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短篇小说]雨夜奇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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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eige
时间:
2006-4-16 01:21
标题:
[短篇小说]雨夜奇遇记
雨夜奇遇记
·悲 歌·
夜已经深了。志民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出了F线地铁在森林小邱站的出口。一起下车的乘客当中有好几个中国人。他们个个和志民一样的满脸倦容,甚至连服装也相差无几——除了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就是一双满是灰尘的脏球鞋。不用多问,只要瞧一瞧裤子上那些斑斑点点的油污,就知道大家都是刚刚从中餐馆下工回家的打工仔了。志民想到这里,忍不住想和那个擦身而过,看起来有些面熟的中年男人打个招呼,可是一看到那人睡眼惺忪的疲惫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刚刚踏上外面的人行道,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毛毛雨,是那种能同时沾湿人精神和衣服的毛毛细雨。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处不在。脸上那种冰冷湿润的感觉让志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夜空中漂浮着一张似雨似雾的灰白色大网,把四周的洋房,草坪和静悄悄的林荫道都笼罩在了下面。这些平日里看惯了的景物,在这样的雨夜里,在志民的眼中竟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一连几天的阴雨天气,使得纽约街头的树叶加快了变红变黄的速度,这是秋天里最后的几个色彩缤纷的日子,不幸也是最容易让人伤感的时节。志民踏着沙沙作响的满地落叶,一路走去。时时有红的黄的树叶从枝头飘落下来,一两片湿湿的落叶就贴在了他的衣袖和肩头上,他也懒得去管。就这样顺着那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到了家门口。
隔着白色的栅栏望去,客厅里黑洞洞的,楼上房东太太露西的房间里也没有灯光。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露西前几天说过她这个周末全家要到新泽西州去看女儿,还特别叮嘱自己这几天要多留神房屋的安全。看来这个周末自己一个人又要守着这栋空荡荡的大宅子了。他的胸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没来由的惆怅。孤独?来美国好几年了,早已习惯了;寂寞?当然有一些,不过……去他的!自己是堂堂男子汉,甚么不能忍受?想到这里,他大步穿过草坪,掏出钥匙开了大门。
他刚刚进屋,连外衣还没有脱下,客厅里的电话就响了。他拿起电话,里面传过来一个年轻中国女子悦耳的声音,“哈罗,请问姚嘉伟在家吗?”
志民一边脱外衣,一边回答,“对不起,他上个星期就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对方显然十分惊讶。
“好像是搬到波士顿去了。我是在他搬走之后才搬进来的,就住在他以前住的房间里。听房东说他在那边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哦,是这样……”对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志民上楼来到了自己的小房闲里,刚刚从床头的小冰箱中拿出一瓶啤酒,盖子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话又响了。他一把抓起电话,想不到里面又是那个女人甜甜的声音。
“对不起,又打扰您了。”她很客气地道过歉,说道,“我刚刚有件事情忘记了问您,还想再麻烦您一下,不知道您会不会很烦啊?”
“哪里哪里,我反正一个人也是闲着没事,您尽管问好了。”第二次听见她富于磁性的声音,志民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开始勾勒她的形象。苗条的高个子?还是娇小玲珑的身材?漂亮的面孔?也许只不过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我还想请问一下,姚嘉伟搬走之后有没有回来过?另外,他是不是留下了在波士顿的电话和地址?”
志民的思路被打断了。他告诉对方,据房东说,那位姓姚的是和新的女朋友一起搬走的,而且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也没有留下任何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之类的东西。
“……”遥远地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对方再也没有说甚么,却等了好半天才挂断电话,连再见都忘了说一声。
志民放下电话,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躺在了床上,却翻来覆去地好半天也无法入睡。终于躺不下去了,他乾脆翻身起床,在床前那张小书桌前面坐了下来,眼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桌子上的那一封还没有拆过的信上。实际上不用拆开,他就知道信里的内容,那个吸血虫一样的移民律师又来信要钱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绿卡还是遥遥无期,花在一家又一家律师楼里的冤枉钱却越来越多。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真地不该走这条劳什子的甚么“商务考察”的出国之路。到如今跌进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无底洞里,回去吧,已经浪费了这么多的血汗钱,怎么能够甘心?留下来吧,这样没日没夜地在中国餐馆的厨房里打黑工,每天两头不见太阳,累得个半死不说,还要提心吊胆,唯恐被移民局抓到戴上手铐遣送回国……这种生活,跟做奴隶有甚么两样? 啊啊,真的是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了……自己在国内好歹也是个副科级干部,手里也算有那么一点权,家里生活过得比一般人已经要好许多了。真是的,当初怎么就真的鬼迷心窍,拼了命一样非要出国呢?
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没有睡意。他索性又拿出一瓶啤酒,一仰脖咕咚咚几乎一气喝干,然后“咣当”一声把空瓶子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反正今天这所大房子里没有别人,要在平时,露西听见一点响声都要上来看看,还要一天到晚地唠叨走廊的灯没有关,厕所的水龙头忘了拧紧了这一类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人活着,怎么会有这么多烦心事呢?他不知不觉地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朦胧中那个律师又来催着要钱,一怒之下,他把电话的插头拔掉了,可是一阵又一阵的铃声就是顽固地响个不停,终于他睁开了眼睛,床头的电话果然还在不停地响着……
他揉着满是红丝的眼睛冲了过去,一把抓起电话,恶狠狠地大吼道,“这大半夜的你找谁?房东一家人都不在,无论你找谁,这里都没——”
下面的话还没有喊出来,他忽然停住了。话筒里竟然又传来了那同一个女子极为性感的甜甜的声音。
“真是对不起,我就是刚才给你打电话找姚嘉伟的人。今天夜里我心里很乱,又失眠了,听您的口音也是S市的人,咱们还是老乡呐。不知道我能不能跟您随便聊聊?”
“当然,当然。”志民的酒意突然醒了一多半。这样的雨夜,这样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样寂寞的心情,能有人愿意和自己聊聊倒也也不错。反正明天自己正好不用上工。
“我去过你们住的那里,那个房间很小,看来您也是单身吧?”那个女子问道。
“是啊,”志民踌躇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情,“我妻子和女儿申请探亲已经被拒签好几次了,说她们有移民倾向。”
他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问道,“您呢?也是单身吗?”
“本来……,唉,说来话就长了。”对方也是一声轻轻的长叹,“姚嘉伟本来和我好好的,几年的同学和好朋友了,真想不到他突然失踪了……”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是在国内还是在美国?”志民本来不是个好奇的人,可是今天晚上不知怎地话竟然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别提了,我先生和我一向感情挺好的,可是我出国不久,就听说他和他公司里的女秘书好上了……”她顿了一顿,恨恨地说,“天底下的男人哪里有一个好的?”
马上她又补充说到,“哎呀,真对不起,我这可不是说你的。”
“没关系,没关系。”志民并不在意。
“谢谢你……”说着说着,她竟然小声地抽泣起来。志民是个最最见不得女人眼泪的男人。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这样想着,他就尽量用所有能想得出来的温柔话,像哄孩子一样地来安慰对方。
终于她破涕为笑,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的声音也更好听了,“你真是个好心的人,陪着我这么个陌生人聊了半夜,你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过。跟你说心里话,我现在觉得舒服多了,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对了,我叫温蒂,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志民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温蒂想了一会,说,“吵了你大半夜,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今天炖了一锅人参鸡汤,非常好喝,也很补养身体,想请你趁热尝一尝,也算我表示一点谢意吧。”
志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一个人在美国流浪了这么些年,如今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自己,他感动地说,“太谢谢你了,不过夜已经深了,再说……”
“别担心,我马上给你送过去,路很熟,我开车又很快,十分钟就到。”还没等志民转过神来,温蒂那边已经bye-bye一声挂上了电话。
志民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那乱得跟狗窝似的小房间,头脑中一阵子晕忽忽的。他停下来,用右手轻轻地拍了两下脸颊,挺疼的,不像是在做梦。可又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这也太戏剧化了!太像小说中的情节了,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他还没来得及清理好思绪,外面的车道上已经传来了沙沙的车轮碾在落叶上的声音。他急忙走到窗前一看,下面停了一辆白色的汽车。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了楼下,刚打开大门,车里已经走出了一位可人儿,想不到温蒂的人竟然和她的声音一样地甜美。 不等志民开口,温蒂已经笑盈盈地伸出了右手,“你好,我是温蒂。你一定就是志民先生了?”
志民笑着点点头,接过温蒂递过来的鸡汤锅,两人一起进了客厅。 灯光下,志民不觉眼前更是一亮。面前的她一身休闲运动装,下面是一双尖尖的白球鞋,整个人曲线玲珑剔透,散发出一种成熟少妇独有的风韵。
两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下来,刚刚闲聊了几句,温蒂就站了起来,熟练地走进旁边的厨房。只有一转眼的功夫,两大碗热腾腾的鸡汤就摆在了餐桌上。看着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志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温暖感觉。
温蒂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两个人一边喝汤一遍闲聊,收拾汤碗的时候,她的丰润的胳膊离志民很近,那股淡淡的幽香让他心醉不已。 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志民打开了音响系统,一阵阵小提琴拉出的悠扬的小夜曲弥漫在了空中。奇怪的是,这样两个人面对面,距离又这样近的时候,反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坐了一会儿,温蒂突然说,“我想我该走了。”
志民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此时他忽然有了一种遗憾。刚才温蒂说她就要拿到硕士学位了,可自己来到美国后就根本没有读过一天的书。要不然,也许两个人的共同语言就会多些。 刚刚站起身来,温蒂说,“我想再到他的房间里去看一次,好吗?”
志民作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进了志民住的小房间,看到小小的床头柜上的一个圆形的茶杯留下的灰白色烫痕,温蒂的目光一下子凝滞了。志民没有去打扰她,只是拿出一瓶红酒,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默默地坐在桌子前面望着温迪。雕像似的她早已经忘了房间里还有志民的存在, 只顾一个人站在那里,低着头,任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完完全全沉浸在回忆之中。过了好久她都没有出声,那一张本来很好看的脸也被痛苦扭曲得变了形。
楼下的琴声远远地飘了进来,悠扬,缠绵。外面瑟瑟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面前站着一位陌生的漂亮女子,她离自己这样近,但又似乎很远很远……空气中突然凝聚了一种让志民产生冲动的浓度,他好像可以听到自己的心潮澎湃,但他始终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她…… 忽然之间,温蒂抓过志民面前桌上的那半瓶红酒,连连喝了几大口,顺手把瓶子一扔,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软软地倒在志民的怀里,一面呜呜地哭着,一面嘴里还不停地低声说着,“我恨,我好恨这个世界,恨你们这些个该死的男人……”
志民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地快,更没有想到那样文雅的温蒂转眼之间竟然变成了一个欲壑难填的荡妇。她哭够了,伸出两只胳膊紧紧搂住志民的脖子,疯狂地在他脸上亲吻。几乎喘不过气来了的志民也只好抱住了她温软的身躯,渐渐地被她的热情融化了。小房间里的时间此刻好像停滞了,甚么律师,绿卡,中餐馆地下室里难闻的气味,老板那尖刻的目光,有家难回的惆怅……此时全不复存在了。
等到两个人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温蒂匆匆跳下床,一面穿衣服,一面抱歉地对志民说,“我必须要走了,今天一早还要去上课。”
“上课?”志民不解地问,“星期天你还要去上课?”
“是啊,为的是早一点毕业。”她把长长的头发随便向后一扎,看了一下手表,说,“这样一面读书一面打工的日子太辛苦了,真恨不能早点结束才好。”
不等志民回答,她俯下身给还躺在床上的志民一个长吻,一阵风似地下楼去了。等到志民穿上衣服下得楼去,车道上只剩有几片枯叶在随风盘旋了。
重新颓然地躺到床上,一夜疯狂过后,志民觉得有一阵阵空荡荡的强烈感觉袭来,屋里心里都是如此。这不会是聊斋里的鬼怪故事吧?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笑自己太愚蠢,瞧瞧这白色枕头上的几缕青丝,还有自己颊上留下的红唇印痕,一切不都是实实在在的吗?可转念一想,要说实实在在有过温蒂的存在,自己怎么会连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有? 有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奔楼下。客厅里的电话上房东装有来电识别仪,他立刻就从上面查到了温蒂的电话号码。到底是现代科技厉害,想那蒲松龄生在今天的话,他的故事一定也非要重写不可了。
笑过之后,他立刻就有了极为强烈的愿望,恨不能马上再见到温蒂。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电话打过去,那边没有人接。一直连续打到深夜,还是如此。到了最后,志民实在忍不住了,从电话簿上查到那个号码的地址,立刻坐地铁赶了过去。
屋里黑着灯没有人。第二天一早再去,还是没人。幸好有位邻居出门,拦住一问,没有叫温蒂的住在这里。倒是有一位叫简妮的女留学生,相貌也和志民口中的温蒂差不多,在长岛一所大学读书,除了周末很少回来的。哪所大学?对方也说不准,好像是在州立大学的一座分校。 好一个志民,不愧是在国内搞过组织工作的干才,竟真能不辞千辛万苦,从好几所州立大学分校成千上万名中国留学生中找到了温蒂。只是因为旷工太多,到后来他连餐馆的工作也丢掉了。
终于有一个周末他来到了那所学校的教学楼前面。坐在草坪上等到最后一堂课下课的铃声响过,果然看见头发在脑后像贵妇一样高高盘起来,脸上还戴了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的温蒂和几个男女学生一起走了出来。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十分高兴地连声喊道,“温蒂,温蒂,你好,是我啊!”
还是那样好看的温蒂停了下来,用一种莫名奇妙的眼光看了志民好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对不起,先生,您找错人了吧?我叫简妮。”
如同挨了当头一棒,志民一时间张口结舌,好半天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到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温蒂冷冷地说道,“我们只不过是互相利用一下而已,何必如此呢?”
说完,她挟起厚厚的书本,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记:文中人物全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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