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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红豆 [打印本页]

作者: 三秀     时间: 2006-4-7 13:19     标题: 红豆

红豆

宗璞


                     
    天气阴沉沉的,雪花成团地飞舞着。本来是荒凉的冬天的世界,铺满了洁白柔软的
雪,仿佛显得丰富了,温暖了。江玫手里提着一只小箱子,在X大学的校园中一条弯曲的
小道上走着。路旁的假山,还在老地方。紫藤萝架也还是若隐若现的躲在假山背后。还
有那被同学戏称为阿木林的枫树林子,这时每株树上都积满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
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雪花迎面扑来,江玫觉得又清爽又轻快。她想起六年以前,
自己走着这条路,离开学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岗位时的情景,她那薄薄的嘴唇边,浮出
一个微笑。脚下不觉愈走愈快,那以前住过四年的西楼,也愈走愈近了。
    江玫走进了西楼的大门,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把头上紫红色的围巾解下来,抖着上
面的雪花。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江玫知道这楼已作了单身女教职员宿舍,
比从前是学生宿舍时,自然不同。只见那间门房,从前是工友老赵住的地方,门前挂着
一个牌子,写着“传达室”三个字。
    “有人么?”江玫环顾着这熟悉的建筑,还是那宽大的楼梯,还是那阴暗的甬道,
吊着一盏大灯。只是墙边布告牌上贴着“今晚团员大会”的布告,又是工会基层选举的
通知,用红纸写着,显得喜气洋洋的。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传达室里发出来。传达室门开了,一个穿着干部服的
整洁的老头儿,站在门口。
    “老赵!”江玫叫了一声,又高兴又惊奇,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你还在这儿!”
    “是江玫!”老赵几乎不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江玫。“是
江玫!打前儿个总务处就通知我,说党委会新来了个干部,叫给预备一间房,还说这干
部还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呢,我可再也没想到是你!你离开学校六年啦,可一点没变样,
真怪,现时的年轻人,怎么再也长不老哇!走!
    领你上你屋里去,可真凑巧,那就是你当学生时住的那间房!”
    老赵絮絮叨叨领着江玫上楼。江玫抚着楼梯栏杆,好像又接触到了六年以前的大学
生生活。
    这间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张床,有了些别的家具。窗外可以看到阿木林,
还有阿木林后面的小湖,在那里,夏天时,是要长满荷花的。江玫四面看着,眼光落到
墙上嵌着的一个耶稣苦像上。那十字架的颜色,显然深了许多。
    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拳头,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觉得一阵头昏,问老赵:
“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儿?”
    “本来说要取下来,破除迷信,好些房间都取下来了。后来又说是艺术品让留着,
有几间屋子就留下了。”
    “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留下这一间的?”江玫怔怔地看着那十字架,一歪身坐
在还没有铺好的床上。
    “那也是凑巧呗!”老赵把桌上的一块破抹布捡在手里。
    “这屋子我都给收拾好啦,你归置归置,休息休息。我给你张罗点开水去。”
    老赵走了。江玫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摸那十字架,却又像怕触到使人疼痛的伤口似
的,伸出手又缩回手,怔了一会儿,后来才用力一揿耶稣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门
一样打开了。墙上露出一个小洞。江玫颠起脚尖往里看,原来被冷风吹得绯红的脸色刷
的一下变得惨白。她低声自语:“还在!”遂用两个手指,箝出了一个小小的有象牙托
子的黑丝绒盒子。
    江玫坐在床边,用发颤的手揭开了盒盖。盒中露出来血点儿似的两粒红豆,镶在一
个银丝编成的指环上,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泽十分匀净而且鲜亮。时间没有给它们
留下一点痕迹——。
    江玫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欢乐和悲哀。她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上升
起,泪水遮住了眼睛——。
    那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江玫刚二十岁,上大学二年级。那正是一九四八年,
那动荡的翻天覆地的一年,那激动,兴奋,流了不少眼泪,决定了人生的道路的一年。
    在这一年以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岩间平静的小溪流,一年到头潺湲的流着,从来
也没有波浪。她生长于小康之家,父亲做过大学教授,后来做了几年官。在江玫五岁时,
有一天,他到办公室去,就再没有回来过。江玫只记得自己被送到舅母家去住了一个月,
回家时,看见母亲如画的脸庞消瘦了,眼睛显得惊人的大,看去至少老了十年。据说父
亲是患了急性肠炎去世了。以后,江玫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上大学。
    在中学时,有一些密友常常整夜叽叽喳喳地谈着知心话。上大学后,因为大家都是
上课来,下课走,不参加什么活动的人简直连同班同学也不认识,只认识自己的同屋。
江玫白天上课弹琴,晚上坐图书馆看参考书,礼拜六就回家。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
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红色的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
    一九四八年春天,新年刚过去,新的学期开始了。那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浓密的
雪花安安静静地下着。江玫从练琴室里走出来,哼着刚弹过的调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
常新鲜,她那年轻的心充满了欢快。她走在两排粉妆玉琢的短松墙之间,简直想去弹动
那雪白的树枝,让整个世界都跳起舞来。她伸出了右手,自己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连忙
缩了回来,掠了掠鬓发,按了按母亲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一个旧式发夹,发夹是黑白两
色发亮的小珠串成的,还托着两粒红豆,她的新同屋萧素说好看,硬给她戴在头上的。
    在这寂静的道路上,一个青年人正急速地向练琴室走来。
    他身材修长,穿着灰绸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
地方,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也许是江玫身上活泼的气氛,脸上鲜亮的颜色搅乱
了他,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见他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
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江玫想,这人虽然抬起头来,但是一定并没有看
见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她觉得很遗憾。
    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许多片断在她脑中闪过。她想着母亲,那和
她相依为命的老母亲,这一生欢乐是多么少。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悲哀在过早地染白她那
一头丰盛的头发。她非常嫌恶那些做官的和有钱的人,江玫也从她那里承袭了一种清高
的气息。那与世隔绝的清高,江玫想想,忽然好笑了起来。
    江玫自己知道,觉得那种清高好笑是因为想到萧素的缘故。萧素是江玫这一学期的
新同屋。同屋不久,可是两人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萧素说江玫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
的,清高这个词儿也是萧素说的,她还说:“当然,这也有好处也有不好处”。这些,
江玫并不完全了解。只不知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些片断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屋子多么空!萧素还不回来。江玫很想看见她那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她总是
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学物理的人总是聪明的,而且她已经四年级了,江玫想。但是
在萧素身上,好像还不只是学物理和上到大学四年级,她还有着更丰富的东西,江玫还
想不出是什么。
    正乱想着,萧素推门进来了。
    “哦!小鸟儿!还没有睡!”小鸟儿是萧素给江玫起的绰号。
    “睡不着。直希望你快点回来。”
    “为什么睡不着?”萧素带回来一个大萝卜,切了一片给江玫。
    “等着吃萝卜,——还等着你给讲点什么。”江玫望着萧素坦白率真的脸,又想起
了母亲。上礼拜她带萧素回家去,母亲真喜欢萧素,要江玫多听萧姐姐的话。
    “我会讲什么?你是幼儿园?要听故事?呶,给你本小书看看。”江玫接过那本小
书,书面上写着“方生未死之间”。
    两人静静地读起书来了。这本书很快就把江玫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它描写着中国
人民受的苦难,在血和泪中,大家在为一种新的生活——真正的丰衣足食,真正的自由
——
    奋斗,这种生活,是大家所需要的。
    “大家?——”江玫把书抱在胸前,沉思起来。江玫的二十年的日子,可以说全是
在那粉红色的夹竹桃后面度过的。但她和母亲一样,憎恶权势,憎恶金钱。母亲有时会
流着泪说:
    “大家都该过好日子,谁也不该屈死。”母亲的“大家”在这本小书里具体化了。
是的,要为了大家。
    “萧素,”江玫靠在枕上说:“我这简单的人,有时也曾想过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但想不通。你和你的书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还会明白得更多。”萧素热切地望着她。“你真善良——。你让我忘记刚才的
一场气了。刚刚我为我们班上的齐虹真发火——。”
    “齐虹?他是谁?”
    “就是那个常去弹琴,老像在做梦似的那个齐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么都不能
让他关心。”
    萧素又拿起书来看了。
    江玫也拿起书来,但她觉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不时在她眼前晃动。
    雪不再下了。坚硬的冰已经逐渐变软。江玫身上的黑皮大衣换成了灰呢子的,配上
她习惯用的红色的围巾,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她跟着萧肃生活渐渐忙起来。她参加了
“大家唱”歌咏团和“新诗社”。她多么欢喜那“你来我来他来她来大家一齐来唱歌”
的热情的声音,她因为《黄河大合唱》刚开始时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她
读着艾青、田间的诗,自己也悄悄写着什么“飞翔,飞翔,飞向自由的地方”的句子。
“小鸟”成了大家对她的爱称。她和萧素也更接近,每天早上一醒来,先要叫一声“素
姐”。
    她还是天天去弹琴,天天碰见齐虹,可是从没有说过话。
    本来总在那短松夹道的路上碰见他。后来常在楼梯上碰见他,后来江玫弹完了琴出
来时,总看见他站在楼梯栏杆旁,仿佛站了很久了似的,脸上的神气总是那样漠然。
    有一天天气暖洋洋的,微风吹来,丝毫不觉得冷,确实是春天来了。江玫在练琴室
里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总弹也弹不会,老要出错,心里烦躁起来,没到时间就不弹了。
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见齐虹站在那里。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头就问:
    “怎么不弹了?”
    “弹不会,”江玫多少带了几分诧异。
    “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动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记着调子,自然会弹出来。”
    他在钢琴旁边坐下了,冰冷的琴键在他的弹奏下发出了那样柔软热情的声音。换上
别的人,脸上一定会带上一种迷醉的表情,可是齐虹神采飞扬,目光清澈,仿佛现实这
时才在他眼前打开似的。
    “这是怎么样的人?”江玫问着自己。“学物理,弹一手好钢琴,那神色多么奇怪!”
    齐虹停住了,站起来,看着倚在琴边的江玫,微微一笑。
    “你没有听?”
    “不,我听了。”江玫分辩道,“我在想——。”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好么?”
    “你不练琴么?”
    “不想练。你看天气多么好!”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这样,他们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黄了
柔软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叶铺满了池塘。他们曾迷失在荷花清远的微香里,也曾迷失
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飞舞的冬天。哦!那雪花,那阴暗的下雪天!——
    齐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谈着音乐,齐虹说:“我真喜欢贝多芬,他真伟大,丰富,
又那样朴实。每一个音符上都充满了诗意。”江玫懂得他的“诗意”含有一种广义的意
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这种懂得。
    齐虹接着说,“你也是喜欢贝多芬的。不是吗?据说萧邦最不喜欢贝多芬,简直不
能容忍他的音乐。”
    “可我也喜欢萧邦。”江玫说。
    “我也喜欢。那甜蜜的忧愁——。人和人之间是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相同的东
西。——”那漠然的表情又来到他的脸上。“物理和音乐能把我带到一个真正的世界去,
科学的、美的世界,不像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
    他送她到西楼,冷淡地点了一个头就离开了,根本没有问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
到有些遗憾。
    晚上,江玫从图书馆里出来,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唤她:“江
玫!”
    “哦!是齐虹。”她回头看见那修长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齐虹问。月光照出他脸上热切的神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问。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齐虹很久了,齐虹的问
题可以不必回答。
    “我生来就知道,”齐虹轻轻地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
    以后,江玫出来时,只要是一个人,就总会听到温柔的一声“江玫”。他们愈来愈
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图书馆到西楼的路就无限度地延长了。走啊,走啊,总是走
不到宿舍。江玫并不追究路为什么这样长,她甚至希望路更长一些,好让她和齐虹无止
境地谈着贝多芬和萧邦,谈着苏东坡和李商隐,谈着济慈和勃朗宁。他们都很喜欢苏东
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
们幻想着十年的时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他们谈时间,空间,也谈论人生的
道理——
    齐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自由。自由,这两个字实在好极了。自就是自己,自由
就是什么都由自己,自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解释好吗?”他的语气有些像开玩笑,
其实他是认真的。
    “可是我在书里看见,认识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几天正在看《大众哲学》。
“人也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
    “呀!”齐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萧素。”
    “我们非常要好。”
    因为看到路旁的榆叶梅,齐虹说用热闹两字形容这种花最好。江玫很赞赏这两个字。
就把自由问题搁下了。
    江玫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可是她并没有去多
想这个,她只欢喜和他在一起,遏止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
    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商量好去颐和园。春天的颐和园真是
花团锦簇,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来往的人都脱去了臃肿的冬装,显得那样轻盈可爱。江
玫和齐虹沿着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边简直没有什么人,只有和暖的春风和他们做伴。
绿得发亮的垂柳直向他们摆手。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赞叹着生命,走到玉带桥旁。
    “这水多么清澈,多么丰满啊。”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面跑去。她笑着想要摸
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
    “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齐虹掠着她额前的短发,“我救了你的命,
知道么?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齐虹胸前,觉得这样撼人
的幸福渗透了他们。在她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齐虹一起溶化。
    齐虹抬起了她的脸,“你哭了?”
    “是的。我不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感动——”
    齐虹也感动地望着她,在清澈的丰满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双倒影。
    齐虹喃喃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那个下雪天,你记得么?我看见了你,当
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头上的那两粒红豆,永远在一起,就像
你那长长的双眉和你那双会笑的眼睛,永远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我——。”
    “谁能不看见你!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
    齐虹的语气是这样热烈,他的脸上真的散发出温暖的光辉。
    他们循着没有人迹的长堤走去,因为没有别人而感到自由和高兴。江玫抬起她那双
会笑的眼睛,悄声说:“齐虹,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
只有你是唯一的人,——”
    齐虹快乐地喊了一声,用手围住她的腰。“那我真愿意!
    我恨人类!只除了你!”
    对于江玫来说,正是由于深切的爱,才想到这样的念头,她不懂齐虹为什么要联想
到恨,未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在齐虹光亮的眼睛里读到了热情,但在热情后面却有
一些冰冷的东西,使她发抖。
    齐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话题:
    “冷吗?我的小姑娘。”
    “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恨——”
    “你甜蜜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跟帝王对调。”齐虹顺口念着莎士比亚的
两句诗,他确是真心的。可是江玫听来,觉得他对那两句诗的情感,更多于对她自己。
她并没有多计较,只说是真有些冷,柔顺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紧一些。
    江玫的温柔的衰弱的母亲不大喜欢齐虹。江玫问她:“他怎么不好?他哪里不好?”
母亲忧愁地微笑着,说他是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做为一个人,他似乎少些什么,
究竟少些什么,母亲也说不出。在江玫充满爱情的心灵里,本来有着一个奇怪的空隙,
这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女孩子所不会感到的。而在江玫,这空隙是那样尖锐,那样明显,
使她在夜里痛苦得睡不着。她想马上看见他,听他不断地诉说他的爱情。但那空隙,是
无论怎样的诉说也填不满的罢。母亲的话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阴影。更何况还有萧素。
    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
个朗诵节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担任其中的唐尼。她本来是再也不肯去朗诵诗的,
她正好是属于一听朗诵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人。萧素只问了她两句话:“喜欢这
首诗不?”“喜欢。”“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愿意。”“那好了。你去念罢。”
江玫拂不过她,最后还是站到台上来了。她听到自己清越的声音飘在黑压压的人群上,
又落在他们心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举着火把游行的唐尼,感觉到了一种完全新的东西、
陌生的东西。而萧素正像是指导着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动,脸上泛着红晕。她觉得
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从这里逃遁了,
哭泣在遥远的荒原。”那雄壮的齐诵好像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推着她,江玫想要奔跑,
奔跑——。
    回到房间里,她对萧素说:“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伙儿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
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爱同样的东西,也恨同样的东西。”
    萧素直看着她,问道:“你和齐虹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期望么?”
    江玫很怪萧素这时提到齐虹,打断了她那些体会,她那双会笑的眼睛严肃起来:
“我真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我和齐虹,照我看,有很多地方,是永远也不会一致的。”
    萧素也严肃地说:“本来是不会一致。小鸟儿,你是一个好女孩子,虽然天地窄小,
却纯洁善良。齐虹憎恨人,他认为无论什么人彼此都是互相利用。他有的是疯狂的占有
的爱,事实上他爱的还是自己。我和他已经同学四年——”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我爱他!我告诉你我爱他!”江玫早忘了她和齐虹之间的分
歧,觉得有一团火在胸中烧,她斩钉截铁地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到走廊里去了。
    “回来!回来。”第一声是严厉的,第二声是温柔的。萧素打开房门,看见她站在
走廊里,眼睛像星星般亮。“你这礼拜天回家吗?有点事要你做。”
    江玫是从不拒绝萧素的任何要求的。她隐约觉得萧素正在为一个伟大的事业做着工
作,萧素的生活是和千百万人联系在一起的,非常炽热,似乎连石头也能温暖。她望着
萧素,慢慢走了回来。
    “什么事?交给我办好了。”
    “你不回家么?”
    “原来想回去看看。听说面粉已经涨到三百万一袋了。前几天《大公报》登了几首
小诗,有一点稿费,想去送给母亲。”
    江玫一下子觉得疲倦得要命,坐在椅子上。
    萧素本来想说“不食人间烟火的江玫也知道关心物价了,”又一想,就没有说。只
说:
    “这里有几篇壁报稿子,礼拜一要出,你来把它们修改一遍,文字上弄通顺些,抄
写清楚。我明天进城,可以把钱送给伯母。”她把稿子递给江玫,关心地看着她,说:
“过两天,咱们还要好好谈一谈。”
    礼拜天,江玫吃过早饭就坐在桌旁看那些稿子。为什么这些短短的文字并不怎么通
顺的文章这样有说服力?要民主反饥饿,像钟声一样在江玫耳边敲着。参加新诗朗诵会
的兴奋心情又升起来了。《火把》中的唐尼的形象仿佛正站在窗帘上。
    有人敲门。
    “江玫!”是齐虹的声音。
    江玫转过头去,正是齐虹站在门口,一脸温柔的笑意,在看着江玫。
    “哦!你来了!”
    “昨天晚上到你家里去了,伯母说你没有回来。我连家也没有回,就回学校来了。”
他走上来握住江玫的手。
    一提起齐虹的家,江玫眼前就浮现出富丽堂皇的大厅,老银行家在数着银元,叮叮
当当响,这和江玫手上的那些文章很不调合。甚至齐虹,这温文尔雅的齐虹,也和它们
很不调合,但江玫看见他,还是很高兴的。
    “在干什么?要出壁报么?听说你还朗诵诗?你怎么?也参加民主运动了?我的女
诗人!”
    江玫不太喜欢他那说话的语气,颔首要他坐下。
    “我是来找你出去玩的。你看天气多么好!转眼就是夏天了。我来接你到‘绝域’
去做春季大扫除。”
    “绝域”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一个童话《潘彼得》中的神仙领域。他们的爱情就建
筑在这些并不存在的童话,终究要萎谢的花朵,要散的云,会缺的月上面。
    “今天不行呀,齐虹。”江玫抱歉地说。抽回了自己的手,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稿子。
“萧素要我——”
    “萧素!又是萧素!你怎么这么听她的话!”齐虹不耐烦地说。
    “她的话对么!”
    “可是你知道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去听那新生的小蝉的叫唤,去看那新长出来的
小小的荷叶——我想要怎样,就要做到!”齐虹脸上温柔的笑意不见了,好像江玫是他
的一本书,或者一件仪器。
    江玫惊诧地望着他。
    “也许,你还会去参加游行罢!你真傻透了!就知道一个萧素!”愤怒的阴云使他
的脸变得很凶恶。但他马上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腔调:“跟我去罢,我的小姑娘。”
    江玫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门外有人叫:“小鸟儿!江玫!快来看看这幅漫画,合适不合适。”
    江玫想要出去。齐虹却站在桌前不放她走。江玫绕到桌子这边,齐虹也绕了过来,
照旧拦住她。江玫又急又气,怎么推他也推不动,不一会儿,江玫的头发散乱,那红豆
发夹落在地下。马上就被齐虹那穿着两色镶皮鞋的脚踩碎了,满地散着黑白两色的小珠。
江玫觉得自己整个的灵魂正像那个发夹一样给压碎了。她再没有一点力气,屈辱地伏在
桌上哭起来。
    齐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哭泣。他捡起那两粒红豆,极其体贴地抚着她的肩:“原谅
我,原谅我!我太任性,我只是说不出的要和你在一起,我需要你——”
    “别哭了,别哭了,我的小姑娘。”齐虹真的着急起来,“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再也不——再也不——”
    江玫觉得这一切真没意思。她很快就抬起头来,擦干了眼泪。她看出来壁报是编不
成了,但她也下定决心不跟他出去。只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我来做个盒子把这两粒红豆装起来罢。做个纪念,以后
决不会再惹你。咱们该把这两粒红豆藏在哪儿?”(待续)

[ Last edited by 三秀 on 2006-4-7 at 18:29 ]
作者: 三秀     时间: 2006-4-7 13:24
两万字一过就要分贴了。版面很漂亮,FONT,COLOR等设计很好。

[ Last edited by 三秀 on 2006-4-7 at 18:25 ]
作者: shenli     时间: 2006-4-7 13:37
大家认为“两万字一过就要分贴”,好不好?如果不好,我们还可以向兰晖反应。估计动一动这个,问题不大。
作者: 三秀     时间: 2006-4-7 14:07
我怎么样都行。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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