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已经学会游泳了,有一次,我们躺在棒球场旁边的草坪上。本来我要去看牙科大夫,可是大伙儿不让我走,因为像我这样的投手别人很难代替得了。我的牙齿疼痛难忍。一只猫轻巧地斜穿过草坪,而且没有被球击中。我们有的嚼着草茎,有的拔着小草。这只黑猫是场地管理员养的。霍滕·索恩塔克正在用一只羊毛袜子擦球棒。我的牙齿仍然疼得厉害。比赛已经持续了两个钟头,我们这一方输得很惨,现在正等着在下一场里翻本儿。这是一只幼猫,但绝非小猫崽儿。运动场上不时地有人在练习投球。我的牙疼丝毫未减。跑道上有几个百米运动员在练起跑,一个一个显得焦虑不安。那只猫在兜着圈子。一架三引擎的Ju-52型飞机 ① 缓缓从空中飞过,巨大的轰呜却压不住牙齿的抱怨。场地管理员的黑猫躲在草丛后面,嘴边有一圈白色的涎水。马尔克睡着了。这会儿刮着东风,联合公墓与工业技术学院之间的火葬场正在工作。参议教师 ② 马伦勃兰特吹响了哨子:改练传球。那只猫跃跃欲试。马尔克仍在睡觉,或者看上去像在睡觉。我坐在他的旁边,牙疼得钻心。猫一蹿一蹿地过来了。马尔克的喉结引人注目,因为它大得出奇,而且一直在动,投下了一道阴影。场地管理员的黑猫在我和马尔克之间拉开架势,随时准备扑上去。我们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我的牙齿停止了抱怨,疼痛略有缓解,这是因为马尔克的喉结在猫的眼里变成了老鼠。猫是那样年幼,马尔克的喉结是那样灵活——总之,这只猫朝着马尔克的喉结扑了上去。或许是我们中间有人揪住这只猫,把它按到马尔克的脖子上的;或许是我抓住那只猫——要么是忍着牙痛,要么是忘了牙痛——让它瞧瞧马尔克的老鼠。约阿希姆·马尔克大叫一声,脖子上留下了几道并不明显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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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Ju-52型飞机,是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重要的空中力量。
②德国完全中学里设置的固定教师职位。
我现在必须把这一切写成文字,因为当初是我将你的老鼠暴露在一只猫和所有猫面前的。即使我们俩都是虚构杜撰的人物,我还是要写。虚构杜撰我们的那个人因为职业的缘故三番五次地逼迫我对你的喉结负责,把它领到每一个曾经目睹它的胜利或者失败的地方。因此,我让这只老鼠在改锥的上方突突地跳动,让一群吃得饱饱的海鸥在马尔克头顶上空朝着东北方向疾飞,把时间安排在天朗气清的夏季,那艘沉船是当年的一艘“鸥”级扫雷艇,波罗的海的颜色如同厚厚的塞尔特斯矿泉水 ① 的玻璃瓶。鉴于故事发生的地点在但泽 ② 新航道导航浮标的东南方向,只要马尔克的身上还挂着一串串水珠,我便让他生出一片麦接儿大小的鸡皮疙瘩来——不是恐惧攫住了马尔克,而是游泳时间过久通常都会产生的颤栗使他的肌肤失去了表面的光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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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国陶努斯山区生产的一种矿泉水。
②但泽,现名格但斯克,波兰北部港口城市。
我们这些胳膊细长、瘦骨嶙峋的伙伴叉开双腿躺在扫雷艇露出水面的残破的舰桥上。没有任何人要求马尔克再次潜入沉船的前舱和毗邻的轮机舱,用他的改锥撬下诸如小螺丝、小齿轮或者别的什么新鲜的小玩艺儿:一个上面用波兰文和英文密密麻麻地写着机器操作规则的黄铜标牌。我们当时都四仰八叉地躺在露出水面的舰桥上。这艘“鸥”级波兰扫雷艇 ① 当年是在莫德林 ② 下水、在格丁根 ③ 组装完毕的。一年以前 ④ ,它在导航浮标的东南触礁,恰好是在主航道外侧,对航行并无妨碍。
战争爆发 ① 之后不久,约阿希姆·马尔克满十四岁。当时,他既不会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一点儿都不显得出众,后来招来猫的那个喉结也尚未出现。他体弱多病,并且有医生的书面证明,所以一直免上体操课和游泳课。马尔克学骑自行车的样子十分滑稽。他神情呆板,姿势僵硬,两只把风耳涨得通红,膝盖向两侧撇开,双腿不停地一上一下。在学会骑车之前的那个冬天,他在下施塔特区室内游泳池报名学习游泳。最初,他只被批准同八至十岁的年龄组一起在陆地上练习游泳动作。第二年夏天,起初他仍然未能下水。布勒森 ② 海滨浴场的管理员先让马尔克在沙滩上进行动作训练,然后才允许他使用水中游泳学习器。那个管理员有着一副典型的浴场工作人员的身材,肚子像浮标,两条腿又细又长,上面没有一根汗毛,看上去活像一个围着布料的航标。一连许多个下午,我们都撇下马尔克游走了。我们讲述的关于那艘触礁的扫雷艇的奇闻,给了他巨大鼓舞。两个星期之后,他终于获得成功,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了。
我们从防波堤游到沉船要用二十五分钟,从浴场游过去要用三十五分钟,回程则需要整整三刻钟。马尔克一定累得够呛,每次他总要比我们早一分钟爬上防波堤。他仍然保持着第一天的优势。每次我们游到沉船——我们都这样叫那艘扫雷艇——马尔克已经潜下去过一次了。我们刚用洗衣妇似的手够到锈迹斑斑、鸟粪点点的舰桥或露出水面的旋转机枪 ① ,他就赶紧一声不响地向我们展示诸如铰链等容易卸下来的小玩艺儿。马尔克冷得瑟瑟发抖,尽管他从第二次或第三次钻出水面后就往身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防冷霜——马尔克有的是零用钱。
……有一次,一艘运送伤兵的双烟囱轮船驶入了港湾。经过一番争论,我们认定这艘船是东普鲁士远洋公司的“国王”号客轮 ① 。约阿希姆·马尔克潜入沉船的前舱。他没有带改锥,钻进了沉船前部被撬开的舱口,深绿色的浑浊的海水刚好漫过了舱口。他用两个指头捏住鼻子,先把脑袋浸人水中——他的头发由于游泳和潜水的缘故从正中分开,平展地趴在头上——再跟上背部和臀部,然后他又从左边抬起头,换了一口气,接着两个脚掌蹬着舱口的边缘,向下斜着身体钻入了那座昏暗而凉爽的水族馆。光线从开着的舷窗射进舱里,这里有许多神经过敏的刺鱼,有一群静止不动的七鳃鳗,水手舱里的吊床用绳子系着,摇来晃去,四周爬满了乱蓬蓬的海草,鲱鱼在海草里面建立了它们的育儿室,偶然也会冒出一条离群的大西洋鳍鱼,关于鳗鱼的传闻纯属虚构,比目鱼从不光顾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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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国王”号在战争爆发后被征用为军医船,负责运送伤员。
我们抱紧微微发抖的双膝,用嘴将鸟粪嚼成粘液。大家带着几分好奇,既疲惫又紧张地数着正在编队行驶的海军单桅练习船。浓烟从军医船的两个烟囱喷吐出来,垂直升向天空。马尔克已在水下呆了很久。环顾四周,海鸥在盘旋,海浪拍击船首,摔碎在船头已拆除了火炮的支架上。舰桥的后面发出哗哗的水声,海水在通风管道之间形成倒流,反复冲刷那里的铆钉。我们的指甲缝里净是灰白色的鸟粪,皮肤干燥得发痒。水面波光闪闪。海风送来了马达的突突声。用力挤压几个部位。生殖器半挺了起来。在布勒森和格莱特考 ① 之间有十七棵白杨树。突然,马尔克从水下冒了上来。下巴四周呈青紫色,颧骨上方微微发黄,头发从正中间向两边分开。他从舱口钻出来,溅起了一片水花,然后蹚着没膝的海水,踉踉跄跄地穿过船头甲板。他伸手抓住露出水面的炮架,顺势跪了下来,两眼无神地望着我们。我们只好伸手将他拽上了舰桥。他不顾鼻孔和嘴角还淌着海水,迫不及待地向我们展示了战利品:一把不锈钢的改锥。这是英国造的,头儿和手柄由一整块钢材铸成,上面有冲压出来的“设菲尔德 ② 制造”的字样。这把改锥没有一点儿锈迹和疤痕,上面涂着一层润滑油,海水聚成小水珠,从改锥上滚落下来。
……有一次,我们来到沉船上。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或许是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暑假,即法国的动乱 ① 平息之后不久,或许是在翌年的夏天。那一天,气候炎热,天色阴沉,男女混合浴场熙攘杂乱,三角旗低垂,人们的皮肉被水泡涨了,冷饮店的销售额激增,滚烫的脚底板走在椰子纤维编织的狭长地毯上面,紧闭的浴场更衣室前哧哧的笑声不断,毫无约束的孩子有的在沙滩上打滚,有的缓慢而吃力地走着,有的划破了脚掌。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如今该已是二十三岁了——在关怀地弯下身子的成年人面前,笨拙而单调地敲着一只玩具铁皮鼓 ② ,将这个下午变成了一个地狱里的铁匠铺。我们离开沙滩,游向我们的沉船。站在沙滩上,用浴场管理员的双筒望远镜可以看见海面上有六个人头正在渐渐变小,其中一个遥遥领先,最先到达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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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从1940年5月10日德国发动进攻至1940年6月20日法国宣布投降。
②指但泽三部曲的第一部《铁皮鼓》中的主人公奥斯卡·马策拉特。
我们躺倒在风干的鸟粪和灼热的锈铁板上,几乎再也无力动弹。马尔克已经潜下去过两回,浮上来时左手里握着一样东西。在沉船的前舱和水手舱,在已经腐烂的、轻轻摇曳或仍被系得紧紧的吊床的床上床下,在一群群闪闪发亮的刺鱼中间,在茂密的海藻丛和受惊而逃的七鳃鳗之间,他到处寻找,用改锥东刮西撬。在一堆破烂杂物中间,即在水兵维托尔德·杜钦斯基或利钦斯基的航海行囊里,他找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奖章。奖章的一面铸有一只小巧的、略略隆起的波兰雄鹰,它的下面镌刻着奖章获得者的姓名和颁奖的日期;另一面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将军的浮雕。用沙子和鸟粪稍加擦拭,奖章的四周露出了一圈铭文,原来马尔克摸上来的是一枚铸有华苏斯基元帅 ① 肖像的奖章。
凸出的铭文表明,这原来竟是著名的琴斯托霍瓦的圣母 ① 。马尔克上了舰桥之后,意识到了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东西。我们递给他被风吹到沉船上来的沙子,好让他擦拭一下奖章,然而他却并没有用沙子擦,而是宁可让那些灰黑色的斑迹留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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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琴斯托霍瓦是波兰中南部城市,有珍贵的壁画和著名绘画《琴斯托霍瓦的圣母》。
我们吵吵嚷嚷,都想看看这枚银质奖章擦亮之后是何等模样。这当儿,他已经跪在罗经室的阴影里,把那件出水文物拿在肿胀的膝盖前面挪来挪去,直到他那一双低垂沉思的眼睛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为止。我们在一旁拿他取笑,只见他哆哆嗦嗦地用一尘不染的淡青色指尖敲击奖章,颤抖的嘴唇随着祈祷而翕动。从罗经室的后面传出了几句拉丁语:“贞女中最杰出的贞女啊,你不会再使我感到悲痛 ① ……”我至今仍然确信,这一定是他当时最喜欢的、通常只是在棕枝主日 ② 之前的星期五才唱的赞美诗里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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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赞美诗《母亲两眼噙泪》。
②棕枝主日,亦译为圣枝主日或主进圣城节,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举行。
我们学校的校长、高级参议教师克洛泽——他是党 ① 的官员,但却很少穿着纳粹党制服 ② 讲课——禁止马尔克在公共场合以及上课时将这枚波兰奖章挂在脖子上。因此,约阿希姆·马尔克后来只好满足于那枚大家早已熟悉的小护身符,以及那把戴在曾经让一只猫当成老鼠的喉结下面的不锈钢改锥。
简而言之,马尔克家的门牌号码是二十四号,倘若从狼街过来,是马路左侧的第四幢房子。东街和西街平行,它们的南口接着与狼街平行的熊街。若是从狼街方向沿着西街南行,越过左侧红瓦的房顶可以看见一座塔顶已经氧化的葱头形钟塔 ① 的正面和西面。若是从狼街方向沿着东街南行,越过右侧的房顶可以看见钟塔的正面和东面。这座基督教堂耸立在熊街的南侧,正好在东街和西街之间。绿色的葱头形塔顶下面有四面大时钟,它们向这一地区——从马克斯·哈尔伯广场到没有钟楼的天主教圣母院,从马格德堡大街到邻近舍尔米尔区的波萨多夫斯基路——报时,以便新教的和天主教的工人、职员、女售货员和中小学生能够准时赶到那些并非按照宗教礼仪安排作息时间的工作单位和学校。
我故意对雪枭标本、胶印的圣母油画和来自琴斯托霍瓦的银质奖章视而不见,因为对我来说,这间小屋的中心是马尔克费尽气力从沉船里拽上来的那架留声机。他在水下没有找到一张唱片,也许全部溶化在水里了。那个带有摇手柄和唱针臂的相当现代化的音匣子是在军官餐厅里找到的,那里曾经赐予过他银质奖章和其他几样东西。军官餐厅位于沉船中部,是我们——包括霍滕·索恩塔克在内——无法企及的。我们只能潜入前舱,绝不敢穿过漆黑的、连鱼儿也不敢贸然进犯的间壁 ① ,钻到轮机舱和与之毗连的船舱里去活动。
他不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读书不算十分卖力,允许别人抄自己的作业,从不打小报告,除了在体操课上,没有显露出过度的野心,而且公开鄙视和干预高年级学生常常搞的那种恶作剧。有一次,霍滕·索恩塔克在施特芬斯公园 ① 的长凳旁边拾到了一个避孕套。他用一根树枝挑着带进了教室,然后把它翻过来套在教室大门的把手上面。他想捉弄一下参议教师特劳伊格,这个近视厉害的教书匠本来早就应该退休了。有人在走廊里喊了一声:“他来了!”这时,马尔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用一张包黄油面包的纸把避孕套从门把手上取了下来。
喝彩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可以平缓他的喉结的跳动;喝彩又会使他难堪,给喉结的跳动以新的动力。他多半拒绝会给他带来新的喝彩的东西。他绝不是牛皮大王。你从来没说过:“你学学看。”或者:“今后一定会有人学我的样子做。”或者:“你们中间谁也不可能像我前天那样,接连潜下去四次,从沉船中部一直潜到厨房,弄上来一听食品罐头。那肯定是法国货,因为里面装的是烤蛙腿,味道有点像小牛肉。可你们竟然害怕,甚至在我吃了半听之后还是不愿尝一点儿。我接着弄上来第二听,还找到了一把开罐器,可借,这一听已经变质了:咸牛肉 ① 。”
在马尔克学会游泳的那年秋天,他被撵出“德意志少年团”,转入了“希特勒青年团” ① ,因为他多次拒绝参加礼拜天上午的值勤,拒不带领他的小队——他是小队长——去耶施肯塔森林 ② 举行队日活动。但他的这一举动至少在我们班里获得了大家的热烈赞扬。此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冷静地、近乎有些尴尬地参加我们的集会活动,同时——仅是作为“希特勒青年团”的普通团员——照旧礼拜天上午不去值勤。他的缺席在这个全是由十四岁以上的男生组成的团体里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希特勒青年团”要比“德意志少年团”松散得多,是一个适合于像马尔克这种滥竿充数、纪律涣散的人的组织。一般说来,他并不是那种不合群的人,除了礼拜天之外,他也经常参加晚上的活动和学习 ③ 。只要空罐头盒的叮当响声不影响他礼拜天上午去做晨祷,他还是乐于参加当时经常组织的那些特别行动的,如搜集废品旧货 ④ ,为“冬令赈济会” ⑤ 募集财物。在国家青年组织 ⑥ 里,马尔克这个团员始终默默无闻,也无任何特色,因为从少年团转入青年团并不是什么特别情况。然而,当沉船上的第一个夏天结束之后,他在我们学校里就已经获得了一个特别的、既不好也不坏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名声。
我们思来想去,无法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在学会游泳之前根本不值一提,只是偶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你的答案多半准确无误,你的名字叫做约阿希姆·马尔克。我记得,在中学一年级时,也许还要迟一些,反正在你初学游泳之前,我们俩曾在同一条长凳上坐过一段时间。或许你的坐位在我的后面,或许你和我坐在同一排,你在中间一行,而我则在靠窗户的那一行,紧挨着席林。据说,你升人中学二年级以后就不得不戴上了眼镜,但当初却压根儿就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另外,直到你能够自由自在地游泳,开始在脖子上套着一截鞋带时,我才发觉你一直就穿着一双高腰系带皮鞋。当时,一系列重大事件震撼了世界。马尔克的纪年标准是:游泳及格之前与游泳及格之后。战争在各地——并非一下子,而是渐渐地,首先在韦斯特普拉特岬角 ① ,继而在广播里,然后又在报纸上——爆发的时候,他这个既不会游泳又不会骑车的中学生并没感到有什么特别。那艘后来为他提供初次登台表演机会的“鸥”级扫雷艇,曾经在普齐格湾 ② 、在但泽湾和在赫拉渔港发挥了它的军事作用,尽管只有短短的几个星期 ③ 。
波兰海军舰艇的数据他随口即可报出:“闪电”号驱逐舰和“雷霆”号驱逐舰,载重两千吨,航速三十九节 ① ,战争爆发前两天驶往英国港口,此后被编入了英国海军。“闪电”号现仍保存完好,停泊在格丁尼亚港,作为一座浮动的海军博物馆供学生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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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航海术语,一节相当于每小时一海里。
载重一千五百吨、航速三十三节的“暴风雨”号驱逐舰沿着同一条航线逃到英国。在五艘波兰潜艇中,“狼”号和载重一千一百吨的“鹰”号——经过充满冒险的、没有海图和指挥官的航行之后——成功地驶入了英国港口,“猞猁”号、“野猫”号和“秃鹰”号在瑞典遭到羁押 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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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照国际法规定,交战国的舰船如果侵入中立国,将被羁押。瑞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直保持中立。
战争爆发时,在格丁根、普齐格、海斯特内斯特、赫拉等港口停泊着下列舰只:法国造的老式巡洋舰“波罗的海”号,它当时已成为教练船和生活船;“兀鹰”号布雷舰,载重二千二百吨,装备精良,由勒阿弗尔 ① 的诺尔芒造船厂制造,舰上通常可以携带三百枚水雷;“旋风”号驱逐舰;几艘前德国皇家海军留下来的鱼雷艇;六艘航速为十八节的“鸥”级扫雷艇,它们均装备了一门口径为七十五毫米的船头火炮和四挺旋转机枪,按照官方的说法,可以携带二十枚水雷,既可布雷亦可扫雷。
波兰的其余三艘“鸥”级扫雷艇受到轻微损伤,被德军俘获。“仙鹤”号和“鸥”号不久就被改名为“奥克斯特雷夫特”号和“韦斯特普拉特”号继续服役。第三艘扫雷艇——“云雀”号则在从赫拉拖入但泽新航道的过程中触礁沉没,在那里等待着约阿希姆·马尔克的到来,因为正是他在第二年的夏天摸到了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镌刻着“云雀”几个字。后来听人说,当时一名波兰海军军官和一名海军军士被迫在德军的监视下驾驶这艘扫雷艇,他们按照众所周知的“斯卡帕湾模式” ① 使该舰灌满了海水。
由于各种原因,它沉在主航道和新航道导航浮标的外侧,正好在有利于打捞的一片沙洲上面,然而它却一直没有被打捞上来。在以后战火纷飞的几年里,它的舰桥上部、部分舷栏杆、弯曲的通风管道以及被拆卸了大炮的支架始终矗立在海面上。人们起初感到陌生,慢慢也就习惯了。它为你——约阿希姆·马尔克提供了一个目标,就像一九四五年二月在格丁尼亚港入口处被炸沉的那艘“格奈森瑙”号 ① 战列舰成了波兰学生的目标一样。不过,在那些潜到水下、掏出“格奈森瑙”号内脏的波兰男孩们中间,是不是也有人像马尔克那样对潜水迷恋到如此地步,这将永远不为人们所知。
他平素与姑娘们没有什么交情。他有过一个姐妹吗?我的表妹们帮不了他的忙。他和图拉·波克里弗克 ① 的关系当然不能算数,但也有其独特之处,作为一个杂技节目——他的确想当一名小丑演员——倒也是挺不错的。图拉身材苗条,两腿细长,她本来完全可以当个男孩。第二年夏天,当我们在沉船上解小便,或者为了爱惜游泳裤,光溜溜地、无所事事地躺在锈迹斑驳的甲板上时,这个由着性子跟我们一块儿游泳的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在我们面前一点儿也不感到害羞。
马尔克从阴影里探出半截身子,先用手心,又用手背,从左右两边摸了摸图拉那张五官紧凑的小脸。他脖子上的那个东西在无拘无束地跳动。那把改锥像是发了疯。图拉当然不会用眼泪去感化他。她抿着嘴,扑哧一笑,在他面前打了个滚,舒展柔软的四肢,毫不费力地做了一个桥式动作 ① ,然后从自己的两条细腿之间望着马尔克,直到他——这时又已缩回到阴影里——说:“那好吧!为了让你闭上嘴巴。”这时,那艘拖轮改变了航向,转向西北。
席林住在杜伊斯堡。因为他妻子不满意未经事先预约的拜访,我们只好在火车站前的小吃店里碰头。他使我想起曾经在我们班里引起了一场历时数日争吵的那幅漫画。大概是在一九四一年,我们班里来了一个高个子的家伙,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却能言善辩。他们全家是从波罗的海东岸三国 ① 迁来的。他出身高贵,父亲是个男爵。他衣着时髦,会讲希腊语,闲谈起来滔滔不绝,冬天总戴着毛皮帽子。他姓什么来着?反正名字是叫卡莱尔。他擅长绘画,动作快极了,而且照着图样或者不照着图样都行。被狼群围在中间的马拉雪橇;喝醉酒的哥萨克骑兵;像是出自《前锋》杂志 ② 的犹太人;骑在狮子背上的裸体女郎,大腿又细又长,像瓷器一样光滑,画得并不下流;用牙齿撕碎小孩儿的布尔什维克分子;穿着查理大帝 ③ 的服装的希特勒;方向盘前坐着女士的赛车,长长的披巾随风飘舞。他能够迅速而熟练地画出老师和同学的漫画像,或用画笔、钢笔和红铅笔画在任何一张纸片上,或用粉笔画到黑板上。马尔克的像他肯定不是用红铅笔画在纸上的,而是用写起来嘎吱作响的教学粉笔画到了教室里的黑板上。
说句既是玩笑又非玩笑的话:你也许没有当成小丑演员,反倒成了一个类似时装设计师的人物。因为在第二个沉船之夏过后的那个冬天 ① ,正是马尔克将所谓的流苏带入了这个世界。一根编织的毛线系住两个或单色或杂色、约莫乒乓球大小的羊毛小球,像一条领带似的垂在衬衫领口的下方,前面系上一个结,以便两个小球能像蝴蝶结似的横在两边。我经过证实得知,从战争爆发后的第三个冬天起,几乎在整个德国,特别是北部和东部,人们开始戴上了这种小球或者流苏——这是我们的叫法,在完全中学的学生中间尤为流行。在我们那里,马尔克是最先戴的,其实,他自己完全能够发明出来。也许他真的就是发明者。据他声称,他让他的苏茜姨妈用碎羊毛、粗细不均的旧毛线和他去世的父亲留下的补了又补的羊毛袜,做了好几对流苏。于是,他把它们套在脖子上,堂而皇之地带进了学校。
我们后来又戴了很长时间流苏,而这完全是出于抗议。我们学校的校长、高级参议教师克洛泽认为,戴这种流苏太女人气,配不上一个德意志的年轻人,因此他禁止在教学大楼和校园里戴流苏。然而,许多人只是在上克洛泽的课时才遵守这项作为通报在每个班级都宣读过的规定。说起流苏,我倒想起了“布鲁尼斯老爹”。这个退休的参议教师在战争期间被重新招到讲台前面。他倒是觉得这种花花绿绿的玩艺儿挺有趣儿,在马尔克不戴以后,他还有过那么一次或两次,把流苏系在浆过的衣领前面,吟起艾兴多尔夫的诗句:“阴暗的山墙,高大的窗户 ① ……”他也吟诵其他诗句,但无论如何也是艾兴多尔夫的,这是他最喜欢的诗人。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爱吃零食,尤以甜的东西为最。后来,他在教学大楼里被人抓走了,据说是因为他私吞了应该发给学生的维生素糖衣片,或许还有政治方面的原因——布鲁尼斯是共济会 ② 成员。不少学生受到传讯。但愿我当时没有说他的坏话。他那个长得像洋娃娃似的养女正在学习芭蕾舞,她穿着黑色的丧服走过大街小巷。他们将他送到了施图特霍夫 ③ ——他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这是一个神秘而复杂的故事,与马尔克毫无关系,把它留给别人在其他地方去诉诸笔墨吧 ④ 。
现在还是回到流苏的话题。马尔克发明这种东西,当然是想为他的喉结带来一些好处。有一段时间,它们的确可以让那种难以抑制的跳跃平静下来。但是,当流苏到处流行起来,甚至成为整个年级的时尚之后,它在它的发明者的脖子上就再也不那么引人注目了。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二年冬天对于他来说一定糟糕透了,既不能潜水,流苏也失灵了。我经常看见约阿希姆·马尔克孤零零地走在东街上。他穿过熊街,朝着圣母院方向走去,那双黑色的高腰系带皮鞋把煤灰路面上的积雪踩得嘎嘎直响。他没有戴帽子。两只红通通的招风耳光滑透亮。抹了糖水、已经冻硬了的头发自头上的旋儿开始,从正中向两边分开。眉尖紧锁,面露愁容,一双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淡而无光。外套的领子翻了起来,这件外套也是他父亲的遗物。紧挨着尖尖的、甚至有些干瘪的下巴额儿围着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上面别着一枚很大的、老远就看得见的别针,以防它滑落下来。每走二十步,他总要从外套口袋里伸出右手,检查一下脖子前面的围巾乱了没有。我曾经见过一些丑角演员戴着这么大的别针表演,如喜剧小丑格洛克 ① 、电影里的卓别林。马尔克也在练习。男人,女人,休假的军人,孩子,零星地或成群地从雪地里朝他走来。所有的人,包括马尔克,都从嘴里呼出白色的雾气。雾气又顺着肩膀飘到身后。所有迎面而来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枚滑稽的、非常滑稽的、非常非常滑稽的别针——马尔克心里大概会这么想。
他始终拥有观众。哪怕是单独一人在冰封的沉船上开凿那道圆形的冰缝,圣母玛利亚也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身前身后。她注视着他的斧子,为他感到欢欣鼓舞。我现在这么说,教会怕是不会赞同我的意见的。然而,即使教会没有权力将圣母玛利亚视为马尔克表演节目时的坚定不移的见证人,那么,她自己毕竟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我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当过弥撒助手,先是在圣心教堂,辅助维恩克司铎,然后又在圣母院辅助古塞夫斯基司铎。当我多半由于年龄增长而对圣坛的魔力失去信念之后,我也仍然去帮忙。这件事为我带来了乐趣。我总是尽心尽力,不像平时做事那样拖泥带水。我当初不清楚,至今仍然不清楚,在仪式前后或者在存放圣饼的神龛里是否真有什么……不管怎样,当我作为两个辅弥撒助手中的一个站在古塞夫斯基司铎旁边时,他总是很高兴的。因为,我从来不在祭献和变体 ① 之间交换香烟广告图片——这在其他弥撒助手中间十分流行——从来不耽误摇铃 ② ,从来不拿弥撒仪式上的葡萄酒去做生意。其他那些辅弥撒助手是些极其恶劣的家伙,他们不仅在圣坛的台阶上传看一些男孩子爱玩的东西,用硬币或损坏的滚珠轴承打赌,而且还在神市做弥撒前的祈祷时相互考问一些有关已经沉没或尚未沉没的军舰的技术细节。他们要么根本就不朗诵祈祷文,要么就在两句拉丁文之间进行一次问答。“我进到上帝的祭坛前……‘埃里特雷阿’号巡洋舰是哪一年下水的?……一九三六年。它有什么特点?……到了欢悦我的青春的上帝前……它是意大利派往东非的唯一的巡洋舰。排水量?……上帝是我的勇力。两千一百七十吨。航速?……我进到上帝的祭坛前……不知道。武器装备?……有如当初那样……六门一百五十毫米火炮,四门七十六毫米火炮……不对!……现在和将来……完全正确。德国的两艘炮兵训练舰叫什么?……直至永远,阿门……‘布鲁梅尔’号和‘布莱姆塞’号 ③ 。”
一天,我们学校的一个毕业生第一次从前线回到母校。他在途中拜谒了“元首大本营” ① ;于是脖子上挂了那枚令人梦寐以求的“糖块” ② 。当时,我们正在上课,一阵不寻常的铃声把我们唤进札堂。礼堂的主席台上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没有站在讲台的后面,而是站在它的旁边,脖子上挂着那枚“糖块”,身后是三扇高大的窗户和几盆大叶子的绿色植物。学校的全体教师在他的后面围成一个半圆形。那张淡红色的小嘴冲着我们脑袋的上方一个劲儿地说着。他还不时地做出一些解释性的动作。约阿希姆·马尔克坐在我和席林的前面一排。我看见,他的耳朵先是变得苍白,继而又变得通红,腰板儿直直地靠着椅背,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摸了摸脖子,又掐掐咽喉,最后将一样东西扔到了长椅下面。我想,那准是流苏——红绿相间的羊毛小球。起初,这位当上了空军少尉的年轻人说话声音很低,而且有些结结巴巴,口舌笨拙得可爱,有好几次还羞得面红耳赤。他的讲话没能立刻产生鼓动人心的效果:“……你们别以为这和打兔子是一码事。你往往上天兜一圈,结果什么也没发现,甚至连续几周全无战事。可是我们来到海峡 ③ 之滨——我想,倘若这儿再无战事,别的地方就更谈不上了——终于如愿以偿。第一次行动我们就遇上一支战斗机编队。我先来了一个‘旋转木马’,就是一会儿钻到云层上面,一会儿钻到云层下面,我的曲线飞行简直无可挑剔。我把飞机拉了起来,因为三架喷火式飞机 ④ 在我的下方盘旋,互相掩护。我想,假如干不掉它们,岂不让人耻笑。我从上面垂直俯冲下去,瞄准一架敌机,即刻,它的尾部拖起了浓烟。随后,我及时调整左侧机翼使座机保持平衡,同时用瞄准器套住迎面飞来的第二架喷火式飞机,对准它的螺旋桨轮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们瞧,还是它一头栽进了大海。我心想,既然已经干掉了两架,那么只要有足够的油,就应该再去试试第三架、第四架。这时,七架被打散的敌机从我的下方飞过。可爱的太阳始终在我的背后。我揪住其中一架,让它受到了应得的祝福,我又故伎重演,也获得了成功,这第三架敌机几乎撞上我的炮口,我赶紧把飞机拉起来,一直将操纵杆拉到了挡板。敌机从我的下面呼啸而过,我一定得把它干掉。我本能地在它的后面穷追不舍。我被它甩了,便钻入云层,又追了上去,用力踩住机关炮按钮:它终于打着转栽进了大海,我也差一点儿下海洗澡。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把飞机拉起来的。当我颤颤悠悠地飞回基地时,起落架却怎么也放不下来,我被困在空中了。你们肯定也知道,或许还在《每周新闻》 ⑤ 里见过,如果飞机上掉了什么东西,机翼就会摇摇晃晃。因此,我当时不得不头一次尝试机腹着陆。后来,在军官食堂我才得知,我无可争辩地击落了六架敌机——交战的时候因为过于激动自然顾不上一一细数。这时候我当然十分高兴。约莫四点,我们又一次起飞。总而言之,一切就跟我们从前在这里玩手球差不多。当时学校还没有运动场,我们只能课间休息时在校园里玩。马伦勃兰特老师恐怕还记得,我要么不进球,要么就连进九个。那天也是如此,除了上午击落的六架以外,下午又添了三架,这是我击落的第九架至第十七架敌机。半年以后,我积满了四十架,受到了上级的表彰 ⑥ 。在去“元首大本营”的时候,我的机翼上已经标上了第四十四个记号。在英吉利海峡,我们这些飞行员几乎整天不出飞机,就连地勤人员检查飞机时我们也呆在驾驶舱里。并非每个人都能挺得下来。为了调剂一下,我们也想法自寻其乐。每个军用机场都有一只牧羊狗。有一天,天气非常好,我们将那只叫做‘阿莱克斯’的牧羊狗……”
校长的讲话很长。无聊从繁茂的盆栽植物一直延伸到礼堂后墙上面的那幅油画,这是学校的创办人封·康拉迪男爵 ① 的画像。少尉夹在参议教师布鲁尼斯和马伦勃兰特之间,老是埋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克洛泽在上数学课时总是呼出一股清凉的薄荷味,它甚至大大冲淡了学术气氛,然而,在偌大的礼堂里那种气味却难成气候。他的讲话充其量只能从主席台传到礼堂的中央:“凡是上我们这儿来的人……在这一时刻……漫游者,你到……然而故乡此次将……我们绝不愿意……灵活、柔韧、坚硬 ② ……整洁……再说一遍……整洁……谁要是不这样……在这一时刻……保持整洁……用席勒的话作为结束……不拿你们的生命作代价,你们的生命将一文不值 ③ ……现在全体回去上课!”
少尉的话大概对你并不合适,否则你怎么会去选择那种廉价的代用品?当时,在纸张商店和纺织品商店的橱窗里摆着许多圆形的、椭圆形的、上面带孔的荧光徽章和荧光纽扣 ① ,有一些造型酷似小鱼或飞翔的海鸥,在黑暗中闪烁着绿中透白的荧光。戴这种徽章的绝大多数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和体弱多病的妇女,他们担心在黑黝黝的大街上与人相撞,便将徽章别在外套的翻领上。当时还有一种涂着荧光条纹的散步手杖。
然而,当有草莓和特别新闻 ① 的夏天到来时,尽管气候适宜游泳,马尔克却又不想游了。六月中旬,我们第一次游向沉船。大伙儿兴致不高。低年级的学生真让人感到厌烦。他们在我们前面或和我们一道游到沉船,成群结队地麇集在舰桥上,潜到水下摸上来最后一只可以旋下来的铰链。曾经哀求“让我一起游吧,我现在会游了”的马尔克,现在却受到席林、温特尔和我的纠缠:“一块儿去吧。你要是不去就没劲儿了。咱们可以在沉船上晒太阳,或许你还能在水下再找到什么宝贝。”
他用几条旧羊毛毯包了一些书籍——我现在已想不起来那是些什么书了,好像其中有描写某一次海战的长篇小说《对马岛》 ① 和德温格尔 ② 的两卷集文选,另外还有一些宗教方面的书籍——羊毛毯的外面又裹上一层防水布,用沥青或焦油或错把缝隙涂抹起来,然后装上一只轻便木筏。他在水里把木筏推到沉船跟前,我们也帮他推了一会儿。据说,他成功地将书籍和羊毛毯弄进了报务舱,几乎没沾一滴水。他运送的第二批东西有蜡烛、酒精炉、燃料、铝锅、茶叶、麦片以及晒干的蔬菜。他经常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个多钟头。当我们用力敲甲板把他叫上来之后,他从不回答任何问题。我们当然是很佩服他的,但是马尔克对此几乎毫不在意。他的话越来越少,后来也不让别人帮他运东西了。他当着我们的面把那张我在东街他的房间里见过的西斯廷圣母彩色胶印画卷了起来,塞进一根挂窗帘用的铜管,然后用胶泥将两头堵死。他先把装在铜管里的圣母像带上沉船,然后又弄进报务舱。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他如此卖力地把报务舱布置得舒舒服服究竟是为了谁。
但是,我们钦佩的恰恰是这次历时数日的迁居游戏的毫无意义和故意破坏。约阿希姆·马尔克把他在前两个夏天辛辛苦苦从波兰扫雷艇上播下来的零件,一样一样重新送了回去,将精美的老华苏斯基勋章和那些介绍操作规程的小牌子转移到水下。他的努力使我们在这条沉船上——当初为了它,战争仅仅持续了四个星期 ① ——又度过了一个有趣而紧张的夏天,尽管那些低年级的男生傻里傻气,实在令人厌烦。
席林和库普卡高喊来点儿爵士乐,可是马尔克并没有这类唱片。当下面放起查拉 ① 的唱片时,她给我们留下了极为难忘的印象。查拉的歌声从水下传来,我们平躺在铁锈和拱起的海鸥粪上面。我已经记不清她当时都唱了些什么,一切都涂上了同一种润滑油。她唱的是一出歌剧里的唱段,我们听出这是影片《故乡》 ② 的插曲:“啊,我失去了她!”她又唱道:“风儿为我唱一支歌 ③ 。”她预言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出现奇迹 ④ 。”她擅长弹风琴,能用歌声呼风唤雨。她让我们度过了一段心旷神怡的时光:温特尔咽着口水,张大嘴巴号叫;其他的人则不由自主地眨巴着眼睛。
马尔克多次为我们举办这种音乐会,那些唱片直到磨损得差不多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才被从留声机上取下来。迄今为止,任何音乐都不曾使我获得更大的享受,尽管我几乎从不错过一场在罗伯特·舒曼音乐厅 ① 举行的音乐会。每次只要手头宽裕一些,我总要去买上几张慢转密纹唱片,从蒙特威尔地 ② 一直到巴尔托克 ③ 。我们安安静静、永不知足地蹲在留声机的上方专心倾听,我们把它称作“腹语表演家” ④ 。我们谁也想不出新的恭维话,尽管大家都很钦佩马尔克。在呼啸的海风中,我们的钦佩却发生了突变:我们觉得他令人反感,纷纷调转了目光。后来,当一艘吃水很深的货轮驶入港口时,我们才多多少少对他抱以同情。我们也害怕马尔克,因为他牢牢地控制着我们,在大街上让人看见和马尔克在一起,我会感到羞愧。然而,假如霍滕·索恩塔克的妹妹或者图拉在文艺演出之前或者在军队牧场大街遇到我和你在一起,我则感到非常自豪。你是我们的主要话题。我们曾经打过赌:“他这会儿在干什么?我敢说,他肯定又犯了喉咙痛!我敢同任何人打赌:他将来要么上吊,要么非常出名,要么就发明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海军上尉大概是一九三四年毕业于我校的。人们在背地里说,他在自愿报名当海军之前曾经在大学读过一点儿神学和日耳曼语言文学。我现在没有回避的可能,必须说,他的目光闪烁着热情。拳曲的头发又密又硬,像古罗马人那样一律梳向一边。没有潜艇水兵通常留的那种胡须,眉毛像屋脊似的向前突出。前额介于哲学家的前额与冥想家的前额之间,因此没有抬头纹,从耳根向上有两道垂直的印痕,像是要去寻找上帝。这是日光作用在这张线条分明的圆脸最外侧的结果。鼻子小巧,轮廓清晰。冲着我们张开的嘴巴略微凸起,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礼堂座无虚席,上午的阳光斜射进来。我们蹲在窗龛里面。不知根据谁的请求,古德伦中学两个最高的班级也应邀来听由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作的报告。姑娘们坐在最前面的几排长凳上。她们本该戴上乳罩,但却没有任何人戴。学校公务员通知我们去听报告,马尔克先是不愿参加。我凭借自己的有利地位,终于把他拉去了。在海军上尉张开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之前,马尔克紧靠着我,蹲在窗龛里浑身直打哆嗦。在我们和窗玻璃后面就是校园,那几棵栗子树纹丝不动。马尔克把双手夹在腘窝里,身体仍在瑟瑟发抖。我校的全体教师,包括古德伦中学的两名女参议教师,坐在橡木椅子上围成一个半圆形,那些高背皮垫靠背椅是学校公务员事先摆好的。默勒老师拍了拍巴掌,招呼大家安静下来,好让克洛泽校长讲话。三年级男生摆弄着小折刀,坐在古德伦中学高年级女生的后面。女生们梳着辫子——双辫或莫扎特式辫 ① ,许多人将双辫摆在胸前,而莫扎特式辫只好听任三年级男生随意摆布。克洛泽先讲了一段开场白。他谈到所有在外面打仗的校友,包括陆、海、空三军;他夸耀了一番自己和朗格马克 ② 的大学生。瓦尔特·弗莱克斯 ③ 在奥塞尔岛上阵亡,他的名言“成熟起来,永葆纯洁 ④ !”体现了男子汉的美德。他又引用了费希特 ⑤ 或者阿恩特 ⑥ 的一句话:“仅仅取决于你和你的行动 ⑦ !”他回忆了海军上尉在七年级时写的一篇关于阿恩特或费希特的优秀作文:“在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他产生于我们学校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要……”
当克洛泽讲话时,我们蹲在窗龛里正和古德伦中学高年级的女生频繁地传递纸条,现在说出此事还有必要吗?三年级男生当然也不甘寂寞,用他们的小折刀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我在一张纸条上不知写了点什么,然后传递给薇拉·普吕茨或希尔德欣·马图尔,但是没有收到任何一张回条。马尔克的双手仍然夹在胭窝里,颤抖已经停止。海军上尉坐在主席台上,显得有些拘谨,他的两边是我们的拉丁文教师施塔赫尼茨博士和上了岁数的参议教师布鲁尼斯——他仍像平时那样毫无拘束地含着糖块。开场白接近尾声,我们的纸条传来传去,三年级男生摆弄着小折刀,元首的目光与封·康拉迪男爵的目光相交,上午的阳光慢慢滑出礼堂,海军上尉不时地舔湿那张略微凸起的、能说会道的嘴巴,神情阴郁地冲着听众,竭力不去注意那些古德伦中学的女生。他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并拢的双膝上面,手套压在帽子底下。他身穿礼服,挂在脖子上的那玩艺儿在洁白的衬衫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突然,他把头转向礼堂侧面的窗户——勋章也驯服地跟过去一半——马尔克抽搐了一下,大概以为被人认了出来,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潜艇艇长的目光越过我们蹲着的窗龛,盯着那几棵蒙上灰尘的、一动不动的栗子树。我当时和现在都在想:他可能在想什么呢?马尔克可能在想什么呢?正在讲话的克洛泽可能在想什么呢?正在吃糖的布鲁尼斯老师可能在想什么呢?读着你的纸条的薇拉·普吕茨可能在想什么呢?希尔德欣·马图尔可能在想什么呢?他,他,他——马尔克或者长着能说会道的嘴巴的他——可能在想什么呢?了解一名潜艇艇长在必须倾听别人讲话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是颇有启发性的。他在看不到十字线 ① 和起伏不平的地平线的情况下移动视线,直至使得中学生马尔克大为震惊。他的目光越过中学生们的脑袋,穿透双层窗玻璃,紧紧地盯着校园里那几棵干巴巴的栗子树,树上的绿叶显得无精打采。他再次用淡红色的舌头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上舔了一圈。克洛泽试图让他的最后一句话连同那股薄荷味传过礼堂的中央:“现在,我们要在家乡好好听听你们这些从前线回来的人民子弟兵是怎样报告前线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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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潜望镜上用于瞄准的十字线。
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使我们大为失望。海军上尉首先相当平淡地像每一份《海军年鉴》那样介绍了大概情况和潜艇的任务: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德国潜艇,韦迪根 ① ,“U-9”号潜艇,潜艇决定了达达尼尔战役 ② ,共计一千三百万总注册吨位;我们的第一批二百五十吨级潜艇,在水下由电动机驱动,在水上由柴油机驱动;普里思这个姓氏,普里恩与“U-47”号潜艇,普里恩艇长击沉了“皇家方舟”号 ③ ——这些我们早已知道,而且一清二楚——还有“雷普尔泽”号,舒哈尔特击沉了“勇敢”号 ④ 等等。他讲的净是老一套:“……全艇官兵是一个有着共同信念的集体,因为大家远离故乡,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你们可以想像一下,我们的潜艇奉命呆在大西洋或北冰洋的下面,就像一个沙丁鱼罐头,又挤,又潮,又热。船员只能睡在鱼雷上面,一连数日见不到任何船只。地平线一片空白。后来,终于出现了一支船队,护航的兵力很强,指挥必须万无一失,不得有一句废话。我们发射了两枚鱼雷,击中了‘阿恩达勒’号。这是我们击中的第一艘油轮,一万七千二百吨,一九三七年刚刚下水。亲爱的施塔赫尼茨老师,不管您信不信,我当时想到的是您。我没有关掉通话器,就大声做起拉丁文拼读练习来:qui quae quod,cuius cuius cuius……直到艇上的导航员通过通话器大声喊道:‘读得非常好,艇长先生,您今天没有课!’但是,深入敌境的航行也不仅仅是进攻,一号发射管,二号发射管,预备……放!连续数日都是风平浪静的大海,潜艇的颠簸和轰鸣,头顶天空,你们知道吗,这是一片使人头晕的天空,日复一日的日落……”
海军上尉善于冷静地强调技术性的措辞以及使用童话里常常出现的词语。他大概更多是冲着“布鲁尼斯老爹”的耳朵作报告,而不是朝着我们,这个艾兴多尔夫的崇拜者曾经是他的德文老师。他的那些措辞强劲的课堂作文克洛泽已多次提到。我们听见他低声说出“舱底水泵”、“舵手”、“总罗经”、“子罗经”等,他大概以为我们对此准会感到新奇。实际上,我们在几年前就已经熟悉了这些海军术语。他又变成了讲童话故事的阿姨,一会儿讲到“狗哨 ① ”和“球形间壁”,一会儿又说起通俗易懂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像好心的老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神秘地低声谈论“ASDIC脉冲 ② ”。
他用脖子上的那个硬玩艺儿发出管风琴弹奏的嗡嗡和沙沙的声音。天空从海蓝色转为涂上一层冷光的柠檬黄,再变成栗紫色,空中出现了罂粟,其间薄云浮动,先是泛着银光,继而又改变了颜色。“让鸟儿和天使流尽它们的血吧!”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他突然停下对自然景色的大胆描述,让一架森德兰式水上飞机 ① 钻出充满牧歌情调的云层,隆隆响着冲向潜艇。在水上飞机失去目标之后,他又用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开始了报告的第二部分。他没有再打比方,而是简洁扼要地叙述了一些枯燥乏味且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坐在潜望镜观察座上指挥进攻。大概击中了一艘冷藏运输船,其尾部首先沉入大海。潜艇下潜一百一十米,在方位一百七十度发现了一艘驱逐舰,左舷十度,航向一百二十度。航向始终保持一百二十度。螺旋推进器转动的噪声渐渐远去,继而重又靠近,航向保持在一百八十度,施放深水炸弹,六枚、七枚、八枚、十一枚。潜艇上的灯光全部熄灭,赶紧接上备用照明,各个炮位先后报告情况。驱逐舰突然停了下来。方位一百六十度,左舷十度,新的航向是四十五度……”
我不记得,当时是由克洛泽校长用我们熟悉的那句话“现在全体回去上课!”结束了这次报告,还是大家一起高唱了《我们热爱风暴》 ① 。我一直记得那低沉但却充满敬意的掌声以及从梳辫子的姑娘们最先开始的、毫无规律的起立。当我转身看马尔克时,他已经走开了。我只看见他的中分头在右侧出口处冒了几次。我当时没法立刻就从窗龛跳到打过蜡的地板上,因为我的一条腿在听报告时蹲得麻木了。
他身材矮小、粗壮,头发又黑又长。他从马伦勃兰特老师那里借来了一套学校传统的体操服:红色体操裤,白色体操衣,胸前印着红色条纹,中间嵌了一个黑色的大写字母C ① 。他换衣服时,身边围了一群人,向他提了许多问题:“……我可以凑近一点儿看看吗?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现在想要……我哥哥有一位朋友在快艇上服役,他说……”他耐心地回答提问,有时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并且传染了大家,更衣室里笑声不断。这时,马尔克之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因为他没有和大家一块儿笑,而是在专心致志地把他脱下来的衣服叠好挂上。
我们的新哥特式健身房显得与新苏格兰区的圣母院一样庄严肃穆。那座圣母院保持了从前那个设计新颖的健身房明显具有的学校特点,尽管古塞夫斯基司铎将那些描金绘彩的石膏像和人们捐赠的教堂摆设集中放在从宽大的正面窗户射人的光线之中。如果说那儿是光明主宰着所有隐秘的话,那么,我们则是在神秘莫测的朦胧光线之中练习体操。我们的健身房有许多尖拱窗,砖嵌的图案将蔷薇形和鱼鳔形的玻璃窗划分成许多小块。在圣母院里,献祭、变体和圣餐被照得通亮,这些仪式始终显得毫无魅力、烦琐冗长——门上的金属饰片、从前的工具、体操器械、棒球球棒和接力棒被当做圣饼分发也未尝不可——在我们这座健身房神秘的光线中,两支篮球队之间的跳球显得隆重、感人,近似于神甫授职仪式或坚信礼。没有争到球的一方像做圣事似的谦卑而迅速地退回灯光微弱的后场,富有生气的十分钟比赛结束了这节体操课。每当户外阳光普照,便有几束朝晖穿过校园里那几棵栗子树的叶子和尖拱窗照射进来。只要吊环和高秋千上有人锻炼,斜射进来的侧光就会产生气氛和谐的效果。我现在只要努力回想一下,眼前还会出现那个矮小粗壮的海军上尉,他穿着我们学校的红色体操裤轻盈悠然地荡着高秋千。我看见他的双脚——他做体操时是赤着脚的——完美无瑕、舒展自如地沐浴在一道斜射进来的金灿灿的阳光里;我看见他的双手——他突然在高秋千上做了一个挂膝悬垂的动作——伸向一道弥漫着金色尘土的光束。我们的健身房古朴而悦目,更衣室的采光也是通过尖拱窗,因此,我们把更衣室叫做法衣室 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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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教堂用于放置圣器和法衣以及供教士更衣的房间。
马伦勃兰特吹响了哨子。八年级学生和六年级学生在篮球比赛之后列队集合,为海军上尉唱起《我们踏着晨露爬山去》 ① ,然后解散去更衣室。大家很快又围上了海军上尉,不过八年级学生并不一味纠缠。海军上尉在唯一的洗手盆里——我们没有淋浴间——仔细洗了洗双手和腋窝,然后动作迅速地脱掉借来的体操服,换上自己的内衣内裤,我们什么也没能看见。他又开始回答学生们的提问,脸上堆满笑容,情绪很高,口吻有些傲慢。利用两次提问之间的沉默,他用两只手不安地摸索着,先是隐蔽继而又完全公开地寻找起来,甚至包括凳子下面。“请等一下,小伙子们,我马上就回来。”海军上尉穿着海军蓝的裤子和白衬衫,没顾上穿鞋,只穿着袜子就从学生和凳子中间挤了出去。这里臭气熏天,就像动物园里的小型猛兽馆。他的衣领敞着,翻了起来,等待着系上领带和串上那枚我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勋章的绶带。在马伦勃兰特老师的办公室门上挂着每周使用健身房的课时表。他一边敲门,一边闯了进去。
顺便说一句,马伦勃兰特没有能够让布施曼改掉冷笑的毛病。我不清楚布施曼今天是否还活着。但是,假如现在有一位布施曼牙医、布施曼兽医或布施曼助理医生——海尼·布施曼当时想进大学攻读医学——那么,他将是一位冷笑的布施曼大夫。因为,这种冷笑经久不变,不至于这么快就消失殆尽,它在无数次战斗和币制改革 ① 中幸免于难,甚至当领口空空荡荡的海军上尉期待着审问成功时,这种冷笑就已经战胜了马伦勃兰特老师的耳光。
到了售票处,我们才甩开图拉。她朝女子浴场走去,两边肩胛骨把上衣绷得紧紧的。从男子浴场前面的阳台式建筑向远处眺望,可以看见一片在朵朵白云遮蔽下的、波光粼粼的大海。水温:十九度。我们无需寻觅,三个人就都看见,在第二片沙洲后面有一个人正奋力朝着扫雷艇方向游去。他游着仰泳,掀起了一片浪花。大家一致认为:只能派一个人去跟踪他。席林和我建议霍滕·索恩塔克去,可他却更愿意和图拉·波克里弗克一块儿到男女混合浴场的遮阳板后面躺一躺,用沙子埋住她那一双长腿。席林则推托说早餐吃得太多:“肚子里净是鸡蛋之类的东西。我奶奶住在克拉姆皮茨村 ① ,她养了一群鸡,有时来城里过礼拜天,总要带上十五六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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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但泽东南的一个村子。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做弥撒之前,我已经吃过早餐。我很少遵守圣餐前斋戒的教规 ① 。“伟大的马尔克”既不是席林也不是霍滕·索恩塔克的发明,而是我的首创,因此我只好跟着他游,但是我并不怎么卖力。
在两次划水之间——水有足够的浮力——我回想着:事情发生在放暑假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呢?隆美尔在北非东山再起;克里米亚半岛终被攻克 ① 。复活节之后,我们升人六年级。埃施和霍滕·索恩塔克自愿报名参军,两人报的都是空军,但是,就像我似的,犹豫来犹豫去,一会儿想报海军,一会儿又不想报海军,结果,他们俩都进了装甲特种兵部队,那是一个比较优越的步兵兵种。马尔克没有报名。他不仅再一次破了例,而且还说:“你们大概头脑发胀了!”实际上,年长一岁的马尔克最有条件在我们前面出出风头。但是,现在写下这些的人绝不应该抢头功。
最后两百米我游得更慢了。为了便于换气,我没有改变姿势,仍然游蛙泳。伟大的马尔克仍像往常那样坐在罗经室后面的阴影里,只有膝盖暴露在阳光下。他肯定已经潜下去过一次。一首序曲时断时续的余音回荡在飘忽不定的海风中,传到我耳朵里时只剩下一些细碎的声波。这是马尔克玩的把戏:他钻进小舱房,摇足旧留声机的发条,摆好唱片,随后披散着湿漉漉的中间分道的头发爬上舰桥,蹲在阴影里静静地聆听自己放的曲子。海鸥盘旋在沉船的上空,用嗷嗷的鸣叫赞颂灵魂转世的信念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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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西方传说,海鸥的生命可以无限轮日。
不,趁着天色尚早,我要再次改为面部朝天的姿势,以便仰望那一朵朵形如土豆口袋的白云。这些分布均匀的云团源源不断地从普齐格湾飘来,经过沉船的上空缓缓地向东南方向飘去,海面忽明忽暗,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凉意。我很久没有看到如此洁白美丽、如此酷似土豆口袋的云彩了。前一次恐怕还是在两年前协助阿尔班神甫在科尔平之家 ① 举办的画展上。他当时说:“咱们教区的孩子画出了夏天。”当游近锈迹斑斑的沉船时,我再一次问自己:为什么我要来?霍滕·索恩塔克和席林干吗不来?本来完全可以支派那几个低年级男生上船的;让图拉和霍滕·索恩塔克同行也未尝不可。即使大家带着图拉一道过来又有什么关系?那几个低年级男生不是没完没了地追着这个干瘦的小妞儿吗?他们中间有一个大概还和图拉沾点亲,因为别人都说他是图拉的表哥。但是,我还是独自下了水,并且还关照过席林,别让任何人跟在我的身后。我不紧不慢地游着。
我姓皮伦茨——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曾经当过弥撒助手,那时我简直见一行爱一行。现在我在科尔平之家当秘书,而且迷上了这个差事。我阅读布洛瓦 ① 、诺斯曾教派 ② 、伯尔 ③ 以及弗里德里希·黑尔 ④ 的作品,此外还常常翻看善良的老奥古斯丁 ⑤ 那本令人骇异的《忏侮录》。我喜欢泡一杯红茶,和阿尔班神甫彻夜长谈,探讨有关耶稣的血、三位一体 ⑥ 和告解 ⑦ 等问题,向这位开明的、半路出家的托钵修士 ⑧ 介绍马尔克、马尔克的圣母玛利亚、马尔克的喉结和马尔克的姨妈,提到马尔克的中分头、糖水、留声机、雪枭、改锥、羊毛流苏和荧光纽扣,谈起猫与鼠和“我的恶过” ⑨ ,叙述伟大的马尔克如何坐在小船上而我又如何用蛙泳和仰泳不紧不慢地朝他游去。如果说马尔克有好朋友的话,那么只有我和他还算得上够交情。为了保持这种友情,我花了不少力气。不!我并没有花多少力气。我和他以及他那些不断变换的饰物有着自发的联系。假如马尔克说:“给我干这个!”我准会不遗余力地去干。可是,马尔克从来不开口。有时,我为了和他一道上学不惜绕道去东街约他,而他对这种做法仅仅是默许而已。当他开始把羊毛流苏作为时髦的装饰时,我第一个响应,在自己的脖子上也挂了一串。有一段时间,我也用鞋带系上一把改锥戴着,不过只是在家里戴罢了。自从升人五年级,信仰宗教和所有涉足圣事的前提就已不复存在。然而,为了能在圣餐仪式上窥视马尔克的脖子,我仍然充当弥撒助手,以便讨好古塞夫斯基司铎。伟大的马尔克在一九四二年的复活节之后——当时在珊瑚海发生了有航空母舰参加的激战⑩——头一次剃胡须,我也在两天以后朝自己的下巴上刮了几刀,尽管我根本就还没有长出一根胡子。假如马尔克在潜艇艇长讲演之后对我说:“皮伦茨,去把那玩艺儿连同带子一块儿偷来!”我一定会从挂衣钧上为你把那个带有红白黑三色⑾绶带的玩艺儿摘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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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洛瓦(1846~1917),狂热信奉天主教的法国小说家和评论家。
②罗马帝国时期希腊一罗马世界的一个秘传宗教。
③海因里希·伯尔(1917~1985),联邦德国作家。
④奥地利历史学家、政治评论家和出版家赫尔曼·戈德的笔名。
⑤奥古斯丁(354~430),基督教神学家和宗教活动家,有自传体作品《忏悔录》传世。
⑥基督教基本信条之一。
⑦天主教圣事之一。
⑧即天主教托钵修会会员。托韩修会提倡过安贫、节欲的苦行生活。
⑨原文为拉丁文。
⑩指1942年5月4日至8日在西太平洋珊瑚海美、日之间的海战和同年6月4日至7日的中途岛战役。
⑾红白黑是当时的德国国旗的颜色。
然而,马尔克总是独自行动。他一个人坐在舰桥上的阴影里倾听着水下那凄婉的乐曲:《乡村骑士》 ① ——海鸥在空中盘旋,海水时而平静如绸,时而掀起粼波,时而白浪翻滚——停泊场里停着两条大肚子货轮——云彩投下的阴影不时地拣过水面——六艘快艇编队朝普齐格湾驶去,船首激起层层波浪,几只拖网渔船散在其间——浪击沉船,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一边慢慢地游着蛙泳,一边从几根露出水面的通风管之间的空隙向远处张望——实际上总共有几根?当双手快要碰到锈铁板时,我开始盯住你。整整十五年来,我一直在盯着你!我游上前去,抓住锈铁板,眼睛盯着你:伟大的马尔克一动不动地蹲在阴影里。船舱里的唱片像着了魔似的重复着同一段曲子,直到发条转完为止。海鸥在空中掠过。你的脖子上挂着那件有绶带的东西。
至今我仍然觉得,那个为马尔克提供动力——虽然他还有若干备用的动力——和制动力的喉结,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标准的对称作。马尔克闭目沉思,竟有半晌没动一下身子。因为这枚造型匀称、令他倾心的十字架有着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早在人们以金易铁的一八一三年,好心的老申克尔 ① 就按照古典主义审美观设计了这个引人注目的东西,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间稍有变化 ② ,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间又略有改观 ③ ,这一次它再度更新了面目 ④ 。它与那种从马耳他式八角勋章 ⑤ 演变而来的“为了功勋” ⑥ 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尽管申克尔发明的这种畸形怪物首次从胸前移到脖子上,并且宣称对称性为Credo ⑦ 。
“没有的事儿。这是昨天才颁发给我的。在开往摩尔曼斯克的护航船队中 ① ,有五艘军需船和一艘‘南安普敦’级的巡洋舰都是被我……”我们俩那会儿由着性子开心,想以此表现我们的乐观情绪;我们把《英格兰之歌》 ② 从头至尾哼了一遍,随后又即兴编配了一套新词。在我们编的歌词中,不是油轮和军舰,而是古德伦中学的几个女学生和女教师在船上被钻了孔。我们劈劈啪啪地拍着巴掌,报出特别新闻中那些既无聊又夸张的被击沉的敌舰的数目。我们还用拳头和胳膊肘猛击甲板:沉船发出轰隆轰隆的回响,晒干的鸟粪弹了起来。海鸥再次飞来,几艘快艇驶入港口;美丽的白云似的缕缕轻烟在我们的头顶和远远的天边飘来荡去,似福星高照,又似浮光掠影;没有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天气始终不错。那个玩艺儿在抖动,绝非由于喉结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浑身都在颤动。他第一次变得有点傻气,不仅没了救世主似的神态,而且还显得疯疯癫癫。他从脖子上摘下那枚勋章,怪模怪样地把绶带两头按在胯骨上,叉开双腿,耸起双肩,将脑袋歪向一侧,滑稽地学着不知哪个姑娘的模样,那个硕大的金属“糖块”在他的睾丸和阴茎前面摇来晃去:勋章只能勉勉强强地遮住他的生殖器的三分之一。
伟大的马尔克早有其他计划,并且正在付诸实施。假如马尔克真的把那件东西存放在甲板下面,假如我和马尔克从来就没有交情,假如两者均为现实,即那件东西被藏在报务舱里,我仅仅由于好奇和与马尔克同班,才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那么我现在则毫无涉笔的必要,我也无需对阿尔班神甫说:“那是我的过失,倘若马尔克后来……”但是我必须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解脱。在白纸上舞文弄墨固然十分惬意,然而,朵朵白云和阵阵轻风,按时列队进港的快艇,那群宛如古希腊合唱团的海鸥 ① ,于我有何稗益呢?语法规则的无穷变幻又有何用?即使我全用小写,不加标点符号,我也只能说:马尔克没有把那玩艺儿藏在波兰“云雀”号扫雷艇的报务舱里,没有把它挂在华苏斯基元帅和琴斯托霍瓦的圣母之间,也没有把它摆在半死不活的留声机和渐渐腐烂的雪枭上面。他只是趁我数海鸥的时候,把那个“糖块”挂在脖子上到水下作了约莫半小时的短暂访问,在那儿对着圣母玛利亚——我敢肯定——炫耀了一番那枚精美绝顶的勋章,然后就带着它重新从船首的舱口钻出水面,戴着那件饰物穿上游泳裤,和我一道缓缓地游回浴场。他从席林、霍滕·索恩塔克、图拉·波克里弗克和那几个低年级男生身边走过时,把这块铁家伙紧紧地攥在手心,偷偷地将它带入了男子浴场的更衣室。
该死的计划!该死的行动!你真该把那玩艺儿扔到菩提树上去。在这个绿树掩映的别墅区有的是喜鹊 ① ,他们准会把它据为己有,私藏起来,跟银咖啡匙、金戒指、钢针玉珮之类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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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方常把喜鹊比喻为行窃者。
马尔克星期一没来上课。全班同学议论纷纷。布鲁尼斯老师来上德语课,像以往一样把本来该分给学生的维生素C片含在嘴里。讲台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艾兴多尔夫选集》。他那老年男子的含混而又悦耳的声音不断地从讲台上传来:先是几页“无用人” ① ,接着是磨坊的风车、小戒指和行吟诗人——两个小伙计,虎虎有生气——有一只小鹿,令人怜爱无比——一支歌在大千世界沉睡——暖风从蓝天上吹来——他只字未提马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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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德国作家艾兴多尔夫的中篇小说《一个无用人的生涯》,下面是他的一些诗句和诗歌的标题。
星期二,克洛泽校长夹着灰色的公文包来到我们班。他走到正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的埃尔德曼老师身边,用冷静的语调在我们头顶上高声说道:正值大家务必同舟共济的生死关头,发生了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肇事者——克洛泽没有直接点名——已被开除学籍。但是,校方将不通知其他部门,例如团总部 ① 。他告诫学生们不要张扬此事,要保持男于汉的沉默,弥补这件有失体面的行为给学校带来的损失。他还说这是本校过去的一位学生的愿望,此人还是潜艇艇长、海军上尉以及某某勋章的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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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特勒青年团的最高一级组织。
伟大的马尔克被赶出了我校,转入了霍尔斯特·韦塞尔 ① 中学——战争期间几乎没有任何人被排除在完全中学之外。那里没有什么人会揭他的老底。
暑假期间他一直没有露面——整个夏天都没有见到马尔克的影子——听说他在一个专门培养发报员的军训营 ① 报了名。无论在布勒森还是在格莱特考浴场都无处寻觅他的晒斑。由于到圣母院去找他也毫无意义,古塞夫斯基司铎在暑假期间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一个最可信赖的弥撒助手。弥撒助手皮伦茨自言自语:没有马尔克,就没有圣餐 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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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特勒青年团对青年进行战前训练的军营。
②这是模仿利口酒广告“没有迈耶尔酒,就没有喜庆”。下文中的“没有马尔克,就没有夏天”亦同。
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有时仍旧索然无味地呆在沉船上。霍滕·索恩塔克企图找到报务舱的入口,结果还是白费力气。那几个低年级男生到处传说在舰桥下面有一个布置得非常精美奇怪的暗舱。一个两只眼睛靠得很近、被他属下的那些傻瓜叫做施丢特贝克 ① 的家伙,不辞辛苦地多次潜入水中。图拉·波克里弗克的表哥是个又瘦又小的家伙。他到沉船上来过一两次,可是从未潜下去过。我不是用思想就是用语言试图与他进行一次关于图拉的对话,我对她很感兴趣。可是,这位表哥也同我一样深受图拉头上那条蓬乱的羊毛头巾和她身上那股永不消失的木胶气味之苦——或许是受别的什么之苦?“这关你屁事!”她表哥对我说——或者他本来会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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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施丢特贝克是十四世纪末十五世纪初一个在波罗的海和北海一带活动的海盗组织的头目。
图拉没有上船,而是一直呆在海滨浴场。她同霍滕·索恩塔克的关系已经告吹。我虽然和她一块儿看过两场电影,但却没有交上桃花运:她可以和任何人一起去看电影。据说,她看上了那个叫施丢特贝克的家伙,这真是太不幸了,因为施丢特贝克似乎更看重我们的这条沉船,一直在设法找到马尔克的暗舱入口。暑假快结束时,有不少人私下传说他已经成功地潜入了暗舱,但是却毫无凭据:他既没有取出一张被水泡胀的唱片,也没有带上来一根霉烂的雪枭羽毛。然而,谣传仍然不胚而走。两年半之后,当那个以施丢特贝克为首的相当神秘的青年团伙被破获时,有人传说审案期间曾经提到我们的沉船以及舰桥下面的暗舱。我那时已经投军吃饷,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只能从古塞夫斯基司铎那里了解一些。他在邮路畅通的情况下一直给我写信,以表其关怀和爱护之心。他在一九四五年一月——当时俄国军队已经逼近埃尔宾 ① ——写的最后几封信中,曾谈到所谓撒灰帮 ② 对维恩克司铎主管的圣心教堂进行的一次可耻的袭击。信里提到了施丢特贝克这小子的父姓;此外,我还记得信中有关一个三岁孩子 ③ 的内容:他被这一帮人尊为护身符和吉祥物。古塞夫斯基司铎究竟是在最后一封信中还是在倒数第二封信中提到那艘沉船的,我现在时而很有把握,时而又不敢肯定,因为装有日记本和干粮袋的小布卷不幸在科特布斯 ④ 丢失了。那艘沉船在一九四二年暑假之前庆祝了它的盛大节日,而在暑假期间却失去了光彩。由于当时缺少马尔克,我至今还觉得那个夏天十分乏味——没有马尔克,就没有夏天!
大约在两个星期之前,我们接到通知:我哥哥克劳斯下士在库班河畔 ① 阵亡了。于是,我便把他的死说成是再次辅弥撒的理由。古塞夫斯基司铎似乎听信了我的话,或者他是努力使自己相信我和我的进一步发展了的虔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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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库班河发源于高加索山脉,流入亚速海。苏德军队曾在库班半岛激战。
让我回忆霍滕·索恩塔克或者温特尔的面部细节是很困难的,然而,我却记得古塞夫斯基司铎那浓密、粗硬、略有点花白的黑色鬈发和那使罩袍落满头屑的头皮。他的后脑顶部剃得光光的,泛着淡淡的青色 ① 。他的身上始终散发出桦木护发水和棕榈橄榄油香皂的气味。他时常用一支雕刻精细的琥珀烟嘴吸东方香烟 ② 。他算得上是一个开明的神职人员,常常在法衣室和我们这些弥撒助手以及首次领圣餐的孩子打乒乓球。所有的白色法衣,包括披肩和长袍,他都要让一个叫托尔克米特的女人浆得十分硬挺:要是那老婆子身体不爽,这事儿便交给手脚灵巧的弥撒助手,经常是由我来完成的。无论是臂巾、圣带 ③ 还是衣柜里摆着或挂着的十字褡 ④ ,他都亲自系上了薰衣草香袋。在我大约十三岁的时候,他曾经将那短小无毛的手伸进我的衬衫里,从颈项向下,一直摸到裤腰处才把手抽了回去,因为我的运动裤上没有松紧带。我以前都是用缝在里面的布带子系裤子。由于古塞夫斯基司铎的友善态度和那种常常酷似男孩的气质已赢得了我的好感,所以我并不很计较他企图实施的动作。直到今天,我想起他的时候还常在心里不无善意地嘲笑他。至于他有时不怀恶意地、只是为了探寻我皈依上帝的心灵而顺手摸一把的事情,在这里就毋庸多言了。总的来看,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神甫。尽管他管辖的教区以读书不多的工人为主,他还是精心装备了一个阅览室。他对工作保持着适度的热情,在信仰方面也有所保留——例如关于圣母升天的教义——此外,无论谈到圣坛的台布、耶稣的血还是在法衣室谈起乒乓球球艺,他都是那样煞有介事地吊着嗓门。如果说他有什么俗气的地方,那就是他在四十岁出头时提出改名的申请,不到一年之后他便开始自称为古塞温或古塞温司铎,而且还让别人也这样称呼他。当时,把以“基”、“科”、“拉”——例如弗尔梅拉——结尾的波兰式姓名日耳曼化是许多人都追赶的时髦:列万多夫斯基变成了伦格尼施;屠户奥尔采夫斯基先生脱胎成为奥尔魏因肉铺老板;于尔根·库普卡的父母想改姓东普鲁士的姓库普卡特——可是他的申请不知何故被拒绝了。或许是按照扫罗变为保罗 ⑤ 的模式,古塞夫斯基也想变为古塞温,但是在本文中,古塞夫斯基司铎依然是叫古塞夫斯基,因为你,约阿希姆·马尔克没有改名换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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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主教神职人员均将头顶剃光,作为识别记号。
②即淡味型香烟,其原料主要产自罗马尼亚、埃及和土耳其等国。
③神职人员挂在左臂上起装饰作用的圣巾谓臂巾;交叉在胸前印有十字架图案的长条带谓圣带。
④神甫行弥撒或圣餐礼时穿的宽大的无袖长袍。
⑤保罗,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原名扫罗,后易名为保罗,在罗马被尼禄皇帝处死。
当我在暑假之后第一次去辅早晨弥撒时,我又一次见到了他。弥撒前的祈祷刚刚结束——古塞夫斯基站在使徒书位 ① 一边念领祷词——我就在圣母祭坛前的第二排长凳上发现了他。不过,直到朗读使徒书和吟诵赞美诗之间的空歇以及此后诵读福音书的时候,我才有时间端详他的容貌。他的头发仍然像往常那样从正中向两边分开,用糖水加以固定,而且新近又增加了近一根火柴杆的长度。浸过糖水而显得十分僵挺的头发犹如陡斜的屋顶盖在两侧的耳朵上:他几乎可以代替耶稣显灵了。他十指交叉,双手举到额前,胳膊肘子悬空。在两手之间的缝隙下面露出了那段完全裸露的、毫无遮掩的颈项。他把衬衣的领子翻在罩衣的领子外面:没有领带,没有流苏,没有垂饰——改锥或其他任何一件取自那个收藏丰富的宝库的东西。空旷的原野上唯一的动物就是那只跳动不止的老鼠。它蛰伏在皮肤下面,取代了喉结;它曾经引来了那只黑猫,并且诱使我将那只猫接到他的脖子上。在喉结和下巴额儿之间的皮肤上还留着几道已经结痴的抓痕。在唱赞美诗的时候,我险些误了摇铃。
在领圣餐的长凳前,马尔克的举止倒不算很做作。他把交叉的双手垂到锁骨下面,嘴里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似乎他的肚子里没完没了地用文火熬着一锅甘蓝。他刚刚拿到圣饼就玩了一个新的花样。迄今为止,他一直像每个领圣餐者一样,默默地从圣餐长凳径直走回他在第二排的坐位。这一次他却延长了这段路,在退回原位的途中他先是踮着脚缓慢地走到圣母祭坛的正对面,然后双膝跪下,不是直接跪在亚麻油毡地板上,而是选择祭坛前的一块粗毛地毯作为垫子。他将交叉的双手举过眉间,举过头顶,充满渴求地一点点伸向那个比真人稍大的石膏塑像。那位处女中的佼佼者站在泛着银光的月弯上,怀里没有抱孩子,身上那件布满繁星的普鲁士蓝色 ① 罩袍从肩头一直披落到踝骨,修长的十指交叉在扁平的胸前,那双镶嵌的、略微外凸的玻璃眼珠仰望着从前的健身房的天花板。马尔克依次抬起两膝,站了起来,再次将十指交叉举到翻开的衬衣领口前面,地毯在他的膝盖处留下了一块粗糙的红色图案。
马尔克使我成为整个秋天里最勤奋的弥撒助手,直到基督降临节 ① 的第三个星期日,我才应邀去他家。基督降临节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独自辅弥撒,因为古塞夫斯基司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助手了。本来,我准备在基督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日就去马尔克家,并且给他送些蜡烛,但是蜡烛很晚才“配给”下来,因此马尔克也就只好等到第二个星期日才能把蜡烛供在圣母祭坛前。他曾经问过我:“你能给弄几根吗?古塞夫斯基抠得连一根都不愿意往外拿。”我答道:“试试看吧。”我为他弄到一根战争年代十分稀有的、白得像土豆芽似的长蜡烛,因为我哥哥是烈士,所以我们家可以领到这类计划商品。我步行来到物资统配局 ② ,在出示死亡证明书之后领到了一张配给证。我乘电车来到奥利瓦区的特供商店,可是那里的蜡烛已经全卖光了。后来我又专程跑去两次,在基督降临节的第二个星期日总算可以为你提供蜡烛了。正像我所想像和期望的那样,我在这个星期日终于能够看见你跪在圣母祭坛前面了。古塞夫斯基和我在基督降临节期间一直穿着紫色的法衣 ③ ,可你却连那条别着硕大别针的围巾都没围——这又是一个新花样——早已去世的火车司机曾经穿过的那件经过翻新改做的罩衣已经遮不住衬衣,你的脖子从洁白的衬衣领口直挺挺地伸了出来。
东街很短,一幢幢独门小院,空荡荡的篱笆靠在粉刷粗糙的山墙上,人行道上均匀地种着一排排树木——菩提树下的木桩一年前就丢光了,尽管它们一直还需要支撑——眼前的景象使我既扫兴又厌倦,尽管我们西街也是这副模样,充斥着同样的味道,弥漫着同样的气息,同样用它那些里里普特 ① 式的花园年复一年地打发岁月。直到今天,每当我离开科尔平之家——这并非常事——到机场和城北公墓之间的施托库姆或洛豪森去看望旧友,必须穿越许多几乎同样令人扫兴和厌倦的居民区街道,挨着一块块门牌、一棵棵菩提树走下去时,我始终感觉自己在朝着马尔克的母亲,朝着马尔克的姨妈,朝着你,伟大的马尔克走去。花园的小门上挂着小铃,抬脚跨过去,只见一簇簇包着稻草的蔷薇在无雪的寒冬中耷拉着脑袋。花坛里没有种花草,而是用完整的和破碎的波罗的海贝壳镶嵌出各色图案。一只家兔大小的陶瓷雨蛙蹲在一块风化的大理石板上,翻起来的泥土环绕着这块石板,有的地方堆了一些酥松或干硬的泥土。园门和屋前的三级缸砖台阶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要把沉思中的我引向那扇赭石色的半圆拱式大门。小路另一侧的花坛中,同雨蛙一般高的石基上立着一根近乎垂直的、约莫一人高的木桩,上面挂着一个好像山区牧场小屋似的鸟笼:我在两块花坛之间走了七八步,笼里的麻雀却只顾专心吃食。人们本来以为,居民区的气味本该与季节的变化相符,或清新,或纯净,或带有沙土味。可是,在当时的战争年代,东街也好,西街也好,熊街也好,不,整个朗富尔区,整个西普鲁士,甚至整个德国,都散发着洋葱味,散发着那种用人造黄油炸过的洋葱味。我不想武断地说,那是煮在饭里的或者刚切开的洋葱的气味。实际上,当时洋葱非常紧张,几乎哪儿都弄不到。因为帝国元帅戈林曾在广播电台里提到洋葱匾乏的状况,于是,利用他的讲话编成的笑料便在朗富尔区、西普鲁士和德国各地流传起来。我现在真该把打字机的外壳涂上一层洋葱汁,让它也像我当初一样体会一下那些年里污染整个德国、西普鲁土、朗富尔区、东街、西街并且祛除了弥漫于各地的尸臭的洋葱味。
两个女人顺从了他,或者说顺从了那个死去的火车司机,因为每当姨妈和母亲多嘴多舌的时候,他就会委婉地提起他,让她们在亡灵面前保持安静。在聊起前线形势的时候——她们俩搞不清哪里是俄国战场,哪里是北非战场,竟然把阿拉曼 ① 和亚速海 ② 混为一谈——马尔克总是用平和的语调解释正确的地理方位,从来也不发火:“不,姨妈,这场海战发生在瓜达尔卡纳尔岛 ③ ,不是在卡累利阿 ④ 。”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准备和这两个女人告别时,他母亲塞给我两块包在纸里的土豆饼干。在走廊里,靠在通往阁楼的梯子旁边,马尔克指给我看了一帧挂在放刷子的小口袋旁边的照片。一辆隶属于前波兰铁路局的、挂着煤水车厢的、相当现代化的机车——上面有两处出现PKP ① 的标志——占满了照片的整个横面。机车的前面站着两个两臂交叉的男人,虽然个头不高,但却威风凛凛。伟大的马尔克说:“这是我父亲和司炉拉布达一九三四年在迪尔绍 ② 附近遇难前不久拍的照片。由于我父亲避免了一场恶性事故,他死后被追授了一枚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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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兰铁路局的波兰文缩写。
②波兰城镇,位于但泽东南约三十公里处。
——待续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9-25 08:11 第十章
新年 ① 伊始,我原打算开始上小提琴课——我哥哥留下了一把小提琴——然而我们却被编入了防空服务团 ② 。尽管阿尔班神甫至今还劲头十足地劝我去学小提琴,可如今显然已为时太晚。他还常常鼓励我写出猫与鼠的故事:“亲爱的皮伦茨,您静心坐下,放心写吧。从您第一批具有卡夫卡风格的诗作和短篇故事来看,您的文笔还是别具匠心的:无论操琴练艺还是执笔创作,上帝经过深思熟虑定会赋予您足够的天分。”
同时在布勒森一格莱特考海滨炮兵营地受训的还有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的学生。他们无意中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素材,但却并未同我们就猫与鼠的话题展开进一步的交谈。“圣诞节一过,他就应征加入了青年义务劳动军 ① 。学校为他提前办理了毕业证书,其实,他对考试从来就没犯过愁。他要比我们老练多了。据说,他们那支分队驻扎在图赫尔荒原 ② ,恐怕是在挖泥炭吧。那儿一定发生了不少事儿,游击队出没的地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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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国纳粹当局要求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的青年参加为期半年的义务劳动,这批青年被称为青年义务劳动军。
②图赫尔荒原位于但泽西南九十公里处。战争初期,这里曾是波兰抵抗组织频繁活动的地区。
二月,我去奥利瓦区的空军野战医院探望埃施,他因锁骨骨折住进了医院。他想吸烟,我给他带了一些;他则回敬给我又粘又稠的利口酒。我在医院没呆多久。在去开往格莱特考的有轨电车总站的路上,我绕道去了一趟宫廷花园,想瞧瞧那些奇妙而古老的回音岩洞是否还在。它们依然如故。正在养伤的山地步兵正和女护士们进行实地试验:他们趴在多孔的山石两侧悄悄地说,哧哧地笑。我找不到任何人一起说说悄悄话,只好心情忧郁地走上一条两边长满树木的小路。密密匝匝的枝杈布满小路的上方,使其显得有些像隧道一般;树上没有叶子,也看不见鸟儿。小路从宫廷池塘和回音岩洞径直通向措波特大道。它的前方越来越窄,简直令人担优。两个女护士朝我迎面走来,身后领着一个乐呵呵的瘸腿少尉。接着过来两位老奶奶和一个约莫三岁的男孩 ① ;小男孩不愿与老奶奶们啰嗦,胸前挂着一只儿童玩具鼓,但是却并未敲它。最后,在灰蒙蒙、光秃秃的树杈隧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而且越来越大:我碰上了马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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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铁皮鼓》中的奥斯卡·马策拉特。
不期而遇使我们双方都很尴尬。在这条树杈乱蓬蓬地伸向天空、没有岔道儿可寻的花园小径上面对面地走近,不禁使人产生一种庄严得令人感到压抑的心情。那位法国园林建筑师的命运和洛可可艺术想像力把我们引向一处——直到今天,我一直回避那些根据善良的老勒诺特尔 ① 的想法设计的、找不到出口的宫廷花园。
我们在海滨炮兵连一直住到夏天,经常没完没了地比赛手球。在家属前来探望的星期日,我们和常来的那几个姑娘以及她们的姐妹们在海边沙丘的草丛里或老练或笨拙地滚来滚去。我每次总是一无所获,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去掉这种优柔寡断、自惭形秽的弱点。还有什么事呢?分发薄荷卷糖,进行性病常识教育,上午讲授《赫尔曼与多罗特娅》 ① ,下午操练98式卡宾枪 ② ,书信往来,四味果酱,歌咏比赛……我们还在工作之余游到我们的沉船上去,在那里经常可以遇到一伙一伙逐渐长大了的低年级男生。我们之间少不了闹点矛盾。在往回游的时候,我们怎么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使我们整整三个夏天都迷恋着那条布满鸟粪的破船。后来,我们被安排到佩隆肯区的八十八毫米高射炮连,不久又调往齐同肯贝格区炮兵连。当时曾经有过三四次空袭警报,我们连还打下了一架四引擎轰炸机。然而,从连部文书室开始,一连几个星期都有人坚持说敌机是碰巧击中的——此间,我们继续吃卷糖,讨论《赫尔曼与多罗特娅》,练习如何行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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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赫尔曼与多罗特娅》(1798)是歌德的一部爱情长诗。
②98式卡宾枪,一种的自动退壳和连续射击的马枪。
霍滕·索恩塔克和埃施比我早加入青年义务劳动军,他们俩都是自愿报的名。我在加入哪个兵种的问题上始终犹豫不决,因而耽误了报名。一九四四年二月,我和班里的大多数同学一道在临时教室里参加了相当正规的毕业考试,此后很快就收到了参加青年义务劳动军的通知。我这时已经离开了防空服务团,并有整整两个星期的空闲。我想在中学毕业证书之外再做笔别的什么交易,找人吊吊膀子。自然首先是去找图拉·波克里弗克,她已经十六七岁,只要是男的,她几乎来者不拒。但是,我运气不佳,甚至就连霍滕·索恩塔克的妹妹也没弄到手。我怀着颓丧的心情——一个表妹的来信使之略有缓和,她们家因遭飞机轰炸迁居西里西亚——到古塞夫斯基司铎那里辞行,并且答应从前线休假回来时为他辅弥撒。临别之前,他送给我一本新版《绍特》 ① 和一尊小巧玲珑的铜质耶稣受难像——赠给信奉天主教的应征者的特制品。在回家的路上,我在熊街和东街的交叉路口碰上了马尔克的姨妈。她在大街上总是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谁也甭想躲过她的眼睛。
没等我们互相问候,她就像乡下人似的天南海北、喋喋不休地唠叨开了。倘若有行人走近,她就抓住我的肩膀,将嘴巴凑近我的一只耳朵。热烈的话语伴随着柔风细雨。她开始谈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譬如采购经历:“从前凭证供应的东西,如今也买不到了。”我从她那里得知:洋葱又缺货了,在马策拉特那里还能搞到红糖和大麦(米查)儿 ① ,奥尔魏国肉铺还有一些油炸猪肉罐头——“全是纯猪肉的”。虽然我并未提示一个字,她最后还是言归正传了:“这孩子现在挺不错。他虽然在信里没有这么写过,但也从未抱怨过什么。他简直就跟他爹也就是我的那个妹夫一模一样。他现在到了坦克兵部队,在那儿可比当步兵活络多了,就是刮风下雨也不打紧。”
马尔克的姨妈说着便将马尔克从前线写来的那封信塞给了我:“您读读吧。”可是,我没有读。信纸捏在我没有戴手套的手指之间。从马克斯·哈尔伯广场刮过来一股旋风,呼号不止,势不可挡。我的心顿时像鞋跟跺地一样狂跳起来,简直都能将门踹开。七个兄弟 ① 纷纷在我心里开了腔,但没有一个愿意把说的话记下来。虽然雪花飞扬,而且那张灰褐色的信纸质地很差,但信的字迹却清晰可辨。坦白地说,我当时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我只是两眼直愣愣地出神,并不想去看看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没等我将那张沙沙作响的信纸拿到眼前,我就已经知道马尔克又在大显身手了:在整洁的聚特林字体 ② 下面,歪七扭八的线条组成了一幅素描。十三四个不同大小、扁扁平平的圆圈排成一行,因缺少底线显得不太整齐;每个圆圈上面有一个乳房似的鼓包,从鼓包又伸出一根约有拇指指甲长短的小棍,耸立在圆圈上方并向信纸的左上角扬起。这些坦克——尽管这些素描十分拙劣,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苏式T34型坦克 ③ ——差不多都在炮塔和车体之间有一个小小的标记:标明中弹部位的小又儿。画者考虑到在看这幅素描的人当中恐怕会有一些反应迟钝者,因此还在这十四辆——总数大概如此——用铅笔绘制的T34型坦克上,又用蓝色铅笔醒目地打上了超出坦克尺寸的大叉儿。
“说怪也不怪,眼下邮局送信也总是这样没个准儿。皮伦茨先生,您真该看看我们的约阿希姆写了点什么。他在信里还提到了您,谈到白蜡烛的事——我们现在倒是弄到了一些。”我斜着眼睛迅速浏览了一下那封信:马尔克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之情,探问了母亲和姨妈的身体情况,特别问到静脉曲张和腰背疼痛——信的内容大都涉及这两个女人。他还想了解一下花园的情况:“那棵李子树今年还是结了那么多吗?我的仙人掌长势如何?”关于他自认为紧张而又责任重大的公务,信中仅提到很少几句:“我们当然也有损失,但是圣母玛利亚会永远保佑我的。”接着,他委托母亲和姨妈代他请求古塞夫斯基司铎在圣母祭坛前供上一根或者——假如可能的话——两根蜡烛:“也许皮伦茨能搞到,他们家有配给证。”他还请求她们向圣母玛利亚的二等亲侄、圣犹大·达太 ① ——马尔克十分熟悉神圣家庭的谱系——祈祷,并为他不幸故去的父亲做一次弥撒,“他没有涂抹圣油就离开了我们”。在信的最后他又提到一些琐事,其中描写地方风情的文字实在平淡无味:“你们很难想像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糟糕。大人和孩子贫穷可怜。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有时人们不禁要问战争的意义究竟何在——然而,一切也许只能如此。如果你们有兴致,又赶上好天气的话,不妨乘电车去一趟布勒森——一定得穿暖和些——你们看看,在海港入口的左侧,距离岸边不太远的地方是不是还能望到一条沉船的舰桥。以前那儿曾躺着一条沉船,用肉眼就可以看见。姨妈不是有一副眼镜吗?我真想知道,它是不是还……”
马尔克涂画的东西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我又在家里呆了三四天。我母亲和托特集团 ① 的一个营建主任旧情不断——也许她还要继续为那个患有胃病的施蒂威中尉提供那种使他如此忠诚的无盐食物——任何一位先生来到我家都无拘无束,脚上趿拉着我父亲那双穿坏了的拖鞋,丝毫也不理会它所象征的意义。母亲怀着愿亡者永享极乐的恬适心情,穿着丧服手脚麻利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她不仅穿着这套合身的黑色丧服上街,而且还以这身打扮穿梭于厨房和起居室之间。为了纪念我那阵亡的哥哥,她在食品柜上像布置祭坛似的放了一些祭品。头一样是哥哥当下士时的免冠证件照片,经过放大,他的形象已经模糊难辨;其次是两张镶在黑边镜框里的讣告,它们分别剪自《前哨报》 ② 和《每日新闻》 ③ ;第三样是一扎用黑色丝带系在一起的前线来信,这扎信件连同压在上面的第四样祭品——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和一枚克里米亚战役纪念章——一起摆在镜框的左侧;第五样是哥哥的小提琴和琴弓以及压在下面、写得密密麻麻的乐谱——他曾经多次潜心练习小提琴奏鸣曲——它们放在镜框的右侧,与那扎信件构成了均势。
一天上午,那个中尉躺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胃部,我母亲在厨房忙着无盐的燕麦糊,这时,我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差一点毫不含糊地将照片、讣告甚至那把提琴砸个稀烂。那天正巧是我出发去青年义务劳动军的日子,这样就避免了一场直到今天和今后若干年中都随时可能发生的壮举:它的导演是库班河畔的阵亡者、站在食品柜旁的母亲和我——一个十足的优柔寡断的人。我拎起我的人造革皮箱上了路,途经贝伦特,来到了科尼茨。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有机会充分认识一下位于奥舍和雷兹之间的图赫尔荒原。户外飞沙走石。这里是昆虫爱好者的春天。欧洲刺柏随风摇曳。我们的主要活动是钻灌木丛和确定射击目标:左边第四棵小松树后面插着两个“纸板兄弟” ① ,它们是射击的对象。白桦树的上空飘着美丽的白云,蝴蝶翩翩起舞,不知飞往何方。沼泽地里有一些乌黑贼亮的圆形水洼,用手榴弹可以炸到鲫鱼和鲤鱼。大自然里充满着火药味。图赫尔也有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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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纸板兄弟”,士兵对枪靶的谑称。
暂且撇开白桦树、白云和鲫鱼,先来说说青年义务劳动军的这支分队吧。我们的临时木板房宿舍掩映在一片树林之中,前边矗立着一根旗杆,周围是几排防弹壕,木板搭的教室旁边有一间茅房。我之所以像讲解沙盘一样介绍地形,是因为在我来此之前一年——那时温特尔、于尔根·库普卡和班泽默尔还没来这儿——伟大的马尔克便在这片临时木板房宿舍区穿上了斜纹布劳动服和大头皮靴,并且在茅房里留下了他的大名。这是一个用木板隔开、没有顶盖的茅房。几棵奇形怪状的松树在上方沙沙作响,四周长满了金雀花。在磨得发亮的支撑梁对面的松木板上刻着——准确地说是用指甲抠出来的——那个由两个音节组成的姓 ① ,下面是一行漂亮的拉丁文,字母全都没有曲线,很像古日耳曼文字 ②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赞美诗的开头:“母亲两眼噙泪站在……”方济各会修士雅各波内·达·托迪 ③ 倘若再生,恐怕会为之深深感动的。在青年义务劳动军里我仍然无法摆脱马尔克。每当我需要减轻负担时——在我的身后和身下堆满了我的同龄人排泄的孳生无数蛆虫的东西——你便在我的眼前活动起来:任凭我吹口哨,想别的事情,那一个个吃力地抠出来的字母还是一遍又一遍大声地提醒我想起马尔克和圣母玛利亚。
由于马尔克恰到好处地在最隐蔽的地方摘录了那段文字,我当时差点潜移默化地变得虔诚起来。假如真能那样,我现在就不必快快不乐地去科尔平之家参加一项报酬不高的救济工作,不会希冀着在拿撒勒 ① 发现早期共产主义,在乌克兰的集体农庄发现晚期基督教;我将彻底摆脱与阿尔班神甫的彻夜长谈,再也不去研究祈祷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弥补亵读神灵的行为;我会信教,笃信任何一种学说,例如,人的肉体的复活。但是,当我被派到分队伙房劈柴时,我却用斧头把马尔克喜欢的那首赞美诗从松木板上砍了下来。你的名字也随之烟消云散。
古老的童话传说带有一些无法消除的痕迹,具有一种骇人的、道德的、超自然的力量。因此,毛毛糙糙的、露出新鲜木质纤维的地方要比先前抠出来的文字更富于表现力。你的标志一定也随着砍下来的木屑增加了无数倍,在这支分队,在伙房、盥洗室和更衣室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故事。到了星期日,当大家无聊到开始数苍蝇时,故事讲得尤为起劲。这些故事讲的都是一个名叫马尔克的义务劳动军战士,他想必是偷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于是在一年前来到北图赫尔分队服役。主要情节总是那么一套,但细枝末节却不断翻新。炊事长、服装管理员和两名卡车司机是这里的元老,多次调动都没轮到他们头上。关于马尔克,他们讲得大同小异:“他刚到那会儿是那么一副模样,头发一直长到这儿。理发员只好先给他剪。可是仍然无济于事:一对招风耳就像两个大漏勺,还有他那个喉结,嗬,真够可以的!另外,他还有一个——那可是他身上最够味儿的玩艺儿。当时,我这个当服装管理员的奉命把这伙姗姗来迟的新兵送到图赫尔灭虱站 ① 。当他们全部站到莲蓬头下面时,我无意中望了一眼,先没看真切,再定睛一看,不禁对自己暗暗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妒忌啊。悄悄告诉你们吧,他的小尾巴就像一根鞭子,要是来了劲儿可不是好对付的。至少他把分队长的老婆,也就是那个四十岁出头、骚劲十足的女人从前到后地折腾了一通。这件事全都是因为分队长这头蠢驴——他后来被派到法国去了,是个爱吹牛皮的家伙——让马尔克到他家去盖兔笼引起的,就是青年义务劳动军‘元首住宅区’ ② 从左边数第二栋房子。听说,马尔克起初说什么也不肯,但他没有粗鲁无礼,而是既平静又客观地援引了工作守则的有关规定。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分队长亲自……他吓得屁滚尿流,然后不得不去茅房干了两天:分离蜂蜜 ③ 。大伙儿都不让他进盥洗间,我就用浇花的长橡皮管站得远远地对着他喷水。最后他终于做了让步,带着工具和几块木板上那儿去了。他可决不是冲着小白兔去的!那老娘儿们这一下当然上了瘾,连着一个星期让马尔克在她的花园里干活。马尔克一到早晨就哆哆嗦嗦地前去领命,直到晚上点名才回来。那个免笼搭了又拆,拆了又搭,分队长大概有些犯疑。我也不知道那老娘儿们又一次仰面朝天时——或在地板上,或在餐桌上,就像爸爸和妈妈在家里的弹簧床上那样——是否让丈夫给逮住过。反正当他看到马尔克那杆大枪时,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了。他在分队里从未动过肝火,这是他的本事。后来,他经常把马尔克支使到奥利瓦区和奥克斯霍夫特 ④ 去领配件,好让这头公牛远离这支分队。因为那个老娘儿们可惦记着马尔克呢,绝不能让他们俩再玩那套把戏。直到今天,从分队文书室还传出他们俩互相通信的谣言。后来的名堂就更多了,这可不是谁都能料到的。有一次,还是这个马尔克——我当时也在场——在大比斯拉夫 ⑤ 独自一人发现了游击队的一个地下储藏室。这也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说起来,那个水塘同这儿常见的一样,毫无特别之处。当时,我们正在那个地区执行一次半演习半实战性的任务。我们在那个水塘旁边埋伏了近半个小时,马尔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塘,说了一声,稍等一下,这儿有点不太对头。我们那位少尉,他叫什么来着?反正他当时冷笑了几声,我们也觉得很好笑,谁也没去管他。马尔克立即扒掉那身破衣服,跳进了水塘。你们猜怎么着?他第四次下去时,在那黄褐色的泥汤中间不到五十厘米深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十分现代化的地下仓库的入口,而且备有可以自由升降的液压装卸设备。我们装了满满四卡车。这一下分队长不得不集合分队全体人员,当众嘉奖了马尔克。分队长甚至给他颁发了一枚勋章,尽管他和那个老娘儿们私通。后来,他被派去服兵役,到了那儿以后,他提出要上坦克。”
卵石,黄沙,微光闪烁的沼泽地,杂乱横生的灌木丛,歪歪倒倒的小松树,水潭,手榴弹,鲫鱼,白桦树上空的浮云,金雀花后面的游击队员,遍地的欧洲刺柏,好心的老隆斯——那里是他的家乡——以及图赫尔的电影院,这一切统统留在了那里。我随身只带走了那只外表酷似皮革的纸板箱和一束早已枯萎的杜鹃花。当列车开过卡尔特豪斯 ① 之后,我把枯花抛到两根铁轨之间。在返城途中,在每个郊区小站,在但泽总站,在售票窗前,在熙熙攘攘的休假官兵当中,在前线调配处 ② 的门前,在开往朗富尔区的电车里,我都执迷不悟地寻找约阿希姆·马尔克。穿着又瘦又小的便服——以前的学生装——我感到十分狼狈。我没有立刻回家——家里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体育馆站下了车。
那么老鼠呢?它在睡觉——六月里的冬眠。它在厚厚的被子下面打盹儿,因为马尔克发福了。并不是某个人、某位作家或者命运将它扼杀或取消的,就像拉辛刮掉了族徽上的老鼠而只留下天鹅那样 ① 。那只小老鼠始终都是族徽动物。当马尔克吞咽的时候,它也会在梦中活跃起来;因为无论他们用多少勋章来装扮伟大的马尔克,他总是要做吞咽动作的。
我也找古塞夫斯基司铎谈过,还找过图拉·波克里弗克,让她去和施丢特贝克及其同伙们谈谈。我又找到从前的少年团分团长,他从克里特岛 ① 回来以后换了一条假腿,眼下在温特尔广场旁边的地方党部任职。他隔着办公室兴奋地听了我的建议,禁不住数落了一通那些教书匠:“当然,当然,我们同意。就让那个马尔克来吧。我还能大概想起他的模样。当初好像是有点什么事?他游到那边去了。好吧,我会动员各界人士参加的,包括全国少女联盟和妇女界。我们可以借用斜对面邮政总局的会议厅,准备三百五十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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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里特岛位于地中海,隶属希腊。1941年,德国伞兵和山地步兵以惨重的代价占领该岛。
古塞夫斯基司铎准备把他那几个老妇人和十几个信奉天主教的工人召集到法衣室,因为他无权使用教区议事厅。
“为了使这个报告和教会精神更好地结合起来,您的朋友最好首先谈一谈圣乔治 ① ,最后再介绍一下祷告在面临困难和危险时的作用和力量。”古塞夫斯基建议。他对这次报告寄予很大的希望。
从那个地方和那一分钟起,我们俩跑过好几条无人居住的郊区大道,谁也不再提起克洛泽的事。马尔克毫无感情色彩地自言自语,说的净是一些常常使他——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年龄与他相仿的我——感到困惑的问题。例如:人死之后是否还有生命?你相信灵魂转世吗?马尔克说道:“最近我看了许多克尔恺郭尔 ① 的著作。你以后无论如何也要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特别是等你到了俄国之后。你会从中悟出很多东西,诸如精神气质等等。”
“愿上帝怜悯和宽恕你们的罪过 ① ……”祷文从古塞夫斯基司铎那张撅起的嘴中飘出,仿佛是一串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轻盈地从一根看不见的麦秆里吐了出去。它们摇摇晃晃、飘飘扬扬地向上升起,映出了玻璃窗、圣坛和圣母玛利亚,映出了你、我、一切、一切。当祝祷进行到节骨眼的时候,肥皂泡突然不痛不痒地破碎了:“愿上帝体恤、赦免和宽恕你们的罪过 ② ……”那七八个信徒刚刚用他们的“阿门”声刺破这些飞扬起来的气泡,古塞夫斯基便举起了圣饼,用完美的口型使一个在气流中战战兢兢的硕大的肥皂泡继续膨胀,最后用淡红色的舌尖将它送出。气泡缓缓上升,然后降落下来,消失在圣母祭坛前面第“排长凳的附近:“请看上帝的羔羊 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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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天主教弥撒仪式上请求上帝宽恕的固定祷词。
②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神甫分发圣餐前恳请上帝宽恕的另一段祷词。
③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神甫分发圣餐时常用的提示语。
没等“主啊,你到舍下,我不敢当 ① ……”重复完三遍,马尔克便第一个跪倒在圣餐长凳前。我引着古塞夫斯基走下圣坛台阶,来到圣餐长凳前面。此时,他早已把头向后仰起,那张瘦削的面孔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几乎与圣母院白色的水泥天花板保持平行,舌头把两片嘴唇隔开。神甫用分给他的圣饼在他头上匆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就在这当口儿他的脸上沁出了汗珠。晶莹闪亮的汗珠在毛孔上再也站不住了。他没有刮过脸,浓密的胡茬儿把汗珠割得四分五裂。干涩无神的眼睛向外凸出。他的脸也许是在黑色坦克服的衬托下才显得如此苍白。尽管舌头上积起了唾液,他也没有向下吞咽。那件铁质物品是对击毁多辆俄国坦克和那些幼稚的涂鸦的报酬。它不偏不斜地正好垂在最上面那颗纽扣的上方,对眼前的事儿显得无动于衷。古塞夫斯基司铎将圣饼放在约阿希姆·马尔克的舌头上。你这才为了吃下这块薄薄的面饼不得已地做了一次吞咽的动作。那块金属在这一过程中也做了相应的动作。
我每一次停顿,马尔克总是点点头。他时而咧开嘴巴干笑一声,时而谈兴大发:“昨天和图拉玩得真痛快。我可真没想到,她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说句实话,是因为她,我才不想再走的。再说,我已经尽过自己的义务了,你说是吗?我准备提交一份申请。他们尽管把我发配到大博什波尔 ① 当教官好了。那帮人恐怕又开始嚼舌头了。我倒不是害怕,只不过有些厌烦了,懂吗?”
马尔克分别在两个本子最后一页的左上角写下了他的姓名和军衔。那两个男孩并不满足,还要他精确地写出击毁了多少辆坦克……马尔克只得依从他们,像填写邮局汇款单那样先写上数字,再写上字母。他后来还用我的钢笔又为另外两个男孩签了名。我刚要从他手里拿过笔来,一个男孩又发问了:“您是在哪儿干掉那些坦克的?是在别尔哥罗德 ① 还是在日托米尔 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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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别尔哥罗德,苏联城市。1943年7月,德军向驻扎在库尔斯克的苏军发动进攻,史称“库尔斯克战役”。
②日托米尔,苏联城市。1943年年底,德苏双方曾在该城激战。
马尔克本该点点头,就算完事了。可是,他却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不,小家伙,大多数是在科韦耳、勃罗得和布列查尼 ① 一带。四月,我们在布查茨 ② 追上了第一坦克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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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均为苏联乌克兰西部城镇。“库尔斯克战役”期间曾在这些地方激战。
②布查茨,地名,以前隶属波兰塔诺波尔省,战后划归苏联。
我不得不再次拧下笔帽。这几个男孩想把这些全都记下来,吹起口哨把另外两个学生从雨中唤进了小小的候车室。有一个男孩一直默默地弯着腰,用自己的后背作写字台。这会儿他想直直腰,把自己的本子也递了过来,可是大伙儿都不答应:总得有人顶着嘛。马尔克用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字迹——闪光的汗珠又从毛孔里渗了出来——写下科韦耳、勃罗得、布列查尼、切尔卡塞 ① 、布查茨等地名。这些脸上油光光的男孩又开始提问:“您去过克里沃伊罗格 ② 吗?”每个人都张着嘴巴,嘴里的牙齿残缺不全。他们的眼睛像祖父,他们的耳朵则像母亲家的人。每张脸上都有一对鼻孔:“你们现在驻扎在什么地方?”
我们快要靠上沉船时,他在船尾轻轻抬起屁股,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剥去纸的开罐器。他不再嚷着肚子痛了。他在我前面跳上了沉船。我拴好小船之后,看见他正用双手在脖子前面忙活:从后裤兜里掏出来的那颗硕大的“糖块”重新挂了起来。太阳钻出了云层。马尔克搓搓双手,伸展四肢,然后迈开占领者的步伐,神情庄严地在甲板上走了起来。他嘴里轻声地念着一段连祷文,频频地向空中的海鸥招手,像是在扮演那个经历了多年冒险生活后此时重归故里的快活大叔 ① 。他把自己作为礼物,准备庆祝久别重逢:“喂,孩子们,你们还是老样子嘛!”
马尔克穿着红色的体操裤,它体现着母校的校风。他把军服小心翼翼地叠成符合规定的小包,整齐地摆在他的专用地盘——罗经室后面。两只大头皮靴像临睡之前那样放在一起。我又提醒道:“东西都齐了吗?罐头,还有开罐器。”他把勋章从左侧移到右侧,开始重演学生时代的老把戏,旁若无人地饶起舌来:“阿根廷‘莫雷诺’号战列舰吨位多少?船速多少?吃水线装甲厚度?制造年代?何时改装?‘维多利奥·威尼托’号 ① 有几门一百五十毫米火炮?”
一九五九年十月,我来到雷根斯堡,想参加战争幸存者的聚会 ① ,他们像你一样都是骑士十字勋章的获得者。我必须说出这件事吗?人们不让我进入会场。联邦国防军的一个小乐队也许正在演奏,也许正在休息。负责会场警戒的是一名少尉。趁着乐队休息的时候,我请他从讲台上喊你出来:“马尔克下士,门口有人找!”——但是,你并不愿意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