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对绿子的感情也是真挚的,并不因直子和玲子在其间而有任何虚假或不纯。绿子开朗活泼,与内向的直子形成对照: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第四章)她既大方又任性,非常坦率,永远有极好的胃口。她喜欢渡边,读者也明白地看到,渡边需要她才能走出生活的阴影。但渡边内心一直很苦闷,他彷徨着,一方面念念不忘直子的病情与柔情,一方面又难以抗拒绿子直接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他面临的抉择如此重大,所有的描述仍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矛盾,以致于作者不得不让他写信告诉玲子:“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决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地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立体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绝非自我开脱,我自以为生来至今始终以诚为本,对任何人也未曾文过饰非,时刻小心不误伤任何人,然而到头来自己反被抛入这迷宫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应怎么办呢?”(第十章)这就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主人公的价值观。正是由于他珍视真情,在没有和直子了断之前,他才不肯向绿子迈出那最后一步。绿子与他闹的小别扭是这种彷徨带来的,对真情同样的珍视形成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张力。她一直期待着渡边能够全身心地爱她,就像在那个雨天她要求的那样:“管它什么落汤鸡!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第十章)直子的死解开了这个纠结,但我并不觉得那是机械神降式的简单处理(deus ex machine在书中作者数次提到这古希腊的戏剧手法,林少华将其译作“解围之神”,颇得神似),而是铺垫已久、难以避免的必然。读者们都希望渡边终将与绿子结合,作者似乎也是这样暗示的。
我认为小说唯一的缺憾是书名《ノルウェイの森》,即《挪威的森林》。实际上,小说与挪威无关,书名来自英国披头士(即甲壳虫)乐队的歌曲Norwegian Wood,那是渡边常听的歌,也是直子最喜爱的一首曲子。原歌中的Norwegian wood是单数,並不是指“森林”,而是指“木材”,其实就是用来装饰房间的廉价松木。(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中文可译作:我曾有个女友,或许我该说, 她曾有过我。她让我看她的房间, 是不是很棒, 这挪威木板?歌中后来唱到“我睡在澡池里。醒来后,那鸟飞走了。我一把火把房子烧了。那挪威木板,还棒不棒?”这完全是反浪漫、反纯情的歌曲。这首歌在书中的作用只是引发渡边回想起那段生活,我看不出什么深意。有些故弄玄虚的评论对书名的阐释完全基于日语的误译。村上春树通晓英文,熟稔西方文化,在书中提到的西方音乐和歌曲从巴赫的赋格、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拉威尔的吉他曲和德彪西的《月光》、到披头士的许多歌曲,以及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歌《寂静之声》,还有《七朵水仙花》、《柠檬树》、《五百英里》等等通俗歌曲,无不如数家珍。他应该知道《ノルウェイの森》是误译,可为什么还要以讹传讹呢?或许是我未解其妙?或许其妙处就在于让日本人了解他们对西方的崇拜相当盲目,甚至是基于误译?若果真如此,这对我们倒不无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