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奥尼尔的书房,映入眼帘的是木制墙壁和各种轮船模型,这使我们想起了奥尼尔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当水手的日子,以及在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度过的颠沛流离的童年。书房里摆放着五艘帆船模型,其中一艘是中国式的,奥尼尔对唐·佩斯(Don Pace)公司制作的轮船模型情有独钟。奥尼尔说:“你看,通过收集这些模型,我能够了解到麦凯(Mackay)在轮船设计的最新款式,把它们并排放在桌子上,其乐无穷。”
在尤金·奥尼尔那幢具有中国特色的“道宅”(Tao House,国内较流行的译法是“大道别墅”)里,书桌旁还摆放着一摞泛黄的手稿,上面记载着奥尼尔在此生活的点点滴滴。就在这张手稿上,奥尼尔用颤抖的双手,和着血泪写下了不朽的文字。手稿的顶端写着“普莱西斯城堡”(Le Plessis),这是一座拥有36间房间的庄园,离图尔市不远。奥尼尔与他的第三任妻子卡洛塔,于1929年租下了整个庄园,当时他正着手写《悲悼》(Mourning Becomes Electra, 1931),正是这部戏剧让他荣膺了193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奥尼尔和卡洛塔在那里度过了三年难忘的时光。来普莱西斯城堡之前,他在构思另一部剧作。手稿上的时间是6月,奥尼尔在第39页上写下一个法国地址,地址上方写着《漫长的旅程》。当时,奥尼尔还没有选定剧名,《漫长的旅程》只是选择之一。于是,他在扉页的空白处写下了其它可供选择的标题:《漫长的禁锢》、《漫长的隐退》以及《漫长的退却》等。时光流逝,但标题仍然悬而未决。奥尼尔还在手稿上列出剧中的人物、场景和每一幕,同样采用了许多名字或标题供他选择。例如,扮演丈夫兼父亲的人物是叫埃德蒙·蒂龙呢,还是叫詹姆斯·勒特雷尔呢?剧中妻子兼母亲的女主角是叫玛丽呢,还是叫斯特拉更合适呢?第二幕引文的时间是定在下午12点45分呢,还是临近午餐时间呢?两年的时光如列车疾驰而过,而奥尼尔每天都被成千上万个这样的问题纠缠困扰着。我们今天读到的奥尼尔的经典巨作中,每个词语、每句话都经过了反复推敲和多次揣摩,都蕴含着作家细微的情感。
奥尼尔每天很早起床,在卧室里吃完早餐,就躲到隔壁书房里开始工作,一直到下午。卡洛塔回忆道:“他不准任何人在他写作时接近他,就算房子着火了也不行。任何人都不可以干扰他的工作。”然而,让他最烦恼的却是他自己以往生活中的阴影。当不幸的往事潮水一般涌向他时,接踵而来的是无法释怀的悲痛。奥尼尔在一幢名叫基督山的避暑山庄中长大,而他父亲詹姆斯·奥尼尔曾演过的一个最著名的角色就叫基督山。对往事的追忆是奥尼尔最为痛彻心肺的一件事情,但由于写作的需要,他对这个颇受煎熬的过程日益着迷起来。他的睡眠状况越来越糟,工作时间越来越晚,经常写着写着,眼里就会噙着晶莹的泪花。如果失眠,他就会悄悄走进卡洛塔的卧室,轻轻唤醒她,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向她倾诉心中挥之不去的苦闷。卡洛塔回忆说:“他对我说自己不得不写这部戏,因为它就像鬼魂一样萦绕在他的心头,而且因为他必须宽恕他的家庭和他自己”。
在去加利福尼亚丹维尔的“道宅”之前,这位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还是一个漂泊不定的流浪者。奥尼尔曾经说:“我将一直是个没有归宿感的陌生人……一个经常与死神打交道的人。”1888年10月16日,尤金·奥尼尔出生在纽约,父亲詹姆斯·奥尼尔是个戏剧演员,和许多出名的演员一样,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全国巡回演出。重复表演情节戏《基督山恩仇记》湮没了詹姆斯·奥尼尔的才华。小奥尼尔童年时跟随父母周游全国,他所接触的不是旅馆就是剧院的舞台。长大后,奥尼尔被送到一所天主教寄宿学校,后来又去了普林斯顿学院学习了一年。他万万没想到,多愁善感的母亲埃拉成了瘾君子,而这竟与他直接有关。(注: 詹姆斯·奥尼尔在埃拉生小奥尼尔时,不肯花钱请好医生,导致埃拉服用了过量吗啡,从此染上了毒瘾。)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现实。于是,他选择了逃避。他曾靠酒精来麻痹自己,来逃避现实世界,也曾寄居在位于马哈顿码头一个名叫“吉米牧师”的流浪汉旅馆,甚至还自杀过一次。奥尼尔24岁时,不幸患上肺结核,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美国戏剧却是件幸事,因为就是在医院住院期间,奥尼尔开始迷上了戏剧创作,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对人性的认识诉诸笔端。1916年夏天,他在普罗文斯顿开始接触一些业余戏剧演员,他们上演了奥尼尔的描写航海生活的新作《东航卡迪夫》(Bound East for Cardiff, 1916)。该剧首演成功,这给了奥尼尔极大的信心和鼓舞,他坚定不移地走上了戏剧创作的道路。随后,他的剧本受到大众和批评家的关注,他迅速成为美国戏剧界最耀眼的明星。然而对他来说,写作才是一切。
生为一名巡游演员的儿子,奥尼尔一直居无定所,他四处寻找适合工作和生活的世外桃源。在法国度过几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后,他和妻子卡洛塔都向往过正常的社交生活。1931年,他们在纽约的公园大街租下一套公寓。然而几个月后,奥尼尔意识到他无法在这座充满喧哗和骚动的城市里静心工作,他必须离开纽约。他们去了格鲁吉亚,在那里的海岛上建造了一幢海滩小屋,取名为拉萨·吉诺塔(注:Lasa Genotta,由奥尼尔的名字和卡洛塔的名字的组合而成。)。然而,还没过上几天平静日子,屋顶就开始漏水,更糟的是,暖气设备也发生了故障。奥尼尔身体每况愈下,再加上酗酒的恶习,他心力交瘁,整个人临近崩溃边缘。1934年,由于服用胰岛素的副作用,奥尼尔右手开始颤抖,但是,只要医生默许,他就会一心扑到写作上去,在创作中宣泄心中的情感。为了安心写作,奥尼尔打算去加利福尼亚南部寻找一处既能修身养性又适合创作的住所。童年时他曾跟随父亲到那里游览,对那里的环境比较熟悉。然而,他们的朋友却劝说他们去西雅图,因为他们觉得那里的气候更适合他的身体状况。就在准备踏上去往西雅图的列车之前,奥尼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这个荣誉却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烦恼,于是他决定去南方。他们住进了旧金山的菲尔蒙特大酒店(Fairmont Hotel),但是由于奥尼尔的健康日益恶化,瑞士领事不得不把诺贝尔奖章和证书送到奥尼尔住的医院里。不知什么原因,奥尼尔决定留在加利福尼亚,于是卡洛塔就在加州四处寻找合适的住所。是选择雾霭缭绕的村庄,还是繁华的名人住宅区呢?卡洛塔犹豫不决。当一位房地产代理商向他们推荐丹维尔镇北端一处地产时,卡洛塔立刻意识到她找到了新家。那里离旧金山35英里,地处圣拉蒙山谷,静谧恬静、远离尘嚣,正是奥尼尔梦寐以求的伊甸园。于是,他们用四万美元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买下了158英亩的土地,拆除了原来用干盐粘土材料造的农舍,开始构建一幢中国式的家园,取名为“道宅”。
二
奥尼尔写作时,卡洛塔就把心思花在装修别墅上。别墅外部用的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砖瓦,地板用花砖铺设而成,家具大多是中国式的,卡洛塔称道宅为“仿中国式家园”。由于卡洛塔对光线极其敏感,别墅的大部分房间都采用阴暗的色调。别墅里的彩色镜子反射出来的黑暗、像鬼魂似的影像,使别墅充满阴森恐怖、与世隔绝的气氛,令一些初访者不寒而栗。然而别墅内部的天花板是深蓝色的,门都被漆成了大红色。奥尼尔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道宅是我最后的家园和人生的港湾。”别墅坐落于拉斯特拉帕斯山脉的斜坡上,旁边遍布着大片的橡树和草地,即使在寒冬大地也披着绿装,而夏日则好似穿着棕色的外衣。杏树园和核桃园就在旁边。从别墅望去,迪亚布洛山下的农庄美景一览无余。奥尼尔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景色。”
驱车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向别墅驶去,山路尽头是一个四周种满悬铃木的回车道,车道中间矗立着一株橡树,橡树对面是一堵遮掩别墅的庭院隔墙。别墅取名为“大道”,这与奥尼尔对神秘东方的迷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道教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道”是孕育可视世界的最高现实,“道”在老子用来命名他的哲学体系之前,指环绕地球的天空中的变化,后来演变成看不见的、自然秩序背后抽象的、永恒的、巨大的宇宙能量,即大自然中最伟大最古老的力量。奥尼尔深谙东方哲学,并把东方思想运用到戏剧创作中去,譬如说,大海在奥尼尔的作品中就象征着“隐藏在生命背后的、巨大的、不可战胜的各种力量”。走进别墅的院子,迎面而来的是东方的古色古香。从院子大门一眼望去,整栋别墅看起来就像一座蒙特雷复兴风格的建筑。通向别墅的地砖组成了一个“之”字形。在中国传说中,鬼魂不会走弯路,因此人如果走在“之”字形路上,就不会被鬼魂跟踪。然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别墅没有前门。由于奥尼尔对中国艺术和哲学非常着迷,卡洛塔就按照中国习俗中的“风水”设计了别墅庭院及其房屋结构。按照中国风俗,院子的“之”字形通道就可以吸引大自然中的“善气”或“好能量”,同时将“恶气”拒之门外。原来,庭院不设前门的目的是为了驱逐鬼怪。卡洛塔和奥尼尔的东方情结在别墅周围的植物种植方面也可见一斑:卡洛塔一直都使用枯萎或凋谢了的牡丹花来装饰花坛。院墙上布满了星茉莉,庭院里有一颗粗壮的楝树和一株李树,还有许多木兰花、夹竹桃和紫藤。客厅里摆放着一个意大利风格的水泥鸟澡盆(注:供鸟嬉水或饮水的浅盆。),盆中有一个海马形的喷泉。客厅里还有一个小鱼池,鱼池台阶用石头铺设而成,上面点缀着大颗粒的“守护石”,卡洛塔相信这些“守护石”能够给家里带来好运气。
别墅的建造材料是一种早期浇灌型水泥石,内外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油漆,因此在布局上,整个别墅看起来就像一个房间。慕名而来的游人,一进来就会感觉到这里的“风水”气息。客厅地板是用墨西哥黏土瓷砖铺设的,无特定的图案,象征着生活的随意性。客厅天花板是蓝色的,而走廊入口的天花板为蓝黑色,这样,从天花板上折射出的蓝色就会由深变浅,宛如蔚蓝的天空般:离地平线越近,色彩就越淡。门厅里的墙壁上挂着许多东方面具,这是剧作家家中的正常装饰,尤其是在有浓郁东方情结的奥尼尔的家中。奥尼尔在《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 1927)和《大神布朗》(The Great God Brown, 1926)中创新地使用面具来挖掘人物性格中的双重性。在楼梯入口处,一对木雕“福”狗蹲坐着守卫楼上的主人。
从地毯、衣柜、装饰用的盘子,到读书时坐的椅子,卡洛塔把房间装饰得颇具中国风味。其实,她去了旧金山的冈普斯(Gump’s)百货商店(注:创立于1861年,是旧金山城中最早的拥有良好品位的大型百货商店,具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们都会来这里挑选结婚礼品、瓷器和各式有赏玩价值的小物品,包括来自东方的陶器、翡翠、古玩和珍珠等。)订购了大量库存的中式家具,其中包括奥尼尔的床、屏风、一张满洲式的椅子、一些唐三彩和一对陶瓷大象,瓷像摆在游泳池入口处,卡洛塔为了让奥尼尔不出家门就能锻炼身体,在别墅里造了游泳池。奥尼尔的卧床在搬到别墅之前曾摆在一幢没落王朝的宫殿里,那里曾漂浮过鸦片的烟雾。走进别墅,仿佛走进了一片宁静文明的“绿洲”。厨房里则弥漫着现代化的气息,厨房对面是三间小屋,一间是赫伯特·弗里曼的房间,他是奥尼尔夫妇不可或缺的忠实管家,奥尼尔还在佐治亚州时,他就在家中工作了,后来跟随奥尼尔夫妇一起来到了“道宅”。弗里曼样样在行,既是别墅的财产管理者和园丁,又是奥尼尔夫妇的私人司机。
门厅入口正对着起居室。楼梯间(stairwell)外围装饰着中国、非洲、日本和美国黑人的面具。起居室的门口两边镶有柚木外框的镜子。房间里到处都能找到中式的装饰品,如木雕壁橱、可移动的书桌、瓷桌和一张摆放在一面蓝镜子对面的乌木屏风。起居室里的壁龛与其他房间里的一样,堆放着各种书籍,卡洛塔有时抱怨整幢别墅看上去就像一座图书馆,在某些房间里,她把壁龛里的一些书拿下来,换上中式屏风。夜色笼罩大地以后,奥尼尔夫妇就会走入高贵典雅的起居室里,在那里博览群书。访客屈指可数,卡洛塔为了给奥尼尔营造一个安静的生活环境,在别墅里只设计了一间客房。卡洛塔知道,如果奥尼尔旁边有一群故友,他就会喝得酩酊大醉。在别墅每个房间,都能把迪亚布洛山的山岚云岫尽收眼底, 这是别墅里的任何装饰品都无法企及的。紧靠楼梯口的一个小房间里,摆着一架卡洛塔在旧金山买的自动钢琴,钢琴上饰有绿色和粉红色的玻璃,他们叫它“罗茜”(Rosie)。奥尼尔对“罗茜”怜爱有加,只有坐在它身旁,剧作家的脸上才会绽开少有的笑容。罗茜发出的天籁般的声音,为奥尼尔1937年到1944年的剧本创作带来了灵感。“罗茜”的房间墙壁上挂满照片,许多都是在奥尼尔父亲当年表演时拍下来的。房里还各有一台留声机和落地式收音机。晚上,奥尼尔和卡洛塔就在这里收听当日新闻。收音机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地图,借助地图,他们可以了解到欧洲战事的进展。
阁楼有两间卧室。作为奥尼尔的守护天使和工作助手,卡洛塔的房间位于楼梯顶部。卡洛塔的卧室和更衣室富丽堂皇,一尘不染。然而,别墅里却没有奥尼尔三个孩子的房间。作为一名父亲,奥尼尔是不称职的,也是不幸的,儿女们都非常敌视卡洛塔,两个儿子皆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当女儿决定和一位与奥尼尔年龄相仿的男人(即查理·卓别林。)结婚时,奥尼尔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奥尼尔夫妇把感情都寄托在一条可爱的达尔马提亚小狗身上。它出生在英格兰,小名布莱米, 全名叫希尔迪弗迪恩·恩布勒姆·奥尼尔,是“道宅”的小主人。布莱米经常身着专门为它度身定做的赫尔墨斯雨衣,脖上戴着一条特制的皮链,悠然漫步在旺多姆或者公园大道上。小家伙口味刁钻,只对上等牛肉中的精肉感兴趣。它的床也是特制的,上面饰有丝绸面料的披巾。在“道宅”,布莱米基本上都在追逐北美野兔,奥尼尔称它是“忠实的好伙伴”。
走进奥尼尔的卧室,宛若从别墅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因为整栋别墅的基调都是蓝白色,而奥尼尔的卧室却呈雾灰色,这是为了纪念他在长岛海湾的康涅狄格海岸上度过的岁月。卧室窗户面朝迪亚布洛山脉,里面镶嵌着一面宽大的黑镜子。书房墙壁是用奥尼尔酷爱的乌龙木装饰而成的,天花板也是木质的。整个卧室看起来很像轮船里的船舱。墙上悬挂的并不是诺贝尔奖章,而是各种轮船模型和一张带有镶边的证书——那是他从美国航运公司(American Line)复员时得到的一等水手的合格证书,时间是1911年8月13日。房间两侧各摆着一张椅子,它们是主人的好帮手。二楼阳台环绕整栋别墅,小阳台位于二楼阳台上方并与之相通。奥尼尔在“道宅”生活的时间,是他戏剧创作生涯的巅峰时期。在那里,他完成了《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156)、《月照不幸人》(A Moon for the Misbegotten, 1952)、《送冰的人来人》(The Iceman Cometh, 1946)、《休伊》(Hughie, 1959)以及《一个占有者自我剥夺的故事》(A Tale of Possessors Self-Dispossessed)的大部分手稿。卡洛塔后来回忆道:“我们在‘道宅’整整生活了六年,这是我们居住最久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当然会面对许多困难,但是那儿太迷人了,我一点都不想离开。”
三
奥尼尔很少在“道宅”以外的地方过夜,卡洛塔与人交往时喜欢保持一定距离,尤其是当她称为“主人”的奥尼尔在工作时,但奥尼尔夫妇并没有过着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生活,他们的亲戚、朋友以及奥尼尔的戏剧界故友常来串门拜访。奥尼尔喜欢修剪花草和踢足球,只有在踢球时,这位极其内向的人才能在人群中享受少有的快乐。但只要感觉身体良好,他就会闭门写作。卡洛塔为了给奥尼尔创造一个绝对安静的写作环境,把他的书房墙壁造得比别墅其他房间的墙壁要厚好几倍,而且在通往书房的路上设了三道门,这样,奥尼尔经常一进书房就是好几个星期,写作灵感就像汩汩不停的山泉。奥尼尔早晨起得很早,从清晨一直工作到下午一点。午饭后,小睡片刻,然后去游泳,或者和卡洛塔携手漫步在别墅附近的青山绿水中,但是有时候,他会一直工作到晚上。毫无疑问,他也会抽出时间与布莱米追逐嬉戏一番,对奥尼尔夫妇来说,这条小狗就是他们的孩子。夜幕笼罩后,他们会读读书,听听音乐。爵士乐和布鲁斯音乐是他俩的最爱。在“道宅”生活期间,奥尼尔拒绝上演或出版他在那里写下的戏剧,他打算完成他的美国历史剧中的五部,而且不希望在战争结束前将作品搬上舞台。奥尼尔公开反对当时风靡美国戏剧界的“绣花剧”(show shop)(注:这是他为了讽刺当时戏剧界自撰的术语。),并身体力行地创作“展示灵魂的”(soul-grinding)严肃戏剧,甚至把自己的过去写入剧中。历史是公正的裁判,奥尼尔后来被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剧作家以及美国严肃戏剧的圭臬。
在“道宅”的书房里,奥尼尔曾有一个宏伟计划,就是打算写一部由11个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剧本组成的历史性巨著,取名为《一个占有者自我剥夺的故事》。然而由于健康日趋恶化,在完成《诗人的气质》(A Touch of the Poet, 1957)和《更庄严的宅所》(More Stately Mansions, 1964)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宏篇巨制,他觉得有更重要的事在等他去完成,于是开始撰写后来使他享有盛名的两部剧作:《送冰的人来了》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为此他劳累过度,精疲力竭。令他痛彻心扉的是,他把成为瘾君子的母亲和嗜财如命的父亲写到了作品中。奥尼尔称《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为“一部用血泪书写的追忆痛苦往事的戏剧”。他并不希望这部戏剧在他的有生之年上演或者出版,然而,在他和卡洛塔的结婚12周年纪念日的那天,他把整部剧本手稿作为礼物送给她。《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是他暮年的倾心之作。奥尼尔说:“对我来说,这部悲剧有着真理般的宏伟之美”。奥尼尔逝世后,卡洛塔把手稿《送冰的人来了》交给了著名的戏剧导演乔斯·昆特罗 (Jose Quintero) 执导,该剧作刚被搬上舞台时并没得到观众和评论家的足够重视,直到1954年,该剧演出才大获成功。同样由乔斯·昆特罗执导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在1956年得到认可,使奥尼尔在死后第四次荣膺普利策奖,再次在美国乃至世界文坛上大放异彩。
尤金·奥尼尔和戏剧演员卡洛塔·蒙特瑞于1929年喜结良缘,尽管他们的婚姻充满了喧嚣,但他们终生都是伙伴和知己,奥尼尔经常称卡洛塔是一位理想的“合作伙伴”,因为她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为奥尼尔营造安静和谐的生活与工作环境上,在她的精心呵护下,奥尼尔的悲剧思想得以自由翱翔。剧作家奥尼尔问鼎了四次普利策奖和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在与世隔绝的“道宅”的书房里,他直面“自己的灵魂”,写下了自传体式的剧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1937年到1944年生活在丹维尔期间,他完成了五个剧本的手稿,成为美国戏剧界的中流砥柱。
奥尼尔在“道宅”时还创作了另一部戏剧《月照不幸人》,但此时他已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地写作了,他右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不得不用左手紧握右手写字,并把钢笔贴近手稿,但写出来的字迹难以辨认,于是他不得已减少写作量。残酷的战争让他们的生活愈加艰难,而且弗里曼参军去了。由于他的离去,奥尼尔夫妇觉得很难操持整个别墅的日常生活。奥尼尔曾钟爱的勃拉默火鸡被当作食物送给了邻居,为了纪念拳击运动员舒格·雷·罗宾逊,奥尼尔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支公鸡取名为舒格·雷(Sugar Ray)。卡洛塔在1943年11月28日给一位朋友写的信中说道:“所有的鸡都消失了,美丽的勃拉默鸡!‘医生’和‘查理’也离开了我们。看来,我和尤金不适合养宠物和操持家务,我们什么事都不会做!” 于是,奥尼尔夫妇打算离开加利福尼亚。1943年后,奥尼尔完全停止了写作。右手颤抖状况的不断加剧残忍地剥夺了他写作的权利,当他发现自己无法用铅笔在纸上写东西时,感到全身能量得不到释放,窒息和苦闷笼罩着他,使他仿佛身处炼狱之中。战争扰乱了他们正常的生活,奥尼尔和卡洛塔都不会驾驶,而仆人们也都不在身边。在遭受一种罕见的器官退化疾病的折磨下,奥尼尔不得不离开“道宅”,举家迁徙。在波士顿的一家旅馆里,他把没写完的剧本手稿都付之一炬。卡洛塔回忆说,他当时就像个“受伤的孩子”。1944年2月,他们不得不卖掉他心爱的“道宅”,搬到纽约,开始了奥尼尔深恶痛绝的漂泊。奥尼尔于1953年11月27日在波士顿一家旅馆中离开了人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他妈的!生在旅馆的房间里,死也在旅馆的房间里!”
在奥尼尔一生中,他在“道宅”居住的时间最长,那里也是他人生的最后港湾。在那里,奥尼尔找到了揭开尚未愈合的伤口的勇气,把痛苦的记忆变成了发人深省的文字。卡洛塔清晰地记得,丈夫在撰写《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那段日子里,每次从书房出来,都是两眼通红,面色苍白。奥尼尔在“道宅”写下的五部戏剧,是他戏剧创作生涯中的最高成就,也是美国戏剧的最高典范,饱含了他深邃的思想,是一部部充满柔情和宽容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