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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昆德拉:缓慢 [打印本页]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9-28 09:31     标题: 昆德拉:缓慢

缓慢

米兰. 昆德拉


1
想去一个城堡参加晚会以及过夜的渴望把我们抓住了。在法国,很多城堡改建为旅馆:一方绿色草地迷失在一大片没有绿色的丑陋之中;一段小径、树木、和鸟儿置于密如织网的道路之间。我开着车,从后视镜中盯着跟在我后面的那辆车。左转灯闪着,整辆车涌出不耐烦的波浪。开车的人正等待机会超越我的车,如同一只猛禽窥伺一只麻雀。

妻子薇拉对我说:“在法国,每五十分钟就有一个人在公路上惨死。看看这些在我们周围开车的疯子。正是同样的这些人,看到一个老妇人当街被抢时,表现出极端谨慎的态度。而当他们手握方向盘时,怎么又不害怕了呢?”

该怎么回答?或许这么解释吧:倾身跨在摩托车上的骑士只专注于正在飞跃的那秒钟;他紧紧抓住这个与过去、与未来都切断的一瞬;他自时间的持续中抽离;他处于时间之外;换句话说,他处在一种迷醉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他忘记他的年岁、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的烦恼,因此,在风驰电掣中他毫无恐惧,因为恐惧的来源存在于未来之中,从未来解脱的人什么都无所谓。

速度是技术革命献给人类的一种迷醉的方式。和摩托车骑士相反,跑步者始终待在自己的身体中,必须不断地想到自己的脚茧和喘息;他跑步时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年纪,比任何时候都还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当人被机器赋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后,一切便改变了:自此之后,他的身体处在游戏之外,他投身于一种无关肉体的、非物质的速度之中,纯粹的速度、速度本身、以及令人兴奋的速度感之中。

奇异的组合:技术的森然无人性与兴奋的狂热火焰。我想起三十年前一位脸色严峻但又热心的美国女人,大概是个性学权威之类的,为我上了有关性解放的一课(只有冷冰冰的理论),在她的演说中重复最多次的就是“性高潮”这个词,我算过了:四十三次。对“性高潮”的崇拜其实是清教徒式的功利主义投射到性生活上所产生的;效率胜于闲情,性交被简化为直达爆炸性的兴奋状态而必须以最快速度超越的一个障碍,这就是爱以及全宇宙唯一真正的目的。

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那里去了?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那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捷克的一句谚语,将他们温柔的闲暇以一个定义来比喻:悠闲的人是在凝视上帝的窗口。凝视上帝窗口的人不无聊,他很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却被扭曲为无所事事,其实两者完全不同:无所事事的人心情郁闷、觉得无聊,并且不断寻找他所缺少的动力。

我望着后视镜:依旧是那辆因对面车流而无法超前的车子。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女人;为什么他不跟她说说笑呢?为什么他不把手掌搁放在她的膝盖上呢?而他只咒骂着前面的那辆车开得不够快;那个女人也没有想到触摸他的手,她在脑子里也和他一起开着车,一起咒骂着我。

我想到另外一次由巴黎出发前往乡间城堡的旅程,发生于两百多年以前,一位年轻骑士伴随T夫人回家的路途上。这是第一次两人如此靠近,围绕着他们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情欲气氛,正因一种缓慢的节奏而产生:随着马车摇动而晃动的两个身躯相互碰触,起先是不经意的,之后是经意的。故事因而展开。

2

以下便是米蒙·德农(Vivant Denon)所写的中篇小说的内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贵族某天晚上在剧院里(作者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和头衔,但我猜想是一位骑士)。在隔壁包厢中,他看见一位女士(小说只给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T夫人);她是骑士情妇(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T夫人邀他看完戏后送她回去。骑士一方面讶异她如此露骨的行为,另方面也很困窘,因为他认识T夫人的情夫(某位侯爵,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进入了一个秘密的世界;在那儿,每个人都没有姓名)。堕入五里雾中的骑上,最后发现自己与那位美丽的夫人肩并肩地坐在马车上。度过一段温柔愉快的旅程后,马车停在乡间一个城堡的台阶前,T夫人的丈夫阴沉着脸迎接他们。三人在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共进晚餐,之后她的丈夫便起身告退,留下两人独处。

这时夜晚开始了,像是由三部曲组成的夜晚,仿若三阶段行程:最初,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之后,在凉亭中做爱;最后,他们回到城堡的一间密室中继续缠绵。

天刚亮,他们便分手了。骑士在迷宫般的回廊里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便又返回花园,在那儿,他惊讶地遇见了侯爵,就是T夫人的那位侯爵情夫。侯爵刚抵达城堡,愉悦地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这个神秘邀约的原因:T夫人必须找个挡箭牌,以消除她先生对她的侯爵情夫的怀疑。计策成功了,他开心地嘲弄着骑士,完成这项假伴情夫的荒谬任务。后者,经过春宵一度,疲倦地登上侯爵慷慨提供的马车,返回巴黎。

这篇名为《没有来日》的中篇小说,最早是在一七七七年出版,作者的名字被六个谜样的大写字母取代(既然我们处于一个充满秘密的世界中):M.D.G.O.D.R,我们可以解读为:“德农先生,国王麾下一个普通的贵族”;这本书以这种匿名方式出版了零星几本,一七七九年再版,又于次年以另一个作者的名字发表。新版流通于一八0二至一八一二年之间,仍旧没有作者的真实姓名;被遗忘了半个世纪之后,一八六六年终于又再版、自此作者名字被定为米蒙.德农,并在本世纪获得愈来愈多的重视。今日,这本书被视为最足以代表十八世纪艺术和精神的文学作品之一。

3

在今日通行的语言中,享乐主义(hedonisme)指涉对淫荡或邪恶生活的非道德的喜好。这当然是不正确的:伊比鸠鲁,第一个提出“享乐的伟大”的理论家,对快乐人生的定义是十分吊诡的:不受苦的人是在享乐。因此,享乐主义最根本的概念其实来自痛苦:如果我们知道避开痛苦,便会快乐;而享乐带来的不幸往往多于幸福,因此伊比鸠鲁只建议谨慎、有节制地享受人生。伊比鸠鲁学派的学说其实根源大于一种很悲伤的思想:置身于这个悲惨的世界,人们只好把快乐视为唯一的、可掌握的价值,尽管可能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凉的水、抬头仰望天空(望着上帝的窗口)、或是一个爱抚。

微不足道与否,快乐只属于那些感受到它的人,一位哲学家或许会名正言顺地指责享乐主义自私的本质。然而我认为,享乐主义致命的弱点并非是自私,而是它无可救药的理想化特性(喔,我多么希望自己错了!):事实上,我怀疑理想的享乐主义是否真能实现,我担心它所提倡的与人性并不相容。

十八世纪的艺术,将享乐从道德规范的迷雾中解放出来,而产生了一种人们称之为放荡的风格,表现在范更拿(FragO-nard)和瓦多(Watteau)的画作中,也出现在萨德(Sade)、小坎比勇(Crebillon fils)或居克罗(Duclos)的扉页间。因为如此,我一位年轻的朋友凡生非常喜爱那个世纪,如果能够的话,他巴不得把萨德侯爵的肖像当作徽章别在衣领上。我与他一起歌咏,但我强调(虽然没有人会在意)那个世纪艺术真正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对享乐主义有什么了不起的宣扬,而是在于它的剖析。这也是为什么我将修底罗啦克罗(Choderlos de La-clos)所著的《危险关系》视为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小说中的人物只热衷于征服异性所得到的快乐。但渐渐地,读者了解他们追求的不是快乐本身,而是征服。引发他们蠢动的,并非为了快乐,而是渴望胜利。初看是一场嬉闹淫秽的游戏,不知不觉且无法避免地转化为一场生死之斗。但是争斗和享乐主义又有什么关联呢?伊比鸠鲁曾写道:“睿智的人不从事任何与争斗有关的事。”

《危险关系》所采用的书简文体,并不只是一种可被其他手法取代的写作技巧。这种文体本身便是口若悬河的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角色所经历的事,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叙述。被传播、被揭露、被公诸于世、被落笔为文。在这样一个什么都无所隐瞒的世界中,最容易取得也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便是泄露。小说主人翁瓦尔孟(Valmont)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他引诱上手的女人,使她郁郁而终;然而,这封信是他的密友梅尔朵(Merlteuil)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口述让他写下的。之后,这位梅尔朵夫人为了报复,把一封瓦尔孟写给她的秘密信函拿给瓦尔孟的情敌看,引发了一场决斗,瓦尔孟身亡。他死后,与梅尔朵夫人往来的私简曝光,侯爵夫人因而在世人的鄙视、围剿和放逐中结束一生。

这本小说中,没有任何事是两人独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贝壳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响着充沛的、多重且不间断的回音。小的时候,大人告诉我把耳朵贴在贝壳上,便会听见海洋远古的低语。同样的,拉克罗的小说中,每一句说出的话都回音不断,永远响在耳际。十八世纪是如此吗?快乐的天堂是如此吗?或是人们一直是活在这个充满回音的大贝壳中而不自知?但是无论如何,一个鸣响如大贝壳的世界,并不符合伊比鸠鲁指导弟子的原则:“你应该活在隐密之中!”

接待处的先生人很客气,比一般旅馆接待人员来得客气。他还记得我们两年前曾来过此地,便告诉我们这里改变了许多。旅馆中辟了一间会议厅,供各种研讨会使用,也修建了一个漂亮的游泳池。我们很想看看游泳池,便穿过朝着花园开了许多扇落地窗的明亮大厅。大厅尽头,沿着宽敞的阶梯往下,可通往铺着磁砖、透明天顶的大游泳池。薇拉提醒:“上一次来,这里是一个开满玫瑰的小花园。”

把行李放进房间,我们便到花园里。绿色的草地向河的方向延伸,那是塞纳河。真美,我们陶醉其中,想好好地散个步。走了几分钟后,出现了一条公路,车子呼啸而过低们只好折回。

晚餐非常丰盛,大家都穿得很正式,似乎想对过去的时光致敬,餐厅里飘荡着对往昔的怀念。我们旁边坐着一对父母和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高声唱歌。桌旁一个侍者端着盘子倾着身。那位母亲盯着他,希望引出他对小孩的赞美。那孩子很骄傲大家对他的注意,更站上椅子提高音量地唱。他父亲的脸上显出幸福的微笑。

上好的波尔多美酒、鸭肉、甜点——该店的拿手菜,我们聊着天,忘却忧虑。饭后,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视,又看见许多小孩。这一次,他们的肤色是黑的,而且濒临死亡。我们去城堡的那一阵子,持续好几个礼拜媒体每天报道非洲某国家因内战和饥荒,小孩饿死的情况。那个国家的名字我已忘了(至少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记得住那么多名字呢!)。那些孩童骨瘦如柴,虚弱无力,连挥手赶开爬满脸孔的苍蝇的力量都没有。

薇拉问我:“那个国家是不是也有老人饿死呢?”

没有,没有,那次饥荒最教人感兴趣的地方,和地球上曾发生过数百万次的饥荒不同的,就是只有孩童受难。就算每天看电视新闻以证实这前所未见的情况,我们在荧幕上也看不见一个成年人受苦。

因此,非常正常地,为了对抗老人的这种残酷,并非大人,而是孩童们自动自发地发起了一个著名的运动:“欧洲孩童赈米索马利亚孩童”。对啦,就是索马利亚!这个响亮的口号使我想起了那个忘了的国家名字!啊!那时的一切都已被世人遗忘了,多可惜呀!买了好多的米,成千上万袋的米。家长们受到他们孩子这种全球性的声援所感动,慷慨解囊,各个机构也提供援助;米集中到学校,一直运到港口,装上了驶往非洲的船,所有人都有幸目睹了这场赈米的光荣史诗。

在这些奄奄一息的孩童之后,荧幕上立即被一些六岁、八岁的小女孩占满,她们穿戴得像大人,举止像花俏的老太太,喔,多迷人,多感人,又多滑稽,小孩的举动像大人一样,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嘴对嘴地亲吻,之后,一个男人抱着婴儿出现在荧幕上,向我们解释洗净宝宝刚弄脏的衣服的最佳方法,一个女人靠过来,樱唇微启,把性感的舌头伸进抱小孩的男人厚厚的嘴里。

“我们睡吧。”薇拉说着把电视关掉了。

4

法国孩童为帮助非洲小同学奔走,一起让我想起知识份子贝克(Berck)的面孔。那时是他光荣的日子,如同光荣常有的情况,他的光荣是因一个失败而引起的:让我们回想一下:本世纪的八O年代,世界被一种称为爱滋的传染病所袭击,这种病经由性行为传染,最初,尤其在同性恋者间蔓延。为了反对那些将这种传染病视为神的公正惩罚,并像躲瘟般躲开患者的极端人士,宽容的人们向爱滋病患者显示友好,并力图证明与他们交往没有任何危险。因此,杜贝(Duberques)议员和学者贝克在巴黎一家有名的餐厅与一些爱滋病患们共进午餐;午餐的气氛非常好,为了不错失任何示范的良机,杜贝格议员在饭后甜点的时候请来了摄影机。当摄影机一出现在餐厅门口,他起身,走近一名患者,将他从椅子上拉起,亲吻他还满塞着巧克力慕斯的嘴。贝克措手不及。他立刻了解一旦被拍照摄影,杜贝格这伟大的一吻将成为不朽;他站起身,极力思考他是否也该去亲吻一位爱滋病患。在思考的第一阶段,他排除了这个意图,因为他并不完全肯定和患者的嘴接触不会被传染;在下个阶段,他决定克服他的疑虑,判定他亲吻的照片值得冒这个险;但在第三阶段,一个念头阻止了他向阳性反应的嘴奔去:如果他也去亲吻一个患者,并不会使他和杜贝格旗鼓相当,相反地,他将会被贬为模仿者、跟随者、甚至仆人的地位,急于模仿将更增加前者荣耀的光辉。于是他只是站着傻笑。但这几秒钟的迟疑对他而言代价沉重。固为摄影机在场,电视新闻上,整个法国都看见他脸上尴尬的三个阶段并嘲笑不已。为索马利亚收集一袋袋米的孩童即时解了他的围。他把握每个机会向大众发表那个美丽的句子:“只有孩子活在真理之中!”,随后他到非洲去了,并在一个满脸爬满苍蝇,奄奄一息的黑人小女孩旁边让人拍照。这张照片闻名全世界,远超过杜贝格亲吻爱滋病患那张,因为一个垂死的孩子比一个垂死的成人有价值得多,这明显的事实当时杜贝格还不明白。然而,他不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几天后他出现在电视上,虔诚基督教徒的他知道贝克是无神论者,这让他灵机一动,随身带了支蜡烛,这个武器使最不信神的人都得低头;在与记者会晤时,他从口袋中掏出蜡烛点燃,用心恶毒地想揭露贝克光操心不相干的国家,他谈到我们自己国家中可怜的孩童,我们的村镇,我们的城郊,并邀请同胞们作一次穿越巴黎的团结大游行;他指名邀请贝克(带着忍隐性的愉快)和他一起站在队伍前端。贝克必须作出选择:要不就参加游行,像个杜贝格唱诗班小孩似地手持蜡烛,要不就逃之夭夭并接受各方指责。这是一个陷阱,他必须以一个既大胆又出人意料的行动逃脱:他决定立刻飞往一个亚洲国家,那个国家的人民正在进行反抗,并高声呼喊,明确地要求他前去支持被压迫者;糟糕的是,地理向来是他的弱点,对他而言,世界分为法国和所有他总是分不清的非法国的阴暗省份;因此地降落在一个平静得令人发闷的国家,山区里的飞机场又寒冷交通又不便,在那儿待了八天,才等到一班飞机把又饥饿又伤风的他载回巴黎。

“贝克是舞者们的烈士。”彭德凡(Pontevin)如此评论。

舞者的概念只有彭德凡的一小圈朋友知道。这是他的伟大发明,我们该惋惜他没有将它在任何书中阐述,也没有在国际会议中提及。但他不在乎名声。他的朋友们听他说话时既专心又开心。

5

今日所有的政界人士,依彭德凡所见,都多多少少是个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卷入政治,但这并不会使我们混淆这两者。舞者与普通政治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并非权力而是荣耀;他并不想榜标自己所属的是某个又某个组织(他对它毫不重视),而是占据舞台放射自我的光芒。

为了占据舞台,必须把其他人挤下台去。这必须有一个特殊的战斗技术。舞者所运用的战斗,彭德凡称之为道德柔道;他向全世界挑战:谁比他更能表现出道德情操(更勇敢、更正直、更乐于献身,更真实)?他利用所有机会使对手在道德层面处于低于他的地位。

若一个舞者有机会加入政治游戏,他会不加掩饰地拒绝一切秘密协商(这向来是真正政治游戏的场地),并揭露其为谎言的,不诚实的,虚假的,肮脏的;他将公开地提出他的主张,站在讲坛上边唱边舞,指名召唤别人跟随他的行动俄强调:他并非审慎地(以便让人有时间思考、讨论相反的说法)而是公开地;最好是令人措手不及他:“您愿意立即(如同我一样)将三月份的薪水捐助索马利亚的孩童吗?”措手不及的人们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不就拒绝,被指责为孩童的敌人,要不就在极端困窘中说“好”,让摄影机恶毒地呈现出来,像可怜的贝克和爱滋病患午餐结束时的情景一样。“为什么您保持沉默,H医生,当人权在您的国家被践踏的此时?”有人在H医生正给一个病人动手术,无法回答时提出这个问题;缝合切开的肚子后,他因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便滔滔不绝说了人们想听的,甚至比人们想听的还多;此时口惹悬河的舞者(这也是道德柔道的一招,特别可怕)松了口:“终于,虽然有些迟……”

有些情况下(比如在专制体制下),公开表态是危险的;对于舞者,这危险却比一般人少一些,因为他在聚光下活动,到处都看得见,世人的注意力保护着他;而他有无名的崇拜者,追随他光采四射但欠缺思考的召唤,他们签署请愿书,参加被禁止的集会,走上街头游行哪些人将被无情地对待.而舞者绝不会因感情而责怪自己造成他们的不幸,他知道一个高尚的事业比那些人的生命来得更重要。

凡生(Vincent)反驳彭德凡:“众所皆知你憎恶贝克,而我们跟从你。然而,就算他是个混蛋,他曾支持过一些我们也认为是正义的事业,或者,你也可以说支持它们是出于他的虚荣心。那么我问你:如果你要介入一场公共冲突,吸引大众注意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帮助一个受迫害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你怎么不是或不像一个舞者呢?”

对此,莫测高深的彭德凡回答:“若你以为我想攻击舞者那你就错了。我捍卫他们。憎恶或想贬低舞者的人总是遇到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们的诚实;因为不断地将自己展现在公众面前,舞者必须无懈可击;他并不像浮士德和魔鬼缔下合约,而是和天使缔结:他要将生命活成一件艺术品,而天使将助他完成;因为,别忘了,舞蹈是一种艺术!舞者真正的本质就是将自身的生命视为成就一件艺术品的材质;他不宣扬道德,而是将它舞蹈之!他要用自己生命的美令世界感动和晕眩!他爱他的生命如同雕塑家会爱上他正在塑造的雕像。”

6

我奇怪彭德凡为什么不把他这么有意思的想法公诸于世。他其实没什么事做,这位拥有文学博士头衔的历史学家在国家图书馆他的办公室中百无聊赖。难道他不在乎别人了不了解他的理论吗?不止于此:他深恶痛绝。把自己的想法公诸于世的人事实上可能要说服别人相信他的真理,并影响他人,成为那类想改变世界的人的角色。改变世界!对彭德凡而言,多么可怕的意图!并非这个世界多么令人赞赏,而是所有的改变都无可避免地导致更坏的情况。再说,以比较自私的观点来看,所有公诸于世的想法迟早会回头来反驳自己,拥有这想法的快乐也会被充公了。因为彭德凡是伊比鸠鲁学派的一大奉行者:他创造、推演他的想法只为自己的快乐。他并不轻视人性,那是他愉快、调皮的思考不竭的泉源,但他一点也不想和它有太密切的关联。他和一群朋友聚在“加斯科”咖啡馆(cafe gascon)中,这人性的小样品对他已经足够。

这群朋友中,凡生是最天真也最令人感动的一个。我很喜欢他,只责怪(带着一点妒嫉,这是真的)他一点,就是他对彭德凡存有年轻人式的,在我看来是过份的,崇拜。但甚至这份友谊也有令人感动之处。当他们谈到他热衷的话题,哲学。政治、书籍,凡生觉得和他单独在一起好愉快;他心中充满了奇怪、挑衅的想法,而彭德凡,在热烈的讨论中,纠正他的弟子,启发他,鼓励他。但只要有第三者介入,凡生就变得不快乐,因为彭德凡马上变个样子:他说话声量提高而且爱逗趣,凡生认为逗趣得过份了。

例如:他们两人在咖啡馆中,凡生问:“你对索马利亚发生的事有什么想法?”彭德凡耐心地向他做了一场关于非洲的演讲。凡生提出反驳,他们讨论,也或许开开玩笑,但不是要出风头,而是让彼此在极端严肃的讨论中放松心情。

7

马修(Machu)伴着一名美丽的陌生女子来到。凡生想继续刚才的讨论:“彭德凡,你不认为你犯了一个错误在谈到……”之后他展开一席精采的论战反驳前者的理论。

彭德凡沉寂许久。他最擅于此道。他知道只有害羞的人会害怕沉寂,当他们只知道回答问题时,急着蹦出几句含混不清,让他们更显可笑的话。彭德凡懂得明智地闭嘴,连整个银河都摄于他的沉寂,忍不住等待他的回答。他沉默地看着凡生,后者不知怎地腼腆地低下了头,之后,他看着那位女士,又再把目光转向凡生,眼中充满虚假的关怀:“在女士面前,你对一个如此卓越超凡的想法所坚持的态度,证实了你性能力的减退。”

马修的脸上现出惯有的蠢笑,那个美丽女子以高傲、嘲笑的眼光巡了一下凡生,凡生脸红了;他觉得自己受伤了:一个朋友,一分钟前还对他注意聆听,只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转瞬间便可将他推入困窘之境。

之后,其他朋友也来了,他们坐下来聊天;马修说些轶事,谷佳(GOUjrd)不时加入几句尖酸刻薄的评论以显示他的博学多闻;女孩子们强忍着笑。彭德凡保持沉默;他等待;当他的沉默酝酿成熟,他说:“我的女朋友总是要求我举动粗暴一点。”

天啊,他这句话说得巨力万钧。连邻桌的人都静下倾听,笑声颤动在空气中,不耐地等待着。他女朋友要他举动粗暴些有什么好笑的呢?一切都是他声音的魔力,凡生忍不住妒嫉,他说话的声音和彭德凡比起来,像一支破笛子比起一把小提琴。彭德凡说话轻声细语从不扯开喉咙,然而声音充塞整个房间,压过所有其他的噪音。

他继续说:“举动粗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粗暴!我太细致了!”

笑声一直在空气中颤动着,为了享受这颤动,彭德凡沉寂了一会儿。

之后他说:“一位年轻的打字小姐有时会到我家。一天,当她正在打字时,我下定决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拖向床。走到一半我松开手大笑了起来:喔!弄错了,不是你要我粗暴一些。喔,真对不起,小姐!”

咖啡馆中的人都笑了,甚至凡生又重新喜欢他的偶像了。

然而,次日,他以责备的语气对他说:“彭德凡,你不只是舞者的大理论家,你本身就是个大舞者。”

彭德凡(有点窘):“你把概念搞混了。”

凡生:“当我们在一起,你和我两个人,之后有人加入时,我们所在的地方立刻分为两部份,新来者和我是观众,而你在台上起舞。”

彭德凡:“我说你把概念搞混了。舞者这个词只适用于公众生活中的暴露狂。而公众生活,我非常厌恶。”

凡生:“昨天你在那个女人面前的举动,就像贝克在摄影机前。你要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你要自己是最优秀,最聪明的。对我,你则使用了暴露狂最低极的柔道招术。”

彭德凡:“或许是暴露狂们的柔道。但不是道德柔道!因此你不该把我归类为舞者。因为一个舞者要表现出比其他更有道德。至于我,我表现得比你还没道德。”

凡生:“舞者要表现出有道德,因为他广大的群众很天真,把道德行为视为崇高。但我们这一小群人是反常的,喜欢不道德。所以你确实对我使用了道德柔道,这和你舞者的本质一点也不冲突。”

彭德凡(突然变了声调,非常诚恳地说):“如果我伤害了你,凡生,原谅我。”

凡生(立刻被彭德凡的道歉感动了):“我没什么可原谅你,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他们常聚在加斯科咖啡馆并非出于偶然。在所有的主保圣人(注:主保圣人是基督教中的圣人,为各行各业各自的头头。)当中,出身加斯科尼的达太安是最重要的一位:他是友谊的主保圣人,在他们眼中这是唯一神圣的价值。

彭德凡继续说:“广义地来说(没错,你这点说得有道理),当然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个舞者,我承认当我看到一个女人到来时,比任何人还像个舞者。我能怎么办呢?我无法控制。”

凡生友善地笑了,愈来愈受感动,彭德凡以仟悔的声调继续:“况且,如同你刚才意识到的,如果我是舞者的大理论家,他们和我之间一定有小小的共通处,否则我不会了解他们。是的,我向你承认这点,凡生。”

值此阶段,彭德凡由忏悔的朋友又变回了理论家:“不过只有小小的共通点而已,因为就我使用这个概念的准确意义而言,我和舞者一点也不相关。我认为不仅可能而且或许一个舞者,如贝克如杜贝格,在一个女人面前一点也不想表现自己或者诱惑她。他根本不会想到述叙自己揪着打字小姐的头发,把她拖向床,只因为弄错了人的这么一个故事。因为他要吸引的观众,并不是几个摸得着看得见的女人,而是一大群看不见的群众!听着,这又是对舞者理论该深究的一个章节:看不见的群众!这正是这种人物唬人的现代性所在之处!他不在你或我的面前表现,而是在整个世界面前。整个世界又是什么呢?是无尽的没有面孔的人!是一个抽象!”

正谈到一半,谷佳和马修来了,谷佳在门口就对凡生说:“你告诉我你受邀参加昆虫学研讨大会。我有个消息告诉你!贝克也会去。”

彭德凡:“又是他?他无所不在!”

凡生:“他去那里有什么搞头呢?”

马修:“你本身是昆虫学家,你应该知道。”

谷佳:“他当学生的时候,曾在昆虫学高等学院听了一年的课。这次研讨会,大家会把他抬到崇高的昆虫学大师的地位。”

彭德凡:“一定要去大闹他一场!”他转向凡生:“你偷偷地把我们都带进去!”

8

薇拉已经睡了;我打开朝花园的窗户,想着T夫人和她那年轻的骑上走出城堡后所走的路线,这难以忘怀的三阶段的路线。

第一阶段:他们散着步,臂挽着臂,交谈着,之后看见草地上的一张长椅便坐下,依然挽着臂,仍旧交谈着。夜里的月光明亮,花园梯田般向下朝塞纳河延伸,河水低语和着树叶呢哺。且让我们试着截听交谈的一些片段。骑上要求一个吻。T夫人回答:“我愿意:如果我拒绝的话,您将会太骄傲。您的自尊心将使您相信我怕您。”

所有T夫人说的话都是一种艺术的结晶,说话的艺术,没有任何一个行动不含在解,不充满意义;这一次,举例来说,她答应骑士恳求的一吻,然而是在加上她的同意的解释之后:如果她让他吻她,只是为了将骑上的骄傲置于适当的尺度。

当她以智慧的手法将一个吻转化为抗拒的行为时,并没有人上当,甚到连骑士也没有,但必须非常严肃地看待那些话,因为它们属于推理步骤的一部份,必须以另一个推理步骤来回应。谈话并不是为了填满时间,相反地,是它组织、驾驭了时间,并制订了必须遵守的法则。

他们的夜晚第一阶段的尾声:她为了不让骑士太骄傲而允诺的吻跟随着下一个吻,吻“一个紧接一个,打断了谈话,代替了交谈……”但她这会儿站起身决定往回走向城堡。

多么艺术的演出!在第一阵的意识混乱后,必须表现出爱情的欢愉尚不是一枚成熟的果实,必须格高它的身价,使它更激人欲望;必须营造出横生的枝节,一个紧张,一个悬疑。在和骑士走向回城保的当儿,T夫人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知道在最后一刻她能扭转情势,把约会拉长。只要一个句子,一个那个世纪说话艺术十多个公式中的一个就行了。但因某种突来的谋反,无法预料的缺乏灵感,她一时之间竟一个都找不到。她像个突然忘词的演员。因为,事实上,她必须知道台词;不像现下女孩子们会说的,你想要,我想要,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吧!对他们而言,尽管观念放纵,这种坦白仍是无法超越的关口。如果两个人不及时想到一个办法、找到藉口延长散步时间,他们就必须,只因沉默这个简单的理由,返回城堡并各自分开。他们两人愈眼见找到一个停下来的藉口,并将之大声说出来的急迫性,嘴巴却愈像被缝合了一般:所有能解围的句子隐藏在绝望求助的他们面前。因此,走到城堡门口时,“因为彼此的本能,我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幸而,在最后一刻,如同提词的人终于醒来一般,她记起了台词:她攻击骑士,“我对您有点不高兴……”。终于,终于!一切都得救了!她生气了!她找到了假装生气的藉口以便延长散步时间:她对他真诚,而他呢?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提他的爱人伯爵夫人?快,快,必须解释!必须说话!交谈又继续,他们渐行渐离城堡,这次是循着一条无阻碍,直通爱情拥抱的路径。

9

一边交谈,T夫人测察着情势,准备着下一个阶段的情况,让她的伙伴了解该怎么思考,怎么行动。她做这件事以细致,以优美,以迂回,好像她在说另外一件事似的。她让骑上发现伯爵夫人自私的冷淡,以便让他解脱忠实的义务并在他眼前展现她所计划的香艳夜晚。她不只筹划眼前也安排将来,让骑士明白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成为伯爵夫人的情敌,他也不应和伯爵夫人分手。她给他上了一堂精炼的情感教育,教给他她实用的爱情哲学,教他从道德规范的束缚中解放并以保密来保护自己,严守秘密是所有的美德中最崇高的一项。她甚至很自然地向他解释次日该如何面对她的丈夫。

你们一定很讶异:在这个如此理智地安排、测察、模拟、计算、丈量的世界中,本能、“疯狂”的位置在哪里,狂热在哪里,盲目的情欲在哪里,超现实主义文人们所崇拜的“疯狂的爱”在哪里,自我迷失在哪里?它们都在哪里,这些构成我们心目中爱情风貌的不理智的美德?不,它们与此毫不相干。因为T夫人是理智的女王。并非像梅尔朵夫人那种冷酷的理智,而是温柔甜美的理智,一种以保护爱情为最高任务的理智。

我似乎看见她在月光明亮的夜色中带领着骑士。现在,她停下来,指着他们面前昏暗之中的一片屋顶要他看;啊,这凉亭可不是这甜蜜时刻的见证吗,可惜的是,她对他说,她没把凉亭的门钥匙带在身上。他们走向门(多奇怪阿!就像意料之外似的),凉亭的门没锁!

为什么她不马上告诉他凉亭的门从不上锁?所有都是计划好的、经营过的、人工化的,一切都是一场表演,都不真实,或者,换一个方法说,所有都是艺术;这么说吧:持续悬疑性的艺术,或者更贴切地说:尽可能延长兴奋状况的艺术。

10

在德农笔下,我们看不到任何对T夫人外表的描述;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瘦,我想她“身材丰盈而柔软”(这是拉克罗在《危险关系》中描写最令人垂涎的女人体态),而她身体的丰盈产生了她动作、举止间的圆润和缓慢。她周身洋溢着一种温柔的闲适。她具有缓慢的智慧,并掌握一切放慢速度的技巧。尤其那一夜在凉亭中的第二阶段展露了她这一点:他们进入凉亭,拥抱,跌坐在沙发中,做爱。但是“这一切来得有些太快,我们都感觉到我们的错误(……)太狂野以至于不够细致。我们奔向高潮而错失了它之前的所有快乐。”

急促使他们失去了缓慢的甜美,他们立刻意识到这个错误;但我不认为T夫人是不小心的,我倒觉得她早就知道这个错误是无可避免的,是注定的,她早已知道,所以她设计了凉亭这个插曲作为减慢的煞车器,将事情预期而可想见的速度压慢,以便第三阶段到来时,在另一个场地,他们的浓情蜜意可以在完美的缓慢中缓缓绽放。

她打断凉亭中的缠绵,和骑上走出来,两人又继续散步,坐在草地上的长椅上继续谈天,之后将他带至城堡里紧邻着她寝宫的密室中;这密室是以前T先生设计的爱情魔幻殿堂。在房门口,骑士惊讶得目瞪口呆:整面整面墙的镜子重叠映出他们的身影,如同一时之间一长列的爱侣在他们身劳拥吻。但他们并不是在那儿做爱;T夫人要避免太过强烈的感官爆炸,尽可能拉长兴奋的时刻,她将他带到隔壁一个黑暗中洞穴般的房间,摆满着枕垫;他们是在那儿做的爱,长久而缓慢,直至天明。

将他们这个夜晚放慢速度,分成一个个独立的部份来看,T夫人知道如何将他们共度的这段时间呈现为一个绝妙的建构,如同一个形体。把时间赋予形体,不仅是对美,也是对记忆的追求。因为没有形体的东西是抓不住也无法记忆的。将他们的相遇孕育为一个形体,对他们来说尤其珍贵,因为他们共度的这一夜是没有未来、只能在记忆中重视的。

介于缓慢与记忆,速度与遗忘之间,有一个秘密的关联。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情况来说吧:一个人走在街上。突然,他想记起某件事但记不起来。这时候,机械性地,他会放慢脚步。相反地,想忘记一件发生不久的惨痛意外,他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像是要快速地远离这个时间上离他还太近的事件。

在存在的规则中,这个实验构成了两个基础的方程式:缓慢的程度与记忆的浓淡成正比;速度的高低则与遗忘的快慢成正比。

11

在米蒙·德农的有生之年,或许只有一小圈熟悉内情的人知道他是《没有来日》的作者;这个秘密在他死后许久才向世人(或许吧)全盘揭露。这个短篇小说的命运与小说的情节奇异地相似:它被秘密、隐瞒、神秘、匿名的幽黯面纱遮住。

雕刻家、画家、政治家、旅游家、鉴赏家、沙龙中的核心人物,拥有傲人事业的德农从未声称自己是这个短篇小说的作者。不只他拒绝这荣耀,其中还有另外的意义;我想他感兴趣、想吸引的群众,并非如同今日作家觊觎的一大堆陌生群众,而是一小群地可以私下认识和敬重的朋友。他的著作获得读者的欢迎与他在沙龙中围绕着几个听众,带给他的愉快并无太大的不同。

荣耀,在影视发明之前与之后,有极大的差别。十四世纪时,捷克国王瓦克拉夫(Vaclav)喜欢隐姓埋名地在布拉格的小饭馆中,和平民百姓聊天。他拥有权力、荣耀和自由。今日的英国查理(Charfes)王子没有任何权力与自由,却拥有无限的荣耀:无论在丛林中,或是在埋于掩体地下十七层的浴缸中,他都逃不过掉追逐以及认出他的眼睛。荣耀吞噬了他所有的自由,而现在他知道了:只有没知觉的人才会愿意认名气的空罐头抱在身后走。

你们会说无论荣耀的特质如何改变,反正牵涉到的只是权贵阶级。你们错了。因为荣耀不只关系到名人,它关系到所有人。今日,名人出现在杂志扉页中、电视银幕上,他们攻占了所有人的想象力。所有人都希望,尽管只是在梦中,有可能成为这种荣耀的对象(不是出入小餐厅的捷克国王的那种,是隐藏在地下第十七层浴缸中的查理王子的那种荣耀)。这种可能如影随形地跟着每个人,使他改变个性;因为(这是另一个生存规则中知名的基本定义)每个生存的新的可能性,即使可能性极小,都会改变整个生命。

12

彭德凡倘若知道知识份子贝克这阵子受到来自某女子英玛菊娜塔(Lmmaculata)的烦恼的话,或许会对他仁慈一点。她是贝克中学时曾(徒劳地)觊觎过的女同学。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英玛菊娜塔在电视荧幕上看见贝克挥赶着一个小黑女孩脸上的苍蝇;这让她得到一个很大的启示。她立刻明白其实她一直爱着他。当天,她便写给他一封信,宣告他们当年的“纯真爱情”。但贝克记得一清二楚,他对她一点也不纯真的爱是充满贪婪欲念的,当她毫不婉转地拒绝时,他觉得受到侮辱。因此,他自父母的葡萄牙籍女佣有点好笑的名字得来灵感,为她取了个绰号,这绰号既尖酸且悲伤,英玛菊娜塔,意指不容玷污的女人。收到这封信,他反应激烈(奇怪地二十年之后他还不能对那次挫败释怀),他没有回信。

他的沉默令她惊惶,下一封信中,她提醒当年他曾写给她数量惊人的情简。其中一封,他还唤她作“夜里骚乱我梦的小鸟”。他觉得这句早已遗忘的句子愚蠢地令人无法忍受,而她此时拿来提醒他也是无礼的。之后,一些流言传到他耳里时,他才明白每次当他出现在电视上时,这个他从未玷污过的女人正在某处晚餐会中喋喋不休地散播名人贝克的纯真爱情,当初还为了她睡不着觉呢。他觉得赤裸裸地无所抵抗。生命中第一次,他强烈地希望自己籍藉无名。

第三封信中她请他帮个忙:不是为她而是为她一个邻居,一个在医院中未受到安善照顾的可怜女人,不但差点因麻醉失误而死,之后还被拒绝任何赔偿。如果贝克如此关照非洲孩童,他将证明他对国内小老百姓也同样关心,尽管这些平凡百姓可能不会因此让他有在电视荧幕上炫耀的机会。

之后,这个女人自己写信给他,仗着英玛菊娜塔的名义:“……您还记得吗,先生,那名您曾在信中说她是纯洁无暇的处女,扰你睡眠的年轻女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贝克在屋内从这头奔到那头,怒吼叫骂着。他把信撕了,在上面吐了口痰,扔到垃圾桶中。

一天,他听一位电视台主任说一位女导演想做他的专题报导。他气愤地想起那个讽刺他想在电视上炫耀的评语,因为要做他专题报导的女导演,正是夜里的小鸟,英玛菊娜塔本人!令人懊恼的情况:原则上,他百般愿意有人做节目拍摄他,因为他向来想把他的生命化作艺术作品;但他从没想过这上作品会是滑稽的那一类型!面对这他突然领悟的危险,他希望英玛菊娜塔离他的生命愈远愈好,他请求电视台主任(非常惊讶于前者的谦虚)延缓这个计划,对像他这样一个年轻又如此不重要的人物而言,还太早了。

这个事件让我想起另一个我有幸在谷佳家中那满墙的书中念到的故事。有一次我在他面前倾吐我的忧郁,他指着一个书架,上头有他的手迹:不经意的幽默杰作,他带着捉狭的微笑抽出一本写于一九七二年的书,一位巴黎女记者描写她对季辛吉(Kissinger)的爱情,你们还记得这位本世纪最出名的政治家,尼克森总统(Nixon)的参谋,同时也是促成美越和平的人物吗?

故事是这样的:她和季辛吉在华盛顿会面,先是为了一份杂志,之后为了电视的报导。他们会了几次面,但从未超过纯粹工作上的关系:一两次准备电视报导的晚餐,几次到白宫他办公室的采访,一次单独到他家中,又一次是一堆工作人员等等。渐渐地,季辛吉愈来愈讨厌她。他不会上当,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为了和她保持距离,他对她发表了许多关于权力对女人的吸引力,而因此他必须放弃一切男女私生活的精采见解。

她以一种令人感动的真诚记载下他所有的回避,但这并未使她气馁,她有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他表现的谨慎与戒心呢?她并不讶异:她知道他一定想到以前所认识的那些可怕的女人;她确信一旦他知道她如此爱他,便会消除疑虑,解除防备。啊,她多么确信自己的爱如此纯粹!她甚至可以发誓:她的爱一丝肉欲的成份都没有。“就性方面而言,我一点也不在乎。”她重复好几次这个句子(含着诡异的母性性虐待色彩):他穿衣服没有品味,人不帅,对女人缺乏鉴赏力;“他一定不会是个好情人”,她一面这么发誓,一面宣告她更多的爱恋。她有两个小孩,他也是,她没让他起一丁点疑心地计划一起到蔚蓝海岸旅行,开心地幻想季辛吉的两个小孩可以轻松愉快地学法语。

一天,她和摄影小组去拍摄季辛吉的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他们像一堆纠缠的无赖似地赶出家门。另一次,他把她召到办公室,以一种极其严厉冷淡的声调告诉她说他再也无法忍受她对他表现的暧昧态度。她刚开始灰心已极,但很快地,她告诉自己:毫无疑问,他们认为她有政治危险性,季辛吉接到反间谍指示不许和她来往;他们见面的办公室中布满了监听器而他也知道;他那些令人无法置信的残酷话语不是说给她听,而是说给那些监听的隐形警署人员听的。她带着了解和悲伤的微笑看着他;这一幕笼罩着悲剧性的美感(这是她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他被迫要伤害她,但同时,他的眼神诉说着爱情。

谷佳哈哈大笑,但我对他说:那个恋爱女人幻想中呈现的事件事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重要,那只是一个平庸的事实,平凡又庸俗,一点也不重要,反之,一个更高超的事实将会随时间永存:这本书。第一次与她的偶像会面时,这本书已然无形地端坐在介于他们之间的小桌子上,那一刻起,这便是她这段爱情冒险未承认且末意识到的目的。书?为了什么目的呢?为了描绘季辛吉的面目吗?才不是,她对他毫无可说!她心之所系,是她自己本身的真实。她对季辛吉并没有欲望,对他的肉体更没有(“他一定不会是个好情人”);她想要扩展她的自我,将它自生命狭窄的小圈圈中解放,使其灿烂,使其换化为光芒。季辛吉对于她是个神话的托座,是匹让她的自我驾着翱翔青天的飞马。

“她是个笨女人,”谷佳冷冷地上了结论,以嘲笑我做的美丽解释。

“才不,”我说,“许多人可证实她的聪慧。此事是关于愚蠢以外的东西。她确信自己会被选上。” [/font=宋体]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9-28 09:37
13

“选民说”是神学上的一个观念,意指:毫无功劳的人,由一个超自然的裁判,由上帝自由或随兴的旨意,被选派去做某件奇怪特别的事。圣者便是依此信念,倾尽全力忍受最残酷的折磨。神学上的观念,以一种滑稽模仿的方式,反映在我们生活的微小事物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苦于太过平凡生活中的庸俗,想摆脱它而提升。我们每个人都有过(或强或弱的)幻觉,认为自己够这种提升的资格,自己早已被注定、被选为做这种提升。

被选上的感觉也存在于,举例而言,所有的爱情关系之中。因为爱情,以其定义,是一个不劳而获的礼物;不因所有值而被爱,甚至是真爱的证明。如果一个女人对我说:我爱你,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正直,因为你买礼物给我,因为你不拈花惹草,因为你帮忙洗碗——我会很失望;这份爱情似乎是有条件的。而听到下面这种说法则美多了:我为你疯狂,尽管你既不聪明又不正直,尽管你说谎,自私,又卑劣。

或许是打从襁褓期间,人们第一次便有了被选上的幻觉,因为他不必做什么就能获得母亲的关爱,并且予求予取。教育让他摆脱这个幻觉并让他了解生命中所有取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常常已经太迟。你一定曾经看到过,这个十岁的小女孩,为了反驳她的友伴们,一时辞穷,便大声且带着无法解释的骄傲说:“因为我这样告诉”;或是:“因为我就要这样”她觉得自己被选上。但在将来的一天,当她说“因为我就要这样”,周遭所有的人都会放声大笑。那些希望自己被选上,为了证实他的当选,为了让自己和让别人相信他不属于一般庸俗的大众,此时又能做什么?

这便是因摄影的发明而缔造的时代,挟着明星、舞者名人,他们的影像出现在巨大的荧幕上,所有人都可远观,所有人都赞赏而所有人都无法接近。那些死忠崇拜名人的人,自认为被选上,以一种公开的方式表现自己属于不平凡那种,展现自己与平凡之间的距离,意思指的是与邻居、同事、伙伴等他(或她)不得不一起过日子的人之间的距离。

因此名人成了一种公共设施,就像卫生设备,就像社会福利,就像保险制度,就像疯人疗养院。但只有在无法接近时,他们才发挥功用。如果有人想藉由和某名人直接、私下的接触来证实自己被选上,他很可能会像爱上季辛吉的那个女人一样被驱赶。这种驱赶,在神学术语中称为原罪。这便是为什么爱上季辛吉的女子在她书中明白地谈论她悲剧性的爱情的原因,因为原罪,尽管嘲笑这段爱情的谷佳不会赞同,定义上而言就是悲剧性的。

直到明了她一直爱着贝克之前,英玛菊娜塔过着大部份女人过的生活:参加过几次婚礼,听过几次离婚事件,有过几个情人,这些带给她恒常而平静,近乎温柔的失落感。最后这一任情人特别爱她;她也最能忍受他,不只因为他的顺从也因为他的利用价值:他是个摄影师,在她刚开始进入电视界时曾大力帮助过她。他比她年纪大几岁,但看起来永远像个崇拜她的大学生;他认为她是所有女人中最美,最聪明,尤其是最心思细腻的一个。

他心爱女子细腻的心思,在他眼中像德国浪漫派画作中的风景:布满着扭曲得无法形容的树木,之上,又高又蓝的天空,上帝的住所;每次他走进这风景中,都有一段难以抗拒的欲望,想双膝跪下像面对着一个神迹。

大厅中渐渐涌入人潮,有许多法国昆虫学家,也有几位外国的,其中有一位六十来岁的捷克人,听说是新体制的一位重要人物或许是一位部长或是科学院院长,或至少是院士。反正,就纯然好奇的观点,他是与会中最令人注意的人物(他代表共产主义黑暗时代结束后一个历史新时代);然而,在聊天的人群中,他站得直挺挺,高大笨拙,孤零零的。刚才好一阵子,大家抢着来和他握手,问他几个问题,但谈话总是比他们预期的停顿得早,交换了几句寒暄之后,他们便不知该和他说什么了。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共通的话题。法国人总三句不离他们自己的问题,他试着注意聆听,偶尔加上一句“相反地,在在我们国家”,随即他明白没有人对他的“相反地,我们国家”感兴趣,他走离人群,脸上罩着一层既非苦涩亦非愁苦,却是清晰甚至高傲的悲伤。

当其他人熙攘地挤满附设有吧台的大厅时,他走进空荡荡的会场,会场中四张长桌摆成正方形,等待研讨会开幕。门旁有张小桌子摆着与会名单,以及一位看起来像他一样孤单的小姐。他倾身向她报了姓名。她要求他重复了两次,她不敢要求第三次,只好胡乱地在名单上找与她听到的发音相近的名字。

充满父执辈感情地,捷克学者弯下腰在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

他用食指指着:CECHORIPSKY。

“啊!是谢修西比(Sechripi)先生?”她说。

“要念成契坷西蒲斯基(Tche-kho-rjips-qui)”。

“喔,好难念!”

“此外,也写错了,”学者说。他拿起桌上的笔,在C和R两个字母上加了像长音符号颠倒过来的符号。

秘书看这些符号,看看学者后叹了口气说:“真复杂。”

“正好相反,非常简单。”

“简单?”

“你知道强·禹斯(Jean Hus)吗?”

秘书快速地将眼光投向与会名单,捷克学者急着解释:“诚如你所知,他是位十四世纪教会的改革家。路德教派的先驱。同时也是夏尔勒(Charles)大学的教授,此大学,如你所知,是圣罗马帝国时代第一所成立的大学。你所不知的,是强·禹斯同时也是字汇拼写的改革者。他成功地将字汇拼法简化至完美。你念的契(tch)这个音,必须用三个字母拼出,t,C,ho德文还需四个字母:t,S,C,h。但拜强·禹斯之赐,我们只需一个字母,C,加上头一个小小的符号。”

学者又倾身在秘书桌上名单空白处,写下一个大大的C,

V加上长音符颠倒过来的符号:C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楚明白地发音:“契(Tch)!”

秘书也望着他的眼睛。跟着念:“契(Tch)。”

“对了,非常好!”

“真的非常方便。好可惜路德的改革没在我们国家流传。”

“强·禹斯的改革……”学者假装没听到秘书犯的错,继续说:“……并非全然被漠视。在另一个国家也被使用……你知道的,不是吗?”

“不知道。”

“在立陶宛!”

“在立陶宛,”秘书一边重复,一边试图想出这个国家到底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在拉脱维亚也是。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捷克人如此为这个字上的小符号自豪了吧。(带着微笑地说:)我们可以背叛一切。但为了捍卫这个小符号,我们不惜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向秘书点头示意后,朝向排成方形的桌子走去。每张椅子前面都有一张写了名字的卡片。他找到他的名字,看了许久,随后拿起来,带着悲伤但谅解的微笑,拿去给秘书小姐看。

此时另外一位昆虫学家,正站在入口处的桌前,等着秘书小姐在他的名字旁作个小记号。她看见捷克学者,便对他说:“清等一下,西比基(Chipiqui)先生!”

他做了个宽容的手势表示:别担心,小姐,我不急。耐心地,并带着感人的谦虚,他在桌旁等着,(又有两位昆虫学家到来),当秘书终于闹下来时,他把小卡片递给她看:“你看,真好笑,不是吗?”

她并没看出个所以然:“谢尼比塞(Chenipiqui)先生,你要的符号标在上面了啊!”

“是的,可是那是寻常的长音符号!他们忘了将它颠倒过来!再看看符号标在哪里!在E和O两个字母上!变成了

谢休西比斯基(Cechoripsky)!”

“喔,对,你说得对!”秘书也愤慨起来。

“我觉得奇怪,”愈来愈悲伤的捷克学者说,“为什么人们总会忘记这些符号。它们如此诗意,这些倒过来的长音符号!你不觉得吗?像只飞翔的小鸟!像伸展羽翅的白鸽!(柔声地:)或者,如果你愿意,像蝴蝶。”

他又倾身拿起桌上的笔改正小卡片上他的名字拼法。他动作如此谦逊,像在道歉似的,之后,他没说一句话地走开了。

秘书注视着他离开,高大且怪异地畸形,她心中一下子充满了母性的情愫。想像颠倒的长音符号,换化成一只蝴蝶,在学者身畔飞舞,最后落在白发上。

走向座位时,捷克学者转头看见秘书感动的微笑,便也回了一个微笑,抵达座位的途中,他又回头对她微笑了三次。那是悲伤却又骄傲的微笑。一种悲伤的骄傲:我们不妨如此定义这位捷克学者。

15

他因为看见名字上摆错位置的符号而悲伤,大家都能了解。然而他的骄傲是由何而起的呢?

以下便是他的生平大略:一九六八年俄军入侵后的一年,他被赶出昆虫研究院,被迫从事建筑工人的工作,直到一九八九年俄军占领结束,前后约二十年。

然而,数百数千,在美国、法国、西班牙、世界各地,也大有失掉工作的人啊,他们为此受苦却一点也不感到骄傲。为什么捷克学者感到骄傲而那些人却不呢?

因为他被赶离工作岗位,不是因为经济之因,而是政治。

就算如此吧。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必须解释的是为什么因经济因素引起的不幸便比较不严重,比较不值得敬佩呢?一个因不讨上司欢心的职员被辞退就该觉得丢脸,而因政治理念丢掉工作的人却有权利以此为傲?为什么?

因为因经济原因而遭解雇,被解雇的人是被动的,在他的行为中,并没有任何值得赞赏的勇气。

这状似明显,事实不然。因为一九六八年后被解雇的这位捷克学者,当俄军在他的国家成立极其令人厌恶的政体之时,他也并没有完成任何勇敢的行动。他是研究院中一小组的主任,专门研究苍蝇。有一日,突如其来地,十多个众所周知的反动派涌进他的办公室,要求他拨一个研究室让他们举办半地下化的集会。他们以道德柔道的规则行事:突然地到来,组成一群观察者。这出其不意的对质使捷克学者非常困窘。说个“好”字会立即招来不幸的危险:他将会丢掉工作,三个小孩将来也无法人大学。但要对这群嘲笑他胆小的人说个“不”字,他没有足够的勇气。他最后答应了,并开始鄙视自己,因他的胆怯,他的脆弱,他不得不任人摆布的无能。因此,正确说来,是因为他的懦弱,才使他后来丢了工作,小孩也被学校开除。

若是如此,他又有什么可觉得骄傲的呢?

随着时光,他逐渐淡忘他对反动派原存的憎恶,愈来愈习惯将自己答的“好”字视为一种自愿、自由的表示,视为他个人对令人厌恶的政权的反叛。因此他相信自己属于登上历史大舞台的一份子,自这种确信之中,他汲取了他的骄傲。

但是,长久以来,数不清的人扯进数不清的政治冲突之中,他们也都能因晋升历史大舞台而觉得自豪吗?

我必须表明我的论点:捷克学者的骄傲来自于他并非在随便一个时候登上历史舞台,而是正好在舞台上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历史舞台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称为全球历史性的时刻。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在聚光灯的照射及摄影机的注视之下,是全球历史性时刻最体现的一刻,捷克学者至今还自豪彼时的幸宠。

然而,某个重要的商务协商正在举行,全球各国首脑人物聚集一堂,这也是件重要的时事,也被重视、拍摄、评论;为什么那些主角并没有同样被激起骄傲的感人情愫呢?

我立刻表明最后一点:捷克学者所拜的并非随便一次全球历史性时刻之赐,而是人们称之为崇高的那“次。那个时刻之所以崇高,是因为舞台前的人在受苦,舞台后方回荡着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舞台上方且飘荡着死亡天使。

因此最终的程式如下:捷克学者因参与崇高的全球历史性时刻而感骄傲。他深知这使他不同于厅中所有那些挪威。丹麦、法国、英国的与会者。

16

主席所在的桌上有一个空位,供发言者轮流上台发表;他根本没在听。他等着轮到他,不时伸手摸摸口袋中五页准备好的,他自知写得并不好的讲稿:离开科学工作二十年了,他只能把以前年轻时发现并写下关于一种不为人知,他命名为布拉格苍蝇(musca prngensis)的一篇研究做一个简介。当听到主席念出一串他相信是他名字的发音时,他起身走向发言台

抵达发言台的二十秒钟内,一件不期然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情绪一阵激动:天啊,经过这么多年后,他又重新回到这些地敬重,也被敬重的人之间,回到这些令他亲切而命运却将他们分散的学者之间;走到发言位他不坐下;这一次他要听任自己的感情,要宣泄,要告诉这些他不相识的同僚们他心中所感。

“请原谅我,亲爱的女士先生,把我的情绪说出来,它一时袭上我心头。经过二十年的缺席之后,我终于又能在与我思考相同问题,与我有相同热爱的人士的集会中发言。在我来自的国家中,一个人只因大声说出心中所想,便会被剥夺生命的全部意义,因为对一个科学人而言,生命的全部意义便是科学。诚如各位所知,数百万的人,我们国家的知识份子们,于一九六八年悲剧的夏季之后被赶离工作岗位。六个月前,我还做着建筑工的工作。那一点也不可耻,我们可学到许多东西,可赢得一些单纯、亲切的人的友谊,我们同时也了解,从事科学的人是幸运儿,因为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就是幸运,是的,朋友们,这幸运是我那些建筑工人伙伴所没有的,因为人不可能热爱扛水泥。这份幸运二十年来拒绝了我,今日我重新拥有而欣喜若狂。这是之所以,亲爱的朋友们,我把此刻视为一份真正的快乐,尽管这份快乐带着些许忧伤。”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觉得泪水涌上双眼。这让他有点窘,想到他的老父最容易感动且爱哭泣的样子,但他立刻告诉自己,何不放任自己一次:这些人应该因他的感情觉得荣幸,这是他馈赠的来自布拉格的小礼物。

他没想错。与会者深受感动。他刚说完最后几个字,贝克便站起来鼓掌。摄影机马上移近,拍下他的脸,他鼓掌的双手,也拍下捷克学者。厅中的人都站起身,缓慢或快速,脸色微笑或严肃,所有人都鼓着掌,他们鼓得如此忘形以至于不知何时该停,捷克学者站在他们面前,高大,非常高大,笨拙地高大,这笨拙愈是笼罩着他的身形愈显感人,他自己也愈受感动,因而眼泪不再隐藏眼皮下,庄严地沿着鼻子流至嘴唇、下巴,眼见如此,所有鼓掌的同事尽可能地更加卖力。

终于,欢呼声停歇,大家重新坐下,捷克学者以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我衷心地谢谢你们。”他点了个头朝向他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此时是他生命中最伟大的一刻,光荣的一刻,是的,光荣,为什么不说这字眼呢,他觉得自己伟大俊美,他觉得自己出名了,希望走回座位的这段路长得走不完

17

他朝向座位走去时,沉默笼罩整个会场。或许说许多种的沉默笼罩更正确。捷克学者却只辨认出其中一种:被感动的沉默。他并没察觉,逐渐地,如同难以察觉的转调将奏鸣曲的调子变了,被感动的沉默转变为尴尬的沉默。大家都了解这位有个不知如何发音的名字的先生,被自己感动地忘了念他该向大家揭示他新发现的苍蝇的讲稿。大家也都知道如果提醒他是很不礼貌的。好长的一阵迟疑之后,会议主席咳了一声说:“感谢契诃西比河(Tchecochipi)先生……(他停顿好一会儿,给与会者最后一次机会提醒讲稿的事)……那我就请下一位发言人。”此话一说,会场后方一阵窃笑短暂地打破了沉默。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捷克学者既没听到笑声也没听到下位同事的发言。其他发言者轮流上台,直至一位也是研究苍蝇的比利时学者发言时,才将他从冥想中惊醒:天啊,他忘了念讲稿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那五页稿纸证实自己不是在梦中。

他的双颊滚烫。觉得自己好可笑。他还能挽回什么?不,他知道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一阵羞惭之后,一种奇怪的想法又使他稍感安慰:他是可笑,但其中并没有什么负面、羞耻或得罪人之处;这种可笑使他生命中既有的忧伤更紧密,使他的命运更令人神伤,却也更伟大悲壮。

不,骄傲永不离捷克学者的忧伤。

18

每一个集会总会有开小差的人,躲到邻室中饮酒。凡生,听烦了昆虫学家们的演讲,且不觉得捷克学者奇怪的表现如何有趣,便和其他开溜者聚在大厅中,围着吧台旁一张长桌子。

沉寂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成功地加入那些陌生人的谈话:“我有个女朋友要我举止粗暴一点。”

因为彭德凡说完这句话时停顿了一下,使听众陷入一片专心聆听的沉寂。凡生有样学样地停顿了一下,的确,他听到笑声扬起,一声大笑,这使他信心大增,眼睛发亮,他作了一个手势让听众安静下来,但在此时,他察觉大家转朝向桌子另一端,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位先生用精话互相叫骂。

一、两分钟后,他终于又把注意力吸引回来:“我刚才说到我的女朋友要我举止粗暴一些。”这会儿大家都听他说话,凡生不再犯相同停顿的错误;他愈说愈快,好像要逃避什么人追在身后要打断他的话:“可是我做不到,我太细致了,不是吗?”为了回应这句话,他自己笑了起来。察觉他的笑并无人应和,他赶紧继续,加速他的叙述:“我家中常有一位年轻的打字小姐,我说什么她就打什么……”

“她用电脑打吗?”一位先生突然产生了兴趣。

凡生回答:“是的。”

“什么厂牌的电脑?”

凡生说了一个厂牌名称。那位先生的电脑是另一个厂牌的,他开始叙述他那台电脑每次都出状况搞得他如何地火冒三丈。大家纷纷开起玩笑,哈哈大笑了几回。

凡生,悲伤地,又勾起他原有的想法:人们总以为一个人的运道多少取决于他的外表,脸蛋的美丑,身材好坏或头发多寡。错了。是声音决定一切。凡生的声音又弱又尖;当他说话时没人会注意,当他一大声时,大家又觉得他在喊叫。彭德凡则正好相反,说话既缓且柔,低沉的噪音回荡,悦耳,美丽,有魄力,使所有人只听到他的声音。

啊,好个彭德凡。他答应要和那票人一起来参加研讨会的,之后又丧失了兴趣,吻合他光说不练的本性。一方面,凡生很失望,另一方面他觉得更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了,出发前夕,彭德凡对他说:“你得代表我们。我赋予你以我们之名的全权,为我们共同的事业努力。”当然,这是个滑稽可笑的命令,但加斯科咖啡厅这票人确信在我们存活的这无意义的世界中,只有滑稽可笑的命令才值得去执行。在记忆中,彭德凡机灵的头旁边,凡生看见马修巨大的脸上带着同意的微笑。这个指示和这个微笑支持着凡生,他决定开始行动;他张望四周,看见吧台旁一群人中,有一个不错的年轻女子。

那些昆虫学家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他们完全漠视那个年轻女子,尽管她虔心诚意地聆听,该笑时笑,当他们严肃时她也表情严肃。显然地,她不认识场中任何一人,没有人注意到的勤奋反应她隐藏着惊惶的心。凡生自桌旁起身,走进女孩所在的那群人,和她说话。他们很快地脱离人群,沉浸在谈话中,这谈话打一开始便轻松而没有结尾。她名叫茱莉,是打字员,帮昆虫学会主席做些杂事;下午之后便没事了,她藉此机会到这个有名的城堡来和这些虽令她惶恐却又好奇的人共度晚会,因为直至昨天为止,她还从未见过一个昆虫学家哩。凡生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不必提高音量,相反地,他压低说话声音以免其他人听见。他将她带至一张小桌子分,面对面坐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知道吗,”他说:“一切都取决于说话的声音。这比有张好看的脸还重要。”

“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觉得?”

“是啊,我觉得。”

“但太微弱了。”

“听起来才舒服。我呢,我的声音就很难听,刺耳,像一只老乌邪瓜瓜叫,你不觉得吗?”

“不,”凡生带着些许温柔地说:“我喜欢你的声音,挑衅,不唯唯诺诺。”

“你觉得?”

“你的声音就像你的人!”凡生热情地说:“你的人也是不卑躬曲膝并且撩人。”茱莉很开心听到凡生所言:“我相信你所说的。”

“这些家伙都是些笨蛋,”凡生说。

她完全赞同:“一点也没错。”

“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布尔乔亚。你看到贝克了吗?蠢蛋一个!”

她完全同意。这些人完全漠视她的存在,听到骂他们的话使她开心,她觉得报复了。她对凡生愈来愈有好感,他长得很好看,愉快而单纯,一点也不自以为了不起。

“我想,”凡生说:“大闹他一场……”

这句话回荡着:如同一个淘气的诺言。茱莉微笑着,很想鼓掌。

“我去帮你拿杯威士忌!”他向大厅另一端的吧台走去。

20

此时,会长主持了研讨会的开幕,与会者吵嚷地走出会场,大厅立即挤满了人。贝克与捷克学者攀谈:“我非常感动您的……”他刻意迟疑一下以便让人感受到要找出适当字眼描述捷克学者发表的谈话是如何困难:“……您的……见证。我们似乎都忘得太快了。我想向您保证本人对贵国所发生的事感触极为敏锐。你们是欧洲的骄傲,欧洲本身呢,并没有太多骄傲的理由。”

捷克学者大略作了一个反驳的手势以表示自己的谦虚。

“不,请别反驳,”贝克接着说:“我坚持要说。你们,正是你们,贵国的知识份子,表现了对共产主义压迫不屈不挠的反抗,表现了我们经常缺乏的勇气,表现了对自由如此的渴望,甚至我要说对自由如此的勇敢,你们成为我们追随的表率。何况,”他加上一句,期使他的话更多一层亲切、一种默契:“布达佩斯(Budapest)是个美丽的城市,活力充沛,并容我强调,完全是欧洲的一部份。”

“您要说的是布拉格?”捷克学者胆怯地说。

啊,可恨的地理!贝克察觉了他犯的小错误,压抑被这个不知分寸的同事激起的怒气,他说:“当然,我要说的是布拉格,但我要说的也是克拉科夫(Cracovie),我要说的是索非亚(钡,我要说的是圣彼德堡,我想到所有东欧刚从一个巨大集中营解放出来的城市。”

“请别用集中营这个词。我们经常会失掉我们的工作,但我们并没有进集中营。”

“所有东欧国家都满布着集中营,我亲爱的朋友!实际的或象征的集中营,并没有什么差别!”

“也请别用东欧进这个词,”捷克学者继续反驳:“布拉格,如您所知,和巴黎同样是西方都市。夏尔勒大学,成立于十四世纪,是圣罗马帝国时代第一所大学。在此大学执教的强·禹斯,诚如您所知,是路德教派先驱、教会及字汇拼写的伟大改革家。”

捷克学者吃错什么药了?他不停地纠正他的谈话对象,后者火冒三丈,却仍努力地维持话语中的热情:“我亲爱的同僚,请莫以东欧为耻。法国向来对东欧存着最大的好感。请回想一下十九世纪你们的移民潮!”

“十九世纪我们并没有任何的移民潮。”

“那么米基耶维滋(Mickiewicz)呢?我很自豪他把法国当成他第二个祖国!”

“可是米基耶维滋并不是……”捷克学者继续反驳。

正在此时,英玛菊娜塔加入了;她朝着她的摄影师大幅度地打着手势,之后,用手拨开捷克学者,自己站到贝克身旁,对他说;“贾克一阿蓝·贝克先生(Jacques-Alain Berck)……”

摄影师把摄影机扛上肩头:“等一下!”

英玛菊娜塔停顿了一下,看着摄影师,随后又朝贝克说:“贾克一阿蓝·贝克先生……”

21

一个钟头之前,当贝克在研讨会上看到英玛菊娜塔和她的摄影师时,他以为自己会气得大吼。但此刻,被捷克学者激起的怒气比对英玛菊娜塔的还来得强;感谢她将自己解救于那个外国老学究,他甚至朝她稍微微笑了一下。

倍受鼓舞的她以愉悦且露骨的亲热语调说:“贾克一阿蓝·贝克先生,在此次您因命运中的巧合而参加的昆虫研讨会中,您经历了感性的时刻……”她将麦克风凑到他嘴下。

贝克像个小学生般回答:“是的,我们很荣幸接待了一位伟大的捷克昆虫学家,他被迫在监牢中度过了本应贡献此界的一生。我们因他的莅临深受感动。”

作一名舞者不仅是一种热爱,也是一条不归路;当杜贝格在与爱滋病患的餐会中压倒他之后,贝克前往索马利亚,并非因为他过度的虚荣心,而因为他必须挽救跳坏的那个舞步。此时,他家觉自己话语中的平淡乏味,他知道少一点什么,一点调味料,一个出人意表的想法,一个惊奇。因此,与其停顿下来,他不如继续说着,直到看到远远朝他走来的一个身影,引发他的灵感:“我也想藉此机会向各位宣布,我建议成立一个法捷昆虫学会。(惊讶于自己这个想法,他立刻觉得舒坦多了。)我刚才和来自布拉格的一位同僚谈起(他朝着捷克学者模糊地指了一下),他非常欣喜,并想以上一世纪一位伟大的放逐诗人之名为此学会添上光采,这位诗人完整地象征我们这两个国家的友谊。米基耶维滋。亚当·米基耶维滋(AdamMickiewicz)。这位诗人的一生,如同一个忠告,提醒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论是诗或是科学,都是一个反叛。(“反叛”这个词决定性地使他精神充沛起来)因为人总是反叛的(此时他容光焕发,他自己知道这一点),不是吗,我的朋友,(他转身朝向捷克学者,后者立即出现在摄影机镜头上,点了一下头像表示“是”。)您以生命、以所受的苦难证实了这一点,是的,你对我证实了这一点,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总是反叛,反抗压迫,不仅为了反抗压迫……”(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彭德凡才知道使用这种长而有效的停顿;之后,以低沉的声音说:)……

也为了反抗并非我们选择的生存状态。”

反抗并非我们所选择的生存状态。最后这个句子,他即席演说的精华,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绝美的一个句子;立刻将他从政客的说教大大提升,置身于他国家最伟大的灵魂之列:卡缪(Camlls)可能会写出如此一个句子,或者马列候(Malraux),或者沙特(Sartre)。

英玛菊娜塔,幸福万分,向摄影师打了个手势,摄影机便关了。

此时捷克学者靠近贝克,对他说:“很美,真的,非常精采,但请客我告诉你米基耶维滋并不是……”

在此番公众演说后,贝克仍在陶醉之中;以坚定的声音,嘲弄且高声地打断捷克学者:“:我知道,我亲爱的同僚,我如你一样知道地清楚,米基耶维滋不是昆虫学家。诗人同时是昆虫学家是很少见的。但除了这个缺陷,诗人是所有人性的骄傲,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昆虫学家们,连同您本人,皆属其中。”

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扬起,像被积压许久的蒸气:事实上,自从察觉这位被自己感动的先生忘了念他的演讲稿后,所有的昆虫学家都忍俊不住。贝克无礼的话语终于让他们解除顾忌,而尽情放声大笑。

捷克学者瞠目结舌:他这些同僚不到两分钟之前表现的尊敬到哪儿去了?他们怎么可能笑,怎么敢笑?人怎么能如此容易由崇敬转至鄙视?(当然能,朋友,当然能。)好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稳定的吗?(当然是,朋友,当然是。)

正值此时,英玛菊娜塔靠近贝克。她大声且醺然地说:“贝克,贝克,你太棒了!你就是这样!喔!我好崇拜你的嘲讽!虽然你曾以此让我受伤!你记得中学时候吗?贝克,贝克,你记得唤我为英玛菊娜塔吗?夜里扰你睡眠的小鸟!骚乱你的梦!我们一定得合作拍个片子,一个你的专访。你应该同意只有我有权利这么做。”

昆虫学家们的笑弥补了面对捷克学者的失败,笑声在贝克的脑中回荡使他飘飘然;在这种时刻,强大的自我满足充塞着他,常会使他做出自己也会吃惊的未经思考的行动。让我们原谅他即将要做的事吧。他抓着英玛菊娜塔的手臂,拉到一旁以免别人听到,他以低沉的声调对她说:“滚蛋,你这老婊子,和你那些生病的邻居们一起滚,夜里的鸟,夜里的恐怖,夜里的噩梦,我愚蠢的回忆,我糊涂的纪念碑,我回忆中的垃圾,我年轻时代臭气冲天的排泄物……”

她听他说着,不能真正相信她所听到的。她想这些可怕的字眼,他是说给别人听的,是为了混淆视听,为了欺骗听众,她想这些话语只不过是一个她不能了解的诡计;她轻声、天真地问:“作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为什么?我该如何了解?”

“你该了解的就是我所说的!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婊子如同婊子!讨厌鬼如同讨厌克,噩梦如同噩梦,排泄物如同排泄物!”

22

此时,从大厅吧台,凡生观察着他鄙视的目标。整幕戏在他面前十公尺处演出,他并没听懂话的内容。有一件事却相当清楚:贝克在他眼前表现的正如彭德凡一直向他描述的:一个大众媒体的小丑,哗众取宠的家伙,自以为了不起,一介舞者。无疑地,因为他的莅临,才会有一组电视工作人员垂爱眷顾昆虫学家!凡生注意观察他,一面研究他舞蹈的技巧:眼光不断投向摄影机的身段,他永远扭身人群之前的敏捷,为了吸引注意力所作的手势的高雅。当他拉着英玛菊娜塔的手臂时,凡生忍不住嚷道:“瞧瞧他,他唯一在乎的,是电视台的女人!他可没拉着那位外国同僚的手臂,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同僚们,尤其当他们是外国人时,电视是他唯一的主人,唯一的情妇,唯一的姘头,因为我打赌他没有其他的,因为我打赌他是全宇宙最没种的一个。”

奇怪地,这次他的声音,尽管令人不快的微弱,倒让人听得一清二楚。事实上,他经历的此刻,是即使最微弱的声音也足以让人听见的一个时机。是你无论说什么想法都会令人恼火的时刻。凡生推演着他的思想,才智横溢且尖锐,他谈到舞者与他们和天使缔结合约之种种,愈来愈得意于自己的滔滔雄辩,他尽情挥洒,如同攀登通往天际的阶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穿着三件式西装,耐心地听着他看着他,如同潜伏的一只猛兽。随后,当凡生滔滔话语穷尽时,他说:“亲爱的先生,我们无法选择生存的时代,而我们都活在摄影机之下。从此这也将属于生存状态的一部份。甚至当我们发动战争时,也是在摄影机的镜头下。当我们要抗议无论什么事,不靠摄影机是无法成功的。我们都是舞者,如您所指。我甚至要说:我们要不是舞者,否则就是逃兵。亲爱的先生,您似乎感慨时代往前行。您大可以回头朝后走!回到十二世纪,您愿意吗?但那时您或许会反抗天主教堂的兴建,将它们视作现代化的野蛮!那就回到更远古!回到猴群之中!那儿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威胁,那儿你才会安稳,在猕猴的无暇天堂中。”

面对一个尖刻的攻击,最令人丢脸的就是找不出一个尖刻的反击。在一阵无法形容的困窘中,一阵嘲弄笑声中,凡生,卑懦地,退缩了。一分钟的沮丧之后,他想起茱莉在等他,他一口把不自觉端在手上的杯中之酒饮尽,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拿起两杯威士忌,一杯给自己,另一杯要拿给茱莉。

穿三件式西装先生的身影如一根刺深植在心上,摆脱不去;这在他正要勾引一个女人时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如何能勾引她,当他正被心上的刺搅得浑身疼痛呢?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抛弃了我呢。”

他因此知道她在乎他,这使他从刺痛中稍减痛苦。他重新试着表现扭力,但她戒心已起:“别说笑了。你顷刻之间已经变了。你遇到认识的人了?”

“才没有,没有啦。”凡生说。

“就有,一定有。你遇见了一个女人。而我希望,如果你想和她走,你大可以走,半小时之前我还不认识你。我大可以继续不认识你的。”

她愈来愈悲伤,对一个男人来说,再也没比他引发一个女人的悲伤更妥贴的抚慰了。

“才没呢,相信我,根本没什么女人。有个讨厌的家伙,一个凄惨的笨蛋,我和他争执了一会儿。如此而已,如此而且,”他如此真诚地抚摸她的脸颊,如此温柔使她消除疑虑。

“你还是,凡生,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来,”他邀她一块儿到吧台边。他想以威士忌拔除心上的那根刺。穿三件式西装的高雅男士依旧在那儿,和另外几个人在一起。他身分没有任何女人,这让有茱莉为伴的凡生很舒服,他觉得她一刻比一刻更美了。他又拿了两杯威士忌,递了一杯给她,倾身对她说:“你看那里,看到那个穿三件式西装的蠢蛋了吗?戴眼镜那个。”

“那个?凡生,他一无是处,狗屁不如,你何需挂心?”

“你说得对。他是个变态。是个性无能。是个没种的家伙,”凡生说,他觉得茱莉在身边使他远离了挫败,因为真正的胜利,唯一算数的,是在这些不近女色的怪异昆虫学家之列中火速勾上一个女人。

“狗屁,狗屁,狗屁不如,我说真的,”茱莉重复说。

“你说得对,”凡生说:“如果我还挂心着他,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白痴。”此时在吧台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他们走到花园中,散步,又停下拥吻。他们看见草地上的凉椅便坐下。远处传来河水呢喃。他们心荡神驰,不知道受了什么吸引;我却知道:他们听见的是T夫人的河水声,那爱情之夜的河水声;从时间之井中,那享乐的世纪给凡生一个秘密的致意。

他呢,如同感知到了一般:“从前,在这些城堡中,是狂乱无度的。十八世纪的萨德,你知道。萨德侯爵。《贵妇人客厅中的哲学》(La PhilOSOpie dans ieboudoir),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

“你一定得看。我可以借你。那是狂欢之际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谈。”

“好。”她说。

“四个人都赤裸着,正在交欢,一起。”

“噢”

“你会喜欢,对不对?”

“我不知道。”她说。但这句“我不知道”并不是一个拒绝,而是一个足为楷模的谦逊,令人感动的真诚。

拔取一根刺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可以控制伤痛,压抑它,假装不再想,但是这种假装是一个努力。凡生如此热切地谈到萨德和狂欢,并非真想带坏茱莉,而是想努力忘记三件式西装高雅男人重创他的伤。

“一定会的,”他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拥着她吻着她。“你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那样的。”他想列举出这本名叫《贵妇人客厅中的哲学》的古怪书里他记得的几个句子、几个情况。

之后他们起身,继续散步。一轮明月从树叶缝中浮出。凡生凝视着茱莉,突然,他神魂颠倒:明亮的光芒授与这年轻女子仙女般的美丽,让他吃惊的美丽,他一开始在她身上没察觉的美丽,优雅、纤细、清纯、无法接近的美丽。突然,他不知为什么,想像着她的屁眼。突然地,出乎意料地,这个影像就在那儿,他摆脱不了。

啊,解放的屁眼!因为它,三件式西装高雅男士的身影(终于,终于!)完全消逝了。好几杯威士忌都未达成的功簇,一个屁眼在一秒钟之内便完成了!凡生拥着茱莉,吻着她,轻抚她的胸部,凝视着她仙女职纤细的美丽,此时,他不断地想着她的屁眼。他真想告诉她:“我轻抚着你的胸部,但我只想着你的屁眼。”但他不行,话说不出口。他愈想着她的屁眼,茱莉就愈显得洁白、透明、神圣,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24

薇拉睡着,而我站在大开的窗户前,望着两个人在月夜下的城堡花园中散步。

突然我听见我拉呼吸加速,转头望向床边,我以为她立即要尖叫起来。我从未看过她做这种恶梦!这城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叫醒她,她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怖。她向我叙述,急促地,如若置身一场高烧之中:“我在这个旅馆中一条很长的走廊上。忽然,远处,一个男人出现了并且朝我跑来。到我面前十几公尺处时,他开始尖叫。你能想像吗,他说的是捷克语!一些毫无意义的句子:“米基耶维滋不是捷克人!米基耶维滋是波兰人!”之后他靠近我,威胁的神情,离我只几步之遥,就在那时你把我叫醒了。”

“对不起,”我对她说:“你是受了我胡思乱想的影响。”

“怎么会?”

“就好像你的梦是我丢弃告废草稿的垃圾桶。”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在写一本小说吗?”她忧虑地问我。

我点点头。

“你常对我说有一天要写一本小说,里头全都是嘻笑怒骂。只凭高兴而做的一件大蠢事。我担心这个时刻已到。只是我想提醒你:要小心。”

我头又点得更低了些。

“你记得你母亲常说的吗?我耳中她的话恍若昨日:米兰昆,别再开玩笑了。没有人会了解的。你得罪大家,所有人都会讨厌你。你记得吗?”

“记得,”我说。

“我想提醒你,严肃一点才能保护自己。嘻笑怒骂会遭致狼群攻击。你知道她们正在伺机而动,那些狼。”

说完这个可怕的预言,她又睡去。

25

约莫就在此时,捷克学者回到他的房间,失望已极,灵魂煎熬。他耳中仍充斥着贝克的嘲讽后爆发出的笑声。他依然呆若木鸡:人们真能如此轻易地由崇拜转化为轻视吗?

事实上,我也好奇,崇高的全球历史性时刻对他的宠幸消失于何方了呢?

这便是对时事趋之若骛者弄错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历史为某事件打上聚光灯只不过在最初的几分钟。任何的事件被称为时事,并非在它持续的时间当中,而只在发生的短暂时间中最初的那个片刻。电视观众悉心收看的索马利亚垂死孩童已不再死亡了吗?他们目前如何了?胖了或瘦了?索马利亚这个国家依旧存在吗?或者,这个国家到底是不是存在过?还是只是个幻想的名字呢?

今日人们陈述历史的方式就像一场一连串诠释一百三十八首贝多芬作品的盛大音乐会,但每一首只演奏前八小节。十年后同样一场音乐会,演奏的可能是每一首作品的第一个音符,一百三十八个音符串成一个旋律。二十年后,贝多芬所有的音乐将被概略为一个很长的高音符,如同他聋了的那天听到的那个音,无止境且高尖。

捷克学者沉浸在他的忧伤之中,如同一种安慰似的,他想到当建筑工人那个英雄式的工作,所有人都想遗忘,他却存留一个实际且具体的回忆:一个完美的肌肉组织。一个满足的微笑悄悄地爬上脸庞,因为他相信在场的没人拥有像他这一身的肌肉。

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看似可笑的想法让他好过多了。他脱下外套,脸朝下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他作了二十六次,对自己很满意。他回想和那些建筑工人朋友,下了工之后一起到工地后面的小水塘游泳。说真的,那时候他比今日在此城堡中快乐一百倍。那些工人叫他爱因斯坦,他们喜欢他。

他突然有一个无聊的想法(他察觉了这很无聊,甚至因此高兴),他想去旅馆中华美的游泳池游泳。带着愉快且自觉的虚荣心他要在这矫揉造作、文化高超、背信忘义的国家的孱弱知识份子面前展现他的体格。

幸好,他把泳裤从布拉格带来了(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穿上它,看着镜中半裸的自己。他屈起手臂,二头肌完美地鼓起。“如果谁想否定我的过去,瞧瞧我的肌肉,无可辩驳的证据!”他想像自己的身体漫步在游泳池畔,对那些法国佬显示一个非常基本的价值,就是体型的完美,这是他能引以为做,而人们则一点也没想到的优点。他觉着半裸着走在旅馆走廊上有点不得体,便披了一件汗衫。但是脚呢?光着脚或穿着鞋都不适合;他决定只穿上袜子。穿好了他再照一次镜子。又一次,他的忧郁混合着骄傲,又一次,他充满自信。

26

屁眼。我们也可以用另外的字眼来说它,例如吉约姆·阿波林内(Guillaume Apollinaire)就说:身体的第九扇门。他描写女人身体第九扇门的诗有两个版本:第一版本在一九一五年五月十一日一封他在战壕中所写的信中寄给他情妇露(Lou),另一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一日从同一地点寄给另一个情妇玛德莲娜(Madeleine)。两首诗皆美,因想像不同而相异,却又因型式而相同:每一节描写他爱人身上的一扇门:一只眼,另一只眼,一耳,另一只耳,右鼻孔,左鼻孔,嘴巴,之后,在写给露的诗中,“臀部之门”,最后,第九扇门,阴户。但在第二首写给玛德莲娜那首中,诗尾的门有微妙的改变。阴户倒退为第八扇门,屁眼自“珍珠双峰中”开启,成为第九扇门:“比其他的还神秘”,无人敢提及的“妖术之门”,“崇高无上之门”。

我想到这两首诗之间所差距的四个月又十天,四个月阿波林内在壕沟内沉浸于强烈的色欲幻想之中,使他有如此观点的改变,带给他如此一个启示:屁眼才是裸体所有核能集中的神奇之点。阳门当然是很重要(当然,谁敢否定?),但重要得太正式,这是个公认的、定位了、控制了、评论了、检讨过、试验过、被监视、被吟咏、被赞美的地方。阴门就是:喧扰人性相聚的吵闹的十字路口,世世代代经过的隧道。只有傻瓜才会以为这是隐密之所,其实它再公开不过了。真正隐密的地方,面对它连色情电影都得屈服的,就是屁眼。崇高之门,崇高乃因为它最神秘,最隐密。

这个智慧,花了阿波林内枪林弹雨下的四个月,凡生在和被月光洗涤白净的茱莉一次散步中便获得了。



——待续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9-28 09:38
27

当我们想说一件事却又不能说时,情况十分难堪:说不出口的屁眼留在凡生口中像塞住了他的嘴。他望着天空像在求助。天空如其所愿:给了他一个诗意的灵感:凡生喊道:“看!”,手指向月亮:“她就像嵌在天空中的一个屁眼。” 他转头看着茱莉。透明且温柔,她微笑着说:“是阿,”一个小时以来,她已经准备好称赞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听到她的一句“是啊”,却仍不满足。她的神情贞洁若女神,而他想听到她说的是“屁眼”。他希望看见她仙女般的口说出这一个字,喔,他多么希望!他想对她说:跟着我说,屁眼,屁眼,屁眼,但他不敢。为自己的口若悬河所逼,他愈来愈陷入隐喻的窘境:“往前,迎向无穷尽的屁眼!”

我忍不住对凡生这即席之言做一个小小的评论:藉由他所承认的屁眼之缠绕,他想实践与十八世纪、与萨德、与那一帮放荡人士的爱慕;可惜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到底,没有另一项非常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属于之后一世纪的遗产前来相助;换句话说,他只能以诗歌化方式;以暗喻谈起萦绕不去的放荡念头。因此他将淫荡思想让贤给诗兴。屁眼,他因而将之幻化为天空中一个女人形体。

啊,这个转化多可惜,看了多难过!我饶有兴味地跟随凡生循着这条路:他忙乱,卷入自己的隐喻之中,如同一只粘在捕蝇纸上的苍蝇;他又喊道:“天空之屁眼如同神圣的摄影机之眼!”

似乎察觉到彼此的疲惫,茱莉打断凡生诗意的推演,指着窗洞后灯火通明的大厅:“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

他们走进去:没错,桌前只剩下几个动作慢的。三件式西装的高雅男士已不在。但他不在却强烈地使凡生想起他的话,仿佛又听他冷酷恶意的声音,夹杂着他同伴们的笑声。他再次觉得屈辱:他那时怎会如此不如所措,如此可悲地保持缄默?他努力想扫去这想法,但做不到,他又听到那些话:“我们都活在摄影机之下。从此这也将属于生存状态的一部份

他完全忘了茱莉,惊讶地停顿在这两句话上;多么奇怪:高雅男士的说法和他自己的想法几乎相同,凡生之前曾反驳过彭德凡:“如果你要介入一场公共冲突,吸引大众注意一件不公平的事,你怎么能,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一个或不像一个舞者呢?”

是这个原因使他在高雅男士面前如此狼狈吗?他自己的理论和他的如此接近,所以他无法攻击,是否我们都身在同一个陷阱中,被一个在脚下突然变为一个没有出口的舞台的世界所困?凡生和高雅男士的想法因此并无真正不同之处?

不,这个说法令人无法忍受!他鄙视贝克,鄙视高雅男士,而他的鄙视产生于他的评断之前。他顽固地努力找出他与他们不同的地方,直到发现一线曙光:他们,就像可悲的走狗,高兴地迎合他们所必须存在的生存状态:心甘情愿的舞者。而他,尽管走投无路,仍然咬紧牙不与世界苟同。他想到当时应该掷往高雅男士脸上的回答了:“如果生活在摄影机下成了我们的生存状态,我会反抗。因为我并没有选择它!”就是这个回答!他倾身,什么也没解释地对茱莉说:“我们剩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反抗并非我们所选择的生存状态!”

已经习惯凡生没头没脑的话,莱莉觉得这句话太棒了,便以战斗的语气回答:“当然!”似乎“反抗”这个字眼使她充满快乐的活力,她说:“到你房间去吧,我们俩。”

突然,又一次,在凡生脑中高雅男士又消失,他看着茱莉,惊叹她说的话。

她也迷醉了。吧台旁边有几位男士,在凡生和她说话之前,她和他们站在一起。这些人那时就当她不存在似的,她觉得被侮辱了。现在,她看着他们,女王般无懈可击。她对他们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她面前有一个爱情的良夜春宵,而这是她自己要的,她自己勇敢得来的;她觉得充实,幸运,比那些人强壮。

她靠着凡生耳旁轻说:“那些人都是没种的。”她知道这是凡生的用语,她说出来是要他了解她将自己给他,她属于他。

她像在凡生手中放了一枚快乐的手榴弹。他大可现在就直接和他美丽的屁眼女子到他房间去,但像遵从远方传来的命令似地,他觉得自己必须先在这儿大闹一场。他置身于醺醺然的混沌之中,夹杂着屁眼的影像,性交的逼近,高雅男士嘲弄的声音和彭德凡的身影,后者就像托茨斯基(Trotski),自他在巴黎的掩体中,指挥一场大轰炸,一场激烈的暴动。

“我们去游泳,”他对茱莉说,跑下楼梯朝向此时空无一人的游泳池,由上往下看犹如一个舞台。他解开衬衫扣子。茱莉朝他跑去。“我们去游泳。”他重复地说,脱下了长裤。“脱衣服吧。”

贝克对英玛菊娜塔说的可怕的一段话声音很低,轻声至极,周遭的人根本无法猜测到就在他们眼下发生的悲剧。英玛菊娜塔成功地压抑下来;贝克离开她之后,她走向楼梯上楼,终于只有她单独一人,在通往房间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她才察觉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

半个小时后,一无所知的摄影师回到他们房间,发现她在床上,脸朝下趴着。

“怎么了?”

她没回答。

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放在她头上。她将之抖落犹如被一条蛇碰到。

“到底怎么了?”

他一直追问直到她回答:“拜托你去漱一下口,我受不了口臭。”

他并没有口臭,他牙刷得很勤,清洁得一丝不苟,他知道她在胡说,但他还是乖乖地去浴室做她要他做的。

口臭的想法并非没来由地闯入英玛菊娜塔的脑中,这句恶语出自才刚发生但又立即被压抑的记忆:对贝克的口臭的记忆。当她灰心透顶听取他的咒骂时,并没有时间注意到他的气息,然而她身上一个隐形的观察者替她记录下这个恶心的气息,并加上清晰具体的评语:有口臭的男人别想交到女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迁就;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他明白他很臭而让他改掉这个毛病。脏话炮轰之下,她愉悦地倾听这个评语并充满希望,因为她知道尽管贝克奸诈地让一些美丽女人的身影围绕身旁,他许久以来都未有风流韵事,他床边的位置是空的。

一边刷牙,摄影师,即浪漫又实际的一个男人,对他自己说改变女朋友恶劣心情唯一的办法就是火速和她做爱。他在浴室中套上睡衣,以不确定的脚步走回床边坐在她身旁。

他不敢摸她,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她无情果断地说:“如果你只会对我说这句蠢话,我想实在没有和你谈话的必要了。”

她起身走向衣柜;打开柜门看看里面她到底挂了哪几件洋装;那些洋装吸引着她;模糊又强烈地唤起她不让自己被赶下舞台的欲望;想再现身被羞辱的地方;不愿轻易承认失败;就算失败,也要将之换化为一场表演,好让她展现受了伤的凄美,炫耀她反抗的傲气。

“你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和你待在一起。”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英玛菊娜塔看着洋装说道:“第六次,”我声明她没算错。

“你表现得很好,”摄影师对她说,决定不管她的心情:“我们来对了。你对贝克的专访我觉得很成功。我叫了一瓶香槟到房间里。”

“你爱跟谁喝什么都随便作。”

“到底怎么了?”

“第七次。我和你之间完了。永远完了。我受够你嘴里的气味了。你是我的恶梦。我的怪梦。我的失败。我的羞耻。我的侮辱。我的恶心。我必须告诉你。粗暴地。不延长我的犹豫。不延长我的恶梦。不延长这段毫无意义的故事。”

她站着,面对衣柜,背对摄影师,平稳沉着、声音细且低沉。之后她开始脱衣服。

29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完全不带羞怯,完全冷漠地在他面前脱衣服。这个举动表示:你的存在,在我面前,没有,没有一点重要性;你在这里和一只狗或一只老鼠在这里没两样,你的眼光不会让我身体起一丁点反应。我可以在你面前随便做什么;最不礼貌的举动,我可以在你面前呕吐,洗耳朵洗屁股,自慰,小便。你是个没眼,没耳,没头的东西。我骄傲的冷漠是个掩饰,让我在你面前可以恣意、毫无羞耻的行动。

摄影师看着情人的身体在他眼前完全蜕变:这个身体,直至目前都简单快速地献给他,现在在他面前升起,像座希腊雕像站在一百公尺高的基座上。他充满欲望,这奇怪的欲望并非激起肉欲,而是充塞在脑中,只在脑中,这欲望是思维的蛊惑,摆不去的想法,神秘的疯狂,坚信这个身体,就是眼前这个身体,注定要圆满他的生命,他整个生命。

她察觉了这个蛊惑,这粘在她皮肤上的爱慕,一股冷淡冲上脑中。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她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一股冷淡,就如同一股激情、一股热浪或一股怒气。因为这股冷淡其实是一股激情;就像摄影师绝对的爱慕和贝克全然的否定是她要反抗的同一个恶运的两面;就像贝克粗暴的拒绝要将她丢回她平凡爱人怀中,唯一能反抗这个拒绝的就是对这个平凡爱人全然的恨。这就是为什么她这般的愤怒否定摄影师的原因,她想把他变成一只老鼠,再把这只老鼠变成蜘蛛,把蜘蛛再变成一只苍蝇,这只苍蝇再被另外一只蜘蛛吃掉。

她已经换了一件白色洋装,决定下楼出现在贝克和其他人面前。她很高兴自己带了一件白色洋装来,白色是婚礼的颜色,因为她觉得这一天活像自己的婚礼,一场乱糟糟的婚礼,没有新郎的悲剧婚礼。白色洋装下的她带着不公平的伤口,她感觉这不公平使她伟大,使她美丽,如同悲剧中的人物因不幸而变得凄美。她朝门口走,知道那个穿睡衣的平凡爱人将会紧跟着她、拉着她,像崇拜她的一条狗,她要这样穿过整座城堡,悲剧与滑稽的组合,一个女王身后跟着一条野狗。

30

但她嫌弃如狗的这个男人令她吃惊。他挡在门口,一脸怒气。她驯服的毅力突然枯竭了。他充满了绝望的欲望,想对抗这不公平地羞辱自己的美丽女子。他没有足够的勇气甩她一巴掌、揍她、把她扔到床上强暴,但他感觉必须做件无法弥补、极其下流和粗暴的事。

她被迫停在门口。

“让我过去。”

“我不让你过,”他对她说。

“你对于我已不再存在。”

“什么,我不再存在?”

“我不认识你。”

他发出被激怒的笑声:“你不认识我?”他提高声音,“早上我们才干过一场呢!”

“我不准你这样和我说话!用这种字眼!”

“今天早上你自己才用过这些字眼,你跟我说:上我,上我,上我!”

“那是当我还爱你时,”她有点不自在地说。“但现在这些字眼只是下流。”

他喊道:“不过我们干了!”

“我不准你这样说!”

“昨夜我们还干过,干过,干过广

“停止!”

“为什么早上你还能忍受我的身体,晚上就不能了?”

“你知道我讨厌粗俗!”

“我管你讨厌什么!你是个婊子!”

啊,他不该说出这个字眼的,这个贝克也曾对她用过的字眼。她喊道:“粗俗令我厌恶,你令我厌恶!”

他也喊道:“你和你厌恶的人上床!和自己厌恶的人上床的女人正是一个婊子,一个婊子,一个婊子!”

摄影师用的字眼愈来愈下流,害怕出现在英玛菊娜塔的脸上。

害怕?她真的怕他吗?我不认为:打心底她就知道不必夸张这个造反的重要性。她清楚也一向确信摄影师的驯服。她知道他侮辱她是为了被听到,被看到,被重视。他侮辱她因为他很软弱,没有气魄的他只有下流和攻击的话。如果她爱他的话,这根本没什么,她应该会被这个绝望的、无能的爆发所软化。但她没被软化,她升起一种狂妄的渴望想折磨他。正因如此,她决定把他说的话当真,决定相信他的侮辱,决定害怕。因此她用显出害怕的眼睛盯着他。

他看见英玛菊娜塔脸上的害怕而勇气大增:通常,都是他害怕,他妥协,他道歉,这会儿,因为他显出他的气魄,他的怒气,换她发抖了。以为她正承认着自己的脆弱,正在让步,他提高声音继续滔滔不绝说着无能的攻击蠢话。可怜的家伙,他不知道他玩的向来是她的游戏,甚至当他自以为在怒火中找到气魄和自由之时,他都只是被摆布的一个东西。

她对他说:“你让我害怕。你很可怕,粗暴。”他不知道,可怜的家伙,这是无法被撤销的控诉,他因而由一个善良驯服的老好人,迅快被判定为一名暴力份子、攻击者。

“你让我害怕。”她又说了一次,将他推开走出去。

他让她走出门,然后跟着她,如同一只野狗跟着一位女王。

31

裸露。我保存着一份《新观察家》杂志一九九三年十月份的剪报;有一个民意测验:拿给一千二百名自称为左派的人一张写有两百一十个字的单字,在这些字中他们可圈选使他们迷惑,使他们产生特殊感受的字眼,吸引他们或令他们有好感的字眼;早在几年前,已做过相同的调查:彼时,这相同的两百一十个字中,左派人士意见一致并有相同感受力的有十八个字。今日,他们崇拜的字眼剩下三个。左派人士所达成共识的仅有三个字?喔,暴跌!没落!是哪三个字呢?听好:反抗;红色;裸露。反抗与红色二字原本源自左派,但撇开这两字不谈,唯独裸露一字能使左派者砰然心动、承继共通象征性的遗传,令人惊讶。难道这就是所有自法国大革命两百年以来历史庄严地遗留给我们的?是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的遗产,是丹东(Danton),是若雷斯(Jaures),是罗沙·卢斯堡(ROSa Luxembufg),是列宁儿L(enine),是格拉蒙昔(Gramsci),阿拉贡(Aragon)或是谢·格瓦哈(Che Guevara)的呢?裸露?袒着肚子?露着性器官?光着屁股?是在这面旗帜下,左派中最后的一支队伍仍佯装几世纪以来他们的大跃进?

为何偏偏是裸露这个字呢?对左派而言,这个他们在某个研究所对他们发出的单子上选出的字眼代表着什么呢?

我记得在七O年代德国的左派游行队伍,为了表达他们对某件事的愤怒(反对核能发电厂、战斗或金权,我已不知道了)而光着身体呐喊着游行,在德国一个大城的大街上。

如何阐释他们的裸露呢?

第一个假设:对他们而言,它代表着所有自由中最珍贵的,所有价值中最受到威胁的。这些德国的左派份子,如同基督徒受难而死时在肩上背负着十字架般暴露自己的性器官扬长而去。

第二个假设:这些德国左派份子不愿竖立起一个价值的表征,而直接地,震惊一群讨厌的群众。让他们震惊、害怕、愤怒。用象屎轰炸他们。将世界所有废水沟的脏水倾倒在他们身上。

一个令人好奇的矛盾:赤裸是代表着所有价值中的最高价值,抑或如同我们投掷在敌人堆中的粪便炸弹一般是最污秽不堪之物?

而裸露对凡生而言,当他对莱莉重覆着说:“把衣服脱了!”又加上一句:“让那些没爽过的家伙见识见识。”之时,代表的是什么?

而裸露对茱莉而言,当她顺从地,甚至有些奋力地说:“有何不可。”并解开衣物之时,代表的又是什么?

他赤裸着。他光着身子,不时轻咳地笑着,与其说是和她说话其实是喃喃自语,因为光溜溜地置身在这个镶着玻璃的大空间里,如此地不习惯使他脑中除了想着这个情景的荒诞之外,什么也没想。她已丢开胸罩,接着是内裤,但凡生并没有正眼瞧着她:他察觉到她是赤裸的,但却不知道她裸体时是什么样子。还记得片刻前,他被她的屈服的影像缠绕,现在这屁眼已经摆脱了丝质内裤,他是否仍想着呢?不。这屁眼在他的脑中消失了。他没仔细端详眼前赤裸的胴体,没靠近它,慢慢体会它,也没碰触它,他转过身纵入水中。

凡生这个奇怪的男孩。他大肆攻击那些舞者,胡言乱语地谈着月亮,但实质上,他是个热爱运动的人,他潜入水中游泳。一下子,他忘了自己的赤裸,忘了茱莉的赤裸,只想着自己的爬泳。在他身后,不会跳水的茱莉循着扶梯小心地进入池中。而凡生甚至没回头瞧她一眼!对他而言真是可惜:因为她是如此迷人,非常地迷人。她的身体像被照亮着;并非被她的腼腆,而是来自另一个相同美丽的原因:被自己在这情况下赤裸的胴体引发的不自在,因为凡生头潜在水中,她确信没有人会看见她;池水已淹至她下体浓密的阴毛处,水有些冷,她原想潜入水中却缺乏勇气。她停止下水的动作犹豫起来:接着,谨慎地,她又下了一个台阶让水淹到她的肚脐:她把手伸入水中,轻轻拍抚着胸部,让它们习惯池水的冰冷。观察她的动作实在是件美妙的事。憨直的凡生什么也没想,但我呢,我终于看见一个不代表任何事的裸露,既非自由也非不洁之物,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裸露,赤裸的裸露,就是我们所见的,纯洁,蛊惑着男人。

终于,她开始游泳。她游泳得比凡生慢许多,头笨拙地抬在水面上;当她接近梯子想离开池子时,凡生已经在十五公尺长的泳池内游了三圈。他赶忙跟上她。当上方的大厅中传来一些声音时,他们正在泳池畔。

凡生被某种冥冥中不可知的事物驱使着放声大吼:“我要强暴你!”并带着狰狞的面目猛冲向她。

为什么在他们亲密的散步途中,他不敢吐出半个猥亵的字眼,而现在任何人都可能听见时,他却嘶吼这些荒谬的话?

明确地说,因为他已经不易察觉地脱离了隐密的范围。在一个窄小空间中说出口的话与同一句话回荡在大厅中的意义是不同的。这不再是他必须负完全责任的话,也不是针对发话对象,却是其他人要求听到的话,那些眼睛睁看着他们的其他人。大厅是空的没错,但即使它是空的,虚构的、想像的。潜在的、有可能的观众躲藏在那儿,与他们在一块儿。

让我们思忖这些观众是谁:我不认为是凡生召集了一些他在会议中见到的人;目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是众多、坚持。苛求、激动、好奇的,但同时是完全无法辨认的,脸部线条模糊;这是那堆他想像的,也是舞者们梦想的群众吗?这些看不见的群众?这些彭德凡正在建立他的理论的群众?整个世界?无数没有脸孔的人?一个抽象的概念?不全然如此:因为在这无名的喧嚣中隐约显露出一些具体的面孔:彭德凡和其他伙伴们;他们开心地观看着整出戏,看着凡生、茉莉,甚至那些围绕的不知名观众。就是为了他们,凡生嘶吼出那句话,为了赢得他们的钦佩,他们的赞许。

‘你不会强暴我的!”茱莉尖叫着,虽然她不认识彭德凡,但她也是为那些尽管不在场但或许会感受到的群众而说的。她期待他们的赞赏吗?是的,但她只希望这赞赏能取悦凡生。她希望得到一些看不见、陌生的群众的掌声,使她能够被今晚她选择的男人所爱,而且谁敢说?或许他也是往后许多夜晚的男人呢。她绕着池子跑,她的奶子喜悦地左右摇晃着。

凡生的言词愈来愈大胆;只是暗喻的色彩薄雾般笼罩着这些极其粗俗的字句。“我要用我的阴茎戳穿你,把你钉在墙上!”

“你钉不住我!”

“你将会像被钉在十字架上般地被钉在泳池底!”

“我不会这样被钉住的!”

“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烂你的屁眼!”

“你撕不成的!”

“所有的人将会看见你的屁眼!”

“没有人会看见我的屁眼!”莱莉喊着。

此时,又一次,他们听见近处的人声,使莱莉轻盈的脚步沉重了,使凡生停了下来:她开始用一种刺耳的声音尖叫起来,就像个几秒钟之内即将被强暴的女人。凡生抓住了她,双双跌在地上。她张着一只大眼望着他,并等待着她已决定不抗拒的进人。她张开了双腿。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倒过头。

33

他并未进入。它没有发生是因为凡生的阳具小得如同一枚憔悴的野草莓,如同曾祖母的一个项针。

为什么它这么小呢?

我直接向凡生的阳具提出了这个问题,它着实震惊地回答:“为什么我不该这么小呢?我不觉得有长大的必要!相信我,我没有这个念头,真的!我没被预知!同心协力地,我跟着凡生绕着泳池跑了一场奇怪的竞赛,很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玩得很开心!现在你却来责怪凡生的无能!拜托你!这让我产生可怕的罪恶感,而且也不公平,因为我和凡生相处非常融洽,我可以发誓,我们从未令对方失望。我总是以他为荣,他也以我为傲!”

这阳具所言不虚。此外呢,凡生并没有因它过度的举动被激怒。如果它是因害羞而涩缩,他将永远不会原谅它的。但此时,凡生将它的反应视为对的甚至是合情入理的。他因此决定接受此事并开始假装交欢起来。

茱莉既没生气也没失望。感受到凡生在她身上的起伏但体内毫无感觉令她觉得奇怪,总之,她能接受并以自身的动作回应爱人的撞击。

他们原先听见的声音已远处,但另一阵噪音又充斥在泳他的共鸣空间里:一个跑步者经过他们身边的脚步声。

凡生的喘息声加快并扩大,并低吼嚎叫起来;莱莉则发出呻吟和啜泣声,一来是因为凡生潮湿的身体在她身上不断起落而觉得不舒服,二来是因为想回应他的喘息。

34

最后一刻才看见他们,捷克学者已无法躲避。但他装作他们不在那儿,努力把眼光朝向别处。他一阵害怕:他还不太熟悉西方世界的生活。在共产主义帝国下,在泳池畔做爱就像许多其他的事一样是不可能的,现在起他必须耐心学习。他已到了泳池的另一端,突然很想转头火速瞄一眼正在交欢的男女;因为有件事令他挂怀:交欢的那个男的体格强健吗?哪一项对身材有用,是鱼水之戏还是苦力劳动?但他控制住自己,不想被视作偷窥者。

他停在泳池另一畔,开始做体操:他先高抬膝盖原地跑步庭后以手撑地,双脚朝天小时候他就很会做这个体操中称为倒立的姿势,直到今天他还是做得一样好;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多少法国大学者能像他做得这么好呢?他想像一个个他知道名字或认得长相的法国首长,试着想像他们做这个以双手保持平衡的动作的模样,然后他很满意:依他所见,他们笨手笨脚又不堪一击。做完七次倒立之后,他脸朝下趴在地上,用手臂撑起身体。

35

茱莉和凡生都没注意他们身旁发生的事。他们并非暴露狂,不会试图藉别人的眼光而兴奋,去抓住这个眼光,去窥视那个窥视他们的人;他们并不是在狂欢,而是在表演,而演员们在表演之时并不想与观众的眼神接触。甚至之于凡生,茉莉奋力地什么都不看;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如此之沉重,她没法不感觉到。

她抬起眼看见了她:她穿着一件很美的白色洋装,紧紧地盯着他们;她的眼光很奇怪,很遥远,但又很沉重,非常沉重;沉重得如同绝望,沉重得如同不知该做什么,茱莉,在此沉重下好似麻痹了。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没了生气,停止;又呻吟了几声后她闭上了嘴。

穿白衣的女人竭力忍住不嘶吼出来。她遏止不住这个欲望,尤其当她想到嘶吼的对象根本听不到时。突然,按捺不住,她发出一声叫喊,一声恐怖的尖叫。

茱莉因而从惊愕中回过神,直起身子,拿起内裤穿上,用凌乱的衣服掩住身体,一溜烟跑了。

凡生动作比较慢。他捡起衬衫、裤子,但找不到他的内裤。

他身后几步远之处,有个穿睡衣的男人杵在那儿,没人注意到他,他也不着任何人,只专心地盯着白衣女人。

36

不甘心被贝克拒绝,她非常渴望去挑逗他,去他面前炫耀她纯白的美丽(“英玛菊娜塔”(不容玷污的女人)的美丽可不是纯白的吗?),但她在城堡的走廊和大厅中的漫步并不成功:贝克已不在那儿,而且摄影师没像只可怜的野狗般安静地跟着她,却以大声又刺耳的声音对她说话。她确实吸引了注意力,却是恶意且嘲笑的注意力,使得她加快了脚步;像逃跑似地,她走到了游泳池畔,碰上一对正在交欢的男女,她终于发出尖叫。

这声尖叫将她自己唤醒:她突然看清周身逼近的陷阱,后有追赶者,前面是水。她清楚地明白这个包围没有出路;她唯一的出路是个疯狂的出口;她唯一剩下可行的行动是一个疯狂的举动;以其所有的意志力,她选择了这个不理智的行动:她往前走两步,纵身跃入水中。

她纵身入水的方式很怪异:和莱莉相反,她很会跳水;但她脚先入水,双臂粗俗地张开。

那是因为所有的动作,除了它实际的功用之外,都拥有超出做动作的人意图的意义;穿着泳衣的人跳入水中,动作中就显现了欢乐本身,尽管跳水者可能很悲伤。当一个人穿着衣服跳入水中,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有想溺死的人才会穿着衣服入水;想溺死的人一定不会头先入水;他就这样跳下去:自古以来的表达方式便要求如此。正因此,英玛菊娜塔虽是个游泳好手,穿着她美丽的洋装,也只得以如此不堪的姿势跳入水中。

毫无合理的原因,她便在水中了;她在那儿,屈服于她的动作,动作的意义一点点充满她的心灵;她的感觉正体验着她的自杀,她的溺毙,她接下来要做的只不过是一曲芭蕾,一出哑剧,藉由她悲剧性的动作持续她沉默的话语:

跌入水中后,她直起身。这个池水不深,只及她的腰,她站在水中一会儿,头仰着,上身挺直。然后她又浸入水里。此时,她洋装的腰带松开了,浮在她身后如同死者身后浮沉的纪念。再一次,她又站起,头向后稍仰,双臂张开;像要往前跑似地,她走了几步,那儿泳池底是斜的,她又沉入水中。她便如此前进,像一只水中动物,像一只神话中的鸭子,把头藏在水底下,接着高高向后仰起。这些动作赞颂着活在高处或死于

水底的渴望。

穿睡衣的男人突然跪下哭泣:“回来,回来,我是个凶手,我是个凶手,回来!”

37

泳池另一头,水深的那一端,正做着伏地挺身的捷克学者惊讶地看着:他一开始以为新到的这一对是前来与交欢的那一对会合,而他也终将见识到从前他研究共产主义道德严谨帝国的建立时,常听到的传奇性的淫荡聚会。害羞之故,他甚至想,在这种集体交欢的情况下,他应该离开此地转身回房去。接着一声恐怖的叫声刺穿他的耳朵,手臂挺直,他像楞住了,维持这个姿势无法继续做运动,虽然他只做了十八下。就在他眼前,穿白衣服的女人落了水,一条腰带开始在她身后漂浮,还有几朵人造花,蓝色和粉红色的。

静止不动,上半身撑起,捷克学者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想溺死:她努力把头埋在水中,但她的决心不够强,老是站起身来。他从未想像他会目睹一场自杀。这个女人是病了,受伤了或是被追杀,她挺直身,随即又没入水中,一次又一次;当然地,她不会游泳;她愈往前进,身体愈没入水中,马上水就要盖过她的头,她将死在一个穿睡衣男人无力的眼光下,后者在泳池边,跪着,看着她哭泣。

捷克学者不能再犹豫了:他站起来,对着水面倾身向前,腿曲着,两手向后伸直。

穿睡衣男人不再看那个女人,他被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慑服,这身影高大,强壮,畸型,就在他面前十五公尺左右,准备介入一场与他无关的悲剧,一个穿睡衣男人善妒地保留给他自己和他所爱的女人的悲剧。因为谁会怀疑呢,他爱她,他的恨只是一时的;他根本无法真正地、持久地讨厌她,尽管她让他痛苦。他知道她是在非理性、又不可遏制的敏感的控制下行事,他不了解但崇拜她那令人惊叹的敏感。虽然他才侮辱了她一顿,内心深处,他还是相信她是无辜的,他们突如其来的失和其实真正的祸首另有其人。这个人他不认识,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但他已准备好好地摸他一顿。沉浸在此想法中,他看见那个矫健地向水面倾身的男人;被催眠般地,他看着他的身体,强壮——肌肉结实且奇怪地不成比例,大腿如女性般肥大,配合粗笨的小腿肚——一个怪异的身体,如同不公平的完整体现。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根本不怀疑他,但被痛苦蒙住了眼,他在这个丑陋的形象中看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不幸,觉得自己被一股他抵挡不住的恨意所抓住。

捷克学者跳入水中,奋力划了几下便靠近那个女人。

“别管她!”穿睡衣男人吼着,然后自己也跳入水中。

捷克学者离那女人只有两公尺之遥了;他的脚已踏到池底。

穿睡衣男人朝他游来,又吼道:“别管她!别碰她!”

捷克学者已经把手伸往吐了一大口气后漂浮的女人的身体下。

此时,穿睡衣男人离他已经很近了:“放开她,否则我宰了你!”

泪眼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个畸形的身影。他扑上他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学者翻倒,女人从他的手臂中滑落。这两个男人都没再注意这个女人,她朝扶梯游去,爬了上去。学者看着穿睡衣男人充满恨意的眼睛,他的眼里也燃起相同的恨意。

穿睡衣男人再也忍不住,挥出了拳。

学者感觉嘴巴里一阵疼痛。他用舌头检查前排的一颗牙齿,察觉到它正在摇动。这是一位在布拉格曾替他装过旁边其他假牙的牙医精心帮他植回牙根上的一颗假牙;并一再告诫他这颗牙像梁柱般支撑其他牙齿,如果掉落了,便逃不掉戴假牙套的命运了,因此捷克学者感觉一阵无法描述的恐怖。他的舌头检查看那颗摇晃的牙齿,脸色变得苍白,先是因担心,后是因愤怒。他的生命涌上眼前,而泪水,这天第二次,充满他眼中;是的,他哭泣,而在哭泣深处,一个想法浮上他的脑际: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他的肌肉;但这些肌肉,他这些可怜的肌肉,又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像一个弹簧,使他右手挥出一个可怕的举动:一个巴掌,一个大巴掌,巨大得如同戴假牙套的悲伤,巨大得如同半个世纪在法国所有泳池畔混乱的交欢。穿睡衣的男人消失在水中。

他如此快速、直接地下沉,捷克学者以为自己杀了他;一阵呆愕之后,他弯下身将他扶起,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男人睁开眼睛,无神的眼光看了看身前畸形的幽灵,之后挣开身游向扶梯,去找他的女人。

38

这个女人蹲在泳池畔,注意看穿睡衣男人的打斗和溺水。当他踏上池畔的方砖时,她站起身朝楼梯走去,没回头,但走得不快以便他能跟着。如此不发一言,浑身湿透,他们穿越大厅(众人已离开好久了),穿越走廊回到房间。他们的衣服滴着水,他们冷得发抖,他们该换衣服。

之后呢?

什么,之后?他们将会做爱,不然你想他们会做什么?今夜他们会很沉默,她将会像个受到伤害的人般呻吟几声。因此一切又可以继续,他们今晚第一次演出的这一幕将在未来的日子、未来的礼拜里不断重演。为了显示自己置身于所有的庸俗、置身于她鄙视的平凡世界之上,她会逼他再下跪,再道歉,再哭泣,她会比这一次更恶劣,让他戴绿帽,公开自己的外遇,让他受苦,他将会反抗,会更粗俗,威胁,决定做件卑鄙已极的事,他将会砸花瓶,吼出可怕的脏话,她会假装害怕,控诉他是个暴力份子、攻击者,他又会下跪,又哭泣,自认错误,之后她又允许他和她上床,如此继续,如此继续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直到永远。

那么捷克学者呢?舌头舐着摇动的那颗牙,他对自己说:这是我此生剩下的:一颗摇动的牙和必须戴假牙套的恐惧。没别的了?什么都没了?没有了。在一阵突然的领悟中,他觉得发生的事并非是一个崇高的际遇,充满悲剧性且独特的事件,而是杂乱一堆的混沌事件中一个极小的部份,这些事件急速穿过地球,使人无法看清它们真正的面目,如此急速而或许贝克将他视为匈牙利人或波兰人是对的,因为,或许他真的是匈牙利人或波兰人,或是土耳其人,苏俄人或甚至是索马利亚垂死的孩童。当事情发生太快时,没人能确定任何事,任何事,甚至他自己。

当我说到T夫人的那一夜时,谈到存在规则手册前几章中一个很有名的方程式:速度的高低与遗忘的快慢成正比。由这个方程式我们可推演出许多必然结果,例如下列这一个:我们的时代献身于速度的恶魔,正因如此,它很容易忘记自己。或者我宁愿把这个论证倒过来说:我们这个时代被遗忘的渴望缠绕,为了满足这个渴望,它献身于速度的恶魔;它加快脚步因为要让我们明白它不希望我们记得它;它觉得疲惫;觉得自己很恶心;它想把记忆微弱摇晃的火苗吹熄。

我亲爱的同胞,同志,布拉格苍蝇的著名发现者,祖国的英雄工人,我不能再忍受看你杵在水中!你会重感冒的!朋友!兄弟!别难过!走出泳池!睡觉去!该高兴你自己被遗忘了。围上失忆的柔软围巾。别再想那使你伤心的笑声,它不再存在,如同在祖国的这些年及受迫害的荣耀都不再存在。这城堡一片平静,打开窗户让树木的气息充满你的房间。吸口气。这些是三百年的老栗树。它们的低语和T夫人与骑士在凉亭中欢爱时听到的是一样的,那夜从这窗口便可望见但今夜你是看不到了,可惜,因为凉亭在十五年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中被毁坏了,只剩下米蒙·德农的数页小说,你从未读过并且很可能永远不会听到。

40

凡生没找到他的内裤,他将长裤和衬衫穿在湿淋淋的身上,跟着茱莉身后跑。但她太敏捷而他又太慢。他走遍每条走廊发现茉莉已不见了。他不知道茱莉住哪个房间,虽然机率不大,他还是在走廓上徘徊,希望有一扇门打开,茱莉的声音对他说:“来,凡生,来。’胆大家都沉睡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所有的门也都开着。他低语:“茱莉,茱莉!”他把低语声音提高,他大吼着那句低语,只有寂静回答他。他想像着她。他想像她月光下透明的脸庞。他想像她的屁眼。啊,她裸露的屁眼曾离他那么近,他却错过了,完全错过了。他既没摸到也没看到。啊,那可怕的景像又出现了,他可怜的阴茎苏醒了,站起了,喔它竖立起来了,无用武之地,不合理而巨大的。

走进房间,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满脑子只有对茱莉的欲望。他准备做任何事把她找回来,但什么也不能做。她明天早上会到餐厅吃早餐,而他,唉,他将已经在巴黎的办公室里了。他既不知道她的住址,她的姓,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单单地和他巨大的绝望在一起,由那根大而无用的器官具体呈现。

这器官,不到一个钟头前,见识值得嘉许,也知道维持适当的体积,在刚才那场绝佳的演说中,以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理性证实它的论点;但此时,我怀疑这个器官的理性,这一回,它完全失去道理;没有任何可辩护的原因,它站立起与全宇宙相对,如同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面对悲伤的人性,呐喊出欢乐的赞歌。

41

这是薇拉第二次醒来。

“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呢?你把我吵醒了。”

“我没听收音机。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还寂静。”

“不,你刚才在听收音机,你真差劲。我在睡觉

“我发誓没有!”

“尤其是这愚蠢的欢乐赞歌。你怎么会听这种东西。”

“对不起。又是我的想像力作祟。”

“什么,想像力?搞不好九号交响曲是你作的?你开始自以为是贝多芬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从来没觉得第九号交响曲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如此不得体,如此讨厌,如此幼稚地浮夸,如此愚蠢、如此无知地低俗。我受不了了。这实在够了。这城堡闹鬼,我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们走,好不好。反正天也亮了。”

她下了床。

42

清晨了。我想到米蒙·德农中篇小说中最后那一幕。城堡密室中的爱情之夜由一位女仆,悉知内情的女仆来向这对爱侣宣告天明而结束。骑士火速穿上衣服,走出密室,却在城堡走廊上迷了路。怕被发现,他宁可走到花园中,假装安睡一夜,早起散步,头脑还昏乱,他试着弄清这次艳遇:T夫人和她那侯爵情夫分手了?或正在分手当中?或她只想气气他?这夜之后又会如何继续?

沉浸在这些疑问中,他突然看见面前的侯爵,T夫人的情夫。他刚抵达,匆忙向骑上走来:“事情怎么样?”他急切地问他。

接下来的对话终于让骑上弄清楚了这次艳遇:必须让她丈夫将注意力转向一个假情夫,这个角色便落到他身上。不是个好角色,颇荒诞的角色,侯爵笑着承认。如同想补偿骑士的牺牲,他向他吐露一些小秘密:T夫人是个很棒的女人,尤其极其忠实。她唯一的弱点就是:性冷感。

他们两人回到城堡向她丈夫问好。他和侯爵说话时非常礼遇,面对骑士时却轻蔑不屑:他希望他愈早离开愈好,因此好心的侯爵建议他坐自己的马车回去。

然后侯爵和骑士一起去看T夫人。会面结束,在门口,她终于对骑士说了几句情话;小说中写着下列最后几个句子:“在这一刻,你的爱人呼唤着你;值得你的爱的那一位。(……)永别了,再一次对你说。你很迷人……别让我和伯爵夫人关系破裂。”

“别让我和伯爵夫人关系破裂”:这是T夫人对她的情郎说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是短篇小说结尾的几句:“我上了等着我的马车。在这次艳遇中找寻寓意,……但我找不到。”

然而,寓意在此:由T夫人体现——她对先生撒谎,对侯爵情夫撒谎,对年轻骑士撒谎。她才是伊比鸠鲁的真正弟子。享乐的好朋友。温柔的谎言支持者。快乐的守卫者。

43

这短篇小说是由骑士以第一人称叙述的。他完全不知道T夫人真正的想法,对他自己的情感想法也未多着墨。两个主角内心世界是被隐藏或半遮蔽的。

当那个清晨,侯爵说到他情妇的冷感,骑上大可暗自偷笑,因为这女人才向他证实相反的情形。但除了这个确定之外,他也没别的了。T夫人和他的这一手是她惯常生活的一部份,或者这次对她是很不寻常,甚至独一无二的一次?她的心动了吗,还是无动于衷?她对骑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出自真心的,抑或为了保全自己?骑士离开她会悲伤,或者根本不在意呢?

至于他呢:当那个清晨侯爵嘲笑他时,他很清醒地回答,成功地掌握情况。但他到底感觉如何?当他离开城堡时心里有什么感觉?他会想些什么?想他刚才享受的欢愉或是年轻人荒唐的名声?他觉得胜利或是挫败?快乐或不快乐?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享受欢愉、为欢愉而活而又同时是快乐的吗?享乐主义的理想可能实现吗?这个希望存在吗?至少像一线微弱的光芒存在吗?

44

他累得要命。他好想躺在床上睡上一觉,但他不能冒着睡过头的风险。他得在一小时后出发,不能再拖了。坐在椅子上,他把摩托车安全帽套在头上一面想帽子重量可以阻止他入睡。可是头上戴顶安全帽坐在椅子上不能睡觉实在一点意义也没有。他起身,决定出发。

临行的匆忙让他忆起彭德凡的影像。啊,彭德凡!他一定会问他。他该告诉他什么呢?假如他把一切的经过告诉他,他一定会笑死,这是一定的,而且大伙都会和他一样。因为当叙述者在自己的故事里扮演一个喜剧角色时,通常会显得很滑稽。况且,没有人比彭德凡更会这一招了。比如说那一次他谈到因为搞错人,揪着打字小姐头发的经验。但是注意!彭德凡可不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相信他的好笑故事中总是隐藏着一个更令人欣羡的事实。听众觊觎那个要他举止粗暴的女朋友,并心怀妒意地想像和这个美丽的打字员,天晓得他会干出什么好事来。但如果凡生说出泳池畔交欢未果的故事,每个人都会相信他,取笑他,嘲弄他的失败。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试着修改一点故事内容,重新捏造,添加几笔。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把假的性次改成真的。他想像那些步下泳池的人,被禁忌的性爱场面吸引、震慑住;他们急急忙忙宽农解带,有的只在旁边观看,有的立即效法。当凡生和茱莉看到他们四周这一幕展现得赤裸无遗,他们精心导演出来的集体交欢场面时,他们站起身来,又看了几眼那些嬉戏的男女,像造物主创造了世界后飘然离去,他们离开了。他们离开正如他们当初的相遇,各走各的方向,为了永不再相会。

当“为了永不再相会”这最后几个可怕的字眼刚钻进脑中,他的阳具马上亢奋起来;凡生真想拿头去撞墙。

奇怪的是:当他幻想着这一场狂欢画面时,他那可厌的兴奋远离而去;相反的,当他想到真正的茱莉已不在了,却又亢奋得快疯掉了。因此,他紧抓住这个狂欢的故事不放,不断地想像,一再向自己诉说:他们在做爱,其他情侣来了,看着他们,也开始脱衣;很快地,在游泳池畔淫乐狂欢的人数倍增。经过几次这个小色情画面的重复,他终于觉得好些了,他的阳具也恢复正常,几乎冷静下来。

他幻想在加斯科咖啡馆中,那群伙伴们听着他说话。有彭德凡,有马修露出他迷人的傻笑,有谷佳插入他博学的评语,还有其他人。结论时,他会告诉他们:“我的朋友们,我为了你们好好地干了一场,你们大伙的老二都曾在这场盛大的狂欢中亮相,我是你们的代理人,我是你们的大使,你们的性交议员,你们的阳具佣工,你们的那根都在我身上!”

他在房里踱步,好几次大声地重复最后那一句。你们的那根都在我身上,多了不起的发现!然后(那令人不快的亢奋早就消失无踪了)他拿起袋子走出去。

45

薇拉走去柜台结帐,我提了个小皮箱下楼,走向停在中庭的车子。可惜那首俗不可耐的第九号交响曲吵得我太太没办法睡觉,催着提早离开这个让我感到十分舒适的地方。我怀念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城堡的台阶。就在那里,夜色降临时分,一辆四轮豪华马车停在阶前,有礼而冷漠的丈夫出现,迎接他由一位年轻骑士陪伴归来的夫人。就是那里,十个钟头之后,骑士步出城堡,而这次,无人相陪。

当T夫人屋子的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听到侯爵的笑声,同时,另一阵笑声,女性的,随之加入。这一秒,他放慢了脚步:他们在笑什么?笑他吗?接着,他什么也不想再听到了,不再延迟地走向出口;然而,在他灵魂中,他不断听到这笑声;他无法摆脱这笑声,事实上,他永远都摆脱不了了。他想起侯爵的话:“因此你没感受到你角色中的喜感?”,当那个清晨侯爵问他这个不怀好意的问题时,他并没有抓狂。他知道侯爵戴了绿帽,很高兴地告诉自己,要嘛T夫人正打算离开侯爵,那他也一定会再见到她;要嘛她寻思报复侯爵,那他也有可能再见到她(因为今日想报复的人,明日还是想报复)。这些,他还可以想一个小时,直到T夫人说了最后那一句话,一切都清楚了:那一夜将没有后续。没有来日。

他从城堡出来,走过早晨的冷冽孤寂之中;他想,刚刚度过的那一夜不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个笑声:轶事将会流传,他会变成一个可笑的人物。众所皆知,没有女人会看上可笑的男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他们就在他头上按了一顶滑稽的帽子,他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承担它。他听到灵魂里一股叛逆的声音要求他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叙述原原本本的经过,大声地说出,说给每个人听。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变成没教养的人比可笑更糟。他不能背叛T夫人,他也不会背叛她。

46

凡生从另一个通往柜台、较为隐密的门出来,走到中庭。他一直努力记诵着游泳池畔狂欢的故事,不是因为这样可以消除亢奋(他早已一点也不亢奋了),而是为了粉碎对莱莉令人难以承受的伤心记忆。他知道只有捏造出来的故事才能使他忘发生过的真实。他很想立刻大声地把这个新的故事说出来,将之转化成一首庄严的管号军乐,把他卑劣的假装交欢而失去茱莉这档子事化为乌有。

“你们的那根都在我身上,”他反复地念着,像是回答似的,他听到彭德凡同谋似的笑声,他看到马修迷人的笑容告诉他:“我们的那根都在你身上,从此我们就只称呼你大家的那一根好了。”这个想法让他很开心,他微笑了。

走向停在中庭另一边的摩托车时,他看到一个男人,比他稍微年轻些,穿着一件属于遥远年代的衣服,正朝他走来。凡生盯着他看,呆住了。啊,自从这个荒唐之夜后,他发昏到什么样的程度了:他无法合理地向自己解释这个幻象。他是个穿着历史古装的演员吗?或许和那个电视台的女人有关?或许他们昨天在城堡里拍了一支广告片?然而当他们眼神交会时,他在这个男子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极为真实的惊异,那是没有一个演员装得出来的。

年轻骑上看着这个陌生人。一定是帽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两、三个世纪前,戴了头盔的骑上是准备上战场的。可是和头盔同样令人吃惊的是这个男人的粗俗。长的裤子,宽大,不成形,只有最穷的农人才穿的衣服。要不然就是僧侣。

他觉得很累,筋疲力竭,不舒服到了极点。他或许是盹着了,可能是在做梦,也可能是胡思乱想。终于,这个男子走近他身旁,张口说了一句话证实了他的惊讶:“你是十八世纪的人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荒诞,但这个男子讲这句话的方式更是怪异,带着陌生的语调,仿佛他是来自一个陌生国度的使者,在宫廷里学了法文却对法国一无所知。是这个怪里怪气的腔调、似是而非的口音让骑士认为这男子可能真的来自另一个时光。

“是的,你呢?”他问他。

“我?二十世纪。”然后他又加上:“二十世纪末。”他又说:“我刚度过一个非常美妙的夜晚。”

这句话让骑士震了一下:“我也是。”他说。

他想着T夫人,突然心中充满一股感激之情。老天,他怎么会对侯爵的笑声这么在意呢?好像那一晚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夜色之美,不是那个他目睹幽灵,似梦似真,仿若置身时光洪流之外的美丽之夜。

戴盔甲的男子,操着他古怪的口音重复一遍:“我刚度过一个非常美妙的夜晚。”

骑士点了点头仿佛在说是的,我懂,朋友。还有谁能了解你呢?接着他想到:因为曾答应保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所经历的。但就算是泄密吧,二百年后还能算是一种泄密吗?他觉得是放荡者的上帝派遣这个人来,好让他可以跟他说;好让他将秘密说出却又不违背自己保密的诺言;好让他将生命中的某一刻安置在未来的某个角落里;升华为永恒,转化为荣耀。

“你真的是二十世纪的人?”

“当然,老兄。这个世纪里发生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社会道德解放。我刚度过了,我再重复一次,一个美妙的夜晚。”

“我也是。”骑士又说了一遍,而且他准备告诉他自己的故事。

“一个奇特,非常奇特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夜。”戴盔甲男子坚定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骑士从这个眼光中看到想要倾诉的坚决。在这坚决里有个东西令他不舒服。他了解迫不及待想倾诉也就是不愿倾听。碰上对方这个想倾诉的渴望,骑上马上就失去说任何事情的兴致,觉得这个会面没有任何延续下去的理由了。

他感到另一股新的疲倦涌上。他用手抚摸着脸,感受T夫人在他指间留下的爱情的气息。这气息在他心中泛起了一阵忧伤,他想独自坐在马车里,被缓缓地,恍恍惚惚地载向巴黎。

凡生觉得这个容古装的男子看来非常年轻,因此他对年纪较大的人的告解一定感兴趣。当凡生告诉他两次“我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对方回答“俄也是”时,他以为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好奇,但接着,突然地,莫名地,这好奇消失了,换成一副几乎是傲慢的冷漠。适合倾诉的友善气氛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马上烟消云散了。

他气愤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穿的服装。这个白痴到底是谁?一双别着银针的鞋,白色短裤裹着腿和屁股,还有那一堆难以描绘的滚边、丝绒,以及围绕装缀在胸前的蕾丝,他将那结在颈上的缎带结夹在两指间,看着他,露出表示滑稽可笑的欣羡微笑。

这个放肆的举动惹恼了古装年轻人。他的脸僵硬起来,充满了恨意。他举起右手像要给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一记耳光。凡生放开了缎带,向后退了一步。男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走向马车。

他投向他的轻蔑再度把凡生往他的困惑里推得更远。突然间,他觉得很虚弱。他知道他无法同任何人叙述那个狂欢的事了。他不会有力气说谎。他悲伤得无法骗人了。他只有一个渴望:迅速忘却这一夜,这搞砸了的一整夜,把它擦掉、抹去、湮灭——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一股对速度难以言喻的渴求。

踩着坚定的步伐,他冲向他的摩托车,他渴望它,他对他的摩托车充满爱意,因为骑上它,他可以忘记一切,骑上它,他可以忘记自己。

49

薇拉刚上车坐在我旁边。

“看那儿,”我对她说。

“哪儿?”

“那儿!是凡生!你没认出他吗?”

“凡生?骑在摩托车上那个?”

“是啊。我担心他骑得太快了。我真担心他。”

“他也喜欢飙车吗?”

“不是常常。但今天他骑得像个疯子一样。”

“这个城堡不祥。它会把霉运带给每个人。拜托,上路吧!”

“等一下。’

我要再凝视我那个缓步走向马车的骑士。我要好好参详他步伐的韵律:他愈往前进,步伐愈缓慢。在这缓慢里,我相信自己重新体认出幸福的标记。

车夫向他行礼致意;他停下来,把手指靠近鼻子,接着上车,坐下,蜷缩在角落里,两腿舒展着,马车开始晃动,很快地他将沉沉入睡,接着他将会醒来,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将尽量地贴近那个终将隐没在光里的夜的记忆。

没有来日。

没有听众。

拜托,朋友,高兴点。我有个模糊的感觉,就是你寻得快乐的能力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马车消失在雾中,我发动了车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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