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中,他将沉思和反思看作是最愉悦的事之一。1960年,他写了一本他自谦地称为“小学生的习作”的论文集。虽然是讨论捷克作家万库拉(Vladislav Vanura,1891—1942),他却将其命名为《小说的艺术》,由此可见当时年轻气盛的昆德拉的雄心壮志。在他后来的一系列文章和访谈录中,他都致力于对小说诗学的思考。1986年,其中的七篇以《小说的艺术》(L'art du roman)(注:日文译者名之为《小说的精神》,比多个中文本都用的《小说的艺术》译名更能传神。)之名结集出版。从这书名可以看见他不减的理论雄心和他对自己早年理论习作的难忘之情。1993年,另外九篇以《被背叛的遗嘱》(Les testaments trahis)之名出版。
虽然昆德拉自谦地称这些文章和访谈录是“一个没有哪怕是一丁点理论雄心的实践者的自白”(注:Milan Kundera,L' art du roman,Paris:Gallimard,1995,p.7.(以下注文中均使用简称《艺术》,与此书有关的页码均为此版本。)),它们却在文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昆德拉的思考对当代小说诗学的贡献有多大,当然可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的诗学思考虽然不成体系,但却有不少真知灼见,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的小说,理解现代西方小说史,而且对于我们的小说诗学的探讨,也是大有裨益的。
一个民族(nation)通过艺术完成其自我认知(self-recognition)、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和自我定义(self-definition)。在文学中,一个种族(race)——这里是指一个语言共同体(linguistic community)——面对(confronts)自己的雄心与绝望(its own aspirations and despairs)。我们会从中发现它与自己的谈话,它与它者们(others)的争执(quarrel),它的内在思想(inner thoughts)和外在经验(outer experience),它的隐私思想(private meditations)和它的公开言论(public utterances)。(注:Pat Rogers,ed.,The Oxford Illustrated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London:Guild Publishing,1987,p.V.)
因此,从这种地理人类学的共同体中产生的作品,在表达人类普遍意识(如钱锺书先生简洁描述的那样:“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注:钱锺书:《谈艺录·序》,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增订版第1版,第1页。))的同时,就带上了各个共同体的色彩。
在这一历史演进中,欧洲不同的地区一个一个渐次醒来,在各自的独特性中自我肯定,并融入到共同的欧洲意识中去。(注:Milan Kundera,Les testaments trahis,Paris:Gallimard,1995,p.42,p.43,p.41,p.42,p.42。(以下注文中均使用简称《遗嘱》,与此书有关的页码均为此版本。))
西方小说(roman/novel),兴起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在欧洲各国都获得了惊人的发展。与中世纪的罗曼司(romance)相比,其功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从前它不过是人们在茶余饭后进行的满足想象力和情感的轻松消遣物,但现在它却表达从前由史诗、编年史、道德文章、圣书和部分诗歌表达的各种愿望、责任和不安。另一方面,从社会的角度来看,由于它的发行量极大,它就成了面向各种阶层的人的最重要的文学传播手段。(注:R.M.Albérès,Histoire du roman moderne,nouvelle édition,Paris:Albin Michel,1963,p.7.)
与此相关,小说在西方文化中的重要性也日益明显:
在小说中,西方人找得到一切:所有他所发明的,和所有超越于他的,即他的命运。小说为每一个精神家族都提供它的精选营养:为实证精神,它提供了社会研究——今天正在嬗变中的国家使社会研究仍然令人感兴趣;为敏感的心灵,它提供了残酷而细腻的心理分析游戏——20世纪的精神分析以其沉潜到心理深渊深层的实践更新了这个游戏;它为论战者们提供了介入现状的契机;为有命运感的人,它提供了对人类的处境或者世界的非人道性不断的考问;并且,它也为所有人提供了曲折故事、冒险经历和童话里可享受的孩子般的乐趣。小说充当了许多的角色:听忏神甫、政委、保姆、时事新闻记者、术士、密教士。(注:R.M.Albérès,Histoire du roman moderne,nouvelle édition,Paris:Albin Michel,1963,p.7.)
“欧洲小说”的特质
昆德拉特别声明,他的“欧洲小说”概念并不是出于地理因素的考虑,而且他心目中的“欧洲小说”,并不简单等同于“欧洲人写的小说”。而且,他的“欧洲小说”也不包括欧洲在希腊、罗马时代和中世纪一千五百年间的散文性叙事作品(即古代小说)。它指的是“作为进入现代(les Temps modernes/the Modern Times)以来的欧洲历史之组成部分的小说”。(注:Milan Kundera,Les testaments trahis,Paris:Gallimard,1995,p.42,p.43,p.41,p.42,p.42。(以下注文中均使用简称《遗嘱》,与此书有关的页码均为此版本。))
在《小说的艺术》开篇文章《塞万提斯的遗产》中,昆德拉特别提到著名哲学家胡塞尔1935年分别在维也纳和布拉格所作的关于欧洲人文危机的著名的学术报告。“危机的根源,他相信是在现代之初,已经潜藏在伽里略和笛卡尔的思想中,潜藏在表现为具有单向主义特点的欧洲科学中——它将世界缩减为数学和技术研究的简单对象,将他所说的活生生的世界从视野中逐出去。”(注:《艺术》,第176,13—14,14,14,14,15,17,15,176,176页。)和许多现代思想家一样,昆德拉批评“科学的突飞猛进将人推进了专门学科的隧道中。专业知识越多,人越看不清楚世界整体,也看不清自己。”(注:《艺术》,第176,13—14,14,14,14,15,17,15,176,176页。)他由此联想到胡塞尔的学生海德格尔的“漂亮的、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个”表达式:“是的被遗忘”(l'oubli de l'être)。(注:《艺术》,第176,13—14,14,14,14,15,17,15,176,176页。)
笛卡尔的《方法论》(Discours de la méthode,1637)及其它著作为现代哲学和科学提供了新的逻辑和方法,因此,他被看作现代思想的奠基人。然而昆德拉指出,现代的奠基人不仅是笛卡尔,还应加上塞万提斯。“如果说哲学和科学确实忘记了人的存在,那么随着塞万提斯,一个伟大的欧洲艺术形成了,而它恰恰就是对于这被遗忘的存在的探索。”
(注:《艺术》,第176,13—14,14,14,14,15,17,15,176,176页。)“因此,现代世界诞生了,而作为它的写照和模型的小说和它一起诞生。”(注:《艺术》,第176,13—14,14,14,14,15,17,15,176,176页。)昆德拉认为,自从现代之始,小说就一直忠实地伴随着人,捍卫着具体的生活,免得它落入“是的被遗忘”状态。因此,欧洲小说的演进被他看作是对于现代性(modernité/modernity)所引起的“是的被遗忘”的一场持续的斗争。昆德拉指出,海德格尔在其名著《是与时》(Sein und Zeit/Being and Time,1927)(注:熊伟等将Sein und Zeit译为《存在与时间》,不准确。近年来学术界对于西方语言中既是系动词又是哲学核心词的“是”字之汉译问题,有许多讨论。)中所分析的所有存在的主题,其实都已经被四百年来的欧洲小说揭示和启示了:
真正的创造者不是为了无意义的描画乐趣而去描画。无论他是否愿意,他是否知晓,当他在他创造的人物中寻找时,他所作的,就是在笼罩着所有人的阴翳中投下一些微光;就是让他笔下分散、陌生、迷失的生灵们忏悔,而如果没有他的话他们将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邪恶;就是给他们展示在他们灵魂里蠕动的阴暗的兽,以便他们在被搅得不安、恐惧的同时,也许“最终看见自己的真面目”并自思。(……)真正的小说是些隐秘的问卷。(注:Charles Plisnier,Roman,Paris:Grasset,1954;in M.-A.Baudiouy et R.Moussay éd.,Civilisation contemporaine,nouvelle édition 1976,Paris:Hatier,1980,p.146.)
所以,小说甚至被看作是现代欧洲人文化身份的载体:“小说给了欧洲人的探寻以最有力和最丰富的文化表达。可以从中找到一切,它是一种对自由的练习,而欧洲人借以产生和维护自己的身份。”(注:Jacqueline Lévy-Valensi et Alain Fenet(dir.),Le roman et l' Europe,Paris:PUF,1997,p.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