映照着他眼角的一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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