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卡彭铁尔:回归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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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9-21 10:58
标题:
卡彭铁尔:回归种子
作者介绍:
阿莱霍·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 1904-1980)是古巴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文学评论家、新闻记者和音乐理论家。他曾将超现实主义和本地化融为一体,全面地反映了拉美大陆的实际,对拉美当代小说的发展起过巨大的推动作用,被尊为拉美文学小说的先行者。在卡彭铁尔百年诞辰之际,古巴将举行隆重纪念活动。散文家兼文学评论家格拉谢利亚·波戈洛蒂认为,卡彭铁尔的作品“以新的疑问激励着我们所有的人”。
卡彭铁尔的主要著作有:《人间王国》(1949)、《光明世纪》(1962)、《失去了的足迹》(1953)和《方法论》(1974)等。他享有拉丁美洲第一小说家的美名。1949年他出版的中篇小说《人间王国》为拉美文学掀开了新的一页。 卡彭铁尔出生在古巴,是古巴作家,然而他的双亲并非古巴人,父亲是法国建筑师,母亲是俄罗斯族外语教员。早在儿童时代,他随父母遍游法、俄、奥、英等国。1921年他入哈瓦那大学工学院攻读建筑,同时学习作曲。1922年,父母离异,他辍学,全力投身新闻、艺术评论与文学创作。
1928年因反对马查多独裁统治被捕入狱。卡彭铁尔在狱中着手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埃古·扬巴·奥》(古巴黑人土语,意为“耶稣,拯救我们!”)表现了古巴黑人带着浓重的魔幻色彩的生活。1933年该书在马德里正式出版。卡彭铁尔出狱后流亡法国,长达二十年之久,与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和理论家过从甚密。他认识到通过超现实主义手法可以涉足拉丁美洲传统小说无人敢于问津的魔幻与神话世界。
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卡彭铁尔返回故土,成为古巴文学艺术界的领军人物。卡彭铁尔逝世于法国,古巴政府将他的遗体运回祖国,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我们从他的作品中听到了拉美文学爆炸的先声。
摘编百度百科
回归种子
[印] 阿莱霍·卡彭铁尔
献给莉莉娅
一本书的第一个故事献给莉莉娅,和所有日后将出的书一样。--- 阿·卡彭铁尔
I
“你想要干嘛?老家伙!”
询问声好几次从脚手架上传来。
但是老人没有回答,他东溜西逛,四处寻摸,自言自语,喉咙里发出一串乱七八糟、没人能懂的句子。瓦片都卸下来了,烧陶的马赛克碎片铺满了已经枯萎的草坪。上面,丁字镐正从毛石墙上敲下块块石头,它们顺着木槽滚落,扬起一阵石灰和石膏混合的灰尘。墙堞失去了它的秘密,顺着连绵不绝、即将倒塌的墙堞,出现了或是椭圆形或是方形的晴空,还有飞檐,环状花饰,齿状饰物,半圆饰物和贴在正面的好像蜕皮季节的蛇皮一样的墙纸。他目睹着这正在拆毁的屋宇,谷神雕像——她的鼻子破损了,身穿带麦穗条纹但已经暗淡变黑的无袖衫,站立在后院。刻着面具浮雕的喷泉中,那些浮雕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从前的这个时刻,太阳照过来,这里还有阴影,可现在已经没有了,一群灰色的鱼在长满青苔的温热的水中打着哈欠,用它们那圆圆的眼睛看着那些工人,他们的身影在明媚的天空的映照下显得黑黑的。他们正在拆毁百年老屋。老人已经在塑像边坐下了,用拐杖支着下巴。他看着那些装有珍贵“遗骸”的提桶上上下下,街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装上了消音器,同时他还听到了上面滑轮发出铁器撞击石头的和谐声音以及那些讨厌的高胸脯的鸟儿发出的嚎叫声。
敲响了5点钟,飞檐和古典柱子的顶部拆下来了。那儿只剩下了手梯,是为第二天的突击拆卸工作派用场的。空气变得清新了,失去了汗味和咒骂声,需要上油的绳索发出的嘎吱声,以及拍打在油腻腻的身体上的声音。对于这所正在清理的房子来说,黄昏到得太早了。栏杆扶手已经从上面拆卸下来了,惯常的这个时刻,房屋的正面还有几道阳光,现在它已经被黑暗笼罩了。谷神抿着嘴,这些房间头一次在没有百叶窗的情况下睡着了,睡在了露天的瓦砾之中。
各种柱头不情愿地卧在草坪里,莨苈花的叶子证明着它是一株植物。被家庭气氛所吸引的一种爬蔓植物冒险地把它的藤蔓伸向爱奥尼亚式的螺旋状饰物。夜晚将降临时,房子更加接近大地,门框仍然立着,上方有一块黑色的门板斜挂在合页上。
II
于是,那原先一动不动的老黑人做着奇怪的表情,把他的拐杖顶在铺着细砖的地面上移动着。
那些黑白相间的方形大理石飞上各层楼房,贴在了地面。那些石头跳跃着,准确地堵在墙上的豁口里,胡桃木的门板钉上了门框,合页上的螺丝迅速地旋进了眼儿里。在废弃的花坛里,复原成整块的瓦片被复活了的花草奋力地顶了起来,它们响亮地刮起尘土的旋风,像阵雨一样纷纷落在了屋顶的支架上。房屋高大起来,羞答答地焕然一新,恢复了原来的大小。谷神也不再那么灰蒙蒙的了。鱼池里的鱼多了起来。潺潺的流水声重又唤起了被遗忘的秋海棠。
老人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眼里,开始打开各扇窗户。他的鞋跟发出空洞洞的声音。当他点燃大蜡烛时,一缕昏黄的、颤动的光亮迅速地照在了家庭成员的油画像上;身穿黑色衣裳的人们在整条走廊里嘀咕着,伴随着勺子碰撞巧克力杯的杯壁发出的声音。
卡贝亚尼亚斯侯爵堂马西亚尔躺在灵床上,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四周有4根大蜡烛护卫着他,大蜡烛流淌着长长的烛油。
III
蜡烛慢慢长大,烛油不见了。当它们恢复到原来的大小时,修女移走了一盏灯,吹灭了其他蜡烛。烛芯慢慢变白,又长了出来。客人走了,房屋空了,晚上马车离去。堂马西亚尔揿了一下一个看不见的按钮,睁开了双眼。
在一片动荡与混乱之中,屋梁渐渐恢复了各自的位置。药瓶、带有流苏的锦缎、床头的披巾、银版照片、铁栅栏边的棕榈树,都从迷雾中走了出来。当医生出于职业习惯失望地摇着头时,病人却觉得好多了。病人睡了几个钟头之后,安纳斯塔西奥神甫皱着眉头,看着他清醒过来。他的忏悔坦率详细,充满罪恶,言不尽意,令人难过。可他内心想,那个卡门教派教徒又有什么权力干涉他的生活呢?堂马西亚尔突然又躺在一个房间里了。太阳穴上的重压减轻了,他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坐了起来,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在床上的锦缎中伸了个懒腰,找到衬裙和紧身背心,站起身来。不一会,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丝绸声,香水味道飘散开来。楼下,在车门紧闭的轿车里,一个装满金币的信封遮住了钉满钉子的车座。
堂马西亚尔的感觉并不太好。站在靠壁桌上的圆形镜子前整理领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面部充血。他下楼走进一个房间,公证人、律师和书记员正在那儿等着他,等待他安排房屋拍卖事宜。一切都是徒劳的。随着敲击在木板上的锤音,他的财产就会落到出价最高的投标人的手里。他向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想着那白纸黑字的神妙之处,想着这印有天平的水印图案的宽宽的纸张中,那或连或散的黑色笔迹,承诺、保证、盟约、证词、声明、姓名、日期、土地、树木和石块全搅在了一起,这个从墨水瓶中拎出来的乱线团,把人的腿脚全都缠在了一起,让人无法走法律所不允许的道路。当听到自由那可怕的声音时,他的脖子上已经套上了绳索,他按了按消音器。他的签名已经背叛了他,在成堆纠结的文卷中变得复杂。在它的束缚之下,血肉之躯也成了纸糊的。
天亮了。饭厅里的钟刚刚敲响下午6点。
IV
历时几个月的丧期被日益增长的内疚蒙上了一层阴影。起初,他曾理所当然地想到带一个女人进那房间。但是,渐渐地,这种对新的肉体的渴望被增长的疑虑所代替。最终他不得不求助于鞭笞以求解脱。一天晚上,堂马西亚尔用一条皮带将自己抽得遍体鳞伤,随后他感到了更大的欲望,但是持续时间很短。正在那时,侯爵夫人从阿尔梅德拉斯河岸散步回来了。敞篷马车的马匹的鬃毛都被汗水浸透了。在那天余下的时光,它们用蹄子踢着马厩的木板,看起来好像被低沉的乌云弄得心神不宁。
黄昏时分,一口装满水的瓮在侯爵夫人的浴室里破裂了。然后,五月的雨水溢出了池塘。那个身上有逃跑黑奴印记、在床下养鸽子的老女人,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嘟囔着:“小姐,可别相信那些河呀,可别相信那绿色的流淌着的东西。”流水每日都在显示着它的存在,直到最后,从为殖民总督举办的周年舞会返回时,成为不过是泼洒在从巴黎带回的时装上的一小杯水。
许多亲戚重新出现。许多朋友回来了。大厅里的枝形吊灯异常明亮地闪耀起来了。房屋正面的裂缝正逐渐合拢,钢琴则变回了击弦古钢琴。棕榈树的年轮减少。攀援植物窜上了第一道飞檐。谷神的黑眼圈变白了。柱头看起来像是刚刚雕成。整个下午,马西亚尔习惯于更加热烈地拥着侯爵夫人散步。他们脸上的皱纹不见了。寿眉消失,下巴的赘肉也没有了,肌肉重又变得结实起来。一日,一股新鲜的油漆味儿充满了房间。
V
害羞是真诚的。每天晚上屏风都会打开一些,几件衣裙被丢落在昏暗的角落里,那是崭新的镶花边的衫裙。最后侯爵夫人吹灭了油灯。就只剩下马西亚尔一个人在黑暗里讲话。
他们出发去甘蔗园,乘着一长列敞篷马车,枣红马的屁股油光锃亮,银色的和油漆过的马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一品红的花朵把住处的门厅映红,花影里,他们发现两人才刚刚相识。马西亚尔让人跳起民族舞,奏响鼓乐,他要在这花露水香气弥漫的日子里,头发松散地享受一次安息香浴。从柜子里取出的床单,铺开时一束须芒草掉在了瓷砖地上甘蔗汁的气味随着祈祷钟声的敲响在微风中荡漾吹得低低的小风预示着将有一场闷雨。最初的雨点很大,掷地有声,被干瓦片吸收了,发出铜管乐器那样的和音。黎明被无激情的拥抱延长了,两个人在杂乱和痛苦的感情创伤中稍有解脱,就回到城里去了。侯爵夫人脱下行装换上新娘服,按习俗,他们去教堂恢复各自的自由。他们又见到了亲朋好友,马车上的青铜饰物一路摇曳,朋友们都回家去了。有一段时间,马西亚尔继续拜访玛利亚·德·梅莱塞斯,直到有一天,那两枚戒指被送到金匠铺去磨平刻痕。对于马西亚尔来说,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被高高的铁栅栏围住的屋宇那里的谷神雕像被替换成了意大利的维纳斯,大蜡烛还在燃着,黎明已经显现,这时,喷泉上的面具雕刻让人不易察觉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VI
一天晚上马西亚尔喝了很多酒,被他的朋友们留下的烟气熏得晕乎乎的,然后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家里的时钟敲响5点,然后是4点半,然后是4点,然后3点半……好像还有些遥远的其他可能性的感觉。由于熬夜带来神经衰弱,他好像觉得自己能在平坦的天空中行走,就像行走在平坦的地面上一样,在被牢牢地固定在屋顶的房梁之间的家具之间行走。这是一个短暂的印象,并没有在他的精神上留下什么痕迹,现在他又转入了沉思。
在他又小了一岁的那天,音乐厅里有一场大型舞会。一想到他的签字不再具有法律效力,他的那些都长了虫子的注册登记和公证材料已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他就觉得很高兴。现在法典法规已经管不着他了,法庭也不再可怕了。喝了点葡萄酒有点微醉之后,年轻人从墙上取下一把镶嵌着螺钿的吉他、一把古琴和一支曲管。有人给能演奏蒂罗尔民歌《母牛之歌》和歌谣《苏格兰之湖》的八音盒上了发条。另一个人吹起了狩猎的号角,那只号角嵌着黄铜嘴子,摆放在玻璃橱肉红色的毛毡上面,就在那根从阿兰辉兹带来的横笛的旁边。马西亚尔正大胆地向坎波夫洛依多那个吹奏笛子的女人献殷勤。他一边探头看着混乱的场面,一边在搞混了的低音部里寻找特里皮里-特拉帕塔歌谣的旋律的琴键。大家都上了阁楼,因为突然想到在渐渐抹上了灰浆的房梁下面还保存着衣服,有卡贝亚尼亚斯家族的仆人们的制服。在结着樟脑霜花的隔板上放着宫廷的礼服,大使的佩剑,各种旧军服,教堂的王子的披风和带着花缎包扣的笔挺的、褶皱处有一抹发潮的暗色的制服,苋菜红色的带子,黄色的裙撑,无精打采的袍子和天鹅绒制成的花朵。还有一件配有流苏纱网的带火花点的服装,它曾出现在狂欢节的假面舞会上,激起了人们的掌声。那个坎波夫洛依多的女人,在那克里奥人的肉色的披肩下,把她那扑了香粉的肩膀缩成圆形。昔日的某位祖母在做出重大家庭决策的晚上,也曾用过那一袭披肩,以此激活了一个富有的圣方济会理事那受到威胁的香火。
化好妆的年轻人回到了舞会上。马西亚尔带了一顶市议员的三角帽,用拐杖在地板上敲了3下,人们开始跳起了华尔兹,这种舞蹈让那些母亲们觉得太不宜于小姐们了,她们看不惯男士们把手搭在她们女儿的腰上,搭在那些按照“时装花园”最新样式设计的鲸须束腰上。门口挤满了从其它属地和闷热的阁楼上下来的女佣人、马夫和仆人,他们惊讶地看着眼前如此热闹的晚会。后来,人们玩起了老鹰捉小鸡和捉迷藏。马西亚尔和那个坎波夫洛依多女人躲在中国屏风后面,他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作为答礼,他得到了一条带着女人芳香的手帕,上面的布鲁塞尔花边还残留着领口温热的气息。傍晚时分,年轻人离开了这里,在暮色中向被染成灰黑色的海面上的望塔的方向走去。他们要去一个舞厅,那里有戴着大手镯跳瓜拉恰舞的黑白混血女人,她们投入地扭动着身体,而不会把高跟鞋跳掉。由于是在狂欢节,在种满石榴树的庭院里,卡比多阿拉拉三眼乐团在隔断墙后把鼓打得山响。马西亚尔和他的朋友们爬上了小凳和桌子,大声称赞着一个灰白卷发的女黑人,当她从肩头挑逗地看着他们时,她变得漂亮了,简直令人垂涎。
VII
家族公证人兼遗嘱执行人堂阿本迪奥来得越来越勤。他一脸严肃地坐在马西亚尔床头,把他那根用南美铁线子木制的拐杖扔到地上,想早点叫醒他。马西亚尔睁开眼就看见一件羊驼毛的长礼服,上面沾着头皮屑,油污污的袖子下面是公文和租赁合同。最后只留下一份勉强说得过去的地租,使他再也不能挥霍无度。就是在那个时候,马西亚尔情愿进圣卡洛斯皇家神学院。
经过考试,成绩平平,马西亚尔就经常去修道院了,可是拉丁文语法老师讲的东西他懂得越来越少。概念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空洞。一开始集合成一群的无袖衫和紧身坎肩,皱褶和假发,争辩者和诡辩家,如今变得和蜡像馆里的蜡像一样死气沉沉。马西亚尔喜欢的是对各个体系按部就班的解释,他乐于接受任何一本书上讲的东西。他在铜板雕刻的自然历史教科书上读到了“狮子”、“鸵鸟”、“鲸”、“美洲豹”,又通过同样的方式读到了“亚里士多德”、“圣托马斯”、“培根”和“笛卡儿”。在这些令人生厌的开头几页,在印着色彩浓重的教士团画像的边上罗列着枯燥无味的对宇宙的解释。渐渐地,马西亚尔放弃了学习,他感觉自己甩掉了一个重负。他的头脑变得快乐而轻松,只是凭直觉去理解一个概念。当冬日明亮的阳光把港口码头上的每个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时,还去想什么望远镜?树上掉下的苹果不过是对牙齿的一种刺激。踏进浴缸里的一只脚就是一只浴缸里的脚,仅此而已。从马西亚尔离开神学院那天起,他就彻底地忘记了书本。日晷又恢复了它精灵的地位,鬼怪就是幽灵的近义词,奥克堂德罗就是一种背上长刺的硬壳小动物。
好几次,在他心里突然燥热起来时,他会到蓝门后面的墙根下,去会见那些窃窃私语的女人。对那个脚上穿着绣花鞋、耳朵上戴着罗勒叶子的女人的回忆,在燥热的下午,总会像牙疼一样折磨着他。但是某一天,忏悔牧师的愤怒和威胁吓得他大哭。在决定永远不再去那些很少有人光顾的街道以后,他克服了胆怯,最后一次倒在了地狱的床单上。这份怯懦在最后时刻曾多次让他转身离开某条有裂口的人行道,怒气冲冲地回家,而当时,只要低着头转半个身,他就可以踏进那扇浓脂艳粉的门槛了。
现在他生活在信仰的危机中,到处放满了避弹符,复活节的羊羔,瓷鸽子,带天蓝色披饰的圣母像,金纸制的星星,东方三学士,长着翅膀的天使,驴,阉牛和一位可怕的圣迪奥尼修士,此神常常出现在梦里,两个肩膀之间有个洞,迈着犹犹豫豫的步子,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撞到马西亚尔的床,从梦中惊醒,把手伸向念珠,默数着。油灯里的灯芯发出昏暗的灯光,那些画又恢复了原先的颜色。
VIII
家具又长高了,用前臂支撑餐厅的桌子是越来越困难了。有凹凸花纹的飞檐的衣柜变宽了。那些楼梯上的摩尔人伸长了身子,去够楼梯平台上的火把。扶手椅更深了,摇椅好像更加朝后仰。当他倚靠在有大理石吊环的浴缸中时,已不需要弯腿了。
一天早上,马西亚尔正在读一本淫书,他突然有了一种念头,要玩玩躺在木盒里的铅制小小士兵。他把淫书又藏回了卫生间的洗手池下面,打开了已经被蜘蛛网封上的抽屉。要摆得开这么多小人儿,书桌是小了点儿,所以马西亚尔坐在了地面上。把榴弹兵排成排,一行8人,然后是骑在马上的军官, 周围是旗手,后面是带着大炮、枪炮刷和点火杆的炮兵,断后的是高音笛和定音鼓以及它的卫队和小鼓迫击炮装有弹簧,可以把玻璃球弹出一米以外。
“砰,砰……”
马匹、旗手和小鼓纷纷倒下。一定要等到黑人艾力西奥喊上3次以后,马西亚尔才能下决心洗手下楼去餐厅吃饭。
从那天起,马西亚尔养成了坐在瓷砖地上的习惯,当他从中尝到甜头后,很是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那些大人们由于坐在天鹅绒坐垫上,老是出很多的汗,有些像公证员(如堂阿本迪奥)模样的人是由于不知道躺在大理石上有多么凉快。只有待在地面才能看到房间的角落,可以看见一个房间的各个景象,比如说木头、昆虫的神秘世界,还有阴暗的角落,而这些地方站在大人的高度就看不见了。下雨时,马西亚尔就躲在击弦古钢琴下面,雷声使共鸣箱发颤,所有的音符都发出声响,天空中的闪电构成一座延长音的穹隆——风琴、风吹过的松林,以及蟋蟀弹唱的曼陀铃。
IX
那天早上人们把他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听到整座房屋都是嘈杂声。就一周之中的普通一天而言,给他送上的午饭相当丰盛。有阿拉梅达糖果店里的6道点心——一般在周日的弥撒后才可以吃两道。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旅行图片,直到那嗡嗡声渐渐变大,从门缝下钻进来。他起身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往外看,来了些穿黑衣的人,带来一具带铜把手的棺材。他想哭,可这个时候马车夫梅尔乔进来了。他的牙在他那发出响亮声音的靴子之上闪闪发亮。他们开始下棋。梅尔乔走马,他则是国王。他拿地板上的铺地细砖当棋盘,一颗一颗地向前挪动棋子而梅尔乔的棋子却是向前跳一步,侧面走两步,或者是反过来。他们的游戏一直持续到黄昏之后,市场消防员经过的时候。
他起身去亲吻躺在病榻上的父亲的手,侯爵的感觉好些了,用平时的神情和套话开始和儿子说话。“是,父亲”,“不是,父亲”的回答声贯穿在一连串像玫瑰经的问话中,好像是弥撒中充当副手的人所做的回答。马西亚尔敬重侯爵,却是出于别人想不到的理由。他尊敬他是因为他高大的身材,因为他在舞会的夜晚胸前挂满亮闪闪的勋章出门,因为他羡慕他的军刀和金银丝线的军官制服,因为他在复活节吃过一整只填满了巴旦杏和葡萄干的火鸡,并因此打赌赢了,还因为有一次,他抓住了一个清扫圆厅的女仆,并将她抱到了他的房间(肯定是因为想打她)。马西亚尔躲到窗帘后面,不一会儿就看见她哭哭啼啼,衣衫不整地出来了。马西亚尔很高兴看到她受到惩罚,因为她总是把那些放回食橱的糖水水果盘子里的东西吃个精光。
他父亲是一个可怕的、宽宏大量的家伙,除了上帝之外,是他应该爱的人。对马西亚尔来说,父亲比上帝还威严,因为他的美德日常可见,伸手可及。可是他更喜欢天上那个上帝,因为他从不惹他烦。
X
当家具又长了一些以后,马西亚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床铺、柜子和雕花立橱下面的东西,他藏着一个秘密:生活中如果没有了马车夫梅尔乔就没有了乐趣。上帝、父亲以及圣体节游行中盛装的教皇都没有梅尔乔重要。
梅尔乔来自很远的地方,他是一个被征服的王子的子孙。在他的国度里有大象、河马、老虎和长鹿。在那里,人们从来都不干活,不像堂阿本迪奥似的成天躲在堆满卷宗的黑暗房间里忙个不停。那里的人们靠着比动物更胜一筹的狡猾而生存。一个人从蓝色的湖水中捕捞出一只大鳄鱼,抽出藏在一个挨一个地穿在一起的12只烤鹅的体内的扎枪去刺穿它。梅尔乔会唱些简单易学的歌,因为那些歌词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老是重复。他从厨房偷出甜食;夜里,他从马厩门逃出去;还有一次,他朝国民卫队扔石头,随后便消失在阿马尔古拉街的阴影中。
雨季里,梅尔乔的靴子放在厨房里的炉膛旁烘干。马西亚尔真想有那样的脚能穿这双靴子。左边的那只叫卡拉宾,右边的那只叫卡拉班。这位身穿天鹅绒制服、靴子上有马刺的先生,头戴高高的礼帽,只要用两个手指插进马的嘴唇里,就可以制服那些野性的马。他知道夏天大理石的地面有多凉快,他在家具下面收藏从主厅的托盘里偷来的一只水果或是一块点心。梅尔乔和马西亚尔有共同拥有的秘密存储点,用来藏些糖豆、巴旦杏,他们会心地哈哈大笑,管那叫“呜哩,呜哩,呜拉”。两个人把屋子上上下下查了个遍,只有他们知道马厩下面有个小地下室,里面装满了荷兰产的小瓶,在佣人房上方无人启用的阁楼中,在破了的玻璃匣子里,有12只刚折断了翅膀的、落满灰土的蝴蝶。
XI
当马西亚尔养成打破东西的习惯时,他忘记了梅尔乔,开始亲近那些狗。家里养了几只狗,虎皮纹的那只个儿很大,小猎兔犬拖着奶头在地上走,那只老猎兔犬,太老了,已经玩不动了,毛绒绒的那只,有一段时间,其它狗都追它,因而,佣人必须把它关起来。马西亚尔更偏爱卡内洛,因为它能从房间里叼拖鞋,在院子里的月季丛下乱刨,它总是沾上黑黑的煤灰,红色的泥土,总是抢其它狗的饭吃,还无缘无故地尖叫,并把抢来的骨头藏在喷泉底座下。它不时地掏空鸡蛋,用嘴巴使劲地把母鸡赶得满天飞。所有人都用脚踢卡内洛,但一有人把它送走,马西亚尔就生病。于是这只狗又得意洋洋地回来了,摇着尾巴。它被丢弃在离本贝菲森夏庄园老远的地方之后,还能找回从前的地位,而这是其它狗卖力打猎、小心护院都无法得到的。
卡内洛和马西亚尔一起撒尿。有时候他们会选择大厅里的波斯地毯,毛料上的棕褐色的云彩就慢慢地扩散开来。这种行为会受到人们用剑的侧面拍打,以此作为惩罚。但是这种打法并不像大人想象的那么疼,反倒成了很好的借口,他们乘机发出混合的嗥叫声,以博得邻居的同情。那位住在瓦檐屋下的斜眼女人把他父亲骂作野蛮人,这时,马西亚尔看着卡内洛,眼里含笑。他们多哭了一会儿,以便赚来一块饼干,然后把一切都忘记。他们俩一道吃泥巴,在太阳下打滚,在鱼池里喝水,在罗勒树下寻找荫凉和香气。天热时,潮湿的草坪上挤得满满的。那儿有灰鹅,它们的罗圈腿的爪子之间垂着一个鼓囊;屁股上羽毛被拔掉的老公鸡;呜哩呜拉地叫着的小蜥蝎,从它们的脖子里探出红色的领结;出生在没有雌性的城市里的忧伤的胡波蛇;用一颗古巴针叶藤的种子堵死洞口的老鼠。有一天,有人指着狗对马西亚尔说:
“汪汪!”
他说着他自己的语言。他已经得到了最高的自己。他已经开始用手去抓他双手够不着的东西了。
XII
饥饿,干渴,燥热,痛苦,寒冷。马西亚尔对这个物质世界的感觉刚刚减弱,就拒绝了对他来说已是次要的光亮。他不知自己的名字。带着令人讨厌的盐味洗礼回来后,他已经不想闻到什么,听到什么,甚至看到什么了。他的双手快活地搓着,他是一个非常敏感而又有感性的生命。整个宇宙从他的所有毛孔中进入了他的体内。那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只有巨大的模糊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进入了一个温暖、潮湿、充满黑暗并且正在死去的躯体里。当身体感到被自己的实质包裹时,它就滑向了生命。
但现在时间过得更快了,最后的几个小时拉得细细的。每一分钟在洗牌者的拇指下发出响声,鸟儿在一阵羽毛的旋涡里回到了蛋里。鱼儿在池塘深处留下了雪片似的鳞片后凝成了鱼卵。棕榈树像折起的扇子一样,收起了枝叶,消失在土地上。枝茎收回了叶子,土地收回所有属于它的东西。雷电在走廊里轰鸣。岩羚羊皮的手套上又重新长出了毛。毛毯拆开了,远处的绵羊长出了一圈圈新毛。立柜、雕花柜、床、十字架、桌子和百叶窗,夜间都飞走了,去寻找各自在丛林下面的以前的根。所有有钉子的东西都散架了。一条不知在何处抛了锚的双桅帆船,匆匆忙忙地把地板和喷泉用的大理石运去了意大利。甲胄铁、钥匙、铜锅,还有马厩里的嚼子,都熔成了一条金属的溪流,顺着失去了屋顶的长廊流入土地。所有的东西都变形了,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泥土又变成了泥土,只不过在原来屋宇的地方留下了一片荒芜。
XIII
当工人们白天回来继续拆房子的时候,他们发现活儿已经干完了。有人已经搬走了谷神的塑像头天晚上卖给了古董商。他们向行业工会诉说后就坐到了城市公园的长凳上。这时候,一个人忽然想起了有关卡贝亚尼亚斯侯爵夫人在一个5月的下午淹死在阿尔曼德拉斯的海芋丛中的旧事。但没人关心这事,因为太阳从东向西倾斜,由于懒惰,在时钟右侧不断增长的时间被延长了。它们过得快是因为,肯定是时光把人带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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