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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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卢海涛
时间:
2010-1-3 19:50
标题: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李百和下定了决心,很快邢质朴也帮他聘请了律师,漫长繁琐的诉讼过程开始了。在这个过程当中,李百和还真掌握了不少法律知识,他身上的伤也逐渐恢复了。豪门驿站宾馆方面并不示弱,通过他们的律师放出话来:“无论花多少钱请客送礼也要打赢这场官司,给臭老百姓惯出这坏毛病来那还得了?”
从隆冬腊月一直折腾到春暖花开,如果没有邢质朴在背后打气,李百和真就早该放弃了。您说咱这这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大腿呢?民告官?这不纯粹是说天书吗?可是邢质朴很坚定,像个顶门杠似的在背后支撑着他:“一定要坚持,你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维护自身权益了,你是在推动国家司法的进步!”
李百和晕了,就凭自己这点儿文化底子能有那能量?但是李百和也有他的优点。虽然年纪有点大了,可是只要真激发起他的斗志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股劲头儿还是有的。这天下午四五点钟,李放放学回家了。李放正在东皇城根儿小学上二年级,他脖子上挎着书包嘴里吹着柳笛进了屋。
李百和这段时间心情一直很糟,抢下李放嘴里叼着的柳笛,顺手扔到了垃圾框里:“别他妈成天介跟个二溜子似的,赶快进屋写作业去。”
李放没敢吱声,怯生生地进了里屋写作业去了。
没过多会儿门外突然有人喊李百和的名字。
李百和连忙开门迎出去,一见来人认识,是被告豪门驿站宾馆方面聘请的律师。在法庭上李百和见过两次这个人,矮矮胖胖的,看起来一脸的忠厚,但却没少帮被告胡搅蛮缠。李百和有些迟疑,心里在想:这家伙跑到我家找我干什么来了呢?那人也愣在了那儿,一脸的难言之隐。
“您有什么事可以找杜律师,我把这案子都全权委托给他了,我不懂什么法律,又没有那么好的嘴劲儿,您跟我什么话估计也说不清楚。”李百和先开口了,语气柔中带刚。
“我,我今天找您不是为案子的事……”来人吞吞吐吐,好像有许多话一时张不开口。“您能,您能让我进屋跟您慢慢说吗?”
李百和这才意识到,已经把人家堵在了门口。按规矩远来为客,不管怎么说也该让人家先进屋啊!“呵呵,失礼失礼,您里边请。”李百和笑着请客人进屋。
来人进了屋落了座,李百和又极尽地主之谊沏茶倒水。
“您甭客气,我开门见山,其实就是简短的几句话。”那律师不再像在门外说话时那么拘谨,语言开始流利起来,“刚才说找您跟那件案子完全无关也不对,应该说也有关系,不过不是把它当成一个案件来看待,而是从一个社会新闻的角度来看待它。”
李百和没听明白,端着茶壶愣了半天神儿:“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
“这事也不怪您听不明白,怪我没说明白。”律师满脸堆笑着,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翘起了二郎腿。“我这么跟您说您就明白了。我有个朋友是北京电视台里的记者,他听说了您这事儿,觉得是个很重要的社会新闻,想来采访您。呵呵!您这可是咱北京市第一起‘民告官’的案件呀!”
“采访?我又不是什么大官儿,又不是哪门子的名人,采访我干吗?”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现在已经就是名人了,嘿嘿!”律师献媚的眼神谗馋的盯着李百和,一对眉毛像雨刷器似的在眼眶上乱摆。“您可是咱们全北京市‘民告官’的第一人,用句当前更时髦一点的话来说,您就是新时期捍卫民权的第一志士啊!”
李百和被捧得有点心动,嘴也不由自主地咧开了。现在如果谁问他哪边是北,估计他也未准能答对。“那我这么一个破鸡巴臊老头子,是不是就也能上电视了?”
“对呀!您就上电视了。全北京乃至全中国的人,都有可能看到您,都能够了解到您这件事情。”
“那对这个案子能有什么帮助吗?”
“当然有帮助。”律师放下二郎腿,身子前倾将两个胳膊肘放到膝盖上,他嘴巴几乎快要咬到了李百和的下巴磕。“您想啊,全中国的人如果都知道了您这件事,那得造成多大的影响啊!给被告方,乃至给国家的司法机关,得造成多大的舆论压力啊!”
“依您这么说这件案子确实是我占着理儿?”
“那是理所当然的了,这不都是小秃儿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那您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是他们不对,可是在法庭上面,干吗还老帮着他们说话?嘴跟机关枪似的,一句紧接着一句的,老是挤对我们?”
“嗐!”律师用手掌揉了揉胖嘟嘟的大脸巴子,“这事儿确实是对不住您了。用句糙点儿的话说,这不叫做谁给口吃的就得冲谁摇尾巴吗!您也知道,现在早都是经济社会了,干我们这行缺德就缺德在这儿了。有时候为了钱,往往要说出一大堆昧着良心的话来。唉!也就算是各为其主吧。”
“哦,您要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李百和说着给律师倒上了茶。“您喝水,润润嗓子。”
“哦。”律师接过了茶杯,“您看这事儿怎么样?您如果同意了的话,就着您的工夫约定个日子,让他们扛着摄像机就过来。您抓紧考虑考虑给我个话儿。”
“这还考虑什么呀?既然是件好事儿咱就这么办。我现在就是个退了休的破老头儿,成天介都有时间。”李百和的血性上来了,梆梆地拍了两下胸脯:“我这人也活了大半辈子了,生下来就是这个毛病,没事儿不惹事儿有事儿不怕事儿。让他们来采访吧,什么时候来都行。”
“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谱了。哈哈!”
说完笑完,律师将茶杯放到茶几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那意思是想告辞。
“可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影响到您啊?”李百和有些过意不去,“您刚才还在说各为其主呢,可是现在眼瞅着,不就要胳膊肘往外拐了吗?”
“您瞧这您还为我惦记着呢?说得我都怪不好意思的。呵呵。”律师腼腆的笑笑,但话锋一转脸色又严肃起来,“虽说我也是为了挣钱,可我这肚子里也装着一颗良心啊!作为律师在法庭上可以昧心说假话,可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普通老百姓,私下哪能再干亏心事?用咱们北京一句骂人的话说,那可就缺德带冒烟儿了呀!”
“呵呵。”律师一通话说得李百和心里热呼呼的,“我以前一直觉得您这人挺不地道的,今天这一接触才发现,其实您也是个性情中人,呵呵!”
“哈哈哈!行,那就这么跟您说定了,这一两天我就让他们过来采访您。我也不跟您多待着了,我还得有点别的事儿。”说完律师转身要走。
“别价,在我这吃了再走吧?”
“您瞧,您又拿我这儿打岔呢不是?这刚到什么点儿啊?我在您这儿仰脸豪天地干等着吃饭,那我不又变成不地道的人了吗?呵呵!”
送走了律师李百和心里美滋滋的,感觉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李百和最喜欢吃的就是馅饼,可人们都说天上是不会往下掉馅饼的。此时李百和的心情格外好,脸上也笑得越来越灿烂,不由分说推门进了里间屋。“李放,走跟爸出去玩去,你不是想买小人书吗?咱们爷俩现在就去王府井!”
“您怎这么没六儿啊?人家儿这作业还没写完呢!”李放带着哭腔跟他直嚷。
没出两天记者还真来了,总共来了有四五个人。有扛着摄像机的,有举着镁光灯的,有打着聚光伞的……还是拿着麦克风的那个女的,跟李百和说的话最多。李百和有什么说什么,慷慨激昂。整个大杂院里可沸腾了,老人和孩子们最爱看热闹,把采访现场围了个严严实实。
采访完记者们临走,李百和问什么时候能在电视上面播。拿麦克风那个女的跟他说:“到时候我们会通知您的,应该会很快的。”李百和乐呵呵地送走了记者,围观的人群也很快散了。之后邻里们看李百和的眼神都变了,有几分羡慕几分好奇还有几分猜疑,李百和好像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李百和左等右等也没见电视上面播放采访他的录像。电视台也从没通知过他,他也没要那天那群记者的联系方式,甚至连那个律师的联系方式他都没有要。不能就这么泥牛进河了吧?这一个多月下来,连法院方面,都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再传过来。
李百和有点坐不住了,正巧这天邢质朴回来了。邢质朴早该回来了,身边没有邢质朴,李百和便没了主心骨。邢质朴这段时间去日本了,日本奈良召开一个保护文物古建方面的研讨会,邀请他去的。当年美军东京大轰炸的时候,梁思成先生曾经出面保护过位于东京郊区的奈良古城。
人类的文明是属于整个人类的,不应该以战争或任何名义毁灭它。梁思成就是秉承这种理念保护了奈良,其实当时他已经有好几位亲人,直接或间接地死于侵华日军的炮火。邢质朴从日本回国后神采奕奕,这次东瀛之行,见到他的日本官员及学者,各个都眼眶里满含着感激的泪花。
身处异域并受到异族人如此尊敬,是很容易激发民族自豪感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见证了人类胸襟的宽广,当然狭隘的一方面也同样屡见不鲜,这就是矛盾。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似乎都处在无可回避的矛盾当中。再说李百和,邢质朴听他叙说了事情的原委后,心中顿生疑窦。
“不对呀!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我们的官司到现在至少不该这么冷清啊!”
“我现在不是也正琢磨这个问题呢吗?可是我的脑瓜子不够使唤的啊!还得指望您帮忙给分析分析。”李百和毕恭毕敬的像个小学生。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确实都在搞改革。从这点来看,电视台采访你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邢质朴说着又停了下来,“可是一连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下文,这就真有点不对劲儿了。”
“多新鲜啊!这么半天咱们在这说什么呢?我不就是在这上面闹不明白,才跟您这请教呢吗?”李百和急得直嘬牙花子。
邢质朴沉稳地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回头我给咱们杜律师打个电话问问吧,看他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没有。”
“行。”李百和笑了,“对了您先忙您的正事儿,这事反正又不急,一个多月了咱不是都等了吗?呵呵。”
第二天邢质朴给杜律师打了电话,得到的结果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电视台那帮人跟对方律师是串通好的,他们给李百和录好像后,又去要挟豪门驿站宾馆,据说豪门驿站宾馆就此事一次就被讹诈走了二十多万。现在法院也很头疼,这件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事竟越搅越乱了。
“那接下来法院打算怎么办呢?”邢质朴问杜律师。
“还能怎么办?”杜律师无奈地反问了一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息事宁人算了。”
“这是法院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您瞧,您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还能把您往沟儿里带不成?”
“唉!”邢质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老杜你别多心,我不是那个意思。处在你这个位置确实是左右为难,我也能够理解。”
“您能理解就好,现在连歌儿里不是都在唱吗,理解万岁。呵呵!”然而话题一转,杜律师又接着半开玩笑地说:“我说句话您可也别不爱听,像您这些留过洋的人啊,就是对什么事要求的标准都太高。要不当年毛老头儿怎么老是整你们呢?哈哈!都到今儿个了,还是一点记性都没长!”
“呵。”邢质朴也不禁苦笑,可他的心里面却还是很堵得慌,“哎,您说咱们这叫什么法院啊?就由于半路杀出个骗子来,吓得它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如此说来司法尊严何在?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谁来维护?”
“瞧瞧瞧?您还在这事儿上死盯坑儿呢!依我说反正当事双方谁都没沾到便宜。豪门驿站不也够惨的?他们这次也算吸取个教训,你们告他们的目的不也为了让他们长教训吗?邢老啊,我看就算了吧,再折腾下去又牵扯进了电视台和律协,您说就凭咱俩能翻腾起多大的浪花呀?”
“唉!”邢质朴又长叹了一口气,“这也太不像话了!”
“嘿!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啊!这话题可就扯远了,在新疆待那几十年您还没待够是怎么着?”杜律师的声音都变了,有点要急的底子。
邢质朴没再言语。电话里能够清楚的听到杜律师呼吸的声音,那沙沙的响动,像是远远的听到了西北戈壁滩上肆虐的狂风。
“邢老啊!”杜律师又开口了,“依我说什么事情都不可急于求成,物极必反嘛。咱们中国这将近一百余年来血淋淋的历史,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吗?民主梦和富强梦,只要是有思想的爱国者,每一代人都在做。可是结果又能如何?任何一次激进的尝试都以悲壮的失败告终。”
邢质朴把电话放到桌子上,陷入了沉思。过一会他把老花镜也摘下来,放到了桌子上。阳光照到桌面上,镜片折射出来的光线刺得人眼睛胀痛。
“所以说呢,我们中国社会最需要的是循序渐进的改良,而并非激进的革命……”杜律师的声音还在不间断地从听筒里传出来。他像一个顽强的小微型人,被密封在了电话里,虽然看不到他的形象,但是他的声音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抛洒出来。
“邢老!就咱们这宗案子而言,到此为止呢,也就等于是咱们为推动国家司法进步做出了贡献。如果非要纠缠个鱼死网破,我看等不到瞧见网破鱼就得先死。英雄与罪人其实只是一念之遥啊!尽管从形式上而言,他们都同样是在抛头颅洒热血,可是……”
邢质朴抓狂地举起电话,打断了杜律师的话:“那您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们再坚持下去的话,就等于是因小失大,就等于是泄私愤喽?”
“对!当然话不能那么说,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两个人都停顿了一下,少许杜律师先开了口:“别的部门我没有切身体会,就拿我们司法系统来说吧,这几年可比‘文革’那会儿进步太多了。我们的社会其实就像是一箱蜂,经营好了每个人都可以喝到香甜的蜜;反之如果是捅炸了窝,那么大家伙只有一块儿挨蛰,谁也甭想独善其身。”
邢质朴把电话换了一下手:“老杜,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倒是也都懂,可是事情一旦真摊到了自己的头上,怎么就这么别扭呢?更何况了,人家老李其实并不准备打官司,是我硬给蹿兑起来的。你说最后闹这么一个结局,让我可怎么跟人家老李交代啊?”
“哈哈!那就得看您的智慧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嘛,说话办事其实也是一样,放得出去就得能够收得回来。就凭您这么高的学问,我相信这根本不算回事儿,哈哈哈!”杜律师像是在幸灾乐祸。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饶啊!呵呵。”邢质朴苦笑笑,“行了老杜,反正最近是没少给你添麻烦。咱们今天先说到这儿,以后见面再深聊吧。”
“没事儿,呵呵!您老甭客气,您跟我一客气我这心里就不踏实。往后有事您尽管言声,办得成办不成的虽说不敢担保,能力所及贤弟愿效犬马之劳。”说完,杜律师那头先放了电话。
邢质朴也放下了电话。手里能放下电话,然而心里却放不下这件事情,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冥冥中他莫名地感觉到,眼下的这些情景似曾相识,确实跟若干年前的欧美太像了。看起来一个刚开化的民族要实现法理,还真是有太长的路需要走。透过这起简单的民事案件,邢质朴已经清晰地意识到更多更复杂的问题,庞大的利益阶层正驾驭着自己庞大的机器,那咄咄逼人的齿轮声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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