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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平地喷泉 ─ 谈非马的诗 [打印本页]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1-30 23:35     标题: 平地喷泉 ─ 谈非马的诗

诗歌评论:平地喷泉
                   ──谈非马的诗

                ─古继堂─


  非马在他的诗集《笃笃有声的马蹄》的序言“诗路历程”中,为自己规定了追
求的目标“比现代更现代,比写实更写实”。也就是说,非马要熔两派之长、铸一
家诗风。台湾的现代派比较偏重于艺术追求,而乡土派则比较偏重于内容的表达,
两派各有短长。非马是台湾乡土派“笠诗社”的重要成员,他要越出流派的局限,
把自己的创作推向更高的境界。和非马这种创作追求相吻合,非马在诗歌理论上提
出了思想和艺术两个“至上论”的主张(1)。他认为诗的形式和内容一样重要,
彼此并不冲突,都可以达到至上的境界。作为一个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追求者和探
索者,非马在反映时代、契入生活、□铸主题方面,和台湾的乡土派同呼吸;而在
作品形式的追求、艺术手法的运用方面,又和台湾的现代派共驰骋。


  ◆比写实更写实

  非马是一个时时以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嗅觉,睁着明亮的眼睛,以炯炯有神的
目光注视着台湾、观察着美国、遥望着中国、环顾着全世界的中国诗人。世界上每
个角落都在他的观点之中。人类社会里上层的奢侈、中层的挣扎、下层的苦难,都
一一摄入他诗的快门。当然一个诗人,有他的母亲,有他的基地,有他赖以生存的
诗的生活的源头。而非马的母亲是中国,他的生活的源头和创作发表的基地,仍然
是在台湾。他虽然在美国已有二十多年,但他的诗的根仍然远远地深扎在台湾的土
壤里。如果将非马作品的内容作一个简要的概括,可以这样说,他以深沉的人道主
义精神,反映了世界人民的苦难,他以诗人的良知和义愤,谴责和抨击了世界的黑
暗与不公。他的作品中既蕴含着深沉的民族情感,也表现了高度的国际主义精神。


  我以为在当代台湾著名的诗人中,非马作品的国际主义精神表现得最为强烈。
他这种国际主义精神是一体两面地蕴含在对残害人类命运的少数战争狂人的严厉谴
责和对不幸者的呼救。如他的名篇《电视》的荧光屏上跳跃的那一粒仇恨的火种引
发的大火,烧过中东,烧过越南,烧过一张张焦灼的脸。他的《战争的数字》,用
非常巧妙的方法,明白而又含蓄地讽刺和抨击了那些战争的发动者。诗人用死者的
无声语言,表达了对战争主持者的无比愤慨。请看《战争的数字》:

  双方都宣称/歼敌无数/双方都声明/我方无损失//谁也搞不清/
  这战争的数字/只有那些不再开口的/心里有数

  诗的结尾,用一句“只有那些不再开口的/心里有数”就含蓄地道出了一切。
没有讽刺的字眼,却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内容;没有剑拔弩张的批判词语,却迸发出
巨大的批判威力。没有指名道姓地点出战争的罪魁祸首,人人却又能心领神会。该
诗为什么会有这样好的艺术效果呢?我想一是诗中有强烈的时代脉搏在跳动,二是
这首诗看似没有技巧,实则包含着诗人丰富艺术匠心的结晶以及深厚的同情。再请
看他的《老妇》:

  沙哑唱片/深深的/纹沟/在额上/一遍又一遍/唱着//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

  这是一位被摧残、被毁灭、濒于死亡边缘中的劳动妇女爆发式的呼救和反抗。
诗人用极短的篇幅塑造了一个鲜明的苦难妇女的形像,她的呼声永远在人们耳畔迥
响。非马作品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国际主义精神,不仅表现在对人祸给人民带来的灾
难的谴责上,而且还表现在对贫穷和自然灾害给人类造成的不幸的呼救上。他的《
非洲小孩》等作品,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非洲小孩》一诗,诗人用饱满的情感
和巧妙的笔墨,在十七行诗中就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可怕的非洲饥饿图。小孩却有个
大得出奇的胃,这胃吸走了笑容,吸干母亲的泪,吸走了干皮下的一点点肉,终于
吸起了眼睛的漠然。一个小孩,一个巨大的胃,吸去了一切,直到吸来死亡。这种
选材,这种描写是多么准确、生动、简洁而又有力。假如不是选择和饥饿紧连在一
起的胃,而是选择乾旱、风沙、缺粮和断水等,虽然也可以构成作品,但那一定是
费力而不讨好。最精彩的是诗的结尾几句:“以及张开的嘴里/我们以为无声/其
实是超音域的/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呼叫”。这是诗人从他描写构图里得出的无声
的巨大声音。虽然是想像,却是必然。这已不是一个小孩、一个胃、一个呼声。而
是一幅震天撼地、掀动人们心灵的非洲饥饿图。由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非马诗的表
现力是多么强大,诗人的匠心和技巧是多么圆熟。看了非马的诗,谁能对濒于死亡
线上的非洲灾民无动于衷呢?

  如果说非马谴责战争,诅咒贫困,关心世界各国人民命运的作品,是国际主义
的体现,那么他表现台湾现实的作品,就深深凝集着民族的情感和爱。这是他“比
写实更写实”所追求的主要目标和反映的主要内容。这方面的作品,在非马的集子
中俯拾即是。这类作品,在写作方法上又分为两种不同类型。一种比较概括,一种
非常具体。例如《恶补之后》是具体描写一个女中学生在不合理的教育政策的摧残
下跳楼致死的情景。诗人让事件本身去发言,显出它所包含的意义。这首诗的首段
写道:“恶补之后/你依然/缴了白卷/在模拟人生的考试里/他们给你出了一道
/毫无选择的/选择题”。诗人在首段中,不仅指出了杀害这位女中学生的凶手是
出考试题的“他们”,而且对事件本身的社会意义作了升华。那就是在这场模拟人
生的考试里,“你”所能作的只是无可选择的选择题──死亡。这种描写显然已不
限于这位因恶补而自杀的女生一人,也不再是个人的偶发事件,而是一种政策性的
恶果,是一大群人的命运。但这种升华却是由某女生自杀的具体事件中导引出来的
。对于这样一首充满悲痛而严肃的诗,诗人却运用了诙谐而沉重的讽刺手法,在结
尾写道:“搞懂了!终于搞懂了!/加速度同地心引力的关系”。这种讽刺手法在
一首悲痛而严肃的诗中运用,不但没有破坏诗的气氛,反而引伸了诗的内涵。除了
这种具体的、特指的事件的作品之外,非马还有大量的非特指的、概括的对某一类
事件的描写,表面上是明写某类事件,而实际有更大更深的期求。例如《运煤夜车
》:

  坍塌的矿坑/及时逃出的/一声惨呼/照例呼不醒/泥醉的/黑心
  //只引起/嵌满煤屑的/黑肺/彻夜不眠地/咳咳/咳咳/咳咳

  这首诗写的是近年发生的一连串煤矿灾难,而非特指这类事件中的某一事件。
从坍塌的矿坑里逃出的一声惨呼,说明逃出的是声音而非人。第二段开头的“照例
”二字说明这类惨事经常发生。唤不醒泥醉的黑心,表面看来是指地心里致人于死
的黑色的煤,而实际是暗指被利欲薰心,罔顾矿工安危,只知在花天酒地里喝得泥
醉的煤矿老板的黑心。黑肺病是肺部因长期吸进了太多的煤尘而引起的疾病,是煤
矿工人最易罹患的职业病。只引起嵌满煤屑的黑肺…咳咳咳咳,是指侥幸活下来却
患病的矿工彻夜不眠地咳嗽,与运煤夜车敲击铁轨的声音遥相呼应。如果我们把这
首诗的意义扩大,那么煤矿象征着一个社会,被埋入的矿工是广大劳苦人民,煤矿
老板是一个更高层的社会机器……不是也能成立,而并不显得牵强附会吗?上面特
指和非特指的两类诗,都是写实的作品,都符合非马“比写实更写实”的创作追求
。不仅如此,在我看来,非马有些概括的、抽象的、非特指的作品,比他的特指的
、描写某具体事件的作品,还要更符合“比写实更写实”的追求。因为文学中的写
实,要求的是表达社会生活的本质,而不是指要求写实具体事件和具体人物。诗人
的任务不在传达事件的过程,而在开掘事件的深邃意义。从这个观点看,我以为上
述两首诗,《运煤夜车》比《恶补之后》更具有写实性。

  非马的诗集(2)内容非常丰富。除了上面提到的外,还有思亲怀乡之作,还
有大量具有深沉内容的咏物诗和风景诗,还有对光明和希望的赞颂,还有对青春和
生命的吟唱等等。非马各种类型的作品,都有强烈的时代音响,显明的时代印记,
以及明确的是非和爱憎。即使在那些象征性很强的作品中,人们也能感到诗人感情
和心绪的流向。清楚的是非,明确的爱憎,正是一个有抱负的诗人所不可或缺的东
西。


  ◆比现代更现代

  在论述了非马“比写实更写实”,即作品的思想内容之后,我们再来看非马作
品的另一面:“比现代更现代”,即作品的艺术追求。台湾著名诗人兼诗评家陈千
武和李魁贤,都称非马为意象派诗人。陈千武在《非马诗的评价》(3)一文中说
:“依我自己对诗的喜爱的观点来说,上述几首诗我都会打同样的分数,无法分高
低。因为非马……已经把自己塑造成典型的一位意象诗人。其诗均具有相当高度的
实质,令人享受。”李魁贤在《论非马的诗》(4)一文中说:“我们考察非马的全
部作品,几乎都是遵循着这四条特徵在努力,因此他的诗兼具了语言精炼、意义透
明、象征饱满、张力强韧的诸项优点,具有非常典型性的意象主义诗的特色和魅力
,……在台湾诗坛上,非马是正牌的意象主义者,旗帜非常鲜明,而且他的创作立
场和态度也一直循此方向在发展,很少有暧昧或模棱两可。”这两位诗人在评价非
马的作品时,偏重于从诗的外形和表达技巧方面着眼。如果把非马作品的内容和艺
术两者融入一起作一个整体性的评价,意象主义显然还难以容纳非马诗的雄伟和浩
阔。那么,非马的诗到底有哪些艺术上的特色呢?就本人粗浅的见解,有如下几点


  (一)科学与文学的紧密结合──非马是一个科学家,又是一位诗人。在他的
作品中,每一首诗的字句都是经过严格计算、精心安排的。在这方面他用的是科学
家的头脑。但非马的诗又具有很强的张力,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在这一方面他运用
的又是诗人的头脑。因而他的作品便达到了语言凝炼、结构精巧、意义深长的境界
。请看《新与旧》:

  嚣张的/新鞋/一步步/揶揄着/旧鞋/的/回忆

  这首诗总共只有七行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排列的行数还可以勉强变动,但十
六个字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既不能增加也不能减少。可是由这十六个字所表达和涵
盖的内容却不限于字面意义,它可以被看作是时间的推移,新事物代替旧事物,新
的历史浪潮覆盖旧的历史浪潮。由语言文字的确定性和象征意义的不确定性,构成
了诗的强大张力。

  (二)强劲的爆发力──非马的诗有一个非常显著的艺术特色,那便是具有极
强的爆发力。这是诗人思想力量和艺术功力的综合显示。诗的爆发力以两种不同类
型出现。一种是晴空响雷,一种是平地喷泉。前一种爆发力震撼性虽强,但往往后
劲不足。而平地喷泉式的爆发力,虽然突发性可能差一点,但在爆发之后仍能给人
们以滔滔的回味。非马诗的爆发力是属于后者。请看《微雨初晴》:

  头一次惊见你哭/那么豪爽的天空/竟也儿女情长//你一边擦拭眼睛/
  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都是那片云…

  这首诗,巧妙之处在于诗人将天空拟人化,将它比作一个豪爽的英雄,但却嘤
嘤地哭泣。当他发现自己的失态时,竟不好意思地诿过于天上的云。这首诗的爆发
力就产生在“都是那片云…”上。这种描写既意外又合理,不仅天空的形像跃然纸
上,而且可以使人从天空的动作里联想到人间的许多事。这种爆发力含有深长的诗
意,给人的惊喜和感动是持续不断的。

  (三)深沉的主题──宇宙间的事物往往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和多层次的
意义。诗人的任务就在于用深邃的观察力和敏锐捕捉力,开掘出隐藏在事物深处的
第二意、第三意、甚至更深的意义,并由此导出作品深沉的主题。请看他的《鸟笼
》:

  打开/鸟笼的/门/让鸟飞//走//把自由/还给/鸟/笼

  这首九行十七个字的诗,包含着深刻的辩证法思想。鸟笼本来是关鸟的,它是
限制别人自由的。但当它剥夺了鸟的自由的同时,也就给自己设置了笼牢,也就把
自己置于不自由的地位。所以诗人说让鸟飞走,把自由还给鸟笼。这十七个字,字
字都是构成一个深刻的,巨大的哲理思想不可缺少的元素。这种哲理思考导出了这
首诗明确但含蓄的主题。

  (四)有力的讽刺──讽刺是一门内容十分丰富却充满危机的艺术,如果运用
不当,很容易失之滑稽和轻佻,得到相反的效果。非马诗中的讽刺不仅生动活泼,
使人感到轻松有趣,而且在笑声中放射出一股很强的批判威力。请看《鼠》:

  卧虎藏龙的行列/居然让这鼠辈占了先//要把十二生肖排得公平合理/
  只有大家严守规则:/只许跑,不许钻!

  这是诗人写的十二生肖中的第一首。每个人读了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我想诗
人一定是在讽刺那种投机钻营之徒。这首诗令人发笑的是最后一句:「只许跑,不
许钻」。这种规律你尽管定上千条万条,重申千遍万遍,但对于那些鼠窃狗偷之辈
,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与其说诗人在这里是重申早已布告天下的规则,不如说是
在调侃那些鼠辈。正因如此,这讽刺中才深含着批判的力量,才使人们在轻松的笑
声中不忘投给鼠辈们以轻蔑的目光。

  非马诗的世界是非常浩阔和丰富的。本人在这篇文章中只是倾泻个人的阅读感
受,因此偏颇之处肯定是有的。对于非马诗作的不足,我想在“比写实更写实”方
面,有的诗似乎思考得还不够深;在“比现代更现代”方面,有的作品还显得有点
露,作品达到的水准还不太齐整。但这点瑕疵在非马的作品中是很次要的。

注:
(1)见《中国现代诗的动向》,载《文季》第二卷第二期,1984年7月出版。

(2)非马已出版诗集:《在风城》(中英对照)1975年台北巨人出版社出版。

  《非马诗选》1983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收入《人人文库》)。
  《白马集》1984年台北时报出版公司出版。
  《非马集》1984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收入《海外文丛》)。
  《笃笃有声的马蹄》1986年笠诗社出版(收入《台湾诗人选集》)。
  《路》1986年台北尔雅出版社出版。
(3)载《笠诗刊》第118期,1983年12月出版。
(4)载《文讯月刊》第三期,1983年9月10日出版。
作者: xzhao2     时间: 2007-1-31 09:31
Great!
作者: 冰花     时间: 2007-1-31 18:43
"非马诗的世界是非常浩阔和丰富的" 说得很对!

非马的诗涉猎的题材极为广泛, 诗也变化多样!
作者: 非马     时间: 2007-1-31 20:46
谢谢为力费心转贴,也问主持,冰花好。这文章可能是大陆评论家认真评论海外作家最早的一篇。
作者: 章凝     时间: 2007-2-1 09:29
最近沉浸于历史,但这篇文章一定拜读。
作者: weili     时间: 2007-2-1 09:3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非马 at 2007-1-31 09:46 PM:
谢谢为力费心转贴,也问主持,冰花好。这文章可能是大陆评论家认真评论海外作家最早的一篇。

这篇是我从夏维东主编六年的电子杂志,“我们”转来的。可能是“非法”的。如果是,本人甘受夏兄“训斥”。
作者: 非马     时间: 2007-2-1 09:57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7-2-1 02:38 PM:


这篇是我从夏维东主编六年的电子杂志,“我们”转来的。可能是“非法”的。如果是,本人甘受夏兄“训斥”。

这篇东西也被我收进《非马艺术世界》里<评论非马>栏下的<评文选录>内。如读者有兴趣,欢迎去那边逛逛。地址是:http://wmarr9.home.comcast.net/bmz.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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