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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燕燕归来杳 [打印本页]

作者: 简杨     时间: 2006-4-26 12:29     标题: 燕燕归来杳

燕燕归来杳


简杨



对一些男子来说,若能在享乐和本分、艳遇和婚姻、情人和配偶之间找到一种永久的平衡,也就是找到了最为幸福的生活。这种思路在古今中外的小说创作中都有体现,在《聊斋志异》里也有例可查。

在读蒲松龄的年谱时,我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蒲松龄三十岁那年,应孙蕙的邀请,到江苏的宝应呆了一年。孙蕙当时是那里的知县,蒲松龄则旧业重操,做他的幕宾。孙蕙是蒲松龄的同学加同乡,二人应该十分默契。但不知为什么,蒲松龄在宝应仅呆了一年就走了。有人说他思乡心切,因为那次出游使他远离了山东。还有人推测孙蕙声色犬马,畜养姬妾,蒲松龄看不惯他的做法。究竟为什么,已成历史遗案。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对蒲松龄那样一个总在向生活学习的作家来说,每一个人生变化都有可能成为他的创作素材。事实上,那次出游对蒲松龄的创作和生活来说,确实有非常重大的意义。首先,江南的风情开拓了的他写作视野,为他的小说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其次,他在孙蕙的府中遇到了一个名叫顾青霞的姬妾,与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蒲松龄给顾氏的赞誉很高,为之写下了十几首诗词,称之“宁料千秋有知己”。我虽然不知道顾青霞到底激发了他对哪个女主人公的创作,但在读聊斋时,却常会发现一种弥漫在那些词作中的惆怅。

也许有人会说,蒲氏写给顾青霞的词作属于应酬,文人应制而作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之一。确实,蒲松龄一辈子都梦想出仕,经常出入于官府,写几首应制诗本不值得奇怪。但那些词作涉及的细节相当广,从顾青霞的声音、眉目,到她的姿态、才情,无一遗漏。从内容来看,作者和她的关系还相当亲密,为她选过唐诗(《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与她研讨过诗作(佳人韵癖爱文章,日日诗成唤玉郎),为她的处境委屈(卓尔妒妇如相见,不敢高吟赋白头),对她的夭折悲痛(吟音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这些作品的存在,为我们窥探蒲松龄的创作心态提供了十分重要的材料。

比之顾青霞,与蒲松龄十五岁结为夫妇的刘孺人就平常多了。在《述刘氏行实》中,蒲松龄的笔调凝重深情,全没有描写顾青霞时的明快。他称刘氏“入门最温谨,朴讷寡言,不及诸宛若慧黠……”,还用了“赤子之心”的赞誉之辞。刘氏一生劳作,纺绩不辍,生养了一女三男。因蒲松龄常年不在家,她赤手空拳,操持家务,过着非常清贫的生活。有次野狼侵入庭院,孩子们少不更事都熟睡了,刘氏听到外面鸡鸣豕跳,害怕得不敢合眼。蒲松龄撤帐回家时已七十岁,刘氏只和他相守四年就去世了。蒲松龄有次经过她的墓,不无伤感地写下了两首悼诗,其中一首说:“一自长离归夜台,何曾一夜梦君来?忽然含笑搴帏入,赚我蒙眬睡眼开。”

顾青霞和刘孺人是两种类型的女人。一个美丽,一个寻常,一个是满足官宦欲望的侍妾,一个是相濡以沫的妻子,一个是蒲松龄想象世界中的红颜知己,一个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决定的生活伴侣。两位女子给了蒲松龄完全不同的感受。我们认识刘孺人,是通过蒲松龄提供的事实,认识顾青霞,则是通过他的创作。这里有一个现实和浪漫的区别。


《莲香》是一篇奇妙的三角恋爱小说,奇妙之处在于它反映了中国古代文人的一种生活心态。它从男子的角度出发,为女子如何与他人分享自己的爱情,设计了一个对男人来说是最为完美和理想的结局。

在这篇小说中,两个女主人公莲香和李氏都貌属天人,让男主人公桑子明一直难以取舍,但她们曾相互嫉妒,常处于战争状态,也使他倍受感情的折磨。所幸的是,两个女子在桑子明生命垂危之际,意识到她们对他都同等重要,也意识到她们任何一个人也无法专美,便为了他和自己的好处,尽释前嫌了。李氏的轮回之身燕儿这样向桑子明表白:“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通过一个平庸男人得到两个绝代佳人的喜剧故事,蒲松龄为中国古典小说创造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杰作,也让一些喜欢幻想的男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在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的第三十三回中,才子高亚白写了这样一首词:

“先生休矣!谅书生此福,几生修到?磊落须眉浑不喜,偏要双鬟窈窕。扑朔雌雄,骊黄牝牡,交在忘形好。钟情如是,鸳鸯何苦颠倒?

还怕妒煞仓庚,望穿杜宇,燕燕归来沓。收拾买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杜牧三生,韦皋再世,白发添多少?回波一转,蓦惊画眉人老! ”

这首词充满了典故和佳话,作者重笔解释了其中的一个:

──(华)铁眉说:“‘燕燕归来杳’这一句,用的是什么典故?”亚白想了想说:“用的是东坡的诗:‘公子归来燕燕忙’。”铁眉默然。痴鸳冷笑说:“你又在那里骗人了。你用的是蒲松龄‘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嘛,怕我不知道?”亚白鼓掌说:“痴鸳真可人也!”铁眉茫然,问痴鸳:“我不懂你的话。‘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欧阳修、晏殊的诗词集子里都有的,跟蒲松龄有什么相干?”痴鸳说:“你要懂得这个典故,还要再读两年书呢!”亚白对铁眉说:“你别去听他的。哪里有什么典故?”痴鸳说:“你说不是典故,那么‘入市人呼好快刀’以及‘回也何曾霸产’,用的是什么?”铁眉说:“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懂了。”亚白说:“你拿《聊斋志异》来,找出《莲香》一节来看好了……”

那我们就听从高亚白的建议,把《莲香》找来一读,看看"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句词,是怎么变成蒲松龄的。


《莲香》的男主人公桑生,名晓,字子明,独居不畏鬼狐,曾大言,“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一天桑子明正在家中闲坐,有人叩门。他“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莲香,家妓女。”过了几天,又有人来了,子明以为是莲香,仔细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少女,“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她便是李氏。莲香和李氏虽然被桑子明称为“两绝”,但仅凭这两段笔墨,却让读者觉得,若论袅娜曼妙,莲香不及李氏。

莲香是狐,李氏为鬼。狐鬼在《聊斋志异》里,似乎只有在这篇里才一起出现并展开了一场感情大战。狐在桑子明的生活里最先登场,有一种象征妻子的意义。她一身正气,看不起鬼用色相诱人。桑子明因为先与莲香相好,后和李氏偷偷摸摸,也十分不自在,和莲香说起李氏时,总是找尽托词。李氏意识到这点后,便单刀直入逼桑子明表态:“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毋有人否?”桑子明心中虽然也爱慕莲香,但为了眼前好处便乱下保证,把自己对莲香的感情轻描淡写:“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至。”女人的本能是最强的,还没有见到莲香,李氏便意识到对手的厉害,叮嘱桑子明要避开莲香。她鸡鸣离去时,将一钩绣鞋脱下送给了桑子明,说:“此妾下体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这样婉转知趣,莲香又是不如。桑子明从此失魂落魄,经常在深夜无人之处,看着绣鞋胡思乱想。

十多天后,莲香来访,见桑子明面带病色,便询问原因。桑子明却用几个字就搪塞了过去:“我不觉得。”李氏再来时,桑子明与她议论起了莲香。李氏问:我和莲香,哪个更美?桑回答:“两绝。”李氏不怎么高兴,说:“你如果当着我的面还这样说,那就是我不如她了。”便要求下次莲香来时,她要亲自偷看。桑子明“疑其妒,漫应之。”第二天晚上,莲香来了,李在窗外偷看,不料被莲香发现。莲香苦口婆心,对桑子明说出了一番只有合法妻子才能说出的话:“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但她的劝告却适得其反,桑子明“意其妒,默不语。”第三天晚上,莲香给桑子明治鬼病。桑子明恢复元气后虽然自觉神清气爽,但对李氏为鬼的说法却不肯接受,对有救命之恩的莲香,则敬有余而爱不足。救命一节,不仅没有让莲香和桑子明的爱情加温,还让她从他的恋人降成了恩人。莲香又输了李氏一回。

莲香从此之后便夜夜监护桑子明,但“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桑子明对这种安排想必是非常不满的。他完全康复之后,莲香要告别离去,再次叮嘱他要远离李氏。但她忽略了的是,男女间的吸引与被吸引,常与性爱有关。桑子明在莲香走后,对她并不十分思念,却把李氏的绣鞋拿出,凝神注视。李氏便趁虚而入,呜呜饮泣中骂了一句“淫狐祸君”,就令桑子明手足无措。为了安慰李氏,桑子明不惜称莲香为“巫医”。得知桑子明和李氏又纠缠到了一起,莲香勃然大怒,说:你总有一天会死的!桑子明却说:你怎么能这么嫉妒呢?莲香这时才把自己对他的一腔爱意和盘突出,说:你种下的病根,妾为你治好了,我能不嫉妒吗?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百口莫能一辩。一百天后,我会到你的病床前来探望你的。说罢,她便离去了。这以后的一百天,是桑子明和李氏魂牵梦绕的一百天,也是他渐渐步向黄泉的一百天。直到生命垂危之际,桑子明才想起了莲香的好来。

莲香那样的女人,是不会看着心上人见死不救的,虽然她已经对桑子明失望了很多次。在桑子明病入膏肓之际,莲香又一次出现了,无奈地苦笑道:“我以前说的错了吗?”桑子明死到临头也悔悟了,把李氏的绣鞋交与莲香,让她毁掉。莲香手拿绣鞋之际,李氏出现了。桑子明不停地责备李氏害了自己,莲香也趁机数落她,“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氏窘迫无比,但十分坦然,对莲香说,“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香还不退步,问李氏该怎么为桑子明治病,李氏面红耳赤,无以作答。莲香这才说,在离开桑子明的这段时间里,她自己进山采药,已找到了救命的药方,但还没有药引子。李氏忙问引子是什么,莲香说李氏必须“接口而唾之”。李氏羞愧得无地自容。莲香却继续戏弄她:这不是你的拿手戏吗,怎么小气起来了?舌战之后,两位佳人共同合作,使桑子明转危安。至此,莲香和李氏,似乎第一次,是莲香取得了胜利。

桑子明痊愈之后,莲香日夜守候,而李氏因为自己几乎曾把桑子明害死,心有惭愧,决意不与桑有任何肉体关系。渐渐地,她性情大改,偶尔与桑子明对视一下,也抑郁不欢。后来她就不来了。桑子明思念之极,只能拿出绣鞋看看。李氏走后,把自己与莲香相比了一回,自惭行愧。她历经周折,重投人间再生,终于和桑子明结为了夫妻。莲香得知后怅然良久,要告别桑子明而去。“生大骇泣下”。她说:“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莲香在桑子明婚后两个月便因产子病故,死前握着燕儿(李转生之后的名字)的手说: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并说十年之后如果大家有缘,还会再见。十四年过去了,有个老人前来卖女儿,女孩儿的容貌酷似莲香。燕儿一眼就认出了她,“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


让我们回头再来看一下高亚白的词。那句“还怕妒煞仓庚,望穿杜宇,燕燕归来沓”,就是描写桑子明处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尴尬状态的。“燕燕”二字和苏轼“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的“莺莺燕燕”意思相同,代表男子的心爱之人,但同时也巧妙嵌入了李氏再生后的名字“燕儿”。“还怕”、“望穿”和“杳”等字,则形象描述了桑子明等待时的心情。

桑子明可谓二美俱全,过上了很多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但《莲香》的结局毕竟只是一种幻想罢了。灵欲的冲突,妻妾的不和,现实和幻想的不调,这些无法解决的人生困扰,曾多次在蒲松龄的笔下出现。如《马介甫》中的万石“四十无子,纳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语”。王氏怀孕五个月,被悍妇尹氏“褫衣惨掠”,“崩注堕胎”。又如《邵九娘》里的邵氏,是个知书达理、光艳照人的美丽女子,很多男子都想求其为偶,她却辞而不就,宁可作柴廷宾的小妾。在《邵九娘》这篇小说里,蒲松龄既然把人物理想化到“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的地步,那么读者也就难免想象,柴廷宾一定是个令人仰慕的须眉丈夫。但事实却不是那样。柴廷宾纳邵氏为妾之后,对妻子遮遮掩掩,逼得邵氏只好自己上门,认祖归宗。他知道之后,“惊惕不已,窃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男子纳妾,不是出于肉体之欢的欲望,照作者的解释,而是为了延续香火,可谓名正言顺,但全无桑子明左怀右抱的潇洒,只得到了一个家无宁日狼狈不堪的下场。所谓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分野就如此残酷。浪漫主义慰藉人们的幻想,现实主义还原生活赤裸裸的真相。

我读《莲香》,微笑之余,看到了古代妇女面对丈夫或情人不忠时的无奈,以及男子在两性关系上的优势。这种无奈和优势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常以轶事或笑话的形式出现,让人开心一笑后便彻底忘却掩埋在其深处的人生苦恼。如《妒记》记载:“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後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於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又如《金瓶梅》第九回里吴月娘初遇潘金莲时,也曾如此释怀:“月娘在上坐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得这样标致。但见: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檀口轻盈。玉貌娇娆,芳容窈窕。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月。看了一回,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俺那强人爱她。’”

桑子明有什么特别之处,竟使两位佳人为之争战不休?蒲松龄只写了六个字,“为人静穆自喜”。莲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桑子明救活。但当李氏在重生之间杳无音信时,桑子明念念不忘,日日拿着她的绣鞋发呆。看着那只“翘翘如解结锥”的精美绣鞋,莲香纵然心里有一万个凄楚,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为自己找个台阶:“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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