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在风筝和蝙蝠之间----沙捞越战事连载之七 [打印本页]
作者: 陈河 时间: 2010-10-24 16:38 标题: 在风筝和蝙蝠之间----沙捞越战事连载之七
周天化当时在依班人部落的生活情况被一张黑白的老照片真实地记录了下来。照片上是几十个依班武士乘着一条长船,背景是那条水流湍急的雷剑江水。照片的清晰度还不错,能看清人物的脸相。第一个人戴着竹笠坐在船头,手拿着长砍刀,两只赤脚伸向前方。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隐约间能看出是个凶悍的长者。第二个是个光着上身的年青人,皮肤黝黑,肌肉强健,胸肌腹肌分明,下穿白色的裤子,头戴着一圈金属的帽环,顶上有两条野鸡翎。他的脸色英俊坚毅,眉毛浓黑,手里是长矛。第三个第四个也是差不多打扮,只是拿的武器有区别,是吹管枪。第五个就是周天化了。他的装束和依班人一模一样了,也能看到他的赤裸的上身坚硬的胸肌和腹肌。他头上的武士盔上有三条孔雀翎。他们站在一条象是龙舟的船上,正在雷剑江上巡逻。
这张图片是巴里上尉拍下的,现保存在加拿大国家军事档案馆里。从前年开始,只要在网络上输入准确的名称,就可以在国家军事博物馆网页上搜索到很多相关图片。免费浏览的图片像素很小,而且不能下载。不过用信用卡付上17.5加元,就可以下载到清楚的照片,并且还免费附上一段文字说明。这段文字来自巴里上尉的回忆录:With iban guerrillas, Sgt Thomas Chow patrolled east along the river as far as Kapit.For a time ,Chow had been looked on suspiciously by the ibans;they thought he looked like a Japanese and wanted to kill him..Thomas head very nearly graced an iban longhouse.这段话的意思是周天化和依班武士一起沿着河流向东巡逻一直到达了卡比特那一边。在这段时间,依班人总觉得他是日本人,暗地里想杀了他。他的头差一点被挂在依班人的长屋上作为装饰品了。
巴里上尉这段话真实记录了周天化当时的处境。他虽然被大酋长和祭师们接受了,那些依班武士却一直对他充满敌意。在那次的荒岛追逐测试中,周天化躲藏得无影无踪,让他们丢尽脸面。而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知道他的嘴里有一颗金牙齿。这种金牙齿他们只是在日本人的头颅里挖到过。但是,由于周天化的英国军队代表的身份,加上大酋长给他的三翎武士冠,他们暂时还不敢对周天化公然无礼。
雷剑江是一条贯穿了沙捞越半岛的大河。这个地区雨水特别频繁,所以水流量很大。在日本人占领这里的时候,沙捞越有六十万人口。在靠近南中国海一面的河的北岸多是中国人、马来人以及欧洲人和印度人,河的南岸丛林纵深,是依班人的区域。以前,这条河的两岸有许多个通商的码头,现在日本人把商业禁了,河流上的船减了许多。依班人的巡江船好像中国人的龙舟,但是比龙舟更长更宽也更结实。几十个武士站立在船上面在江上走起来十分威武。他们经常会遇到日本人的巡逻汽船。汽船速度很快,用汽油发动机驱动的。但是日本人的汽船遇见了依班人的巡江船,一般不会拦阻他们,相反,还会减慢速度,生怕推进器产生的波浪会冲到依班人船上。日本人占领马来亚之后什么人都杀,但是对于依班人他们则有点避而远之。他们觉得依班人是丛林里可怕的野人,好像是那些飞舞着的毒野蜂。要是捅了他们的蜂窝非被蜇死不可。但是日本人已经在策划进行一场灭绝依班人的大扫荡行动,因为最近以来,常有日本士兵在丛林里被依班人猎走了脑袋。由于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要在丛林里清剿红色游击队的抗日力量,所以日本人对依班人暂时采取了忍耐和回避的方法。他们要求士兵要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防止依班人的迷魂毒箭射来。
在巡江之外的时间,周天化要教依班武士使用自动武器。麦克上校后来又送了三十支冲锋枪过来了。周天化发现这些依班人其实还是比较聪明的,很快就学会了射击。周天化还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战术。比如在要撤退时,得集中火力对着敌方猛烈扫射三分钟再撤,会大幅度减少伤亡。依班武士都很快学会了。然而,周天化发现他们的眼神时常会在他的头颈上停留着,让他不寒而栗。在白天的时候还好,那支冲锋枪总是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在夜间睡觉的时候,还有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时刻得提防着饮食里是否被下过麻醉药。依班人个个腰头拴着个黑色小葫芦,里面可是不同配方的麻醉毒剂呢。有一个晚上在野外的营地里,周天化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了好多个依班人托着他的头,把他的嘴巴扒开了。他们举着火把,来照亮他的嘴巴,大家轮流把头伸过来看他的嘴巴内部,发表着评论。还有的伸着手指头去抠他的牙齿。周天化挣扎着,可是一点也无法动弹。后来他醒来了,头疼欲裂,觉得刚才的梦境是那样的逼真。他摸摸嘴巴,发现还有被脏手扒过的痕迹和臭味。他明白了刚才的事情不是梦,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依班人对他用了麻醉药。从这天开始,周天化把自己的住处搬到了一条带棚顶的小船上,除了执行任务,吃饭睡觉都在上面了。
一天的黎明,他被一阵音频特殊的鸟类啾鸣声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刚发亮,河面上闪着微光。当他钻出了船篷,看见了河岸上站立着好几只孔雀,而且从空中还有好多只孔雀向这边飞来。站在河岸上和飞翔的孔雀都在高声鸣叫着,还不停转动身体,大部分的都把墨绿色的锦彩羽屏开放了。这么多的孔雀在周天化眼前飞舞鸣叫着,让他眩晕着迷。但就在一转眼的时间,所有的孔雀都腾空飞起,消失在丛林里。周天化发呆地坐在船上,眼神随着已经看不见的孔雀落到远方。孔雀群的突如至来在他的内心引起不安。这种不安好久没有退去,只有后来当他去想着那依班女孩坐在那个圆锥型的笼子里的样子时,他才觉得心里平静下来。他想着她用芭蕉叶子挡住月光从河边走过来,没有她,也许他早就被那些依班武士杀死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感觉到她一定会等待着他许诺过的二十颗彩色珠子的。
麦克上校结束了短暂的督查巡访,下一步要前往马来亚的米罗山,英军把抵抗运动的指挥中心设在了那里。临走之前,麦克上校把周天化从依班部落临时招了回来。他已经和巴里上尉安排好,让他去一趟颂城。这回的任务包含着多重内容。第一是要他去颂城实地侦察,画出一张地形布防图来。第二是要去寻找一个叫莱迪的人,并且把一份重要的信件交给他。第三是周天化得去见日本人池田,他身上的药剂发作的时间快要到了,他得去注射解除的针剂。在出发之前,巴里上尉让周天化练习了两天走路的姿势,不能像是穿着皮鞋在大城市马路上大摇大摆的步子,而是要像丛林里的人一样用罗圈腿的步子走路,否则会被人认出是外来的人。
那是一个闷热的早晨,丛林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闷热的。他坐着马来人的一条货船来到颂城的城外。时间还早,城门还没开。他等在城门外,见不少光着上身的孩子在田野上放风筝。那些风筝做得很大放得也很高,周围好象还飞着好些大鸟。周天化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在一边看起来。很快他就看出了奇怪的事,一些在空中飞翔着的鸟会挂在风筝的线上,发出像婴儿一样的叫声。正纳闷间,一个孩子把风筝线塞到了他手里,急促地对他说了几句话。周天化虽然听不懂本地话,可大概明白这孩子的意思是请他帮忙拿一下风筝线。那孩子跑到附近一个更小的孩子身边,帮助他去收风筝的线。那线上正挂着一头大鸟。当两个孩子一起把线收回来时,周天化看到挂在线上的不是鸟,是一种大型的蝙蝠。原来风筝线上有一个个锋利的挂钩,大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捕食昆虫,没提防空气中的风筝线,它肉质的皮翼一挂住风筝线上的倒钩就跑不了。孩子们把蝙蝠收起来,放在一个竹笼子里去。然后风筝又升上了天空。而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觉得手里的风筝线一抖,拉力加重了。抬头一看,原来也有一头蝙蝠挂上了。蝙蝠在挣扎着,想逃脱,可这样的结果是皮翼被倒钩扎得更深。这个时候周天化手里的风筝线变得像钓鱼竿的线一样抖个不停。那个孩子过来了,使劲把线往回收。被钩住的蝙蝠还在使劲地飞,想挣脱开来,因此那孩子要收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掌被猛烈弹动的线和线上的倒钩割得鲜血淋淋。挂在线上的蝙蝠快要被收到孩子们手里的时候,会作出剧烈的挣扎。个别的会在最后时刻把皮翼撕裂开来脱离了钩子飞走,而大部分挣脱不掉的蝙蝠会乱扑乱咬,发出可怕的尖叫,它们的眼睛因愤怒变成了红色。
这个时候城门开了,周天化从一个城墙门洞走进城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方的城镇,尽管在战乱中,这里还是显得很是繁荣。这个时候,周天化其实就是一个好奇的年轻人,被新鲜的环境所吸引。他挤在一个演猴戏的圈子中看了几分钟,又看了一阵杀气腾腾的斗鸡。一个带着眼镜蛇的印度人预言家拦住了,问他会不会说英语。周天化摇摇头走开了。但是印度人拦住了他,用英语对他说战争会让他在很多年之后出名,但是现在他的灾难正在来临,想躲都躲不开的。周天化对这些没兴趣,给了印度人一块铜币就走了。周天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路边的小摊,看是不是有人在卖珠子,他要买十颗红色的十颗绿色的。但是他一直没有在路边找到卖珠子的摊贩。现在他走到了城北口。按照地图,这个地方邻着日军的兵营,巴里上尉要他在这里坐一个小时,记录下经过马路的日军数字。他在一个路边的小酒肆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米酒,发现小酒肆里卖的下酒菜正是城外的孩子用风筝捕到的蝙蝠。他要了一份。小酒肆东主从竹笼里捉出吱吱叫的蝙蝠,用刀斩成几段,在油锅里炒了一阵就装到盘子送了过来。周天化用筷子夹了一块出来。在送到嘴里之前,他辨认出了这块缩成一团的东西是蝙蝠的皮翼翅。没多久前它还在天空上像影子一样轻捷地飞翔,不料被空气中看不见的铁钩暗算成这个样子。周天化把这块翅膀放进嘴里,使劲咀嚼着,眼睛里有神经质的亮光。他回忆起了自己从“卡特琳那”飞艇跳出时的情形。他在夜空里飞翔。他在寻找地面上的指示火光。后来他就被大树挂住了。“这风筝和蝙蝠之间有什么关系呢?那线上的铁钩子又是怎么回事?”他胡思乱想着,喝着米酒,慢慢地把蝙蝠身体各部份吃下去。当他喝完那碗米酒时,数到有九十六个日本兵从路上走过。
然后他得去侦察英军俘虏营。俘虏营在城北,那是一个采石场,外边围着铁丝网。周天化没有进到俘虏营里去,他的任务是去刺探那些白人战俘的生存状况。周天化隔着铁丝网看到白人战俘还活着,至少一部分还活着。他们在搬运石头。他们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得到一点点食物。一队个子高大的白人战俘排着队过来,那是恐怖的场面,他们看起来是一排行走的骷髅。他们的眼睛像是空空的黑洞,他们除了裤裆里拦着一块遮羞布,什么也没穿,瘦得完全只剩下一幅骨架。周天化想着在温哥华的那些盛气凌人的白人,他们是那样肥胖、傲慢,怎么会成为眼下这鬼魂似的东西?莫非这才是他们的真正面目?
接下来他要去做的是去寻找莱迪并把一封信交给他。麦克上校在他临走之前简单描述了莱迪的来历。此人是马来亚共产党的中央委员,有共产国际的背景,年纪才三十多岁,资历已经非常的老。他在日军入侵之前,当地共产党还属非法组织的时间已经和英国秘密警察有了联系。日军占领之后,他失踪了好长时间。麦克上校最近才知道他还潜伏在颂城,而且对于马来亚的红色地下抵抗运动还有控制力。为了能顺利找到这个人,周天化问莱迪有没有特征?麦克上校的回答是没有。他说莱迪这个人十分的机敏,到现在为止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在公共档案里。唯一知道的他是一个越南人,会说英语、法语、马来语和华语,还有他目前隐身的地方是一间卖鱼的水产店。
他走到了颂城的中心街路。从路中央的牌楼上看这里以前是满繁华的地段,但现在却很冷清,看不到人,远不如城门洞附近那个集市热闹。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有的贴着封条。找到那家卖鱼的店铺并不很困难,因为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从那里传出,引得成群的苍蝇黑色旋风一样向那里飞去。周天化在店铺的门口迟疑了一下,因为那鱼腥味特别地令人恶心。可是他还是走了进来。坐在鱼档后面的是一个戴草帽的人,眼睛患着严重的白内障,看人直愣愣的。他用马来语招呼周天化,周天化听不懂,他改口用广东话说:“客人要买鱼吗?”
“不!”周天化说。他接下去说的话是接头的暗号:“我是来收购海产的。”
他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可是眼睛有白翳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发直看着他。摆在案台上的鱼全是鲶鱼,长着八条胡须,眼珠突出,体型出奇地大。这年来雷剑江上漂浮的人类尸体太多,鲶鱼吃了尸体才长成这么个样子。可是颂城的人不敢吃鲶鱼了,所以这些鲶鱼变得臭烘烘的也卖不出来了,只是招引着黑压压的苍蝇。
“这里没有海产,只有湖产的鱼。”白眼的人终于说出了接头暗语。
“湖产的鱼也行,我这里有盐。”周天化说。暗语到这里已经对上了。
“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卖鱼的人问道。
“我要见莱迪?”周天化说。
“为什么要见他?”
“我要给他一封信。”
“他不在这里。你去街头那边的药店里看看,也许会找到他。”
周天化离开了鱼店,在外面的清新空气里好好透了几口气,还是觉得肺里全是臭鱼味。他往前走了一程,果然看到路边有个中药店。药店的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来。有一个年轻人手持秤盘在抓中药,没有理会周天化。店堂里满是一个个木头的抽屉,架子和柜台上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锡罐和玻璃瓶。周天化尖着眼睛把那些玻璃瓶里的东西一一看过。那些红色的颗粒是枸杞;一条两头蛇泡在药酒里;海马的样子像一个问号;羚羊角的刨花像雪一样白,但是没有一个玻璃瓶里装着彩色的珠子。那个店员抓好了药,看周天化还在店里,问他要什么东西?周天化说自己要见莱迪,那店员的脸色马上一变,过来把他领到了店铺的后堂。
后堂里有一个煮药的火炉,很多人围着药炉坐成一圈。那店员让周天化也坐在炉边等候。这里的空气很不好,炭火的烟和中药的蒸气混合在一起,几乎难以看清对面坐着的人的脸。周天化这个时候看见了火炉上放的陶罐不是一个,而是有三个。每个药罐的主人一边咳嗽着,一边用一根竹筷子搅动着罐内的药草。周天化旁边坐着一个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个头上长着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周天化看。周天化对着孩子挤挤眼,那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妇人因为孩子的笑声,也对周天化有了好意,问他也是来等着煎药的吗?周天化说不是的,他在这里等待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他感到烟雾水汽中有好几双眼睛转过来看着他了。
“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可以买到珠子吗?”周天化问边上的妇人。
“你说什么?珠子?”妇人说。
“是啊,就是女人戴的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周天化说。话一说完,他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天那!他说他要买彩色的珠子!”妇人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天化不知所措,不知这妇人为什么会哭起来。其他的人倒没有哭,可都叹起了气来。他们在交头接耳,意思大概是这年头人的性命都难保,还寻找彩色珠子干什么?
煎药的人开始议论起来。他们大部分时间说的是马来语,周天化无法听懂。那妇人现在不再哭了,加入了煎药人的窃窃私语中。周天化这回听懂了,他们是在怀念着那些美丽的珠子,怀念着可以戴珠子的那些日子。他们说着这些事时,表情像是在回忆着祖先的神话一样。
“以前我们这条街上有很多卖珠子的店的,现在都没有了。”妇人对他说。她说有一个珠宝店的东主在大检证的时候被日本人枪毙了,还有一个珠宝店的老板后来逃到槟榔岛避难去了。要是想买珠子的话大概只能渡海去槟榔岛找他了。但是对面那个一直在咳嗽的人插上话说槟榔岛也给日本人占领了,那珠宝店老板肯定不在那。于是妇人不知所措,有点内疚似地看着周天化。
这个时候那店员过来招呼周天化,领他走到里屋的厢房。有个穿西装的人已坐在那里等他。周天化仔细一看,觉得这个人很像是刚才卖鱼的那个,只是换了衣服,头发梳的油亮了,那蒙着白翳的眼睛现在变得清澈如许,只有那种奇特的鱼臭味继续从他的身上传出来。
“我就是莱迪。”这人说。他盯着周天华。他的眼神和在鱼店里时一样发直。他说:“把信交给我吧。”
周天化把信件取出来递上。他还是不敢肯定这人是不是鱼店里的那个,而且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正的莱迪。
“英国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人看过了信,问周天化。他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
“不知道。我只是在执行一次送信的任务。”周天化说。
“好吧,告诉英国人,我会合作。你可以走了。”这人说,他的眼睛又蒙上了白翳。
周天化从那个药店里走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可是他马上看见了早上见过的印度人正在马路对面。他转身想走开,那个印度人却拦住了他,说:“年轻人,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你的未来预言说给你听。”周天化实在有点烦躁,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的英语脱口而出:
“你有珠子卖吗?我要一些珠子。”
“哈!我知道你会说英语的!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的人。”印度人眉飞色舞地说。
“你不要说那么多话。我只是问你有没有珠子卖?”
“珠子?什么珠子?哦,我看到了,在你的命运里是有一些珠子。好吧,你跟着我,我会有珠子可以卖给你的。”印度人说着,拉起周天化的手,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印度人走得飞快。这条小巷子很长很窄,两边都是墙。但是一旦这条小巷一走到头,眼前的视线完全变了。这里好像不是个城镇了,一望过去没有什么遮拦。能看到的只是一些矮墙一样的建筑。挨着矮墙,一排排包着黑头巾的妇女坐在那里。很奇怪的是,周天化看不出这些包着黑头巾的妇女是印度人还是华人或者马来人。她们的脸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印度人带着周天化从这些人的中间穿过去。那些坐着的妇女会伸出手触摸周天化的小腿。走了很久了,印度人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这个时候周天化看到前面黑压压坐着一大群人。这回那些靠着矮墙坐着的是包着头巾的人了。看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孩子了。周天化问印度人珠子到底在哪里?印度人还是指着前面。但是周天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把身边剩下的几个铜币全给了印度人,赶紧往回走了。矮墙边的妇女的手臂像海里的黑草一样纠缠着他的腿脚,他得拼命拨开她们的手臂才可以前进。他的胸口透不过气来,两腿像是在梦魇里一样软弱无力。
好不容易他回到了颂城的街道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买珠子了,接下去他要做的事是去见日本人,因为他必须要得到药品注射,才能解除那种越来越明显的喘不过气的感觉。池田很快赶来看他,把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叫来给他注射了针剂。周天化把英军136部队要包围颂城的Zipe行动情报报告给了池田,还告诉了依班人游击队营地在丛林里的位置。这些情报是巴里上尉要他透露给日本人的。池田领他到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跟前,让他看看日军掌握的情况。周天化赫然发现日本人对大部分的游击队营地都已经在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池田对他的情报真实性毫不怀疑,说日军对丛林里的马来人依班人游击队的情况了如指掌。日军还没摸清也是最感兴趣的是神鹰的红色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周天化说自己到过神鹰的营地但却是被蒙上眼睛带进来送出去的。日本人说神鹰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机敏狡猾的人,下次要想办法记下进出神鹰营地的路径。日本人池田对他很满意,鼓励他继续做下去。再过一些时候,日军就会给他注射永久的解药。
日本人池田带着周天化到城中一个日本人开的歌妓酒楼去渡过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池田和周天化坐在一个幽深的包厢里,吃着精细的酒菜,隔着细密的珠帘可以看见厅堂里的客人。喝过一壶清酒之后,日本人问起周天化那神鹰的相貌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说他的样子平平,个子不高,身体也很清瘦,象是一个多病的书生。池田点头称是,说神鹰本来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他的祖上是清朝时福建有名的官吏。战争之前,神鹰是吉隆坡一个橡胶贸易大商行的主人,手下还有一个带选矿厂的锡矿,同时还开办了两所学校,是远近有名的富人。在日军占领马来亚之前,神鹰已经逃离到了印度。本来,凭他的资产,他完全可以在那里过着帝王一样的生活,可是他却搭着小渔船,一程一程地在海上漂流,最终潜回了马来亚。池田说的这些事周天化有些已经听说过的,但池田接下去说的话是他从来不知道的。日军特工后来从一个被抓获后招供了情报的地下抵抗分子嘴里得知,神鹰的太太和他五个未成年的子女没有离开马来亚,只是隐藏在大海上的一个叫棋盘屿的海岛渔村里。池田说那天是他自己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坐船前往棋盘屿去搜捕的。他们包围了渔村,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从一间木板屋里抓到了神鹰的家眷。“神鹰的太太真是美人啊!”池田看着周天化,眼睛里发出一种光辉。他把两手的拇指食指做成圆圈放在眼睛前面说:“她是戴眼镜的,眼睛又细又长,是凤凰的那种。她的胸部是这样的,又大又挺。”池田把两拳头放在胸前比划着。他接着说:“神鹰太太把五个孩子都拢在自己身边。那些孩子都很美好啊!有三个是女儿,两个是男孩。”池田说得兴奋了,端起酒杯和周天化干了一杯酒。周天化听得心头紧紧的,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这个时候透过珠帘,外边厅堂里坐着的一个日本歌伎和一个男酒客人进入了他的视线。那个穿着樱花和服、挽着高高的发髻的歌伎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藤原香子,还有那个男酒客怎么看起来也眼熟呢?池田在继续着。“你听说过那个巨人的心和鸭子的故事吗?没听过?是这样的。有一个武士和巨人交战,巨人太厉害了,武士打不过他。后来武士得知巨人把自己的心放到了海岛里面一头鸭子的肚子里了,所以武士怎么也杀不死他。武士后来到了海岛,找到那只在水井里的鸭子。鸭子下了一个蛋,那就是巨人的心。武士带上了这个鸭蛋,再次去挑战巨人。”周天化听着池田说话,眼睛却不时瞄着珠帘外边的厅堂。那酷似藤原香子的日本歌妓端着酒杯送到了男酒客的嘴边,男酒客喝了一口,并用筷子夹起一片酱肉塞到那女子殷红的嘴唇间。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醒悟过来:这个男酒客就是神鹰!周天化收回了眼光,只看着酒杯里的清酒,听池田在继续说着神鹰的事情。“那个故事里的武士当着巨人的面,把鸭蛋捏碎了,巨人马上倒地身亡。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故事吧?我认为藏在棋盘岛上的神鹰家眷就是巨人藏在鸭子肚子里的心。我们后来把这个鸭蛋捏碎了。你知道捏碎是什么意思吗?”池田在喉咙上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可是神鹰没有像巨人一样倒下来。他反而更加强大了。”池田说得越来越气馁。他说神鹰的队伍因为和中国内地的红色政治有密切联系,成为日本军队的心头大患。日军正在密切搜索他的营地,上头限令他年底之前一定要消灭他们。池田说着深深叹息了一声,端起酒杯一大口把酒喝完。周天化看见了珠帘外的神鹰和日本歌妓站起身,相互搂着腰肢,往酒楼深处开满海棠花的客房走去。
时间已经不早。池田看看手表,似有结束的意思。他问周天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你可以给我一些珠子吗?”周天化说。
“你要的是什么珠子?是出自海底的珍珠吗?还是红玛瑙做成的串珠?”池田微笑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也许玻璃的珠子就可以了。”周天化说。
“哪里哪里,玻璃的珠子怎么行呢?可以问问是送给谁的吗?是给一个贵夫人?”池田问。
“不!不!是给一个丛林里的女孩子。她救过我一命。”周天化说。
“那好办。来人。”池田喊来了勤务兵,对他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就有一个肥胖的男人急急忙忙托着一盘珠链过来了。池田让周天化随便挑。周天化看不见有一颗颗的,就挑了一串红色的,一串绿色的珠子。每串的珠子数量正好是十颗。那个肥胖的男人脸色变得苍白,汗水直下。池田对那个人说,帐都算在日军司令部的头上。那个肥胖的男人弯着腰退了下去。
那人退下之后,池田说:你的眼力很好。这红的是缅甸红宝石,绿的是非洲祖母绿,价值连城啊。
这一天日落之前,周天化离开了颂城,坐上那条马来人的货船回丛林营地。开船不久,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城门洞里往外走,远处有个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他走近了,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神鹰。可是他的脸看起来又很象是周天化他自己。神鹰好像是睡着了,也许还正在做梦,没有认出他来。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明白过来了,自己其实是坐在路边的神鹰所做的一个梦。神鹰的梦一醒,他就会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10-28 04:40
这样写战事(注意,不是战争),视角很奇特。没有通常意义的那种战争题材小说的紧张,而是娓娓道着周天化在战事中的各种境遇。包括他执行送信任务时,也忘不了为他的救命女郎购买红绿两色的珠链这样的细节。
作者: 陈河 时间: 2010-10-28 10:18
Originally posted by 冬雪儿 at 2010-10-28 09:40 AM:
这样写战事(注意,不是战争),视角很奇特。没有通常意义的那种战争题材小说的紧张,而是娓娓道着周天化在战事中的各种境遇。包括他执行送信任务时,也忘不了为他的救命女郎购买红绿两色的珠链这样的细节。
把历史的事在心里的一个三菱镜过虑一下,折射出来的光就成了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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