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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至尊者的不朽之灵:薄伽丘和《十日谈》及其他 [打印本页]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5-4 08:18     标题: 至尊者的不朽之灵:薄伽丘和《十日谈》及其他

至尊者的不朽之灵:薄伽丘和《十日谈》

吴元迈

  前 言

  一位不朽的作家,首先代表着人类的尊严,代表着民族的良心。他谛听着至尊者的呼唤,渴求尽善尽美的境界。他张扬人性中的真善美,关注民族发展的远景。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他坚定地往前走,趋向永恒,坚毅地燃烧着生命的辉煌。他表达着人的尊严,蔑视一切丑与恶,倾心于对永恒的追求。他的生命全部体现在他的文字中,写作便是他存在的方式。时间的流逝并不能尘封他的伟力,汩汩而淌的生命之流昭示着他的辉煌。叙述着一个遥远而亲切的故事,记忆敞开它古旧又温情之门。他的民族为他自豪,他因自己的民族而不朽。达到此种境界者,乃真作家也。

  世上鲜有达到此种境界的作家,薄伽丘有幸列身其间,《十日谈》的魅力便是他的丰碑。在作品中,薄伽丘表达了一种神圣的信念:人类的尊严至高无上,没有什么能凌驾她之上;人本身便是目的,唯有它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文学的目的便在于表达这种信念,它不能带来钱财,但它悟到美的存在,并真诚地相信用语言可以把它表达出来。薄伽丘对人和文学的自觉,是对中世纪宗教的反动,显示了人文主义的光辉。

  自从哥伦布环球旅行之后,冒险和怀疑精神便深植于意大利人的血液之中。世界不再如教会所描绘那样,充满了毫无根据的幻想和先入为主的成见,天主教对精神控制的权力也受到动摇。意大利人在发现了自然的真实面目时,也就认识了自己。自然是美的,葡萄藤的浓荫覆盖着岩石蹬道,峭壁间生长着橡树,画眉鸟在林间欢唱。金盏花漫山遍野,长满灌木的群山间流水奔腾。在自然面前,作家的灵魂复苏了,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生命力的冲动。

  在灵魂颤栗的瞬间,薄伽丘向我们展示了心底深处许多美妙的图画——刹那之间的欢乐和悲哀。他的十四行诗,对这种感受作了最有力和最有效果的描绘。爱情是使人性趋于高贵和纯净的力量,灵魂的归宿应是被爱净化了的地方。春的忧郁,诗人老去的悲哀,在细致的描写中缓缓呈现。他迷恋古时的辉煌,述说了一个又一个爱的梦想,引导人们去瞻仰英雄和忠实于爱情的人物,觉醒的对古代的追忆,很快便使中世纪一切幻想的产物黯淡无光。

  自十四世纪以来,希腊和罗马文化在意大利文化中占有强有力的地位,被当作文化的源泉和基础,成为意大利文化中一种新的精神力量。在摆脱了中世纪神学的桎梏之后,文化需要一个向导,来寻找通往新世界的途径。古代文明使每一个人感受到丰富的知识和真理。它的复兴伴随着意大利人的创造而焕发新生。薄伽丘首先是以编辑拉丁文的神话、地理书和传记而闻名的。在他的努力下,欧洲第一次有了荷马史诗的拉丁文译本。他崇拜但丁,曾经亲自手抄《神曲》,并作了详细注解,在时人心中,他只是古代文化的活代表,却少有人把他看作时代的代言人,民族精神的塑造者。

  历史的评价往往是公正的。当我们拂去时间的隔膜,我们发现了薄伽丘对本民族文化的贡献。他的矛头对准的是不知生之目的,不去感受美的伟力的蠢才。在他的作品中,不再有对宗教狂热的崇拜,有的只是谐谑与嘲讽。一切神圣露出了它虚空的本质,一切旧有的圣洁显示了它肮脏的面目。世俗精神取代了神学的中心地位,激情代替了死板,人性代替了教义。薄伽丘用他的如椽之笔向意大利人民诉说了人文主义的胜利。

  热烈奔放中略显放肆,精心构造中见出粗疏,《十日谈》深深带上了时代的烙印。在一种文化初生时期,它是狂放不羁的,带着昂扬的冲动,挣脱旧有枷锁的羁绊,在不定型的原野上泛滥。因此,《十日谈》在艺术上是粗糙的,在思想上有时还有自相矛盾之处,然而,这都不掩其价值。当诗人的桂冠献在薄伽丘头上时,他已经被民族接纳了,至尊者的呼唤又从灵魂深处悄然升起。

  富足的生活并没有挡住他流浪无涯的冲动,仕途的坦荡并未让他一展宏图,在薄伽丘心中,美的幻影一直紧紧诱惑着他。月桂树美丽而孤独,爱情醉人而忧伤,诗神轻轻细语,引导他接近神秘之地。他的双眼被至尊者的光芒所晕眩,灵魂也为之震颤。在体悟到永恒之时,他获得了不朽。善与美,是永远不能遮盖扭曲的,无限趋近于她们,便是人类的尊严所在。
作者: 冬雪儿     时间: 2010-5-4 08:23
孤独的月桂树 孤寂轻灵的童年
 
意大利是上帝特别高兴时创造的杰作,每一座山岳、每一个湖泊、每一颗树木和每一段海岸,都具有其他地方所不能有的诗情画意。在这里,秀丽的大地、纯净的天空、明朗的阳光、湛蓝的海洋多么美妙啊!余晖闪烁的落日,婀娜多姿的明月,在山巅滚动,在太空嬉戏;在琥珀色的狭谷里,就连在耀眼的六月天也荫影森森;一串串葡萄从橄榄、榆树和无花果组成的喧闹的绿色海洋里探出头来;在被太阳晒焦的石灰岩的边缘,有紫色的小火苗在颤动;从岸边潮湿的狭缝里,庄严的海雾盘旋着升起来;在刮西洛可风的黎明,可以看到海上有好似地狱的微光,原来那是地平线上的一些渔船像苍白的幽灵在摇晃。

这里有无穷的乐趣,有温柔的陶醉和幸福的晕眩。

这里有美丽的月桂树丛,还有萦绕在月桂树枝头美丽的梦——

 一位温雅的夫人坐在青草地上一株高大的月桂树下,靠近一汪明净的湖水,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在她身边跑着、跳着。他刚吃了一点从月桂树上掉下来的果实和湖水,满心欢喜地要去采摘月桂树顶尖顶尖的叶儿。他踮起双脚,使尽力气一不小心挣了下去……一双优美的手轻轻地扶起他,拥他入怀,小男孩望着她温暖的笑容,很开心地咧开了嘴……

  这便是童年的薄伽丘深埋于心的梦。很多时候,当同龄的伙伴们奔回家享受天伦之乐时,小小年纪的薄伽丘就会孤单单地靠着湖边的月桂树,痴痴地凝望北方天际边的一片云彩,渴望梦中那位亲切的妈妈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倾诉啊,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妈妈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小薄伽丘似乎什么也不缺了。他有一位富有的父亲。老薄伽丘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大商人,精明严厉,擅于积财,行商脚步遍及欧洲,经常给薄伽丘带回一些精巧别致的新鲜玩意儿,引得小伙伴们对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还得服服帖帖地垂下头来,恳求薄伽丘让他们见识见识。论理,小薄伽丘该满足了。

  可是,小薄伽丘一点儿也不快活,他悄悄地勾画着巴黎,勾画着心疼自己的巴黎妈妈,他原本是出生于巴黎的啊!为什么妈妈连名正言顺的理由都没有,就匆匆地把他抛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又匆匆地撇他而去呢?父亲总是一天到晚地奔波,严正古板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继母不改苛刻、尖酸的脾气,常常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风情荡漾的佛罗伦萨因为缺少了母亲的爱抚和家庭的乐趣而失去交口称赞的美丽。

  陪伴薄伽丘的唯有同样孤寂的月桂树。躲在月桂树巨大的阴影里,薄伽丘任凭思想无拘束地驰骋。

  幸而还有诗歌。金钱虽然没有带给他正常的母爱,却为他提供了良好的全面的教育。孤独把他驱入智慧和艺术的王国,缪斯女神向他展示出一个美仑美奂的世界。薄伽丘从小就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敏而好学,尤其热爱诗歌。在家中、在学校,他孜孜以求地学习着,从书籍中寻求丰富的营养。当别的书童还抱着启蒙课本死记硬背的时候,他已经能够顺口溜出些儿歌似的小诗,在同伴中获得了“诗人”的称号,尽管那时的他不懂什么诗的格律,也没读过什么名家的诗篇,尽管那时的他才只有七岁。

  也许,薄伽丘生命中的第一个幸运是成为乔万尼·达·斯特拉德的学生。斯特拉德是当时佛罗伦萨颇具名气的启蒙教师,学识渊博,善于诱导和因才施教,尤其精通古罗马著名诗人维吉尔、奥维德等人的作品。他喜欢聪颖勤奋、灵气通人的薄伽丘,有意识地指导他接触名家名作。心有灵犀一点通。薄伽丘果然立刻喜爱并熟读了古罗马大师的辉煌巨著为自己后来走上文学之路奠定了深厚而良好的艺术基础。发奋攻读,名师栽培,使得薄伽丘远远甩开了同龄人而走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对于斯特拉德的多方教诲,薄伽丘十分感激,在他的脑海之中,始终刻划着这位博学、和善、父母一般的启蒙学者。

  不朽的精神家园

  更确切地说,童年薄伽丘最大的幸运在于他有幸生活在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巨人的时代,有幸生活在一个曾经培养过巨人并将继续出现巨人的社会环境。

  十四和十五世纪,意大利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在一些城市里“已经稀疏地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最初萌芽。”像佛罗伦萨这样的中心城市,理所当然得风气之先,经济十分繁荣。

  佛罗伦萨位于意大利中部的阿尔诺河两岸,四周被苍翠的群山环绕,整个城市显得寂穆典雅,别具一格。佛罗伦萨扼欧洲各国通往罗马的陆路咽喉,是意大利南北交通的要津。相传它是在恺撒大帝时期兴建起来的城市,城名 “佛罗伦萨”也是恺撒给起的,拉丁文是“繁荣”和“昌盛”的意思。早在古罗马时期,佛罗伦萨就是个重要的经济交通中心。十二世纪初,它成为独立的城市共和国。后来这里的毛纺、丝织、印染和银行业蓬勃发展,居欧洲之冠,它的钱庄、银行遍设欧洲各大城市,它铸造的佛罗里诺金币遐迩闻名,它的商人是南欧和北欧间商业的主要中间人,它和那不勒斯、热那亚,比萨控制了地中海的贸易往来。1338年,佛罗伦萨约有二百家从事呢绒生产的手工工场,有三万名左右的毛纺织工人,一年织成的毛呢,可达十余万匹。

  新兴资产阶级为了思想上和政治上反对经院哲学和宗教的束缚,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开始关心生产、注意改进技术,也重视发展科学。为了开辟新航路,扩大国内外市场,对自然科学的许多领域,如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化学都研探起来。

  经济的繁荣、贸易的扩大、冒险的精神,使整个佛罗伦萨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商业刺激下盛放的经济之花结出了思想和艺术的累累硕果,当时许多著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荟萃该地,佛罗伦萨一跃而成为著名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源地。

  这是构成佛罗伦萨不朽的最重要的原因,然而又绝非唯一的原因。

  佛罗伦萨是闻名一时的文化古城,这里保存着比西欧任何其它一个国家都更为强烈的古典文化传统。意大利为古罗马的本土,古罗马吸收了希腊和地中海沿岸的文化。中世纪开始时,罗马虽为日耳曼所灭,但古罗马的辉煌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下去,相反,意大利人始终保持着一种信念,把他们自己看成古罗马人的后裔。他们骄傲地回顾他们的祖先,忘记了他们的血液曾一度被伦巴德人、释占庭人、撒拉逊人和诺曼人的血液所混合。罗马遗留下的一大批古典文化,被新兴资产阶级人文主义者如饥似渴地接受、整理,并改造为欧洲文艺复兴所需要的养料,甚至在一些市内的学校里还依然保持着古罗马教育制度的痕迹。人文主义者在找到古典的著作后,努力学习古希腊文与古拉丁文,从中吸收资料:但丁搜集了荷马史诗并宣传它,仿照它,用古托斯塔尼语写出了巨著《神曲》,诗人彼特拉克搜集希腊、罗马古籍抄本,研读罗马著名作家的作品。此外,罗马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古代雕刻杰作更使人亲眼看到了古典文化艺术,它们表现了人的力量和美丽。当时的佛罗伦萨拥有收藏品极其丰富的博物馆和画廊,拥有内部装饰华丽考究的宫殿,各种风格的教堂建筑数不胜数,整个城市好似一座充满艺术珍品的博物馆,获得了“博物馆城”的美称。

  不仅如此,佛罗伦萨的世俗文化比其它许多地区的基督教国家的世俗文化更为彻底,到处蔓延着人文主义思潮。诗圣但丁的《神曲》已经问世了,严肃地提出了一个为当时所有的人都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个人怎样才能拯救自己的灵魂?诗人借维吉尔的口大声喝道:“他们在这里窃窃私议,这对你有什么相干?跟着我走,让别人去说罢!”个人主义的色彩被涂抹到极限。另一位新思想的先驱彼特拉克在率直大胆地吟咏爱情:“微风又吹了,好时光来了,花、草、蜜蜂、蝴蝶结成甜蜜的伴侣。……草原微笑,天空圣洁,青年喜悦地看着他的情人,空中、水里、地上都充满了爱情,每个爱的生命都在会聚。”他歌颂爱情、自然和人生之美的抒情小曲得到了青年一代的深深共鸣。就在此时,被称为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画家和建筑家乔托在建筑史坛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正是他发现了被埋没约达六百年之久的建筑方法,抛弃了拜占庭那种粗俗的建筑风格,重新创造了大量现实的人物和自然界的生物,充实了建筑艺术的内容,打开了人文建筑学科的大门。他的宗教画—— 《逃亡埃及》、《犹大之吻》和《哀悼基督》等,浸透着饱满充沛的人性情思,一扫中世纪宗教画古板、沉郁、冰冷的画风,神在他笔下从圣坛走向烟火人间,墨守陈规、飘渺空虚的天使变得现实生动、血肉丰满。

  除此以外,意大利还受到拜占庭和撒拉逊文明的强烈影响。在探索古典文化的初期,由于闭塞的自然经济和天主教会的专横,一时并无什么成效。直到十四世纪以后,古代希腊、罗马以及拜占庭的文化典籍在阿拉伯人西侵和十字军东征以后,才重新陆续传播到西欧各地。西欧各国保留的大量古代国家图书馆、教堂图书馆和私人藏书室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拜占庭文化典籍多见于三个最大的图书馆:一是公元前四世纪在雅典建立的亚里士多德图书馆,收藏了大量的古抄本、自然科学书籍和艺术珍品,到公元一世纪被索特拉斯当作战利品,全部运回罗马,使罗马藏书一跃而成为欧洲最大的图书馆之一;二是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它是公元前三世纪托勒米一世创立的,他自己及其继承人搜集全欧的古籍和全欧著名的学者,编写书目,留结后世;三是柏加曼图书馆,藏书总数有二十余万册,并编有详细书目,仅次于亚历山大黑亚图书馆的规模。这些图书馆内藏有大量的著作,如史学著述,有希罗多德的《希波战争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和色诺芬的 《希腊史》等;哲学著作有唯物主义者阿拉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德谟克里特和伊壁鸠鲁等人的著述;自然科学有数学家欧几里德、希帕卡斯、物理学家阿基米德、医学家希波革拉底、天文学家阿里斯塔克和埃拉托斯特尼等人的伟大成就。这些伟大成就给资产阶级人文主义者带来了新的活力。

  这就是薄伽丘生于斯、长于斯的佛罗伦萨。在悠久的历史沉积下来的古老文明背后,凝聚着雍容华贵的端庄气派,近代新兴的商业革命赋予它盎然生机,思想解放的潮流方兴未艾。薄伽丘生长在商人家庭,耳濡目染着市民阶层的习惯、嗜好以及思想意识,对新兴阶级的思想感情有着深切的亲身体验,在这样的气氛中熏染长大的薄伽丘,后来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浓厚的古典风范和鲜明的人文主义思想,想来是不难理解的。

阳光和快乐之城 诗神的诱惑

柔嫩的月桂树是孤单的,同时也是自由的,等到慢慢长大了,就不得不承受风风雨雨。十四岁的薄伽丘还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在他刚刚开始编织七彩的诗歌之虹时,在他无限欣喜地沉浸到维吉尔、奥维德的诗海里时,务实而武断的父亲干干脆脆地打破了诗神的梦幻。

  ——儿子,父亲不能供养你一辈子。你得自己学会挣钱、学会生存。诗歌不是面包,人生很实际。去习商吧。赚大把大把的钱,让别人都尊重你,让父亲为你骄傲。

  小薄伽丘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对这个不苟言笑、除了提供衣食便利之外再无其他交流的父亲,他一时无言以对,涌上心头的只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以及不得告别诗歌的难过。

  薄伽丘来到那不勒斯从师学商,这一呆就是六年。

  位于意大利西海岸的那不勒斯是意大利南方最大的商港,也是全国重要港口之一。它最早是由古希腊殖民者于公元前七世纪建造起来的,他们为了区别古希腊本土上的城市,给新建的城市取名“新城”(“那不勒斯”在古希腊文中是“新城”的意思)。1265年,法兰西国王路易九世的弟弟查理伯爵来意大利,任西西里王国国王,使法国人在意大利成为一支占优势的外国力量了。查理的残暴统治引起民众公愤。1282年3月,人们发难起义,西西里人把岛上的所有法国人都杀光了。于是,法国人的统治区仅剩下大陆的南部地区,称那不勒斯王国。十三世纪末,法国人统治下的那不勒斯王国仍是意大利最落后的地区之一。王国内封建农奴制占统治地位,农民世世代代被束缚在土地上,地主可以连同土地把他们出卖或转让。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大商人,在那不勒斯王国内拥有很大的经济和政治势力。他们把巨款贷给了不断同西班牙的阿拉冈王朝争夺西西里岛的那不勒斯国王,那不勒斯国王则把征税、铸币等特权授予他们,让他们在优惠条件下进行贸易和开矿,自由输出粮食和使用港口。在罗伯特国王 (1309—1302)在位期间,许多北部豪门富商和高利贷者在这里被授予爵位和土地。

  同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那不勒斯比起古老纯粹的佛罗伦萨,又多了些许法兰西的异国风情和落后(比较而言)地区所特有的闲适。

  薄伽丘跟着师傅跑遍了意大利和法兰西的各个商业中心,接触了各种各样的异地风光和人情世态,开阔了视野,并学会了法语。这一切对于他后来在文学中能够非常广阔地描绘意大利各地的社会生活,对于他与现实紧紧相贴的思想方式,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但是,最让薄伽丘流连的不是安身立命的从商活动,不是富甲一方的显贵梦,而是那不勒斯在他身上激荡起的丰盈诗情。

  或称,那不勒斯是世界上最富魅力的城市。

  相传这座城市的魅力同海妖帕尔泰诺佩有关。帕尔泰诺佩有副少女面容,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惑过往船上的海员。她死后被葬在那不勒斯湾附近的一个山丘上,那不勒斯就是在她的墓地附近建立起来的,因此也像她一样富有诱惑力。现今漫步在那不勒斯街头,仍可见到用帕尔泰诺佩命名的街道、教堂。翻开意大利词典,帕尔泰诺佩一词的注释中仍包含那不勒斯的意思。这个传说在那不勒斯深入人心了。

  薄伽丘很快就了解了帕尔泰诺佩的传说,也感受到了那不勒斯的魅力。他常常伫立在她曾经伫立的山头,观赏白昼的余辉消失之前那不勒斯海湾的风光。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绵长地伸展开去,陡峭的岬角把海水隔成不同的海湾,环抱出终年气候宜人的岛屿群。日落在依然明亮的天空中留下独特的玫瑰花般的紫色,越发衬托出远处卡普里岛的肃穆恬静。薄伽丘偶然地去过一次卡普里岛,岛上有一个蓝洞,洞内的海水湛蓝清澈,从洞口透进疏疏落落的阳光,映得海水晶莹而深邃。每当他这样注视阳光和海水的时候,他的心都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和柔和的沉醉,如同新婚的情人一样,为新的幻想和希望所沉醉。

  更多的时候,薄伽丘以年轻人奔放的热情,不加选择地欣赏一切。他屏气凝神,乐陶陶地欣赏那不勒斯——音乐之城上演的世界最好的歌剧,同样也爱听乡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乐队的吹奏;听当地民间艺人演唱的优美动听的那不勒斯民歌,也听空洞无力的舞曲。他高兴地品尝名厨烧制的精美佳肴,也同样津津有味的大嚼农民的家常便饭,那多半是西红柿加大蒜烧的。他也在渔民那里吃他们的章鱼和河虾,那是在荒无人烟的河滩上用气味很重的橄榄油煎的。

  薄伽丘还享受着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乐趣:稳重的专业人员、认真的店主、忠诚的雇员、严谨的科学家和严格的教育家、整洁的主妇、戴眼镜的老小姐、纯洁的少女、品行高尚的夫人、不听话的丈夫。他听他们讲千姿百态的妙闻趣事,流露出明显的喜爱、赞赏和领会的神色,至少他原谅一切,宽恕一切,不管是好还是坏,是平常的还是可厌的。在他的世界,有抬石头小伙子肩膀上疙瘩成团的肌肉,有年轻姑娘的臃肿身材;有起伏的麦田,五月的及时雨,一盘肥肥的烤鹌鹑——总之,那不勒斯优雅的生活、安逸的快乐、易变的道德观、复杂的推理、葡萄酒、女人、和谐的风景、醉心历史并且以历史为自豪的感情。

  薄伽丘发现了丰富多采的人世的乐趣,苦行主义作为一种理想已经失去了它的诱惑力。

  薄伽丘把他的发现化为诗歌。

  老薄伽丘变得很无奈。年青的薄伽丘对于修斯神庙的崇拜很快就超过了对计算借贷的利息所表现出的热忱。老薄伽丘不得不承任他在商业上毫无出息,连银号的学徒也不能合格。于是,薄伽丘留在那不勒斯改习教会法典,因为这在当时也是一桩有利可图的行业。老薄伽丘认为自己已经十分宽容了,不愿再次作出变动。

  抱定学文志向的薄伽丘只好苦熬六年。他对于枯燥乏味的法律学科,丝毫不感兴趣。日后他在回顾这段生活时,不无感慨地说:“我又白费了六年左右的光阴。我讨厌极了这功课。先生的教导,父亲的命令,及至朋友的规劝,都不能使我安心学习,因为我的好诗是克制不了的。”

  前后算起来,薄伽丘在那不勒斯逗留了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的那不勒斯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是不无裨益的。十二年的荏苒时光,正是薄伽丘接受力最敏锐、好奇心最强烈,思想上由于不断广种博收而迅速成熟的时期。这一段时期中对他一生影响最长久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不勒斯宫庭度过的日子了。

  当时的那不勒斯宫庭比较开明。国王罗伯特是一个很有文化修养的君主,诗人彼特拉克称他为当代“国王中无以伦比的人物、学识与德行之友”,在他统治时期,那不勒斯大学从意大利各地吸引来许多学生,而托斯卡纳的画家和雕刻家也在他的都城里从事创作。罗伯特广揽人才,除了封建贵族、早期的金融家、远洋归来的航海家外,还聚集着一批意大利和法兰西的文人学士,有些还识得希腊文,带有人文主义色彩,其中就有当时已经声名赫赫的彼特拉克。薄伽丘有机会参加了宫庭的一些社交活动,结识了许多人文主义学者,扩大了他在文化领域中的视野。他与彼特拉克相见恨晚,尤其志同道合,一场保持终生的真挚友谊由此而开始。

  彼特拉克 (1304—1374),被誉为文艺复兴之父,他在文学上的功绩主要有:他是人文主义的先驱;他是轻快优美的 十四行诗的完成者。他从小受古典文化教育,成为一个通晓古希腊文学、诗歌的学者。早年旅居普洛温斯多年,曾游历法国、弗兰德斯和德国各地,搜集希腊、罗马古典抄本,深入阅读和研究古罗马作家的著作,向意大利市民阶层宣传西塞罗和维吉尔的诗歌。他曾说这两位大诗人是古典学问的“两只眼睛”,要吸取古代人现实主义的人学,用来观察现代的种种社会现象。他与教廷上层人物联系甚密,目睹教皇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情形;同时,他又同佛罗伦萨的进步学者频繁通信,促使他开始人文主义的活动。

  薄伽丘初识彼特拉克,立即被他渊博的学识、独特的见解以及浓厚的人文主义激情深深吸引。他早就仰慕这位比他年长九岁的大诗人了。他自居为弟子,虚心向彼特拉克求教,真心真意地赞赏彼特拉克的“温情的新体”,喜欢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自然之乐和清新之美。有了彼特拉克对古典文化的高深造诣为指导,薄伽丘进一步通读了维吉尔、西塞罗等名家巨手的诗篇,不仅在文学掌握的技巧上更上一层楼,而且对于古典文化紧贴生活的朴实、率真的现实主义精神有了更确切更精到的理解。

  在这样重诗尚文的环境下,置身于那不勒斯这块有着强烈的撒拉逊人、行吟诗人的诗歌传统的土地上,薄伽丘更加坚定了自己走向文学道路的信念。

  他来到那不勒斯附近的维吉尔的坟墓凭悼古人。

  洁白的大理石墓碑因为年代的久远而留下了沧桑的痕迹,几杯黄土时而随风飞扬起来,于刹那间勾起暮气苍苍中的寂静。伟人长眠于此,世事的纷纷已经永远抛在身后了,不经意地走过,谁又能知道地下曾经有一颗怎样激越饱满的心呢?薄伽丘长久地站立着,远处拥翠环绿的那不勒斯明亮生动得耀眼,他忽然感到了时空的不可逆转,天地之间翻飞着多少精灵啊!在那不勒斯独有的灿烂阳光和和暖之风中,维吉尔浩翰的诗情膨胀起来,淹没了薄伽匠,他似乎触摸到了维吉尔的呼吸,维吉尔没有消失,维吉尔因为他的诗歌而永存。薄伽丘虔诚地献上一束花,暗许夙愿:象维吉尔一样伟大,象维吉尔一样用文学为自己树立永远的墓碑。

  忧伤的爱情之火

  这是激动的青春,这是善感的青春,这是沉思的青春,这是夸张的青春,这是憧憬的青春,这是失望的青春……正当年轻的薄伽丘立志乘风破浪于诗海之中时,他陷入了一生为之梦萦魂牵、铭心刻骨的绝望和爱情。多年以后的薄伽丘感叹道:“从青春年少,一直到眼前,我始终热烈地爱着一个人;说起来,她是那么高贵,以我的寒微,怕真有些配不上她。……我为这段恋爱忍受了多少折磨啊。”

  这种痛苦和甜蜜都开始于一次教堂里的邂逅。

  圣罗梭索教堂,庄重、宏伟。华丽的壁画满是圣经故事,并饰有人像、花卉和禽兽。八角形圆顶富丽堂皇,圆顶上的彩石镶嵌画色彩鲜艳而逼真。圆顶下坐着祷告的信徒。薄伽丘也在里面,尽管他并不是虔敬的天主教徒,内心深处沸腾的是令基督害怕的青春热情,他仍然按照对人的习俗来教堂完成特定的惯例。他喜欢偷偷观察那些敬神的人们。这一天,一个十分美丽的轮廓顿时吸引了他的视线:她长着一头金黄的鬓发,一直披到洁白细腻的肩膀上。她那鹅蛋脸儿才真象百合花般洁白,腮帮上泛着玫瑰色。一对眼睛象鹰眼一样明亮,两瓣嘴唇有如两颗红宝石。

  她是那样鲜美柔嫩,富于魅力,纯朴天真。

  他走过来,在离她几米的地方坐下。没有什么原因,仅仅是为了看她。

  她向他微笑。

  那是像幸福一样短暂、闪光和不稳定的笑容。

  她便是那不勒斯国王罗伯特的私生女儿玛丽亚。

  也许是由于童年的相同痛苦使他们相知,也许是薄伽丘渐渐传播的才名早已为玛丽亚所耳闻,也许谁也无法摆脱青春的狂热,两人一见钟情,很快结为情侣。

  或者,命运注定了诗人只有在坎坷烈火中才能涅槃成凤凰。但丁被丽人初嫁的贝亚德的美丽所倾倒,发现了生命的光辉,成为一个最炽热的爱的奴仆,她的不幸夭折使诗人独留在寂寞的城中流泪啜泣。生离死别的愁绪、萦萦不绝的情思,结晶成一部与日月共光辉的《新生》。彼特拉克于1327年春偶遇一位法国骑士的妻子洛拉,顿生爱慕之情,但格于礼教,无法接近,他只能用诗歌抒发他对洛拉的真挚爱情。1348年洛拉被黑死病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彼特拉克极度哀伤,把人间的爱转为幽深的灵感,呕心沥血地写出《歌集》。

  薄伽丘面对的仍然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恋情,一个不能圆的梦,玛丽亚身居高位,又是有夫之妇,两人的恋爱障碍重重。爱因为绝望更加炽烈,不论自己怎样抑制,旁人怎样规劝,即使蒙耻受辱,身败名裂,也不能动摇他的爱情。诗人清夜扪心,痛定思痛,决心用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思恋之情和美好愿望。

  创作激情一发而不可遏止。他把他早期的作品都奉献给他的青年时代的情人“菲亚美达”。“菲亚美达”的意思是“小小的火焰”,象征着“永不熄灭的爱情火焰”。

  1336年,薄伽丘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比较成熟的作品长篇小说 《菲洛阿洛》。内容是描述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姑娘和一个青年异教徒恋爱的冒险史。他们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实现了美满的姻缘。许多研究者认为,这是一部为影射他自己和玛丽亚的恋爱而作的散文传奇。薄伽丘坠入情网之后,并没有萎靡消沉,而是把炽热的感情注入了笔端。《菲洛阿洛》可以说是欧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显露了作家的文学素养和创作才华。这篇著作被认为具有自传的性质。故事情节主要模仿斯塔提乌斯的《忒拜战记》,部分模仿维吉尔的 《埃涅阿斯》。它主要是以对乔叟的《骑士的故事》、《阿尼莉达和阿西特》、《百鸟会议》和《特罗伊拉斯和克莱西德》的影响而著称。

节选《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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