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钦这部最长的小说沿袭了他一贯的风格:奇谲、纷乱、华丽,几乎所有的品钦式要素都囊括其中:历史、科学、宗教、惊悚、探险、妄想、恶搞等。似乎所有的文学样式也都成了品钦戏仿的素材:如少年探险故事、科幻小说、西部拓荒故事、连环漫画、惊悚犯罪小说、侦探间谍小说、流浪汉小说、隐晦的****读物等不一而足。品钦在书中展现的就是在历史的某个阶段,人类对于某种可能性的恣意纵横的想象和探寻。(注:参见Louis Menand: “Do the Math: Thomas Pynchon?s Latest Novel”, in The New Yorker, Nov., 27, 2006。)
品钦对“追寻”(Quest)模式情有独钟,在其所有作品中都不同程度、不同角度地运用了这一古老的文学母题和叙事范式,这或可成为解读他的“万能钥匙”。就像著名作家W. H. 奥登所说:“寻找一颗丢失的纽扣不是真正的追寻。追寻意味着找寻人经验之外的东西。”而追寻之所以成为“最古老、最深奥、最受青睐”的文学母题和叙事范式,正在于它“把人的主观个体经验转化成具有历史意义的象征性表述。”(注:W. H. Auden: “The Quest Hero”, in Perspective in Contemporary Criticism, Sheldon Norman Grebstein ed., New York: Harper and Row,1968,p.371.)品钦的第一部长篇《V.》以两个主人公赫伯特·斯坦西尔和本尼·普罗芬组成两条平行又偶尔交错的发展线索,尤以斯坦西尔对“V”字代码所代表的秘密和意义的追寻最具象征意义。1966年发表的《拍卖第49批》篇幅最短,讲述了加州中产阶级家庭主妇俄狄帕·马斯在调查皮尔斯的遗产过程中,追寻“地下邮政系统”WASTE的故事。她的追寻之旅虽只限于南北加州,但最终品钦却不无深意地指出她所调查的遗产“竟然就是美国”。1973年发表的鸿篇巨著《万有引力之虹》已被公认为《尤利西斯》式的隐喻迷宫作品。其中美军军官泰洛尼·斯洛思罗普对德军V2火箭基地的侦查及其着陆计划的破解,再次承袭了品钦的追寻叙事模式。十七年后推出的《葡萄园》虽然笔调轻松、诙谐幽默,但依然以品钦熟悉的60年代加州文化为背景,仍是两条并行线索的追寻模式:一方面是喜剧演员佐德躲避FBI的追踪,另一方面是他的女儿普蕾丽寻找多年无踪的妈妈弗瑞尼茜。1997年再度轰动文坛的《梅森和狄克逊》仍欲罢不能地沿用了传奇探险的追寻叙事策略,并使用18世纪英语再现了英国皇家天文学家查尔斯·梅森和土地测量员杰里迈亚·狄克逊的勘测探险故事,小说中新大陆被看作是各种梦想的神秘宝库,那些“土地的形态走向,河水的流淌,奇迹的展现,所有这一切都是文本——需要被了解、掌握、阅读和记忆”,梅森和狄克逊在大地上作这番探索和勘测时,也期待着有一天能对天空有同样的了解和掌握。于是在《抵抗白昼》中,品钦将视线转向了天空。
小说一开篇不是火箭落地的“一声尖啸刺破天幕”,而是一伙叫The Chums of Chance的年轻人乘坐氢气飞船从天而降,来到了1893年美国芝加哥世界博览会的现场。这伙青春少年的掌故来自汤姆·斯威夫特的科幻小说,他们像梦幻岛的彼得·潘一样,没有年龄,永生不老。他们的出现与当时阴云密布的欧洲局势恰成对照,他们热情洋溢,充满幻想,身心纯洁得像童子军一般。在小说中,他们周游世界,执行着各种神秘任务,最后还尝试了时间旅行。在去未来世界的旅行中,他们遇到了来自未来时空的俄国“入侵者”团伙,一位埃斯先生对他们说:“我们和你们一样,也是在寻找庇护——从我们的现在,也就是你们的未来——我们这个时代,遍地饥馑,能源耗尽,是永远的贫困——这就是资本主义实验的结局。我们明白了这个简单的热力学定律,也就是地球上的能源是有限的,实际上是很快就要耗尽,整个资本主义的幻境即将崩溃破碎。我们大声讲出真相,却被斥为异端,成为当下流行的经济信仰的敌人。就像早年的持宗教异见者,我们被迫流离失所,没有选择,只能游荡在那黑暗的第四度空间:也就是时间。”(注:转引自 “Inside the TimeMachine”, by Luc Sante in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Jan., 11, 2007。)“入侵者”团伙所展现的毁灭和死亡的前景使The Chums of Chance团伙对其追寻之旅产生怀疑,开始退缩,他们“只要还能重返年轻时光,重获少年童真,便不惜背叛任何人和事,不惜面对地狱和死亡”。
这里不难发现威尔斯《时间机器》的影子。品钦显然继承了威尔斯的传统,他提供的拯救也是逃离现实。对品钦来说,白昼的世界就是现实,是暴政,是醒着的噩梦,是书中人物竭力逃避的。品钦在卷首引用了美国黑人爵士乐手塞罗尼斯·蒙克的一句话:“永远都是黑暗,或者说我们不需要光。” 光是白昼的标志,小说的题目正是暗示书中人物都在抵抗白昼,寻求黑夜的蔽护,寻求第四维时空的超脱,盼望能逃离现实的桎梏,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含意丰富的书名也可理解为“指日可待”,或按照《圣经》的相关记载,解释为“审判日”(against the dayofjudgement)。
小说中并行的另一条追寻线索更离奇也更完整,那就是韦布·特拉弗斯一家的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故事。在韦布被大财阀斯卡斯代尔·威伯雇凶暗杀之后,他的大儿子——职业赌徒里夫,和二儿子——地质学家弗兰克决意为父报仇。小儿子基特却接受了仇家威伯的资助,求学耶鲁,成为一名天才数学家。最离奇的是韦布的女儿蕾克,居然爱上并嫁给了杀父的凶手。他们的奇遇带领读者从美国西部到墨西哥,到伦敦和欧洲大陆,甚至远至亚洲,途中遇到逃犯、革命者、神秘女人、侦探、数学狂人、特务、流氓无赖、没落贵族,还有同在探寻路上的The Chums of Chance团伙。在小说中,虽然韦布为他的无政府主义理想献身,The Chums of Chance团伙的时间旅行也只带回未来的荒凉与绝望,但人们仍在不懈地寻找,寻找人间的桃花源。品钦在小说中刻意虚构了一处乌托邦:“Shambhaba”——“那里遍布花园、丝绸和音乐,富饶、宽容和悲悯。无人再会饥饿,所有的人都在永不干涸的绿洲的恩泽中。”(注:在藏族文化中有“香拔拉” 的传说(Sham—bha—la 是梵文“极乐世界”的意思),据说也是处于喜马拉雅山的神秘土地,可能是西方人的“香格里拉”神话的来源。)虽然最终人们并没有寻找到Shambhaba,或许唯有永远的乌托邦,才让人类有所期盼,才能在一次次失败后,又一次次踏上探寻之路,寻找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
品钦认为历史就是力量对决、矛盾冲突的历史,现代社会也总是由对抗的力量所构成。因此他的小说总是围绕着两极冲突而展开:如反文化和霸权,乌托邦和独裁统治,自然和技术,熵和秩序,爱欲和死亡冲动,征服者和被压迫者等。(注:参见Louis Menand: “Do the Math: Thomas Pynchon?s Latest Novel”, in The New Yorker, Nov., 27, 2006。)在《抵抗白昼》中,“选民”(Elect)与“弃民”(Preterite),或者说“阴谋”(Conspiracy)与“对抗力”(Counterforce)的冲突对抗再次成为重要主题。
在《抵抗白昼》中,这种 “对抗力”的主要代表变成了无政府主义者。品钦曾于1993年为乔治·奥威尔的《1984》作序,字里行间与奥威尔颇有契合之处,对于无政府主义有独到的认同,对技术和等级充满怀疑和警醒。在《抵抗白昼》中,多数人物都期望能不受纷扰地过自己的平安生活,但这种梦想被超级大国的阴谋和资本的掠夺所击碎,于是众多人物在道德和政治的诉求下,变成了国家和资本的敌人,变成了无政府主义者。尽管他们到处被围剿,遭到囚禁、折磨甚至枪杀,但是就像韦布·特拉弗斯一样,他们活跃在矿山、隧道,举行罢工,实施爆破,炸毁铁路、破坏输电线路,以反抗资本家的剥削和压迫。韦布在引用他的工会卡上的话教育儿子时颇具马克思主义色彩。他说:“劳动创造财富,所以财富应该归劳动者所有。”当然品钦并不是要简单地颂扬一场无产阶级革命,即便对于无政府主义者的描述令人联想起今日的恐怖主义活动,品钦的政治也不是赤裸裸的意识形态说教,他关注的是广泛的、任何****压迫下的“弃民”的反抗,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宗教的。在小说中,品钦借威伯之口说:“无政府主义终将过去,归于沉寂,可钱会生钱,就像草原上的蓝铃花一样生长,蔓延,照耀,积聚力量,令它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俯首称臣”,(注:转引自 Luc Sante : “Inside the Time Machine”, in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Jan., 11, 2007.)显示出他对于资本与金钱的罪恶的深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