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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 [打印本页]

作者: 卢海涛 时间: 2010-1-3 19:47 标题: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

第十二章
李百和的官被不明不白地给撸了，邢质朴的官却做得有滋有味。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北京地区的文物古建摸了个底儿吊。并在头一二年里，组织了大量抢救性的修缮或者是复建。他还连续在权威刊物上发表论文，呼吁建立健全关于保护文化遗产方面的政策法规。
李百和并不关心这些，他想的是自己的小日子。由于主持分房工作得罪了人，可自己却还住在老旧不堪的破房子里。李百和肠子都快悔青了，要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先给自己谋取点儿私利。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李解找了个对象是当兵的，在北京也没有自己的住房。还有李放，眼瞅着一天天的在长大。
穷则思变，李百和思来想去，终于琢磨出了一个妙招儿。他打算把自己家房子的屋顶挑掉，好歹的再搭巴上个二层。然而邢质朴知道了这件事，却横加干涉，说这前罩房虽说过去是给下人们住的，但也属于明朝建筑。如果动了它也就等于破坏了院落的整体布局，将来恢复起来会很困难。
这件事弄得李百和心里挺不痛快，眼跟前儿的人都快没有地方住了，还管他明朝不明朝？还是毛主席那会儿好，只要觉得碍事，连城门楼子都敢拆。不过最终李百和向邢质朴妥协了，他总觉得自己这辈子，亏欠邢家的情份太多了。其实当初李百和如果执意要这么干，邢质朴拿他还真没辙。
可话又说回来了，在李百和的内心里，对邢质朴还是很敬重的，不光因为他曾经是恩泽于自己的邢家宅门里的少爷。邢质朴的人品、学识，和淡静的生活，无一不让李百和肃然起敬。邢质朴的行为，有时甚至让李百和很不可思议，但即使不可思议他也愿意尊崇他，这就该算作威望吧？
当年的毛主席就是由于有威望，指引全国人民做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邢质朴也凭借自己的威望，阻止了李百和私搭乱建的妙招儿。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没多久李解的对象转业去了公安局，很快分配了宿舍，李解结婚搬出去住了。这样一来，李百和的这个小家总算又能够转悠开磨了。
改革开放太让人眼花缭乱了，至少他李百和是跟不上节拍了。几年前还是“穷得有理”，现在早转换成了“致富光荣”。依然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但是每个人对政治的热情，似乎只是一夜间，都调整成了对金钱的崇拜。每个生灵都活动起来，金钱像甘甜的泉水一样，让枯萎的世界瞬间恢复了生机。
如今也退休有几年了，说来也怪，一旦清闲下来身体反而衰老得更快。就像一台破旧的机器，连续用着还能将就，倘若闲置下来也就变成了一堆废铁。李百和感觉自己快要成为一堆烂肉了，连腿脚都不如以前利索。想起年轻那会儿，抡大锤、扛枕木干得多带劲，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
临了当上个倒霉的工会主席，把人给养乏了不说，到最后退下来还窝了一肚子的火。眼下体质急剧下降，跟这一肚子火恐怕也不无瓜葛。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李百和照例边嗽着嗓子，边奔胡同口的公共厕所走。大杂院里是没有厕所的，解放前宅门里大小便，都是排泄到特制的木桶里。
解放后这种陋习被取缔了，再说幽静的宅门早都成了吵吵嚷嚷的大杂院，再预备这种木桶，搁到谁家门口估计谁也不干。之后胡同里和街边上，便陆续修起了许多公厕。此时李百和就是在去离自己家最近的那个公共厕所，已经有将近四十年了，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去这个厕所。
轻车熟路是毫无疑问的了，可是今天竟然出了意外。李百和被一条绳索给绊了个大跟头，也不清楚这条绳索是什么时候拉起来的？拉起来它是干什么的？李百和被摔在马路牙子上，一时动弹不得，很快大小便失禁，排泄物顺着两条裤腿儿往外直流。李百和疼得呲牙咧嘴，竟然想喊也喊不出声来了。
由呲牙咧嘴到咬牙切齿的转变过程，发生在一个月以后，是在李百和从协和医院出来的时候。李百和的胯骨被摔裂了，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回到家还要继续静养。晚上邢质朴来看望刚出院的李百和，李百和住院的时候邢质朴也去看过两次。李百和热情地想坐起来，被邢质朴按住了。
邢质朴看了看李百和的病情，然后坐到了床边。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这就算恢复的不错。”
“嗯。知足了，呵呵。”李百和笑着，在邢质朴面前，他总感觉自己像个小孩。“这要是换在年轻那阵儿，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肯定的了。”邢质朴也笑着。
这时钟楠端来一杯茶，递到了邢质朴的手里。邢质朴接过茶杯，转手放到桌子上。接着话茬一转，又对李百和说：“百和，你不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还有些什么问题值得探究吗？”
李百和一愣：“还有什么问题？医药费单位也全都给报销了……现在就是一句话，这都得念叨新社会的好，也就算完了，哈哈哈！”
“你这么说可不对。”邢质朴摇了摇头，“你想想你是怎么摔倒的？为什么平白无故的在马路边会拉起一条绳子？是谁拉的这条绳子？如果没有那条绳子，你还会受今天这份罪吗？”
“是哈，也不知道是谁他妈的缺了八辈子的德？”
“我都帮你调查过了。”邢质朴胸有成竹，“是胡同斜对面的豪门驿站宾馆。那天有上级领导来视察，他们院子里的停车场停满了，地方不够用，就在路对面用绳子圈了一小块儿停车场。结果半夜领导们的车都开走了，拉起来的绳子却没有人想着给撤了？”
“哦？是这样，他妈的这帮王八蛋！”
“你躺在自己家床上光骂街有什么用？无非是过过嘴瘾，于人于己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那依您呢？我还能怎么着啊？”
邢质朴脸色一沉，立即严肃起来：“你应该去告他们，通过法律的手段维护自身的权益。”
“打官司？”李百和目瞪口呆。“他们可都是公家买卖，豪门驿站宾馆的前身不就是民政部的招待所吗？”
“对。”邢质朴点点头，“公家买卖又能怎么样？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必须要学会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你要明白，任何个人和团体，都没有权利侵犯一个公民的正当合法权益。”
“可是，可是他们是公家的，公家的也就是共产党的。我也是公家的人，是共产党的干部退休下来的，而且医药费我们单位也给全额报销了。我如果还去告人家，是不是有点儿太说不过去了呢？”
“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一个执政党就像一个人一样，也是需要不断完善不断进步的。”邢质朴循循善诱，“你没发现吗？现在我们的国家面临许多这样那样的问题，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就是往往上面有很好的政策，却不能够完整顺畅的贯彻下去。”
“您说着说着这事可就大了，这跟我上厕所摔一个跟头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
李百和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看，党中央、国务院三令五申反对贪腐，普通老百姓深恶痛绝怨恨贪腐，可是中间为什么还是出那么多贪腐的环节呢？就是应为我们中国的老百姓，没有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的意识，没有喊出自己的声音来，让党中央、国务院清楚地听到。”
“我就上厕所摔了一个跟头，是由于自己不小心没看到那根绳子，这跟人家官员贪腐有什么关系啊？”
“如果没有那根绳子，你即使再不小心，恐怕也不会摔这么重的一个大跟头吧？”
“那倒也是，这厕所我都上了四十年了，刮风下雪都从来没被滑倒过。”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那根绳子上，没有那根绳子，你李百和是风雪交加都不会摔倒的。”
“对。不过也怪我自己，即使有那根绳子，我如果小心一点看到它的话，迈过去也就得了，也不至于出这么一大串犁沟拉钩的事。”
“你糊涂！”邢质朴急了，用手掌用力地拍了一下李百和的肩膀。
李百和被吓了一跳，闭上了嘴。
“如果有人在去厕所的路上垒一堵墙，你爬过墙去也照常上厕所是吗？如果有人在上厕所的路上拉了铁丝网、挖了战壕、埋了地雷，你也照常要冲锋陷阵的上厕所，对平白无故多的这些障碍不闻不问是吗？你如果被地雷炸飞了，还得自认倒霉，埋怨自己排雷技能不过硬是吗？”
李百和听傻了：“按您这么说这件事情还真不小呢！”
“是不小啊，这是官本位的思想在作祟！首先他们不该私自占用公共空间设立停车场。其次即使这么做了，也该在拉起的绳子旁树立醒目的提示牌儿。再有停车场用完之后，应该及时拆除这些绳索，让公共道路恢复原貌。”
“呵呵，让您这学问高的人一说，多小一点儿的事也都变大了。”李百和不禁笑了，“这也不应该算作官本位吧？您给人家的帽子扣得也太大了吧？您想想，那根绳子肯定不会是民政部部长亲自拉起来的？”
邢质朴执拗地摇了摇头：“那么我请问你，如果有只蚊子叮了你一口，你为什么要将整只蚊子拍死呢？伤害到你的只不过是蚊子的嘴，跟人家整只蚊子能有什么关系呢？”
李百和又不说话了，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过了好一会他才点点头：“您分析的确实也有些道理。可是您说我作为一名党员，党培养了我这么多年，如果再去告一个政府职能部门，是不是有点太对不起党了啊？”
“错了。”邢质朴简明扼要，“你倘若姑息这件事情，才是真正的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说着话他回手取过茶杯，呷了一小口茶水，“如果每一个公民，都懂得维护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利，那么官员贪腐就不会如此猖獗，社会就会发展的更加平稳和谐，于党于国就会更有利。”
“呵呵，”李百和突然笑了，“我真得承认我确实是说不过您，可是……”
“这事并不是说得过说不过的问题，你也不用再说什么可是了。”邢质朴没容李百和把话说完。
“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做呢？我可从来都没打过官司。再说咱们也没有证据呀？事情都过去有一个多月了，那根绳子恐怕也早没了吧？”
“只要你树立信心就行了，所有的材料我都帮你准备好了。”说着邢质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大信封，递到了李百和的手上。“现场的那条绳子和你摔伤的场景我都照了像，还有相关的法律条款和资料，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再把医院的证明和单据放到里面，就可以到法院去起诉了。”
李百和惊呆了，像突然间变成了个植物人。
“只要你起诉了，无论是输还是赢，你都推动了国家法制化的进程。在一定程度上讲，也唤醒了民众维护自身权益的意识。”邢质朴掰着手指算了算。“如果没记错的话，你这应该是文革后，全北京市第一起民告官的案件，不管结果如何意义都非常重大。”
“打官司是不是还得请律师呀？”
“请律师怕什么？我帮你请。”
李百和又没话说了。李百和这一辈子，凡是需要用脑子决策的事情，他都感觉心里没底。
“好，你先想想吧，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今天就先说到这。”说着邢质朴起身告辞。“你目前的首要任务是休养好身体，当然了，打官司这件事也别耽误，最好是休养和官司两不误。”
邢质朴走了，李百和的大脑却一直都没停下来。这时刚送走了客人的钟楠，又回了屋。李百和不禁连忙问：“哎，钟楠，你说刚才邢质朴少爷说的这事可行吗？”
“可行，我看可行。为什么不可行呢？就得告丫的。”钟楠咬牙切齿眼睛雪亮。“这一个月以来受了他妈多少罪啊？手术那几天我天天给你端屎端尿。咱得让他们赔护理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经钟楠这么一提醒，李百和不禁也回想起了这期间所承受的痛苦，不由得恶狠狠地咬紧了后槽牙：“你说的对。告，告丫的！反正我退休了正愁成天也没事儿干呢，闲着不也是闲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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