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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倒行逆施的伍子胥 [打印本页]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7-1-24 10:38     标题: 倒行逆施的伍子胥

倒行逆施的伍子胥


  翻开〈吴越春秋〉,你会觉得,这本书与其叫史书,倒不如叫通俗小说,满眼逃亡、叛乱、阴谋和血腥(看得出来,作者对血淋淋的东西有近乎病态的迷恋,在并不必要的时候也一定要出现抹脖子掉脑袋、血流成河的场面)。   
  
  也许这段历史只能这么写,也只应该这么写;也许历史本身就是这样血腥和疯狂的。事实上,对于春秋时代我们又了解些什么呢?对那个时代的人,我们又能理解多少呢?   
  
  伍子胥的故事,更是书中的华采乐章。这是关于一个复仇者和三个国家之间的故事,他摧毁了一个,兴盛了一个,失败于最后一个。这是一个完全由铁与血勾勒描画的、笼罩在阵阵腥风血雨中的传奇,这是一个毫无节制的暴力大师的作品,好象故意在刺激着、考验着我们的承受能力。血,到处是血——屠刀上,利剑上,脸上和手上。血仇、血性、血战、血泪……
  
  公元前五二六年,楚平王派遣大臣费无极前往秦国,为他的儿子太子建迎娶国君的妹妹孟赢。这是一次政治联姻,目的是为了对付长期与楚国争霸的晋国,但是却被引导上了一条诡异的道路,使楚国几乎招致灭亡的厄运,并激发了中国历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复仇。   
  
  孟赢是一位美女,正如海伦让希腊人打了十年的仗,这样的女人似乎命中注定要成为祸水,让千万个男人人头落地。但是真正的祸水不是她们,而是男人的垂涎。费无极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小政客,当时他的身份是太子的第二老师,但是他急于攀上高枝。小人自有他的算盘和逻辑。对这种人来说,不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自己捞好处是不能忍受的,美丽的孟赢他当然无法染指,但却可以兑换为利益。   
  
  当他把孟赢迎接到郢都后,立即向楚平王渲染孟赢绝世美丽,天下无双,建议楚平王自己娶她。然后费无极告诉秦国护送大臣,按照楚国的风俗,新娘要先到皇宫拜见公婆,孟赢进宫就如肉包子打狗。一年之后,孟赢生下一个儿子,丑闻也开始泄露。   
  
  为了避免尴尬局面,楚平王给太子建娶了一位齐国女子,又把他远远支开,去镇守北方边疆的一座城堡——城父。   
  
  费无极却紧张起来,他在利益面前是短视的,但是忧虑却很长远。他想像得到:一旦楚平王死掉,太子建继位,他会吃不了兜着走。于是费无极诬陷太子建谋反,建议把太子建杀掉,改立孟赢的儿子轸当太子。在这方面,费无极似乎是第一个发明家,他发明了“诬以谋反”的秘密武器,专门供当权派打击要排除的人之用。自此之后,这种凶残、恶毒、危险,甚至可能反过来自我毁灭的手段,成为中国历史上具有最大杀伤力的武器,随时随地都会被祭出来,发挥它的恶毒功能,并成为中国文化最大的污点之一。   
  
  费无极的建议很对楚平王心思:在他看来,这确实是解决丑闻后遗症的最佳方案。即可以讨好孟赢,又可以从根本上“解除”长子的怨恨。因此,楚平王召回太子建的第一老师伍奢,命令他检举太子罪状。   
  
  伍氏是楚国名门,三代以忠良著称,这个时候当然不会出卖原则。伍奢当面拆穿这个老畜牲的假面具:“大王受到佞臣蒙蔽,已经夺去了儿媳,又要谋杀儿子,于心何忍?”这话使楚平王大发其疯,立即把伍奢囚禁,下令城父将领逮捕太子。城父将领也不愿接受这个丧尽天良的命令,密告太子建。太子建逃到宋国。楚平王遂顺理成章的立公子轸当太子,任命费无极作太子的宫廷教师——当太子登极之后,宫廷教师通常都会担任令尹(宰相),费无极长久的经营,现在一切都依照他的愿望实现。   
  
  然而费无极还不放心,他提醒楚平王:伍奢必须处死,而他的长子伍尚、次子伍员(子胥)都有超人的智慧,留着显然是祸患。楚平王命伍奢写信给他的两位儿子:“招你的两个儿子来,我一齐赦免你们。”伍奢当然知道楚平王的用意,说:“伍尚是仁厚君子,一定会来;子胥性情刚烈,才兼文武,能成大事,岂会看不出这种圈套吗?他是不会来的。”   
  
  伍尚看到信就要动身,伍子胥警告他:“这是阴谋,楚王忌惮我们的威名,不敢伤害父亲。他们把父亲扣作人质,就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你先不要去,我来设法救出父亲。”伍尚回答:“我知道这是阴谋,但是父亲被害,我们做儿子的,怎能袖手旁观?我没什么能力,只能随父就死;复仇的责任就交给你了。”子胥说:“既然如此,我们兄弟只好就此别过。”使臣见伍子胥不肯就范,打算动粗,子胥张弓搭箭,对准他的胸膛,警告他:“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要杀害我的父兄,否则我一定把楚国变成一片废墟!”   
  
  可是楚平王和费无极无视这个警告——小人得志,利令智昏从来是这种人的典型表现。他们根本不相信,还有什么能动摇他们的优势——一个逃犯算得了什么呢?他们等伍尚一到郢都,就将伍奢父子同时斩首。   
  
  在逃亡途中,子胥碰到了他的好友申包胥。朋友在这种情形下相见,自然百感交集。子胥告诉包胥:“我必覆楚。”申包胥陷入忠与义的矛盾旋涡之中,只有长叹:“如果我帮助你,就是不忠;如果出卖你,就是不义。看来我们只好各自完成自己的使命了。你要灭亡它,而我却要保护它。”   
  
  伍子胥逃到宋国,跟太子建会合,偏又逢上宋国内乱,两人再逃到郑国。也许是复仇心切,太子建牵涉到一次失败的政变,被杀。伍子胥抱着太子建四岁儿子的公子胜,侥幸逃出虎口。可是天下虽大,却找不到立足之地,只有新兴的吴国远在楚国背后,正在跟楚王国对抗,可能收容他们。   
  
  从郑国到吴王国首都姑苏,路途千里,还要穿过楚王国的领土,这是一段杀机四伏的路程。当伍子胥抱着公子胜到达吴楚交界的昭关时,街头已贴出悬赏缉拿逃犯伍子胥的告示,盘查极严。伍子胥躲到郊外田野里露宿,苦无办法通过。愁闷忧虑,使他一夜之间须发全白。却正因此相貌改变,反而得以混出国境。   
  
  〈吴越春秋〉对过昭关却是另一样记载。说伍子胥被守关军官发现,伍子胥告诉他:楚王抓我,是因为我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如果你抓了我,我就告诉他们:宝珠被你私吞了。军官怕被剖腹取珠,只好放他逃走。   
  
  伍子胥逃到江边,躲藏在芦苇丛中,这时,一个渔父唱着歌划船过来。渔父渡他过江,伍子胥询问他的姓名,渔父说:“今日凶凶,两贼相逢,你是芦中人,我是渔丈人,还问什么姓名!”子胥解下随身的七星宝剑,告诉渔父:此剑价值百金,作为酬谢。渔父笑答:我知道你比它要值钱得多。子胥又请求他不要泄露,渔父让他放心。子胥上岸,走出不远,就见渔父连人带船,沉于江中。子胥看见,渔父幼小的孩子站在江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公元前五二二年,伍子胥进入吴国,他举目无亲,只好在姑苏沿街吹萧讨食。向一个君王报仇,已是世上最困难的事;对一个乞丐而言更是一场幻梦。但是他并不灰心,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使他在不动声色中,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机会。   
  
  他这个人物是不可能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他身材魁梧、相貌不凡,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市场上的人都去看这个乞讨的大个子,议论纷纷。有个善于相面的管理市场的官吏看见了他,大为惊叹:“我相过很多人的面,但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人。这是别国的亡命之臣么?”就报告了吴王僚。   
  
  于是吴王僚召子胥进宫拜见。一连谈了三天,子胥侃侃而谈,没有一句罗嗦重复的话。吴王赞叹:“是个贤能的人。”于是接连召见。子胥每次进宫交谈,英雄豪壮之气纵横,一旦言及自己的仇恨便咬牙切齿。王僚知道他想要吴国为他起兵报仇,他也很表同情,但是以这个新兴国家挑战霸主楚国,吴王僚还没有这个准备。   
  
  此时,吴国内部的权力斗争正面临爆发阶段,公子光一心谋杀吴王僚,夺回他认为本该属于自己的王位。听说了伍子胥这件事,暗自高兴:他早听说过子胥的遭遇和他的才能,很想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个人才据为己用。他怕子胥辅佐王僚,妨害了自己阴谋,于是就诋毁伍子胥:“子胥要攻打楚国,不过是想自己报私仇罢了。”   
  
  子胥知道公子光的阴谋,他明白自己必须在这两个人中选择一个。就故意试探王僚说:“诸侯应胸怀天下大计,不应为个人的私怨决定国策。所以,我不敢用我的不幸遭遇,影响大王的宏图大业。”王僚本来就对与楚国决战决心不足,再加上公子光的劝告,见子胥这么表态,正好下台阶,收回了帮助子胥复仇的表示。子胥暗自失望,决定投向公子光。   
  
  深知伍子胥才能的公子光收容了他,把他引做亲信,参加机要密谋。
  
  六年之后(前五一六年),楚平王逝世,孟赢的儿子轸继位。伍子胥捶胸痛哭,他失去了向楚平王面对面复仇的机会。现在他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到楚国身上了。   
  
  明年(前五一五年),公子光发动政变,把吴王僚刺死。公子光继位,即吴王阖庐。伍子胥出任相国。现在,他终于可以开始报复行动了。伍子胥却没有轻率请求阖庐出兵,他知道楚国是个强大的敌人,他并不只是想打几个胜仗而已,而是要把这个国家彻底摧毁,为此,他必须让吴国更加强大。   
  
  他以极大的热情建设这个一切草创的国家。他亲自设计、建造了都城姑苏,请孙武帮助他训练军队,招集良工巧匠发展兵器工业(干将莫邪,这两把旷世名剑就诞生于此时)……   
  
  这时,伯嚭从楚国逃亡(他是费无极另一次夺权阴谋中的受害者),投奔伍子胥。同病相怜,子胥向吴王推荐了他。当时就有人提出警告:伯嚭“鹰视虎步”,是个追求功利不择手段的人,但子胥听不进去,他太需要与他同心复仇的战友了。   
  
  当伍子胥再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楚国君臣想起了他逃亡时的誓言。他们怨恨给楚国制造可怕敌人的费无极,将其全家屠灭。但是这一迟来的正义,并不能平息伍子胥的复仇之心。
  
  经过十年的精心策划和准备,前五○六年——距楚王国新台丑闻二十年,距伍奢被杀、伍子胥过昭关十六年——吴国向楚国发动大规模总攻,吴王阖庐自任统帅,伍子胥担任参谋总长。从姑苏到郢都直线距离八百公里,吴兵团水军分别沿长江淮河,逆流而上,陆军则从昭关向西挺进,三路大军节节胜利,不久进抵郢都,楚昭王轸逃走。  

  伍子胥进入郢都后,把楚平王的尸体从坟墓里掘出来,亲自抽打三百皮鞭,直到把尸体打得粉碎。这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鞭尸事件,数千年以来,一直有人为伍子胥这项艰难的英雄事迹发出感叹和歌颂。  

  伍子胥的报复是可怕的,被长期压抑的血海深仇,不可能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在鞭尸后,还不解恨,于是和吴王、孙武一起“妻”了楚王和令尹(楚相国)子常的妻女,这“妻”当然不是什么明媒正取,说白了,就是强奸。这是真的吗?铁血丹心的伍子胥和我们的兵圣孙武都是强奸犯?实在叫人难以接受。我们只能希望这是这本书的作者病态心理的再次发作。可是看看今日世界的种族仇杀,却每每不缺少这一道手续——通常还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又不得不令人感慨万分。难道这就是人类解开仇恨之结的必然方式吗?  

  伍子胥的复仇,不仅仅这一件事令人心惊。从他背负着父兄之仇逃离楚国,到大破楚军,鞭尸泄愤,十六年间,他是一台毫无感情的复仇机器,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利用专诸,帮助公子光杀掉了谈不到有什么罪孽、而且对自己很友善的吴王僚;利用要离,杀掉了吴王僚之子、真正的完美英雄庆忌;他甚至长期压抑了复仇冲动,只是为了它能更猛烈地爆发;他不仅要报复楚国,而是要消灭楚国,为此,他可以花费十年时间,将吴国从一个野蛮的草莽之国打造成了当时世界的一流强国,他可以用漫长的消耗战削弱楚国的实力……其忍耐、冷酷甚至凶残都令人胆战。连他自己都不否认。  

  也许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刚戾忍卼,能成大事”,知子莫如父,伍尚的评价并未提到他的才智和能力,一个人能力再强,本事再大,毕竟也是有限的,而心机和信念,却可以是深不可测、坚不可摧的。  

  此时,申包胥逃亡到山中,派人送信给子胥说:“你的报仇,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听说,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你过去是平王之臣,曾经向他表示过忠顺,现在却如此报复,这岂不是太违背天道了?”伍子胥告诉送信人:“为我答谢申包胥,我来日无多,责任重大,只能倒行逆施了。(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思是:为了完成复仇这个愿望,我只能不择手段。  

  他不是不明白:想不弄脏手就达到目的是不可能的。他的倒行逆施令人齿冷,也使他失去了同情,可是同情有什么用呢?在暴虐面前,它多么无力。所谓“正义”“天理”都是如此。如果没有强力作为支持,它们什么都不是;而有了强力支持,什么都可以成为“正义”和“天理”。  

  他要实现的,是自己的正义。从这个意义说,他是一个尼采式的“超人”。

  伍子胥实现了他的誓言,现在轮到申包胥了。在收到伍子胥的回信后,申包胥知道劝告已经不能奏效,于是马上动身去秦国,请求救援。秦国国君本来拒绝赴援,但申包胥站在皇宫门前恸哭,七日七夜不进一滴饮食,泪水流尽,继而泣血。秦国君臣们为他的忠心深深感动。秦君为他亲自赋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就是成语“同仇敌忾”的来历。)发战车五百乘救楚。  

  此时,伍子胥也发现他不可能把楚国“从地图上抹掉”,因为楚国的面积太大了。为了抓住楚王,他已经错过了全身而退的最好时机。楚国残余力量的反抗还未平息,秦国的援军已到,这个军事强国的力量果然是新兴的吴国军队对抗不了的。而且,野蛮人越国已经在东方蠢动。吴王之弟,那个在伐楚战役中立过大功的夫概王又潜回国内,起兵反叛。三面临敌,在孙武的劝告下,他狂野的心终于平静下来。“自霸王以来,未有人臣报仇如此者也。”他已经竭尽全力,可以无憾地回去了。  

  很难说,此时伍子胥是感到失望还是解脱。复仇是快意的,可是代价太大了,十六年来,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冷酷杀手,把曾经效忠的故国变成了一片废墟。过去的情感、价值观,都被他抛在一边,作为“三代忠良”,这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不可能不撕裂着他的心。“倒行逆施”的自我鉴定,就说明在内心深处,他对自己的行为也是否定的。如果不是复仇的欲望如此强烈,他不可能走到这一步。现在,他总算对自己有了交代,可以停止这让他痛并快乐的复仇了。  

  伍子胥复仇之举,令劫后余生的楚国君臣大感震慑之余,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和刚烈。他们并没记恨他——而是怕他。楚王派人请他归国,态度十分恳切,甚至有些谦卑:我的父亲杀了您的父亲,是他的不对;您这样报复,我也不敢怀恨。现在咱们总算扯平了,请您回来吧,楚国地方不大,人口不多,但我愿意与您分享。伍子胥拒绝:为名为利,我都可以回去。但是国恨家仇,不共戴天,我只能永远做个异乡人了。不过,楚王的和解态度还是收到了效果,伍子胥从此不再对楚国报复——对他来说,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尽管总算复国,但楚国遭到这种亡国的浩劫,已残破不堪,首都迁至郢都北一百二十公里的若阝城,长期霸权也到此结束。  

  吴国,这个五霸中的最后一霸,由这一战而确定它的霸权。  

  (春秋五霸,历来说法不同,一般认为是齐桓公、宋襄公、秦穆公、晋文公和楚庄王。但宋襄公这个“霸主”是带引号的,并不权威。这个名额有时被算在吴王阖庐、夫差或越王勾践头上。)

  五年后,吴王阖庐伐越。越王句践迎击,吴军遭遇了闻所未闻的抵抗方式——几百名断发文身的野蛮人在阵前一齐自刎,吴军心理受到极大震撼,阵脚大乱。勾践趁机发动攻势,大败吴军,阖庐被越军毒箭射伤,不治而死。在临终之际,他问太子夫差:“你记得勾践杀父之仇吗?”夫差含泪回答:“永志不忘!”  

  从此以后,夫差命令一个侍从每天向他呼喊这句临终遗言,每次他都重复那句回答。伍子胥为没能保护好主公而内疚悔恨,同时对少主的这一行为深感欣慰:他没看错人。他决心要让那个野蛮酋长懂得“复仇”的真正含义。  

  几年以后,吴军击破越军抵抗,攻入越国都。勾践率领残余部队五千人困守会稽山,派出大夫文种请求投降,甘愿做吴国的附庸。  

  接受了勾践重金贿赂的吴太宰伯嚭极力主张答应,而伍子胥坚决主张杀掉勾践——作为一个复仇者,他从这个尖嘴长颈、断发文身的野蛮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看出了卑恭屈膝的外表下隐藏着耻辱和仇恨的怒火,这个人越是奴颜卑膝,就越让他害怕。他太了解这些了,只有他才能懂得,耻辱和仇恨的力量。  

  可是夫差看不到。这个心高气躁的年轻国王太嫩了,他认为自己已漂亮地完成了复仇大业,他不是已经把敌人打翻在地、向他摇尾乞怜了吗?他的志向远大,要成为齐桓、晋文那样的霸主,要天下归心,怎么能不讲一点“费厄泼赖”呢?再说,勾践已经被他攥在手里,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比这更好地控制这个野蛮国度呢?  

  而且,伍子胥的唠叨已经让他内心深处涌起一股不自觉、可能也不愿承认的厌烦。心理学说,男人在成长过程中有一个“弑父”阶段,通过否定父亲,确认自己的独立存在。夫差的父亲被勾践杀死,轮不到他自己来“弑”(他对杀父仇人的格外宽宥,是不是与此有关呢?);于是伍子胥就成了替代品——他至少是半个“国父”(没有他,吴国是上不了台面的),和一个“亚父”(夫差的太子之位,就是他争取来的),夫差敬畏他,但一定也讨厌他:这样一个人,如同夫差面前的一座大山,不翻过去,是走不进属于自己的时代的。  

  在伯嚭的心中,伍子胥同样是一座必须爬过去的山——他完全笼罩在这座高山的阴影下,他是伍子胥举荐的,他的身世与伍子胥相似,他也为报复楚国出了力,但是,占据舞台中心、汇聚所有灯光的只有伍子胥,与这样的超级明星同台,他只能是站在角落里的小配角。伍子胥不懂:同病不一定相怜,同样可能相憎。  

  其后数年,伍子胥真的成了一个遭人厌烦、强聒不已的人,他一次次提出与君王相左的意见,一次次不被理睬。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夫差放虎归山,看着勾践的阴谋步步实现,看着这个他一手扶植起的国家走向毁灭。  

  与此同时,夫差对他的容忍越来越勉强,终于说出了“老臣多诈,为吴妖孽”的绝情话,他告诉子胥:我已经受够了你的倚老卖老,还是回家老实呆着吧!不要逼我翻脸无情。  

  伍子胥还能说什么呢?他提起衣襟,走出富丽辉煌的王宫。这个古怪的动作让大臣们感到惊讶和恐惧:老相国气疯了吗?伍子胥告诉他们:我看到王宫里长出了遍地荆棘,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衫。  

  一个友善的大臣忠告他:还是早点逃走吧。伍子胥的回答是苦涩的:“亡,臣安往?”也许,逃亡真的是他的宿命。可是天地之大,哪里还有他这个逃亡者的容身之地?  

  他告诉他的儿子:我已经看到吴国灭亡的结局,我只能为它殉葬,但是你不必。在出使齐国时,他把儿子托付给齐国大臣鲍氏——而这成了他通敌的最好证据。  

    吴太宰嚭抓住机会,告诉吴王:“子胥为人刚暴少恩,桀骜不驯,他的怨恨一定成为国家的祸患。过去,大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觉得很没有面子,心生不满。而今大王又复伐齐,子胥又固执己见,横加阻挠。大王率举国武力伐齐,而子胥装病不去,王不可不备他乘虚作乱。而且臣下早已派人监视他了,发现他把儿子留在齐国。此人身为臣子,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怀恨在心。希望大王早下决断。”  

  伍子胥是危险的,所以,他必须死。  

  夫差派使者“赏赐”伍子胥“属镂之剑”——然后明白告诉他:你该知道用它干什么。伍子胥仰天长叹:“谗臣即将让这个国家灭亡,而我却受到诛杀。我让你父亲成就了霸业,又以死争之於先王,让你成为继任者。你当时对我感激涕零,打算分一半吴国给我,我没有接受,然而今天你又要来杀我了。举世都是卑躬屈膝的人,想要堂堂正正地直立怎么可能!”  

  他告诉家人和随从:“在我的坟上种梓树,将来可以给吴国人作棺材;把我的眼睛悬挂在东门之上,可以看着越国的灭吴大军。”然后,他自杀了。  

  吴王闻之大怒,命令将子胥尸体装进鸱夷革(用马皮做的筏子),浮之江中。夫差诅咒道——吴越地方,虽然文化落后,但得山川灵秀之气,人物言谈颇有诗意——“让日月炙烫你的皮肤,让飘风迷乱你的双眼,让阳光烧灼你的骨骼,让鱼鳖吞食你的血肉,你骨肉化为灰烬,形体归于尘土,还能看见什么?”  

  伍子胥确实看不见什么了——他也无须看,这个国家的命运已经被他料定了。几年以后,越国复仇的大军攻陷吴国首都姑苏,将夫差围困在城郊的山上——二十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而角色却调换了位置。夫差还希望照老剧本演下去——这次他去给勾践当奴隶,但是勾践告诉他:你犯过的错误,我不会再犯。如果你还想保留一点君王体面的话,就不要等着我动手。夫差只好自杀,他最后的命令是叫下属蒙住自己的双眼,因为他没脸去见伍子胥。

  伍子胥早已远离这一切荣辱成败——他的尸体乘着皮筏子顺流而下,漂向大海。群鸦围绕飞旋,犹如死神之舟,所到之处,浪潮奔涌,破岸溃堤。一个影响了三个国家的兴亡的伟大人物,一个叛逆者、逃亡者和复仇者,以这种方式逃离了世界。他只能这样释放他那可怕的能量。他曾经指望,有朝一日能结束叛逆、逃亡和复仇,摆脱这种残酷的宿命,成为某个体制的维护者,而不再是破坏者。可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伍子胥的悲剧充满了悖谬意味。  

  对伍子胥的复仇,古来人们的评价,一是烈,二是奇——能把这样一件决绝、惨烈的事作成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太史公司马迁记载完这段传奇后,发出感慨:仇恨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如果伍子胥从父兄俱死,与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弃小义,雪大耻,名垂於後世,又何其悲壮!子胥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却何尝忘记了父兄的血债?不是真正的刚烈男儿,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伍子胥复仇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复仇的对象是一位君王,一个国家。而且,是他的旧主,故国。  

  更奇的是,在这个君权日盛、奴性日升的国家,居然没有很多人对伍子胥的复仇大加贬斥,更没有人骂他“汉奸”“卖国贼”,相反,两千年来,人们一直尊敬他,崇拜他,供奉他(他可能是拥有民间庙宇最多的中国人之一)——主要在江南,即当时的楚、吴、越——与伍子胥一生关系最密切的三个国家,毫无例外都是南方“蛮夷”,好勇斗狠、刺刀见红,与中原的“礼仪之邦”在精神气质上大相径庭。  

  谭嗣同曾说,两千年政治,都是秦政——大盗政治;两千年思想,都是荀学——乡愿(伪善者)哲学。这两样互为帮衬,狼狈为奸。结果是庄子说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切美德操守,都不过是“大盗”自觉或不自觉的帮闲和帮凶。  

  伍子胥的时代正是一个关键点——春秋时代的国家,更准确点说,是“家国”——一家贵族的封邑。这种国,只是一家一姓之国,扯不上叛国卖国之类。在这个时代,孔子还在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是:谁都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孟子更激烈:“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简直就是在为伍子胥的行为提供理论依据。可是,也就在此时,法家们正在把君臣的契约关系(各自的权利义务)转化为单方面的霸王条款:不管君主多么混蛋,做臣子的没有选择的权利,更没有反抗的权利。此后,这个霸王条款的苛刻日甚一日,而臣民的地位每下愈况,直至失去他们最后的自由和尊严。到了明朝,朱元璋读到孟子的那句话,大发脾气:这老家伙要是活到现在,我非办了他不可!  

  也许,正因为君权日盛、奴性日升,人们才对快意恩仇的伍子胥充满了景仰和眷恋。失去最后的自由和尊严的中国人怎么能不同情向往他呢?  

  但是,他的复仇壮举背后,是无数生命的丧失,无数家庭的毁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领袖是混蛋的,但人民是无辜的。为什么板子总要落在他们身上?  

  可是还要追问一句:人民是无辜的吗?对这样一个君主,他们反对过吗?  

  说“人民无辜”,其实是说“人民无力”,因为无力,也无任何责任。  

  为什么人民这么无力呢?是统治者剥夺了他们的权力。为什么人民要允许别人来剥夺他们呢?车轮要打滑了:因为无力……  

  如果世界上多一些伍子胥,君王如果想要胡闹,至少他会先掂量一下这样做的风险,至少他不敢把别人都当成牛马和僵尸,至少他知道,有一条底线是不能逾越的。  

  我们得到一个有些悖谬的结论:如果世界上多一些伍子胥那样的人,就可能少一些伍子胥那样的悲剧。

  伍子胥的悖论还不仅如此。  

  伍子胥的悖论是:他颠覆的,和他维护的是同一种价值——忠君。这个矛盾对他、对后世看他、同情他、接受他,都很有意思。  

  他出身于“三代忠良”之家,却成了最大的叛逆者;而这个最大的叛逆者,最终却死于他的忠诚。这是一个诡异的循环——最终他发现,他还是重复了父兄的命运。这种诡异命运不是他的刚猛坚韧或“倒行逆施”所能冲破的。  

  尽管如此,这个人曾决绝地对不公的世界开战,他曾经胜利,他终于失败。我们都“无逃于天地间”,因此,我们不能不对这个人感到由衷的同情和敬佩。



【转自多家网站(文章起始来源及作者不详)。特此致谢!】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7-1-24 11:25
十岁出头时读林汉达先生的春秋列国志简编,就对伍子胥充满了景仰,认为他是一
个大英雄。

以子胥为绝对的螺旋中心,那段三国历史真是起伏跌宕精采纷呈,孙武、范蠡、文
种、申包胥、公子光、夫差、勾践、专诸、要离,都是名垂千古的英雄豪杰。对了,
哪里能忘记西施,还有一个不那么美名远播的郑旦呢。唯一可惜的是吴王僚和他那
勇猛超人的儿子庆忌,以无辜的鲜血祭了老伍复仇的大旗。
作者: thesunlover     时间: 2007-1-24 12:05
“谭嗣同曾说,两千年政治,都是秦政──大盗政治;两千年思想,都是荀学──
乡愿(伪善者)哲学。这两样互为帮衬,狼狈为奸。结果是庄子说的“圣人不死,
大盗不止”:一切美德操守,都不过是“大盗”自觉或不自觉的帮闲和帮凶。”

天,历史发展到21世纪的现在,又有几个中国人认识到这点!  
为中国人流血值得吗?谭嗣同的血流得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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