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旧作] 俳句、盆景及其它 [打印本页]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2 19:48 标题: [旧作] 俳句、盆景及其它
前年夏天,在日本松山市(Matsuyama)住了几个月,使我真正感到日本人对俳句的狂热。松山是近代俳句巨匠正冈子规的故乡,雕刻着他的俳句的石碑处 处可见。靠近道后温泉的地方有一条俳句街,走不远就有一根刻着俳句的石柱。电视台充斥了俳句讲座,连公共汽车上都设有俳句箱,突来灵感的人们可以把自己的 作品投进去,参加各种各样的俳句比赛。一年一度,松山还要举办世界俳句大奖赛。来到这么一个地方,不能不对俳句多注意一下。于是就去买了一本俳句集,查着 《日汉字典》,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我的寓所,离道后温泉仅仅数步之遥。清晨长跑前后,常到温泉旁边的古迹公园去做拉伸活动。那里,池塘里青荷摇弋,小山上翠竹飒飒,古城残垣下夏草萋萋。
夏草啊,武士们的梦痕。
这首松尾芭蕉的俳句,原文是5-7-5的音节,读起来琅琅上口,挺好听的。可是,我总觉得有点儿突兀,甚至不知所云。
日本是一个尚简的民族,神社的牌坊(鸟居——Torii)就是一例。鸟居的结构来自中国的牌坊,不过中国牌坊充满了繁琐精细的雕刻和绘画, 而日本鸟居则只是平平淡淡的几根梁柱,有的甚至连油漆都不涂。汉诗与俳句的区别,很像牌坊与鸟居的区别。这首“夏草”,本来是感慨古战场的。跟唐人五六百 字的《吊古战场文》对着读,最能体会日本人惜字如金的程度。不光古代文字,现代小说也常如此。图雅就曾调侃过这样的小说对话:
本田:请原谅,受到约束,不能告诉。
侦探:本田君不愿意说出来,是怕黑社会报复吧?
本田:……
侦探:那么,就进监狱吧。
这种简洁的风格有时挺吸引人的;不过到了俳句,就很极端了。日语本身并不是音节简短的语言,一个词常常占了两三个以至四个音节,还有大量音节重复的 拟音词(onomatopeia),这使俳句的十七个音节显得非常窄小拥挤。于是俳人不得不一再压缩词量,用堆砌形象来完成创作。所以,俳句没有枝蔓,只 有主干。研究英文和日文俳句的专家认为,用英文翻译俳句,一般有十二个左右音节就足够了。而中文有时只需要七八个字。有些俳句为了追求孤寂空旷的日本风 味,过分剪裁删削,不免威胁主干的完整,弄成无头无尾之蛇。
因此,俳句难读,更难写。
其实俳句的形象堆砌,是从汉诗学来的。看看李白的句子: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浮云和游子意,落日与故人情,本没有逻辑关系。简单地划等号或不等号,或进一步臆断浮云载有游子意,落日勾起故人情等,都显得勉强。作者把 自己的感情隐藏在景物背后,寓“意”于“像”,其他的一切都由读者自己去联想。一切皆在言中,又尽在不言中。这种似有若无的关系和感觉,恰是俳句所追求 的。
于是,就有了“春去何匆匆,怀抱琵琶犹沉重”(与谢芜村)。
俳句跟汉诗的渊源极深。“俳句、和歌、汉诗形式虽异,志趣却相同。其中俳句与汉诗相似之处尤多,盖因俳句得力于汉诗之故”(正冈子规)。芭 蕉得益于唐人绝句,芜村则得益于南宋文人画。俳人在创作时常常有意无意运用汉诗的素材意境或手法。有时简至就是抄袭汉诗。比如芭蕉的“今秋已十霜,却指江 户是家乡”,就是唐人《渡桑干》的改头换面,只不过把中国地名改成日本地名而已。两相比较,芭蕉的俳句显得有点儿没头没尾,而《渡桑干》则短小精悍又饱满 厚实。
正是因此,每当听到有人说俳句是世界上最短的诗体,代表了东方文学的特色,就忍不住要跟他们谈谈中国的古诗。两千多年前荆柯赴秦行刺前慷慨高歌的《易水歌》只有十五个字,至今读起来让人感慨不已。仅仅十六个音节的四言古诗,完整而优美的作品也很多,如: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北朝无名氏:《陇头歌辞》)
文学评论家吉田精一说,日本文学蕴含着某种“盆景情趣”。这种文学,看上去单薄零散,刻意避免雄伟壮阔的气息。俳句是典型的盆景文学,这是很多日本人也承认的。初读俳句,我的感觉就是把大树缩成了盆景,又好像是把汉诗肢解了,从中随便拎出一句来。
可是在日本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仔细想想,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
大多数日本人认为俳句的基础是禅,并常举松尾芭蕉的名句来说明这种禅意:
古池,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周作人译)
静寂的古池塘,青蛙一跃入水。刹那间,水声打破寂寞,俳人似有所悟,心境大开,禅意就在其中了。
这种悟,来源于中国古代的禅机。我曾在《天籁》一文中引用过《传灯录》中的一个故事:僧人智闲依沩山禅会,师从灵佑禅师。灵佑和尚有意激智 闲说,我不问你平时学的和经卷上记着的学问,只要你把你未出胞胎,未辨东西时的“本分事”讲一句给我听。智闲百思无对,于是泣辞沩山而去,发誓今生不再学 佛法,只作个粥饭僧。他到了南阳,“一日,因山中芟除草木,以瓦砾击竹声,俄失笑间,廓然省悟。”
竹声也好,水声也好,棒喝也好,公案也好,都可以用来敲开心智的门户,令人豁然开朗,顿悟禅理。这种禅悟,因人而异。据说,《古池》这十七个音节在世界上有一百多种译法,可见人们理解的见仁见智。
禅宗主张对自然采用“山林水鸟皆宗佛法”、“我心即山林大地”的理解和观察方式,鼓励修行者从自然中得到美的享受,同时达到空寂的禅境。唐 人的“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依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等,都使人 领略到诗人对于周围静谧的自然,空寂的宇宙的深刻静观,以及对人生哲理的领悟。俳句其实是中国古禅诗的滥觞。
于是,就有了“此径无人踪,晚秋暮霭浓”,有了“万籁闲寂,蝉鸣入岩石“(松尾芭蕉)。这些俳句跟唐诗的渊源是很明显的。——不过这个“入”字,用得也真是好!
禅宗追求自然淡泊朴素简练,强调自悟,反对长篇大套的说教。正冈子规把俳谐删减到只有十七个音节而独立成俳句,其用意大概与禅宗风格相符。 禅宗讲“梵我一体”,“以心观物”,力求在知觉观照中达到物我之间界限的泯灭,时空限制的消失。俳句在构思上,也是强调反映客观表象,而不做主观表述,也 是试图打破时空界限,甚至湮灭物我之间的区别。子规的弟子高浜虚子有一句名言:“人的生命与花开叶落的自然活动、天体运行一样,与宇宙现象共生共死。”
于是,就有了“美乎哉,纸窗破洞看银河“(小林一茶),有了“他洗马,用秋日海上的落日“(正冈子规)。
反过来,也不妨试试把一些唐诗的“牌坊”装饰全部刮掉,只剩支架梁柱。你会发现那里有很多相当好的俳句(不拘格式,即所谓散俳)。如: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
红叶晚潇潇,长亭酒一瓢(许浑)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李频)
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刘长卿)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
……
铃木大拙说:“感情达到最高潮时,人会默不作声,因为任何语言都是不适当的,或许连十七个音节也嫌太多。无论在什么场合,多少受到禅宗影响 的日本艺术家们,为了表现自己的感情,产生了用最少的语言的倾向。假如十二分地去表现感情,就失去了暗示的余地,而暗示力是日本艺术的秘诀。”这话当然也 适用于古汉诗特别是绝句。
正是因此,俳句极多地采用象征和比喻,崇尚简洁、含蓄,和精练。它所描述的,多是一些微小的事物,很多俳人甚至忌讳直接对七情六欲进行描述。为了达到禅悟的效果,尽可能删削壮美景观,用以体现单一景物的“孤寂之美”和刹那间的心情,是俳句所追求的境界。
这么说来,俳句的简洁具有其独到的智慧,贵在读者对作者暗示的领悟。在这种意义上,俳句更像禅家的“机锋”,犹如谜语,越短越好,不能给人提供太多的线索,否则便无味道。
再回过头来看看开头那首“夏草”。它有点儿像一小块晶莹的雨花石。既然小就容易携带,而且能随时随地拿出来玩赏一下。那美丽的颜色是如此的 模糊变幻,让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心情场景体会出不同的味道来。悲也好,壮也好,胜也罢,败也罢,那感觉,好像是看的人跟雨花石一块儿来创作。所以布里特 (Blyth)说,俳句是似关实开的门(an open door which looks shut)。
汉俳(汉语俳句)作者们常常硬搬俳句的格式,用5-7-5十七个汉字来作俳句。殊不知汉字所能表达的意思比十七个日本音素要多很多,这使汉俳看起来像牌坊而不像鸟居。更重要的是,作者常常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读者,使俳句的味道尽失。例如香港汉俳名家晓帆的《琴手》:
自从那一夜/弹响了你的心弦/我才算琴手
诗不错,但不算好俳句。
至于那首《古池塘》,中文译文更是五花八门。凡是用中文硬套五,七,五格式的,如:
幽幽古池畔,青蛙跳破镜中天,叮咚一声喧
悠悠古池畔,寂寞蛙儿跳下岸,水声轻如幻
幽幽古池塘,青蛙入水扑通响,几丝波纹荡
幽幽一春潭,蛙跃击破水中天,声波潋滟间
都是画蛇添足,把“机锋”的感觉全部丢掉了。
好的俳句言短意深,固然令人回味,可是,一旦全民皆俳,就不免粗制滥造,生吞活剥。加上格式拘束,还要斤斤于自我控制,让人觉得日本人活得 真累,连作诗都没有一刻能够丢开规矩,完完全全放开来,当一回真我;哭也好,笑也好,醒也好,醉也好,叫一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哭一声长生殿上,此恨绵 绵。就连年轻的子规因肺病行将弃世的前夜,也只是淡淡叹了一句:“喉头痰一斗,瓜汁难解忧。”
其实,俳句也有它的另一面。日本的全民皆俳,几乎人人都能做几首歪诗,就是因为俳句是一种文字游戏,有点儿像中文的对联和字谜。更有一点独特之处,俳句源于俳谐,也就是诽偕,滑稽。俳句后来发展成专门一枝称为狂句(川柳)的,就专以讽刺滑稽为主,如:
媚药,——过了十天,还是没有什么信息。(如果把“媚药“改成“伟哥“,现实意义就更深远了)
只有脸不是名牌,我家老婆(希望爱买名牌的太太们不要对号入座)
终于到来了,我也周休七日(下岗职工的幸福生活)
至于“一泡尿浇成一直洞,门外雪莹莹(小林茶一)”之类,就免谈了吧。
有些现代的散俳也很有意思。几年前的冬天在佛罗里达Everglades国家公园里看到两首英文散俳《大地的心情》(The Mood of Earth,by Ann Atwood),挺有意境的(笔者拙译):
Clouds of heaven and trees of earth /Merge into one/In the still river.
宁静河水里/天上云与地上树/合而为一
Through dripping branches/The woods and I are one/In the eyes of the rains.
雨珠眼里/透过滴水的枝干/森林与我合而为一
现代中文短诗也有非常成功的,如顾城在八十年代的诗作: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
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远和近》)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
在这些广义的散俳里,禅意已经被某种现代意识所取代了。
八十多年前,周作人曾著文介绍俳句,认为这种抒写刹那心情印象的小诗颇适合现代人。在网络时代,注意力越来越短暂的今天,散俳可能会越来越流行吧。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2 20:03
不懂俳句。想学,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想法写出来。于是就有了这篇笔记。既然Dingding问道,就在这儿再帖一回,抛砖引玉。
作者: dingding 时间: 2006-6-12 20:04
正是这篇, 多谢诗鸿君, 找时间再仔细读读. 英文里的ZEN是否就是"禅"(我猜是), 日语里怎么写?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2 20:09
ZEN就是禅。日文就用这个汉字。
Originally posted by dingding at 2006-6-13 01:04 AM:
正是这篇, 多谢诗鸿君, 找时间再仔细读读. 英文里的ZEN是否就是"禅"(我猜是), 日语里怎么写?
作者: weili 时间: 2006-6-12 20:20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2230.html
兰若开了一线“签名档”,这俳句可以用来当签名吗?
我喜欢新颖的文章,这篇介绍的非常好。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2 20:25
没问题,只管用好啦。
作者: 小蚕 时间: 2006-6-12 20:55
俳句与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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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兴国 [2001-9-20 13:30:56]
禅,汉语意思是定静虑、思维修。禅宗,即佛心宗。日本的奈良、平安时代,禅宗曾由中国传入日本,但未得广泛传播,直到镰仓时代,从宋朝传入后,在幕府武士阶层的支持下,才迅速传播开来,在镰仓以后的日本历史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启发和影响了日本俳句、汉文学、儒学、绘画、庭园建筑以及花道、茶道等方方面面。
自然与人生
禅宗提倡离俗反俗,皈依自然,将自然人生一体化,这一点与日本文化性格是接近的。日本人对自然的爱好,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几点是:
一、日本是个岛国,拥有美丽的自然环境,富于变化。在这种自然环境中成长的日本人,深深地热爱养育自己的土地,对自然的感情十分丰富,而且,由于气温和气象的多变,日本人的感觉也较为敏锐,显示丰富的艺术色彩。具有民族特色的花道、茶道和俳句的广为流行,即是这一特色的集中表现。二、基于与古代农耕民族实际生活密切相关的自然崇拜思想的影响。日本人的自然崇拜,与其它地区的自然宗教信仰形态不完全相同。日本记纪神话中,尽管有自然神话的痕迹,但以人文神话居多,即并非反映狩猎和渔捞,大多反映的是水稻耕作民的农耕生活。对于古代农耕民来说,在崇拜太阳和月神的同时,更崇拜与农耕密切相关的风雨雷电;在动物崇拜方面,更视蛇为神圣,虔诚祭祀。对于树木和岩石,则并无特定崇拜对象,皆以巨大和奇妙者为尊。高山群岭由云的姿态想象出来雨神、水神之所在;由火山喷火、引起地震,想象到生产之神等等。三、日本稻作农耕的生产形态,萌生了日本人对四季变化反应敏感的特质,形成为祈愿农业丰收的岁时节日。随着城市生活的发展,这些岁时失去原来农业祭祀的意义,只成为季节风物的娱乐。如中古和歌所见的春夏秋冬的“部立”,近世俳谐所见的季题,很大程度是往日农耕民稻作所必须的技术和信仰失去本来意义后的一般化和抽象化。四、自封建社会如平安时代以来,平安贵族为王朝的崩溃所感伤,对未被现实污浊所沾染的自然抱有无限的憧憬,使原有的视人生为“污浊物”,视自然为“清洁之自然”的理念愈加浓重。这种在自然中寻求解脱的思想,可见于万叶和歌。
禅宗传入日本后,为日本人的自然观赋于哲学及宗教的背景。
禅宗倡导的“山林水鸟皆宗佛法”的内聚理解方式和“我心即佛”、“我心即山林大地”的外射观察方式的结合,使得人们对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水一溪都感到亲切和愉悦,从大自然的秀丽中得到美的享受。与此同时,充分地对大自然乃至人生投射内心的情感,使之幻化为自己所喜爱所欣赏的空寂无人的禅境和宁静恬淡的天地。赵州从谂与南泉普愿的一首对话诗,很好地说明了这种心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种自然人生一体的思想,在俳句中表现得十分充分。
首先从俳论看,早在二条良基的《筑波问答》中,就提倡连歌的形式反映的是自然和人生变幻无常的本来形态,书中写道:“连歌,非前念后念之相系,亦非同浮世之状,依盛衰忧喜之境而移,思昨而今,思春而秋,思花而至红叶,飞花落叶之念也。”《心敬僧都庭训》载:“常见飞花落叶,观草木之朝露,皆为心司此世之梦幻。”高浜虚子的话语更为坦率,他说:“人的生命与花开叶落的自然活动、天体运行一样,与宇宙现象共生、共死”。
这种具有禅学理念,喻四季风物,感怀人生的句作,在俳界占有颇大比重。如:“旅途卧病,梦绕荒野行。”(芭蕉)“吾乃漂泊星,莫非宿银河?”(一茶)。
“旅途卧病,梦绕荒野行”是芭蕉留下的绝笔名句。这位俳谐大师的大半生,是在大自然的跋涉中渡过的。他一笠、一杖、一囊,以原始的方式回归自然。在飘泊中获取不尽的诗意和丰富的想象力;在象征着人生旅程的从一个未知数到另一个未知数的漂泊中,玩味着把旅途的哀愁和人生结合起来的日本式的感伤主义;在孤独寂寞中,反省了人生的意义。
禅宗提倡“本心即佛”,解脱一切外在的羁绊,既不讲苦行,也不论坐禅,更不要读经,而是提倡一种只要尊重自己的心就行的适意人生哲学。《立灯会元》卷四载:“雪峰因入山采得一枝木,其形似蛇,于背上题曰‘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寄与师,师曰:‘本色住由人,且无刀斧痕。’”文中的“师”,指大安禅师。禅宗和尚及中国士大夫这种追求自然的生活情绪,在大自然中陶冶禅性与这种“本心即佛”、追求自我精神解脱的禅宗理念不无关系。
在自然中追求自我精神解脱,与从自然中看破人生的态度不同,是将自然作为精神复归之所。“从自然之中寻求解脱”的精神,亦成为日本思想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家永三郎在他的力作《日本思想史中宗教自然观的展开》中提出:“自然之所以能发挥解消人生痛苦的巨大力量,只能在于完全拥有自然美的绝大魅惑,与人生痛苦相比,保持有绝对压倒的优势。恰似弥陀的弘誓,可以击破所有罪障,将浊世的庶类引导向光明的大海一样。因此,这种绝对的魅力既无条件地吸引着人们,有时又惹得人们想脱离它而不成,反之为这自然美所魅惑,更加妄执,酿出一种奇妙的矛盾来”。[①]
这种自然美的魅力绝对优胜于佛门之道,由消除人生忧闷的思想意识,产生了文人雅士欲隐居其中的“山村”[②]思想。这种思想在古代即万叶和歌时代,因自然的魅力与人生痛苦直接相结合的思想尚微弱,故未十分强盛。进入平安时代,由于社会混乱,忧世忧天的没日思想浓郁,“山村”为广大知识界所憧憬,以西行为首,率先在吉野深山中结庵。镰仓时代的一位著名隐居“山村”的人是鸭长明,他经历了镰仓初期激烈的政治变革和贵族社会的没落,只身到日野结草庵,寻求精神复归。
日本中世以来的“山村”倾向,概言之,一是由于自然本身的美,于人有静寂且不为俗尘沾污的魅力;二是中国士大夫,如陶渊明、李白、白居易、王维等超尘脱俗、皈依自然、追求精神解脱人生哲学和审美情趣的薰陶;三是佛教山林修行意识的强烈影响,作为求道手段的山林闲居方式和清净修行者精神的山林自然美,在佛教基础上的积极结合。“山村”思想可以称作是日本传统文化(自然观、中古以后的厌世思潮)与外来思想(中国传统文化、佛教禅林思想)相结合的产物。
室町时代,以禅宗为代表的中国文化的大量涌入,为“山村”思想注入新的生机,产生了新的形式,其重要一例就是茶道的茶室的建立。茶室是将“山村”理想与禅宗隐居情趣相结合的建筑形式。中纳言鹫尾隆康的日记《二水记》享禄五年(1532)九月六日条,评论宗珠的茶室道:“山居之体尤有感”;《荫凉轩日录》宽正五年(1793)三月九日条,记足利义政登览禅佛寺无双亭,发感慨曰:“此亭者,四面竹树深密而山中之趣”。
禅宗与“山村”传统精神的结合,形成芭蕉的俳谐艺术论,使之再度复活。芭蕉并非后世人所称颂的“圣人”,亦非“完美之人”,而是多有人世烦恼、喜怒哀乐俱备的凡夫俗子。他十分希冀在自然中获得自然解脱,寻求安慰。这种思想,在他的《负芨小文》开篇处表露无遗。
“贯穿于西行之和歌、宗祗之连歌、雪舟之绘画、利体之茶道者,为一物也。且风雅之中,随造化以四时为友,所见之处,无一非花;所思之处,无一非月”。[③]
芭蕉这一“风雅”论,实际是推崇风景向内心世界的转化,是对自然的一种精神上和灵魂上的占有。禅宗以前的早期佛教,对澹泊、自然、适意和生活情趣的追求,偏向于外在的形式,是借助于对象化的外部世界力量来求得心理的平衡。而禅宗却提出“本心即佛”,把这种求得心理平衡的力量从社会、自然归回人的内心。葛兆光提出这种“向内心世界转化”,可分为三个发展阶段,即所谓“三个世界理论”,他说:“第一阶段(第一世界)自然只具有象征性质,其功能就在于恰当的说明‘我’的内心状况,对所描绘自然现实性的推断因此是不可能的(情十景)。第二阶段(第二世界)自然是孤立的,它变得客观并成为现实性的一种表露,这种现实性又是可以推断的。形式上,自然描写之后常有诗人感情的流露,这种感情冲动其实早已在自然的描写之中,可又没有破坏它的客观性。自然在这里是客观的关连物(景=情)。第三阶段(第三世界)表现为受佛教禅宗影响的对主观与客观的扬弃,外在世界同自我世界互相交错,几无区别,二者是平等的,并没有划分为本质与现象(景=情=景=情)。景物中的平等,成为精神的宁静点,脱离开现象偶然性的所有存在都还只是其本质。”[④]
芭蕉的艺术论是顺从造化,埋头于自然。“遵从造化、回归造化”,而达到“所见之处,无一非花;所思之处,无一非月”,表明了它对主观与客观的扬弃,处于世界与自我世界的互相交错之中。芭蕉的艺术论,可谓是禅文化对日本俳句影响的典型写照。
自然与闲寂
早在心敬的连歌论中,就提出了“寂”的概念,它由和歌的幽玄余情展开,追求枯淡清寂的情趣。芭蕉对此予以继承的醇化,亦提出旨在清、寂、静的“寂”的俳谐论。心敬在《私语》中称:“昔有一人问歌仙何以修行得道,答曰:‘枯野芒草明月照。’心知此言之言外意,则为冷、寂,知其意矣。果人其境之佳士,据此风雅,方能得此心象。咏枯野芒草之句,定伸之以明月清辉之句。此修行者是可玩味矣”,倡导“枯野芒草”、“明月清辉”中所具有“冷”与“寂”的情趣和美学意识。
禅宗以朴素的人的自然天性为美,追求自然澹泊、清净高雅的生活情趣。朴素是事物的天然本色,未经雕饰的原木是朴,没有染色的白帛为素。凡是没有经过人为增饰、改造的自然均都是朴素的。但是,以朴素为美的观念,并不是对客体自然观照的产物,而是人生反思的结果。“朴素而民性得矣”(《庄子》),这是道家、禅宗以朴素为基本出发点。他们首先感到人类自身朴素天性的可贵,然后才推而广之,作为普遍的命题提了出来。中国士大夫自我精神解脱为核心的适意人生哲学,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正是这种古朴淡素、自然适意、不加修饰、浑然天成、平淡幽远的闲适之情。我们在唐、宋诗,或元、明、清绘画中都可以领略到这种清、幽、寒、静的情趣。如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日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鸟鸣涧》);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都充满佛理禅趣,表现了忘却物我的萧索淡然的心情和山幽水寒、空寂寥落的意境,在诗中、在画中,我们领略到在慕色如烟、翠竹似墨的幽境里,中国士大夫对着这静谧的自然、空寂的宇宙抒发着内心淡淡的情思,又在对宇宙、自然的静静观照中,领略到人生的哲理,把它溶化到心灵深处。这种由个人内心与外界单线条的往复流通,乃是士大夫与宇宙、自然之间感情的融合和心灵的对话。这种精神与物质的合一、情感与物象的交融,自然地从胸中泻出,写成诗,画成画。这些诗画中就凝聚了一刹那间心灵的全部感情和眼、耳、身的全部感觉。有人把这种包含了自然、恬淡的感情与静谧、空灵的物象的艺术境界叫作有“禅气”、有“禅思”。
芭蕉的“闲寂”,可谓是日本版的“清、幽、寒、静”。芭蕉称闲寂乃“根于内而见于外者也”(去来·《答许子问难辩》)。意为见于句作风格,实为俳人发自内心的情趣;俳人苦得闲寂,须得“风雅之要谛”。芭蕉称:“自古以来,具风雅之情者,担负书箱,足磨草鞋,头戴破笠,不避霜露,自宁心静志,洞见物情,故愉愉然”,“处身闲寂,隐于山林,心地陶陶然”。又称“日月为百代之过客、行年之旅人。故浮生涯于扁舟,迎暮年于马上,羁旅度日。”惟此方能深谙人生哲理,超尘脱俗,亲和自然,“松之事习之于松,竹之事习之于竹”(《三册子》)。
(待续)
作者: 小蚕 时间: 2006-6-12 20:55
(接上)
芭蕉的闲寂艺术论,源于他由道、禅、儒三教构成的哲学思想主体和美学思想底蕴。表现在他的俳风上则是以细微的心灵感觉和细腻的表现,显示出主体以宁静的心绪对客体进行观照,从而通过客体表现主体;“强调大都是由声音所产生的静寂,巧妙地表现为声音消失后残留的余韵,即深深的静谧、凄怆的感觉、庄严的意味,且透入沉思的高度艺术性”(仁枝忠·《汉诗文予芭蕉的影响》)。其句作除“古池塘,蛙儿跳入水声响”外,尚可举出“此径无人踪,晚秋暮霭浓”、“万籁闲寂,蝉鸣入岩石”等。
显而易见,俳句所展现的宁静无人意境,正是沉思冥想、心理平衡、超越尘世、忘却物我的禅宗与受其影响的俳人们意识深层审美情趣的外化。这种意境,既是外在的物象,又是内心的幻化;既是自己解脱不平衡心理的凭借,又是自己内心感情外射的对象。
凝神观照
禅宗“梵我一体”的静默观照,强调“本心”——潜意识的澄澈空灵状态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而明确的空间方位与时间概念却是不存在的。古今远近、东西南北都作为表象储存在意识野中,所有界限,概化为子虚乌有。“无地可谓大矣,而不能置于虚空之外,虚空可谓无尽矣,而不能置于吾心之外,故曰:以心观物,物无大小。”(《长松茹退》)这里的“以心观物”,正是非理性的直觉体验,所谓“物无大小”,则是指在直觉观照中物我、物的之间的界限的泯灭与时、空概念的消失。一切自本心生,全由心灵的直觉体验去感受。
日本俳句重视构思时的凝神观照、沉思冥想,除反映直观表象外,不作思想上的表现的艺术特征,与禅宗讲究直觉体验、打破时空界限,求得梵我合一、事事无碍的无上境界的思想有许多一致之处,这些表象不是作者心血来潮时的修辞表现,而是直接指出直观方向或直观的本身。就松尾芭蕉的《古池》而言,只有作者清心静虑,排除杂念,守其神,专其一,才能使直觉感受达到高度的综合,在心灵与物象相通之中凝视古池,品味恬静。在直觉中,生命成为永恒,时间仿佛凝结,宇宙变得微渺,人在这种出神的状态下充分地消化美的感受。
“古池塘”的表象就是孤独与闲寂。蛙儿跳入水中所泛起的漪涟,如同闲寂范围永久性的扩展,水声更反衬、加剧了寂静。此时的芭蕉已超越了意识的外壳,进入了不可思议的领域,深浸在“无意识”之中。铃木大拙称:“芭蕉的《古池》诗,跨越了‘没有时间的时间’的永久彼岸,那是古之又古的地方。无论什么样的意识都难以估测;那是万物生存之处,是这个差别世界之渊源,而且其自身并未显示任何的差别。然而,理智地思考它时,却成为一种观念,成为在这差别世界之外,还具有一个存在,这又是理智的对象。惟有依据直觉才能真正地把握这个无意识界的无时间性”[⑤]
俳句《古池》是芭蕉直感“无意识”的表现,他的“无意识”的诱因不是古池的静寂,而是蛙儿入水的声音,没有这个声音,就没有芭蕉的妙句和他创作活动的源泉。
在现代心理学看来,凝神沉思的状态,正是人的潜意识十分活跃的时候,往往能使人们下意识地产生无数奇幻的联想。在潜意识活动中,由于切断感觉器官对外界的联系,而排除一切外在的干扰,中止理性逻辑思维。由于深层意识的活跃,使之思维突破了语言、物象、概念、判断、推理的束缚,产生的联想也是自由起伏、飘忽不定、无边无涯。
禅宗的这种在不可思议处思议,在过于玄奥处领悟,思维常与常理相悖的独特的思维方式,尽管在思想、逻辑、哲学上属于一种错误和荒谬,但在艺术的创作与欣赏上却有极其宝贵的价值。“禅宗这种静默观照、沉思冥想,由于它含有大跨度跳跃式的联想,由于它是在用全副身心从事物中体验人的清净本性,由于它讲究抛弃一切俗世功利并提倡幽、深、清、远、澹泊的生活情趣,所以即恰恰吻合了文艺心理学上的直觉、移情、欣赏距离及联想等审美心理活动;人在静静的直觉观照中,由川溪石的美与心灵的情感互相交融,心灵体验到大自然秀丽妩媚,大自然被注入了心中高雅淡泊的情感,在大跨度跳跃式的联想中,人的感觉超越了具体的物象,甚至超越了具体的情感,驰骋在无边无际的思想与感情的荒原上,似乎想得很多,看得很远,领悟到了平时难以领悟的某种哲理,感受到了平时难以领受到的某种情感,这样,创造出来的艺术品的内蕴便大大丰富了、深刻了。”[⑥]
诸如此类由凝神沉思而产生的奇特联想,同样为俳句增添了艺术魅力,又以其神韵,使读者受到感染,产生新的联想和想象。
又如“菌蘑生,宛若白昼闪繁星”(虚子)、“春去何匆匆,怀抱琵琶犹沉重”(芜村)。这两句中,无与地、菌蘑与繁星,甚至是青天白日的繁星;春天与琵琶,春去的速度与琵琶的重量,都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矛盾物。但是,在直觉的观照中,这些印象由于内心情感与审美情趣的作用摆脱了理性的制约,在凝神沉思中,一般逻辑联想不到的程式,奇异地出现了。联想重新组合了新的形象,在这里,视觉、听觉、触觉、味觉融为一体,表达了更高层次的哲理。
物我两遗
凝神沉思中,思维突破语言、物象、概念、判断、推理的束缚,发生种种奇异的联想,使得主体客体的界限消失。本来性质不同的事物也变得难以分辨,万物融合为一。这令人想起庄生梦蝶的寓言。庄子梦中化为蝴蝶,梦醒之后糊蝶复化为庄周。庄子问道,到底是蝴蝶化为庄周,还是庄周化为蝴蝶?“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物化”本是道家学说,但禅宗是吸收道家思想而形成,在出于自然,而不是有意为之地实现物我两忘、主客合一境界方面,两者是一致的。禅宗文学常表现身外无物的场景,如“极目观前境,寂寞无一人。回头看后底,影亦不随身。”(庞蕴·《杂诗》)“野外有一人,独立无四邻。彼见是我身,我见是彼身。”(皎然·《次日》)
日本近代俳人泊月写有物我界限消逝和泯灭的句:“负曝冬日下,物我两忘情。”(彭恩华译)。此句令人想到清·毛序诗《偕同人散步》:“倏鱼从容游,鸥鸟度明镜,物我两俱忘,不减濠梁兴”,以及李白《月下独酌》第二首的“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无论是日本的俳人还是中国的诗人,都歌咏了物我双遗,在无意识中与自然的造化融合。
禅宗文学和道家文学的物化,不完全相同于通常所说的情景交融。只能说物化境界是广义情景交融中的一种特殊形态。情景交融,是将客观的景(自然物)作为表现主观的感性材料,给客体对象注入人的感情色彩,把人的社会属性移植到自然物身上。而物化境界则是泯灭主观倾向,以闲雅清淡见长,基于天道自然的角度看待一切,无论主体还是客体,它们对象化的过程都是向自然归复,是用自然性同化人的社会性,使人成为客体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就成为人机体的延伸。
松尾芭蕉倾心于庄子,曾以庄生梦蝶为题,作句若干。他的句作中亦不乏“物我两遗”的佳作,如:“万籁闲寂,蝉鸣入岩石。”这首句是芭蕉在《奥州小径》旅行途中,于山形县的立石寺所作。立石寺系圆仁开基。据传,圆仁入唐归国后,为天台座主,贞观二年(860)年,据清和天皇旨创建立石寺。芭蕉登山礼拜,只见“苦石重迭成山,松柏苍劲,土石经年苔滑,岩上诸院扉无声,绕岸登石拜佛阁,佳景寂寞铭心。”[⑦]闲寂百无聊顿时,蝉声入耳,宛如渗入岩石之中。“蝉鸣入岩石”,这一天道自然的表述,将人、蝉、石合为一体,更产生一种神秘、奇妙的闲寂的自然空间。然而,在这异常寂寥之中,读者感到了生命的跃动,在意识深层里发生审美情趣、内在情感与哲理体验的共鸣,触摸到作者脉搏的跃动。
无常往性
禅宗与道家的宿命观、无常观是一致的。这一表现的主题是庄子的“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庄子·人世间》)它发散的是深沉的感慨,看到了时间的持续性和不复返性,在此基础上否定时间的过去和未来之维对于自身的意义,深刻揭示了人生普遍面临的基本矛盾。这类俳句如:“流年去不归,遮掩白发见双亲。”(越人)“冬寒草枯凋,都会灯与梦同消。”(露月)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亦揭示了社会发展周期与个人生命周期之间的矛盾。与自然界的进化相比,人类社会发展的周期是短暂的。《左传·襄公七年》载诗曰:“俟河之表,人寿几何?”黄河自古混浊,相传千年一清,但人呢?人寿能有几何?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渗透的是一种无常观。好景良辰的一下子消失,全凭自然。铃木大拙在《禅与日本文化》讲演中例举了与谢芜村的名句:“蝴蝶落吊钟,安然入梦乡。”
蝴蝶在和暖的夏日,飞舞于万花丛中。她疲倦了,便收起双翼停落在寺院的一口青铜吊钟上,安然地睡着了。这强烈的反差对比,打动着读者的心。蝴蝶是弱小的生灵,她的寿命只有一个夏天,但是她活得轻松愉快,现在竟在象征着永久价值的、庄严的青铜大钟上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一面是庞然大物,一面是弱小生命;一面是色彩缤纷的彩蝶,一面是昏暗沉重的青铜金属物,更诗情画意地突出了古刹的初夏风光。
哲理不仅仅在于此。钟是用来报时的,是动和静的集合体,当圆木撞击它时,便会发出咚咚的浑厚响声,彩蝶栖身于钟上,可以理解为钟是万物的最后栖身之处。然而,寺僧必须按时撞钟,当他推动圆木时,当铜钟轰鸣时,那只想睡的小生命会怎样?是惊恐地展翼逃走?是不曾提防而骤然丧命?彩蝶会后悔不该落在钟上?会抱怨遭到暗算?一切都无从所知。蝶是个生灵,把它比作人如何?人生又何尝不如此?撞钟的僧人不是因有彩蝶而去撞钟;彩蝶不是由于钟会振动而停落或飞去,一切都出于“无意识”,一切都是作者的直感,宗教的直感。禅宗的生死观、无常观,在这一句中获得很好的发挥。
上面,我们谈到了钟与蝶的对比、反差。禅味的诗,尤其是好诗,常常把相反的两端,组织在一句或两句的诗中,显现出某种理趣和意境。林林在他的《禅与日本俳句》文章中,提出“有与无”、“虚与实”、“静与动”、“大与小”的对立统一的论点,并举出苦干俳句为例。如表现有与无的句:“柿叶飘零人径绝”(水原秋樱子);表现虚与实:“无人探春来,镜中梅自开”(芭蕉);静与动:“寒夜闻人语,庵寺在林中”(河东碧悟桐);“时已到深更,水鸟屡发拍翅声”(高浜虚子);大与小:“美乎哉,纸窗破洞看银河”(小林一茶);“夏日海面,又见孤帆来”(高浜虚子)。
简炼含蓄
禅宗否定语言文字物象对思维内容的表达能力,“一是因为他们在直觉观照中的非理性的思维往往是自由飘忽、难以捕捉、不停跳跃的;二是因为这种思维一旦用语言与形象固定下来,它的内蕴会顿时狭窄与贫乏;三是因为一旦使用语言与形象表达禅理,便会使禅僧们陷入外在的概念、逻辑与形象的束缚,增加了滞累,不能顿悟本心的权威性”。[⑧]但是,当禅宗到了非用文字不可的时候,便特别讲究凝炼。如《人天眼目》卷二有段关于云门宗的《一字关》:“僧问师:‘如何是云门剑’师曰:‘祖’。‘如何是玄的?’师曰:‘@①’。‘如何是吹毛剑?’师曰:‘路。’……”
俳句是世界上最短的定型诗之一,只有十七个字,却要与其它的文艺形式一样,包容万千气象,抒发作者不尽感慨,因此,凝炼、简洁成为它最大的艺术特征。如子规的句:“飘春风,山紫水亦青。”这是一首描写春光的句子,季语为“春风”。十七字中,“春风”、“山紫”、“水青”并列,描绘出初春的自然景观。再如子规句:“雪中惜别人已远,木屐草履留痕深。”句中没有写人,却写了木履草鞋;没有写走的“动”,却写了静的“痕”;原句字面没有“惜”字,但依依不舍之情溢满全句,正因为如此,此句显得字字珠矶。
凝炼,对于作者来说,意味着充分利用含蓄、暗示的表达方法来说明他的言外之意。这一点禅宗是颇有独到之处。因为,禅宗对于语言文字、物象色彩予深奥玄远的佛理的表达能力是否定的。因此,当他们不得不使用语言来表达禅理时,往往借用种种比喻或曲折含糊地点到即止,以期待听者发挥主观想象力来领悟。
凝炼,对于读者来说,可以留下驰聘想象的空间。越凝炼,规定性就越小,人们揣摩、思考的余地就越大。这种思考的余地与作者的含蓄手法是相附相成的。
“飘春风,山紫水亦青”。可以想见,正冈子规所见的春光,不仅仅是山紫水青,但是他把所有的自然春色,都凝炼在此予以概括。读者可以由山紫水青出发,在春光这个特定的偌大范围内尽情想象,如山下的人家,水畔的牛群……就好似一幅水墨画,给你留下了足够的空白。“雪中惜别人已远,木屐草履留痕深”亦是如此。字面没有人物出现,也没有说明他们怎样话别,但此处无人胜有人,此处无声胜有声。“雪中”的“足痕”,足以令人感到他们是多么的恋恋不舍,在雪中还久久不愿分手离去。那么是谁送谁呢?“木屐”、“草履”又令读者联想到,是主人送客人,而不是路遇的二人,也不是客人与客人的惜别。这些作者有意留下的省略,是专供读者予以补充的。
简洁凝炼、含蓄而富有余韵,是俳句艺术风格之一。对此,铃木大拙写道:“感情达到最高潮时,人就会默不作声,因为任何语言都是不适当的,或许连十七字也过于多。无论在什么场合,多少受到禅的方法影响的日本艺术家们,为了表现自己的感情,产生了用最少的语言的倾向。如果十二分地表现了感情,就失去了暗示的余地,暗示力是日本艺术的秘诀。”[⑨]
注释:
①转引〔日〕《理解日本事典》,大岛建彦等编,社会思想社,841页。
②日文为“山里”。
③ ⑦〔日〕《芭蕉文集》,杉浦正一郎等校注,岩波书店。
④ ⑥ ⑧《禅宗与中国文化》,葛兆光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⑤ ⑨〔日〕《铃木大拙》,现代日本思想大系8,筑摩书房。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为祝下加工
作者: 小蚕 时间: 2006-6-12 21:09
此文有些观点不敢苟同,比方说,芭蕉的“无意识”闲寂是一种超脱,中国士大夫的适意多少有点无奈,怀才不遇。不过放在这里可以作参考。
——嘻嘻,我这叫附庸风雅。
作者: 余立蒙 时间: 2006-6-13 09:39
诗鸿先生文情滔滔. 谈诗说艺深入活泼. 请把好文逐步贴上来吧.
一个请教: 日人的禅, 物质哀, 神道乃至于武士道之间有无联系? 菊花与剑是怎么统一起来的?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3 09:59
小蚕这话我很赞同。日本很多东西,看上去是直接借用中国的,仔细想想又有很大的不同。我自己走马观花浮皮潦草的感觉,日本人做事目标明确,更“入世”(for lack of a better word)。读芭蕉、一茶、子规的俳句,可以感到他们确信自己的使命就是写诗,他们用生命在写诗。而中国士大夫的诗常常言不由衷,含蓄超脱背后,意在仕途。以诗为命的有,但不多。
Originally posted by 小蚕 at 2006-6-13 02:09 AM:
此文有些观点不敢苟同,比方说,芭蕉的“无意识”闲寂是一种超脱,中国士大夫的适意多少有点无奈,怀才不遇。不过放在这里可以作参考。
——嘻嘻,我这叫附庸风雅。
作者: xw 时间: 2006-6-13 10:24
小蚕所言不错。我那里有些关于俳句的东西,有空转过来。
巴蕉的俳句,林林先生译作:
长夏草木深,
武士当年梦痕。
不知道诗鸿如何看林林先生的译笔?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php3?tkey=1079024379
&&&
谈到俳句的季语,巴蕉说,四季是风雅的种子。前不久我在纽约大都
会美展看到了李公麟的诗经《七月》长卷轴,惊叹不已。。。
谈到四季,我看好四句陶潜诗(顾长康?应璩?):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
谢谢!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3 11:32
余兄问了个我回答不了的大问题。咱们一起讨论吧。这两天正忙,容我几天时间再开始。抱歉!
Originally posted by 余立蒙 at 2006-6-13 02:39 PM:
诗鸿先生文情滔滔. 谈诗说艺深入活泼. 请把好文逐步贴上来吧.
一个请教: 日人的禅, 物质哀, 神道乃至于武士道之间有无联系? 菊花与剑是怎么统一起来的?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3 11:47
现代俳句译作,愚见以为林林可算是最好的了。翻译难,译诗更难。日本文字不是单音节的,所以俳句读起来并没有汉诗那么强烈的节奏感。记得读过几首周作人的译作(比如我引的那首《古池塘》),每首一句话,像散文;我觉得那风格更接近于原作。瞎说瞎说。
Originally posted by xw at 2006-6-13 03:24 PM:
小蚕所言不错。我那里有些关于俳句的东西,有空转过来。
巴蕉的俳句,林林先生译作:
长夏草木深,
武士当年梦痕。
不知道诗鸿如何看林林先生的译笔?
[url]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p..
作者: xw 时间: 2006-6-13 12:42
我这里有周作人译的石川啄木,很随意的译笔。
很高兴能在这里讨论俳句。曾经迷过许多年的,有空我再把咖啡里的
三大俳家搬过来,以给这里写诗的人参考。
还是喜欢林林!
作者: 余立蒙 时间: 2006-6-13 14:37
Originally posted by 诗鸿 at 2006-6-13 04:32 PM:
余兄问了个我回答不了的大问题。咱们一起讨论吧。这两天正忙,容我几天时间再开始。抱歉!
不急不急. 我也不是刁难的用意. 只是忽然有此联想疑问. 您看来是学过日文的, 又常有机会去那里.
对日本的精神文化比常人认识得该多些准些. 那个问题也是公开给大伙的. 比如小蚕.
我虽然因历史的原因, 对那个国家没有好感(好象他们对中国人也无好感), 但对其迅速并持续变强有兴趣. 网上有不少中日之间的恐怖预见, 也常让我心绪不安.
最后, 把日本俳句与盆景并列, 很是别致. 岂止是俳句, 日本的园林, 装饰美术, 都有一种"盆景"氛围. 人工突现, 剪切痕重. 干净是干净, 少了些天籁和人的温暖.
作者: adagio 时间: 2006-6-13 14:49
虽然我喜欢简洁,却不喜欢俳句。没有生命的感觉。盆景的类比用得好。
古董,你一忽儿俳句,一忽儿古希腊,小心走火入魔~
作者: xw 时间: 2006-6-13 15:10
我大学日语课本中读到,日本人以为,世界上最爱好自然的国家,除
了英国,就是日本了。当然,他们忘了提古希腊。。。
不会走火的,我总是看到通的地方,比如植物学中的拉丁,拉丁中的
希腊,希腊中的神话,神话传奇演绎出的歌剧。
日本的俳句决不盆景!有时让我想起受古希腊浸淫的济慈的。
作者: adagio 时间: 2006-6-13 15:14
俳句太冷,怎么像济慈了?说说~
作者: xw 时间: 2006-6-13 15:22
还是华兹华斯的那个词ATHEIST!
作者: dingding 时间: 2006-6-13 15:37
正在研读... 感觉上, 上品的"俳句", 是个不错的(有的或许在心灵上)取景框, 给你一角, 发挥想象. 读者发掘视点, 或共鸣点. 当然, 不仅仅是2D... 希望一会儿能看到"极品"或"神品";-) 仔细看完后, 再向大家请教.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3 16:46
Originally posted by 余立蒙 at 2006-6-13 07:37 PM:
不急不急. 我也不是刁难的用意. 只是忽然有此联想疑问. 您看来是学过日文的, 又常有机会去那里.
对日本的精神文化比常人认识得该多些准些. 那个问题也是公开给大伙的. 比如小蚕.
我虽然因历史的原因, 对那..
余兄,
在我看来,日本文化的特色是刻意求简,追求孤寂和个体悲剧式的“凄美”。讲个极端的例子。记得在日本电视里看到他们的传统木偶戏,把切腹自杀表演得跟真的一样。小二十分钟的时间,只有一个全身白衣的女偶,由好几个人同时操纵,在若有若无的鼓点声里抬头拭泪,低头拭刀,一番程式之后,惟妙惟肖地着重表现刀插入腹内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包括痛苦的挣扎,然后用尽余力更深的一刺,头慢慢地下去,最后断气的那一霎那。看得我毛骨悚然。
另外,日本人很重视一个“耻”字。日本社会治安好,人人尊守规矩,工作起来努力刻苦,但这些似乎全是靠这个耻字来维系的。因为社会舆论对一个家庭非常重要。前几年经济不景气,许多失业的白领男人每天早上仍然穿上西服革履,装腔作势地告诉孩子说去上班,其实是到公园里座一整天。
我觉得,“耻”感加上追求悲剧凄美就是武士道。
忽然想到三岛由纪夫了。再谈。
作者: 兰若 时间: 2006-6-13 16:55
Originally posted by 诗鸿 at 2006-6-13 09:46 PM:
另外,日本人很重视一个“耻”字。
ha, I don't think so.....They just don't know the true meaning of “耻”字... From my point of view, Japanese culture is kinda "bian tai" (abnormal). Maybe it is due to too many pressures in their lives.
作者: 兰若 时间: 2006-6-13 16:58
Originally posted by adagio at 2006-6-13 07:49 PM:
虽然我喜欢简洁,却不喜欢俳句。没有生命的感觉。盆景的类比用得好。
Agree, agree.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3 17:09
Originally posted by 兰若 at 2006-6-13 09:55 PM:
ha, I don't think so.....They just don't know the true meaning of “耻”字...
这个“耻”字跟道德没啥关系。长官叫杀人,不杀是耻。违反了规矩是耻。规矩对不对另说。有人甚至说日本人没有“罪”的概念。所以让日本人对二次大战认罪不容易。他们在自己的规矩之外为所欲为而且是ruthless。
作者: 兰若 时间: 2006-6-13 17:18
Originally posted by
诗鸿 at 2006-6-13 10:09 PM:
这个“耻”字跟道德没啥关系。
ha, who says that? I guess Japanese has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f “耻”.... see see this.
以热爱祖国为荣,以危害祖国为耻。 以服务人民为荣,以背离人民为耻。
以崇尚科学为荣,以愚昧无知为耻。 以辛勤劳动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
以团结互助为荣,以损人利己为耻。 以诚实守信为荣,以见利忘义为耻。
以遵纪守法为荣,以违法乱纪为耻。 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
hahahha....
作者: 小蚕 时间: 2006-6-13 22:16
...那个问题也是公开给大伙的. 比如小蚕.
糟了,抛砖变成引火了!我可答不上来。
菊花与剑是怎么统一起来的?
老实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对日本的了解很少,全部经历加起来,就是在美国的日本人手下打过一年多的工,又在东京上过两周的班。这么一点皮毛,根本不敢答这么大的问题,只能把问题重提一遍。
我的一孔之见:日本的简和繁,菊和刀,本来就是同一件事物的不同表现。就是诗鸿说的“规矩“,什么东西一成了“道”,就有点极端,就成了规,成了矩,成了衡量价值的标准。这是一个把规矩本身抽出来玩命崇拜的民族。比方说日本人的饭食清淡,是简。简归简,但不糙,很精细。一顿正式的饭有十几道程序,,一点都不马虎。中国功夫看起来花里胡哨,名目繁多,学起来却很自由。日本空手道套路很简单,但是规矩却很多,什么段位打什么拳,不含糊。这种层层叠叠的道德规范把个体捏成整体,个体一旦纳入这张网便失去了个性,成了机器中的一个零件。在这个系统中,插花的“道“和杀人的”道“都是道。“道”了,就好了,就美了。”大逆不道“,就耻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单个的日本人很好相处,整体的日本人就是另外一付模样了。
说起抗日情结,其实我也有。走在日本大街上,看见一个面相凶点的人,会不自主想:哼,这家伙的爷爷没准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可是真正认识的日本人,却和他们相处得很好。
作者: 兰若 时间: 2006-6-14 02:10
Originally posted by 小蚕 at 2006-6-14 03:16 AM:
糟了,抛砖变成引火了!我可答不上来。
老实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对日本的了解很少,全部经历加起来,就是在美国的日本人手下打过一年多的工,又在东京上过两周的班。这么一点皮毛,根本不敢答这么大的问..
小蚕解释的好,谢谢!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4 10:52
Originally posted by 小蚕 at 2006-6-14 03:16 AM:
糟了,抛砖变成引火了!我可答不上来。
老实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对日本的了解很少,全部经历加起来,就是在美国的日本人手下打过一年多的工,又在东京上过两周的班。这么一点皮毛,根本不敢答这么大的问..
小蚕这几句话,我怎么说不出来?正是这个意思!
要了解日本人的“耻”和“荣”,需要看看武士道。明治维新以前几百年,日本处于战国时期,和中国的战国时期很像。武士们各为其主,武士道只是武士们的行为准则。明治时期,日本看到西方宗教的向心力,强化天皇神权,武士道遂成为全国的行为准则。鼓励追求荣耀,贬低生命价值。比如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把武士道推向极致。他的《忧国》就是一例。我读的是英文版,网上找到了中文版,却没有注明译者。又很长,不过值得一读。
三岛后来也走了切腹的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自己没能完成这个野蛮痛苦的全过程,最后不得不依靠别人“介错”,砍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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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国 (1)
三岛由纪夫
一
昭和十一年①二月二十八日(即二·二六事件②突发后第三日),任职于近卫步兵第一联队的武山信二中尉,自事件发生以来,深为挚友参加叛军而懊恼不已,并对 皇军互残之情势必至无限愤懑,遂于四谷区青叶叶六号自宅八铺席③之室,以军刀剖腹自戕,夫人丽子亦自刃殉夫。中尉之遗书仅遗一言“祝皇军万岁”,夫人遗书 则为先于双亲亡故之不孝而谢罪:“身为军人之妻,必至之日业已来临”云云。烈夫烈妇之最后实有泣鬼神之气概。顺附:中尉享年三十,夫人二十有三,行华烛之 典尚不足半载矣。
二
参加了武山中尉结婚仪式的人自不必说, 仅仅看过新郎新娘结婚照片的人,也对这两位俊男美女的模样不断发出感叹之声。中尉身着戎装,左手拄着军刀,右手托着脱下的军帽,英武地站立着卫护新婚的妻 子。确是一副威风凛凛的相貌,浓密的眉毛和大睁着的眼睛,无不鲜明地显示出青年的纯洁和勇敢。新娘身着洁白的新婚礼服,其美丽无与伦比。柔和的眉下那圆圆 的眼睛,纤巧的鼻子,丰润的口唇,处处辉映着娇艳和高贵。怯怯地从新婚礼服袖中现出的手指,握着折扇,纤细地并放着,宛如葫芦花苞蕾。
两人自刃以后,人们经常拿出这张相片端详,感叹如此美貌绝伦的男女结合,往往孕含着不吉的东西。事后看来,或许是心理作用,觉得金屏风前的新郎新娘那澄澈的眼睛相互映辉,像是在注视着迫近眼前的死亡。
在媒妁之人尾关中将的关照下,两人在四谷的青叶町置起了新居。虽说是新居,也只是租借来的附带小院的三间旧屋。楼下六铺席和四铺席半的房间,日照都不充足。因此把二楼八铺席的卧室兼做了客厅,也没有雇女佣,丽子一守在家中。
因为是非常时期,免去了新婚旅行。两人的第一夜是在这个家中度过的。入睡前,信二把军刀搁在膝前,进行了军人式的训诫:作为军人之妻,须知丈夫随时可能 身亡。这一天也许明天到来,也许后天到来。你是否已有思想准备,无论何时到来,都不致惊慌失措?丽子起身打开厨柜抽屉,取出作为最珍贵的嫁妆而从母亲那里 得来的短剑,像丈夫那样,默然放在自己的膝前。就这样,他们达成了最为完美的默契,中尉再也没有试探过妻子的决心。
结婚数月以后。丽子出落得越发漂亮,宛如雨后的月亮一般澄明。
两人都有着非常健康而又年轻的肉体,因此,其激情的冲撞十分猛烈,不仅夜间,就是演习归来,中尉也会急不可待地脱下尘埃仆仆的军服,一回到家中,就把新婚的妻子拥倒在地。这样的事,早已不止一次了。丽子也积极地承受着这一切,新婚之夜以后大约一个月,丽子就品味到了其中的欢悦。知道这些后,中尉也很高兴。
丽子的躯体白皙、庄严,耸起的上的纯清和洁净,显示出强烈的拒绝,可是,一旦接纳了对方,小巢里顿时溢满了温馨。即便在床第之间,在愈加激烈的癫狂状态之下,他们也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到了可怕和严肃的程度。
白天,在训练小憩时,中尉也思念着妻子,而丽子的脑海里,也终日浮现着丈夫的身影。独自一人时。看一眼结婚仪式上的照片,都会使她感受到幸福。仅仅几个月以前还陌如路人的男子,现在却成了她整个世界的太阳,对此,丽子早已感觉不到任何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是道德的,都符合教育敕语中的“夫妇相睦”这一训导。丽子从未与丈夫顶过嘴,中尉也找不出任何可以的叱责妻子的理由。楼下的神龛里,供奉着伊势 神宫④的牌位和天皇、皇后两位陛下御照。每天清晨,中尉在出勤之前,都要和妻子一道在神龛下深深地低头祈拜,更换奉水,神木也总是光亮如新。这世上的一 切,都被严肃的神感所庇护,而且,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都洋溢着震颤般的愉悦。
三
虽然斋藤内府的宅第就在附近,可是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两人根本没有听到枪声。只是当那十分钟的悲剧结束之后,在黑暗中响彻风雪拂晓的集合号声,才惊破中 尉的梦境。中尉跳起身,默默地穿上军装,佩好妻子递过的军刀,向着天色未明的晨雪中的道路跑去。直到二十八日傍晚,他都没有回过家。
不久后,丽子从收音机广播的新闻里知道了这个突发事件的全貌。在这以后的两天里,丽子闭门不出,十分平静地度过了一人独居的生活。
在那个飘雪的拂晓。中尉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出去,丽子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死的决意。如果丈夫这一去而不能生还,她也决心追随丈夫而去。丽子静静地收拾着身 边的物品。准备把几件女式便礼服作为遗物送给学生时代的朋友,在包和服的纸包上分别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丈夫平日曾对他说起过:不要去想明天的事。因此,丽 子连日记也没有写,这样,也就失去了重读精心记述下的数月以来的幸福,然后付之一炬的乐趣。收音机的旁边,摆放着小巧的陶制狗、兔、松鼠、熊和狐狸,还有 小壶和小水缸。这是丽子所有的收藏品,不过,把这样一些物件作为遗物送人却不合适,而把它们特意放在自己的棺材里也不妥当。于是,这些陶制的小动物越发现 出茫然和无靠的神情。
丽子取过一只松鼠,放在手中端量着,在自己这种恍若眷恋孩子般的情感的远方,她仰视着丈夫所体现出来的如同太阳般的大 义。自己就要偷快地被那驾辉煌的太阳车拉去,并将成为死亡之身,但现在这几个小时里,却要独自沉浸在这种纯净的爱恋之中。不过,自己真正喜爱这一切,却是 在这很久以前。现在正爱着的,只不过是曾经爱过那些物品的回忆而已。所以,她的内心里洋溢着更加激烈、更加疯狂的幸福……而且,丽子从未用快乐之类的词 语,称呼过连想一想都会让她激动不已的、日日夜夜的肉体的欢悦。在二月的寒气中,她美丽的手指感受到陶制松鼠那冻冰般的触感。即使在这种时刻,一想到中尉 健壮的臂膀伸向自己的那个瞬间,在整整齐齐穿着的丝绸便装前襟的底摆下,丽子感到一股可以融冰化雪的热潮,正湿润着那块果肉。
在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死亡一点儿也不可怕,留在家中的丽子坚信,丈夫此时感到的、想到的、他的悲叹、他的苦恼、以及他所思考的一切,都完全和他的肉体一样,将把她引往惬意的死亡。她认为,自己的身体、将会安适地溶入丈夫思想里的任何一块碎片之中。
就在这种状态下,丽子倾听着每时每刻的新闻广播。知道丈夫几位挚友的名字已经列在举事者的行列里。这是死亡的消息。而且,她很清楚,事态将日益陷人进退两难的境地,敕命可能就要颁布,最初被看作是为了维新的这一举动,也将会被加上叛乱的污名;联队方面没有任何联络。在积雪的市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 斗。
二十八日黄昏,丽子怀着惊恐的心情,听到一阵猛烈敲打大门的声音…她跑了过去,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大门。磨花玻璃外的身影虽然没有开口说活,可她非常清楚,那一定是丈夫。丽子从未觉得,这扇拉门的门锁竟是这样难以打开;钥匙抗拒着她的手,拉门越发不能拉开。
门刚一打开,将身体包裹在草黄色军大衣里的中尉,早已抬起溅满泥浆和冰雪的沉重的长靴,跨进大门里的水泥地。中尉关上拉门,随即又亲手旋上了门锁。丽子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您回来了。”
丽子深深埋下头去,可中尉却没有答理。他卸下军刀,正脱着军大衣,于是,丽于绕到他的身后去帮手。脱下的军大衣冰凉、潮湿,在太阳下散发出的马粪气味也 消失了。沉甸甸地压在丽子的胳膊上。她把军大衣挂在衣架上,抱着军刀,跟随在脱去了长靴的丈夫身后,来到了饭厅。这是楼下那间六铺席的房间。
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去。未及剃刮的胡须覆盖了丈夫的面孔,憔悴得恍若陌人。他的面颊下陷,失去了光润和弹性。中尉心情舒畅时,一回到家中就立即换上便服,紧 催着开晚饭。可是,今天他却就那么穿着军装,盘腿坐在矮桌前,耷拉着脑袋。丽子想问一问是否该去准备晚饭,却终于忍住了。
停了一会儿。中尉这样说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帮家伙没来找我,大概是可怜我新婚不久吧。加纳,本间,还有山口,他们都是这样。”
丽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丈夫的朋友们——时常来家的那些生气勃勃的青年军官的面庞。
“说不定明天就会颁发敕命,那帮家伙将被加上叛军的罪名吧。我也只得指挥部下去攻打他们……我办不到!这样的事我没法办到!”
接着,他又说道:
“现在命令我轮换警戒,准许今天晚上回家住上一夜。明天早上肯定要去攻打他们。丽子,那样的事我可没法办到呀!”
丽子跪坐着,垂下了眼睑。她非常清楚,丈夫所说的只是一个死字。中尉的决心已定,每一句话都被死亡所证实,正因为这种证实是那样的阴暗和坚固,所以,话语中显出一股难以动摇的力量。虽然中尉在诉说着苦恼,可那里面却早已没有了犹豫。
但是,在如此这般了的期间的一段沉默中,却有着宛如白雪消融后的溪流一般的清冽。经历了两天以来漫长之后,在自己的家中,”面对着妻子姣好的面容,中尉这才在内心里感受到了安逸。因为,即使不用语言,他也早已明白,妻子已经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
“好吧!”中尉抬起虽然几天未眠,却仍然清澈纯净、炯炯有神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妻子的眼睛:“今天晚上我要剖腹!”
丽子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
那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像就要迸发出很大铃声。她说道:
“我早就下了决心,请让我同您一块儿去吧!”
中尉觉得自己几乎被这种目光的力量所压倒。她的话语像胡言乱语一般脱口而出。中尉不明白,如此重大的许诺,为什么她竟会如此不经意地表现出来。
“行,一块儿去吧!不过,希望你把我剖腹一直看到最后。好吗?”
这么说过以后,两人的内心油然涌起一股猛然间获得解脱似的喜悦。
丽子被丈夫的这种巨大的信任所震撼。在中尉来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影响他的死去。因而必须有人把他死去的过程看到最后一刻。为此,他选择了妻 子,这是他的第一个信任。虽然相约共赴黄泉,却并不先杀死妻子,而是把妻子的死,置于有已将无法知晓未来,这是第二个、也是更大的信住。假如中尉是个疑心 重重的丈夫。或许会像一般的殉情那样,选择首先杀死妻子的作法。
中尉认为,丽子说出“让我同您一块去吧”这句话,是教育的巨大成果。自己从新婚之夜,就引导着丽子,使她在这种场合能够毫不犹豫说出这番话来,这使得中尉的自恃得到了慰藉。他不是那种懒散、倨傲的丈夫,他认为,爱情不是可以自发说出的语言。
喜悦之情极其自然地涌上彼此的心头,相互对视着的面庞也在自然地微笑着。丽子觉得,新婚之夜仿佛又一次来临。
眼前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只有一片自由、无垠的原野在扩展开去。
“洗澡水烧好了,您洗澡吗?”
“嗯。”
“吃饭吗?”
这本是一些极其平淡的家常话,中尉却几乎陷入危险的错觉。
“饭就不吃了,给我烫一点儿酒吧。”
“暧。”
丽子起身取出丈夫浴后着用的棉袍时,打开的抽屉引起了丈夫的注意。中尉起身走了过去,看着橱柜抽屉里面,整理好了的遗物包上写着一个个名字。中尉早己表 示出那样豪迈的死意。这时没有一点儿悲哀,心中溢满了温情。就像看到年轻的妻于孩子气地买来商品时的丈夫那样,中尉泛起了强烈的怜爱感,从后面抱住妻子, 吻着她的脖颈。
丽子感到脖颈被中尉的胡梢扎得酥痒。既然这种感觉还是现世的,那么。在丽子来说,它也就是现实的。可是,这一切不久就要消失, 这种感觉极其新鲜地浮现了出来。每一个瞬间都使丽子增添生气勃勃的力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醒过来。丽子的脚趾在布袜子里使着劲儿,承受着来自背后的丈夫的爱抚。
“洗了澡,再喝点儿酒之后……好吗?把二楼的床铺给整理一下……”
中尉在妻子的耳边这样说道。丽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中尉粗野地脱去军服,走进了浴室。丽子一面听着洗澡间里远远传来的溅水声。一面看着饭厅火盆里的火。做着烫酒的准备。
丽子捧上棉袍、衣带和贴身内衣来到洗澡间,询问水的冷热状况。在弥漫着的水气中,她朦朦胧胧地看见中尉正盘腿坐着剃刮胡子,濡湿了的背部上,健壮的肌肉随着手腕的移动而敏捷地蠕动着。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丽子站起身来忙碌着,随手做了一些酒菜。她连手都不抖一下,干起活儿来比以往更加麻利,心情也格外舒坦。尽管如此,内心深处却不 时闪过一种莫名的鼓动,如同远方的闪电,猛烈地一掠而过,随即消逝。除此以外,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中尉在洗澡间里剃刮着胡子,已经暖和起来的身体,完全 消除了无从排遣苦恼而引起的疲劳,虽然面临着死亡,却觉得充满了喜悦的期待。他隐约听到妻子正在忙碌的声响,于是,这两天里被忘却了的健康的欲望又开始萌发。
中尉确信,他俩决定去死时的那种喜悦,没有一点儿不纯的东西。当然,他们那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却觉得,他们这种不为他人所理 解的正当的快乐,受到了大义、神威、还有完美无缺的道德的庇护。两人对视着,相互从对方眼里看到正当的死意时,再度感觉到,他们处在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铜 墙铁壁之中,披挂着其他人无法染指的美和正义的铠甲。因此,在自己肉体的欲望与忧国的至情之间,不仅没有任何矛盾和冲突,中尉甚至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
对着水气蒙蒙、爬上郁暗裂璺的壁镜,中尉伸过脸去,仔细剃刮着胡子。这张脸就要成为死人的脸。不能让它留下难看的剃痕。剃刮过的脸上,又重新辉耀着勃勃的生机,甚至都映亮了郁暗的镜面。这张明朗、健康的面孔与死亡的结合,说起来,竟含着某种潇洒。
这张脸就要成为死人的脸!这张脸确实正在从中尉所有中游离而出,成为死去军人的纪念碑上的面孔。他试着闭上了眼睛,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他已经变为看不见东西的人了。
中尉洗完澡后,光润的面颊上泛着青色的剃痕。盘腿坐在火势正旺的火盆旁。中尉知道,在忙碌中,丽子已麻利地整饰了面容。她的面颊清丽,嘴唇愈加湿润,丝毫没有悲哀的阴影。看到年轻妻子这种鲜烈性格的标志,他觉得自己确实选择了理应选择的妻子。
中尉喝干杯中的酒后,随即将它递给丽子。从未喝过酒的丽子温顺地接过酒杯,怯怯地送往嘴边。
“到这儿来!”中尉说道。丽子挪到丈夫身边,被斜抱在他的怀中,她的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浪,悲哀和喜悦的情绪像是掺进了烈酒。中尉俯视着妻子的面庞。这是自己在这个人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人的面孔,最后的女人的面孔。中尉以一种旅人就要离开永不会再度前往的土地时,注视着那儿美丽风光的眼神,仔细端详着妻子的面容。这张百看不厌的美丽面庞端庄而不失温和,双唇在柔和的力量作用下,微微抿合着。中尉忘情地吻着那片嘴唇。当丽子很快意识到这一切时,面庞上丝毫没有因为呜咽嘘唏而扭曲变形的丑态,却从紧闭着的眼睛的长长睫毛下,接连不断地渗出泪珠,闪着光亮由眼角处滚落而下。
不一会儿,中尉催促着去二楼卧室,妻子说洗过澡就去。于是,中尉独自去了二楼,走进被煤气炉烤暖了的卧室,在床铺上躺成一个大字。在这样等待着妻子到来的这段时间里,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他把双手交叉着倒扣在脑后,恍惚地望着台灯的光亮照射不到的天花板,现在,他正等待着的是死亡?还是那股疯狂感觉的快意?它们在那里相互重叠,中尉甚至觉得,肉体的欲望像是在面对着死亡。总之,中尉从未如此体验过全身的自由。
窗外响过汽车的声音,传来车轮溅起路边残雪的嘎吱声响,近处墙壁上回响着汽车的喇叭声……听到这些声响,中尉感到,在依旧往来忙碌的社会这个海洋中,只有这里如同孤岛一般屹立着。自己所忧虑着的国家,正在这个家宅的周围无垠、杂然地扩展开去。自己正是为了这一切而献身的。可是,自己就要以身相谏的这个巨 大的国家,果真会对自己的一死垂眼相顾吗?可以说,自己对此毫无把握。这里是没有壮烈的战场。是不能向任何人显示功勋的战场,是灵魂的最前沿。
楼梯上传来丽子上楼的脚步声,这所旧房陡直的楼梯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这种嘎吱声响令人依恋,中尉曾多次躺在床上等待着,倾听这美妙的嘎吱声响。当意识到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它时,中尉把听觉都集中在那里,试图让这宝贵时间里的每一瞬,都漾满那个柔软的脚跟发出的嘎吱声响。这时的时间辉闪着光芒,宛如宝石一般。
丽子的睡衣上系着两端结有穗子的和服腰带。腰带的红色在薄暗中显出淡淡的黑色。在丽子纤手的协助下,中尉的手刚一搭上去。带子就摇曳着飘落在铺席上。中尉把双手插入还没有脱去睡衣的妻子的两腋下,想要抱过妻子。当他的手指被腋窝里温暖的肌肤挟裹住时,中尉觉得指尖的感触,好像燃遍了全身。
不知何时,俩人在炉火的光亮前自然地赤裸了身体。
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他们的身心和躁动的心房,都为这“最后一次”而激动不已,好像这“最后一次”的文字,被一种看不见的墨汁,写满了他俩全身的各个角落。
中尉搂抱过贞烈、年轻的妻子吻着。两人的舌头在对方滑溜的口中的每一处相互舔索着,他们感到,一种没有丝毫征兆的死的痛苦,如同灼烤着感觉的铁板,被煅烧得赤红。尚未感觉到的死的痛苦,这个遥远的死的痛苦,锻打着他们的快感。
“看到你的身体,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让我好好看看你!”中尉说道。
接着,他把台灯的灯罩掀向外侧,一片灯光洒在躺卧着的丽子的身体上。
丽子闭起眼睛躺在那里,低低的光亮,清晰地映照出那庄严、白皙的肉体上的起伏。中尉出于微微的利己意识,庆幸自己不会亲眼看到这个美丽的肉体毁灭时的景况。
中尉要把这些难以忘却的美好情景尽可能地铭刻在心上,一只手抚弄着妻子的头发,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一吻着目光所及的处所。富士山形状的冷静的额际,淡淡的眉下被长长睫毛守护着的紧闭着的眼睛,纤巧而挺拔的鼻子,从厚薄适宜的端庄的口唇间微微闪着光亮的皓齿,柔软的面颊和小巧伶俐的下颌……这一 切使中尉联想到了娇好的死容,他不断地用力吮吸着丽子很快就要亲手割断的那个洁白的喉头,使那里现出了微微的红色。他又回到了妻子的唇际,轻轻地压住她的 口唇,让自己的嘴唇如同一叶荡漾着的轻舟一般在那唇间蠕动着。中尉一闭上双眼,世界就恍若变成了摇篮。
随着中尉的目光所至,他的口唇也在忠实 地描仿着。那高高起伏着的上,宛如山樱蕾苞一般的乳头,被中尉噙含在唇间,变得越发硬实了。手臂由胸旁的两腋下平缓地泻流着美丽,它所特有的浑圆向着手腕的方向逐渐细小下去,形态竟是那样的精巧,它的端际,是结婚仪式上握着折扇的那些纤细的手指。在中尉的唇边,一根根手指头羞怯似的躲藏在各自的荫影里…… 从胸脯向腹部移去,是浑然天成的细窄处,柔软而富有弹力,预示着由那里向腰部漾展开去的丰富的曲线,显现出没有丝毫不洁感的肉体那真实的的韵律。远离灯光 的腹部和腰部上的白皙和丰润,像是溢满在大盆里的牛奶,凹陷下去的肚脐显得格外清新,恰如刚刚被一颗雨滴猛然洞穿而过的新鲜的痕迹。在暗影愈加浓密的处所,丛生着柔软而敏感的阴毛,像是散发出幽幽香气的鲜花被烤焦了似的郁香,随着这不平静的身体不停息地颤动,一点点地向周围逸放出它那越来越浓的香气。
终于,丽子用一种异常的声音说道:
“让我看看……也让我最后一次好好地看看你!”
这样强烈的正当要求,以往从未由妻子的口中流露过,这句一直谨慎地隐藏到最后的话,终于像是迸发似的说了出来,于是中尉温顺地躺了下去,把身体交给了妻 子。丽子晃动着白皙的身体娇柔地坐起身来,准备像丈夫爱抚自己那样去回报丈夫。她为这种爱欲所陶醉,伸出两根白嫩的手指。在凝神仰望着自己的中尉的眼睛上 不停息地抚摩着。使它们闭合了起来。
丽子的眼睑泛出一片绯红,面颊被涌上的血流灼烤着,她不胜怜爱地紧紧搂抱着中尉那留着短发的脑袋。丈夫的短发扎痛了她,挺刮的鼻子也凉冰冰地埋了进去,鼻息暖暖地呼在上。她挪开丈夫的脑袋,注视着那张英武的面庞——威风凛凛的眉毛,闭上的眼睛,俊秀的鼻梁,紧紧抿合的嘴唇……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青色剃痕的面颊辉耀着柔和的光泽。丽子顺序依次吻着粗壮的脖颈,健壮有力的肩头,如同两块挚合在一起的盾牌似的壮实的胸脯,以及粉红色的乳头。胸肌发达的两肋处,落下浓浓荫影的腋窝里,密密地腋毛散发出郁暗的气味,在这种气味的甘甜之中,溢满了青年的死的真实感。中尉的肌肤泛着一种麦田般的光泽,所有地方地肌肉都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清晰的轮廓,腹肌的折皱下,露出一眼朴素的脐窝。丽子看着丈夫这张生机勃勃、紧绷着的肚皮,这张被茂密的体毛覆盖着的谦虚的肚皮,想到它就要被凄惨地剖开,感到无限怜惜,不由得泣伏在上面狂吻着。
躺卧着的中尉感觉到了妻子流淌在自己肚皮上的眼泪。越发增加了勇气,剖腹时无论多么剧烈的痛苦,他都决心忍受。
可以想象,在经历了这么一番周折后,他们俩品味了何等极至的欢悦。中尉精神抖擞地爬起身子,用健壮有力的胳臂,抱过因泪水和悲哀而绵软无力的妻子的身体。两人疯狂般地相互蹭擦着左右面颊。丽子的身体颤抖着。两人被汗水濡湿的胸脯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年轻、美丽的肉体的每一处都融合在了一起,简直不可能让他们再度分开。丽子喊叫着,由天堂坠向地狱,又借助翅膀,从地狱直冲上令人眩目的高高天际。中尉气喘嘘嘘,如同一名长驱直入的联队旗手……就这样巡游了一番之后,又立即溢满了情意,于是两人再度相携,毫无倦色地一气攀上了峰巅。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4 10:54
忧国 (2)
三岛由纪夫
四
时光在流逝,中尉分开了身子,却不是因为极度的疲乏而是担心剖腹所需要的那股强大的力量受到削弱,此外还担心,过度贪恋会有损于最后那甘美的回忆。
同以往一样,中尉刚一离开身子,丽子也温和地顺从着。两人就那么光裸着身体,把手指缠绕在一起仰躺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郁暗的天花板。汗水已经干了,但 是在炉火的烘烤下,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夜色下,四周万籁俱寂,就连车辆的声音也消失了。四谷车站附近的省营电车和市营电车的响动,也只是在皇宫的护城河内 侧发出回音,被赤坂离宫前临着宽敞车道的公园里的森林所遮断,无法传到这里来。就在这个东京的一片土地上,现在却有分裂为两部分的皇军在相互对峙,这种紧 迫感,好似慌言一般。
两人的体内燃烧着火一般的感觉,品味着刚刚体验过的那种极至的欢悦,回想起当时的每一个瞬间,那无穷无尽的接吻的感受,那肌肤的触觉,以及那一幕幕令人目眩的愉悦情景。郁暗的天花板上,死神的面孔已经在窥视着这一切。这欢悦已是最后一次,它不会再次回到他们的身上。不过,细想起来,无论今后活的多么长久,恐怕也不可能再度达到这样欢悦的境界,这也是他们俩共同的想法。
缠绕在一起的指尖上的触感,不久后也将消失。就连现在正看着的郁暗的天花板上的木纹,也会很快消失掉。他们感觉得到,死亡正紧逼过来。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要鼓起勇气,由自己主动地揪住死亡!
“来吧,准备吧!”
中尉说道。这句话确实是以决然的语调说出的,可是在丽子的耳里,却从来没有听见过丈夫如此温和、亲切的声音。
刚刚起身,紧张的工作早已在等待着了。
中尉过去从未帮助整理过床褥,现在却快活地搬开壁厨里的棉被,亲手抱过被褥放了进去。
关上煤气炉的炉火,收拾好了台灯。中尉不在家时,丽子早已拾掇了这个房间,打扫得清清爽爽,所以,,除了紧挨墙角的那张紫檀桌以外⑤,这间八铺席的房间,与迎接贵宾前的客厅毫无二致。
“在这里,经常喝酒呀,跟加纳、本间和野口他们。”
“大家也真能喝呀!”
“很快就要在阴间跟这帮家伙相会啦.他们看到我把你也带去,一定会拿我开玩笑的。”
下楼时,中尉回头看了看仍然明晃晃地亮着电灯的这间清净的房间,眼前浮现出曾在这儿喝酒、吵闹、说着幼稚的豪言壮语的那些青年军官的容貌。那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房间里剖腹自杀。
在楼下的两个房间里,夫妇俩行云流水一般淡然地忙着各自的准备。中尉解了手后,接着走进洗澡间去沐浴净身。在这期间。丽子叠起丈夫的棉袍,把一套军服和 剖腹时用的六尺漂白布放进洗澡间,在矮饭桌上备好写遗书用的白纸。然后打开砚台盒盖开始研墨,内心里却早已在推敲着遗书的词句。
丽子的手指按住墨块上冰凉的金箔研着墨,砚台里的墨汁如同扩散开来的乌云,很快就泛上了一片黑色。这种反复的动作,这种手指的压力,这种连续不断的微微声响,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死亡。不过,丽子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在死亡眼看就要来临以前,它只不过是平淡地消耗掉时间的那种家常便饭的活儿。可是,在研磨过程中,墨汁 愈加滑润的触感和愈加浓郁的墨香,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暗。
中尉光裸的身体上穿着整齐的军服,走出了洗澡间,然后默默跪坐在矮饭桌前,提起笔来,面对着白纸苦思冥想。
丽子捧着一套素白的衣服走进洗澡间,清净了身子,薄薄地施上淡妆,身着洁白的素衣来到饭厅时,看见灯下的白纸上,用浓厚的墨汁仅写着这样一句遗言:
“皇军万岁 陆军步兵中尉武山信二”
当丽子在对面坐下写遗书时,中尉沉默不语,神情严峻地凝视着妻子那持笔的白皙手指在一笔一划地移动着。
中尉挎上军刀,丽子把短剑插入白色素衣的衣带,两人带上遗书,在神龛前并肩默默祈祷,然后灭掉了楼下的所有电灯。往楼上走去时,中尉在楼梯上回过头来,惊愕地看到,在微暗中低着头紧随着自己上楼来的妻子那素装的身姿,竟是那样美丽。
遗书被并排置放在二楼的壁龛里。本来应当取下挂在那里的挂轴,但那是媒妁之人尾关中将的手书,而且又是“至诚”二字,所以仍然挂在原处没有移动。纵使它被溅上喷过来的血,中将大概也是会原谅的吧。
中尉背靠壁龛前侧的立柱跪坐着,把军刀横放在膝前。
丽子跪坐在相距一铺席的地方。她浑身上下一片素白,因此,涂在口唇上的那片薄薄的口红,显得格外鲜艳。
两人隔着一张铺席。目不转睛地相互交视着。中尉的膝前放着军刀。丽子看到它,就想起了新婚之夜的情景,感到不胜悲哀。中尉用压低了的声音这样说道:
“没有为我补刀割头的人,所以,我想剖得深一些。也许会很难看,但你不要害怕!不管怎么死,在旁边看的人都会感到很可怕。你看了后可不能胆怯!好吗?”
“是!”丽子深深地点着头。
看着妻子这般洁白、柔弱的模样,面对死亡的中尉体味到一阵不可思议的陶醉。现在自己就要去做的。是未曾让妻子见过的军人的那种献身行为。这需要有和战场上的决战相同的决心,这样的死与战场上的死完全相同。现在就要让妻子看一看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姿。
这种想法把中尉引进了短暂、奇异的幻境之中。他正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况:战场上孤独的死与眼前美丽的妻子。这境况体现出原本不可能出现的两种共存, 在自己就要去死的这种感觉之中,蕴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美。中尉认为,这不正是那种极至的幸福吗?能被妻子美丽的眼睛看到自己死去的每一个瞬间,宛如散发 出浓烈芳香的微风拂过,自己将在这阵微风中死去。在那里,有一种东西获得了准许。尽管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是一块不为别人所了解的境地,是一块任何人都 不得涉足的境地,而自己则获得了准许。眼前的妻子如同新娘一般身着洁白的衣服,透过妻子那美丽的身姿,中尉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所热爱的、并为之而献身的皇 室、国家、军旗,以及所有这一切的辉煌的幻象。它们与眼前的妻子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无论从多么遥远的地方,都睁大清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丽子也在凝望着丈夫,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就要赴死的丈夫的英姿更美的了。中尉身着非常合体的军服,他那威风凛凛的眉毛,紧紧抿着的嘴唇,在就要来临的死亡面前,无不显现出男人那极至的美。
“好啦!我走啦!”
中尉终于说道。丽子在铺席上深深地伏下身子,向丈夫行着礼,无论怎样也没法抬起头来。尽管不想被眼泪毁去薄妆,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好容易抬起头来时,透过泪水,丽子模糊地看到丈夫已经抽出了军刀,露出五、六寸军刀的刀尖,正往刀身上缠绕着白布。
中尉把缠好了的军刀放在膝前,随即挪开膝头,盘腿坐下,解开军服衣领的风纪扣。他的眼睛已经不再去看妻子,一个一个地缓慢解开了扁平的黄铜扣。浅黑色的 胸脯露了出来,腹部接着也露了出来。松开皮带的金属夹头,解开了裤子的纽扣。看到了那六尺兜裆布的纯白色。中尉又松了松腰身,两手扯下兜裆布,右手握住刀身上白布缠绕而成的把柄,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左手不停地揉搓着小腹。
中尉担心刀刃锋利地程度,于是褪下左边裤管,稍稍露出了大腿,让刀刃从上面轻轻划过。伤口随即渗出了鲜血,几条细细的血流,被明亮的灯光辉耀得闪着光亮,往胯下流去。
丽子第一次见到丈夫的血,吓得心跳不已。他看了看丈夫的脸庞,中尉正淡然地注视着那些血流。丽子只好暂且放下心来,感到了瞬间的安宁。
这时,中尉用鹰一般的眼神,狠狠地盯着妻子。他把军刀移到前方,挺起腰身,好像把上半个身子都压向了刀尖,从他那耸起的隔着军服的肩头,可以看出,他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中尉是想一下子深深地刺进左侧的腹腔里去。尖厉的运气声,刺破了房间里的沉静。
尽管是中尉自己使的劲儿,却感到像是被别人用粗铁棒狠狠地打在侧腹上,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把柄以外的五、六寸长的刃尖,已经完全埋进了腹内,紧握着的把柄上面的白布,早就直接接触到了肚皮。
中尉清醒过来,意识到刀刃确实穿透了腹膜。他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狂跳不已,在那个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内部的非常遥远的深处,犹如山崩地裂时喷溅出 的灼热熔岩似的,一阵可怕的剧痛猛然袭来。这剧痛立即以惊人的速度迅猛扩展开来。中尉不由得呻吟出声,却随即咬住下唇忍住了。
中尉在想, 这就是所谓的剖腹吗?天仿佛翻了过来,世界也好像摇摆不定、颠三倒四,这种感觉使得剖腹前显得那样坚定的自己的意志和勇气,现在竟变得细若游丝,而自己却 只能凭依着它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为此,中尉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的拳头愈加滑腻了,注意一看,原来白布和拳头都浸了鲜血,就连兜裆布也被染成了一片赤红。 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剧烈的痛苦之中,能看到的东西还能看到,存在着的东西依然存在。
在中尉把军刀刺入腹部左侧的瞬间,丽子看到他的面部 好似突然降下了幕布,猛然间变得一片惨白,没有丝毫血色。丽子和自己斗争着,不让自已跑过去。无论如何她必须要看,必须要看到最后一刻。这是丈夫交给丽子的任务。在隔着一张铺席的对面,丈夫紧咬下唇、忍受着痛苦的面孔,鲜烈地映入丽子的眼帘。这痛苦一览无遗地显现在眼前,丽子却没有挽救他的方法。
渗出的汗珠在丈夫的额头上闪着光亮。中尉闭上眼睛,又试着睁开,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看上去像是小动物的眼睛。显得单纯而又无靠。
在丽子的眼前,丈夫的痛苦恍若夏天的太阳一般辉耀着,与那好像撕裂着她身体的悲叹全然没有关联。这种痛苦越升越高,越伸越长。
丽子觉得,丈夫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全部存在都还原为痛苦,变成伸手难及的痛苦的笼子里的囚犯。然而,丽子却并不觉得痛苦,悲叹也不会产生痛苦。想到这些,丽子感到,在自己和丈夫之间,好似竖起了一堵无情的高高玻璃墙壁。
结婚以来,丈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存在,丈夫呼出的每一口气息也就是自己的气息,可现在丈夫正存在于痛苦之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丽子在自己的悲叹里,却抓不到任何证据来表明自己的存在。
中尉的右手想要继续切割下去,刀刃却被肠子缠绕住,一股柔软的弹力不时把刀子往外推去。他知道,这是必须用双手把刀刃往腹腔深处按下,同时再向有右切去。他切了一下。却并不如想象的理想。中尉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集聚在右手上,向右侧切开去。切开了三、四寸长的刀口。
疼痛在腹腔深处缓缓地蔓延开来,整个肚子都好像在轰鸣作响。好似胡乱敲响的钟声一般,自己每呼吸一次。脉搏每搏动一下,疼痛就像万千钟鼎齐鸣,摇动、震撼着他的存在。中尉早已无法抑制自己的呻吟,但当他看去时,刀刃已经切割到了肚脐下面,这使他感到了满足和勇气。
随着脉搏的跳动,鲜血从伤口处愈发任性地喷涌而出。面前的铺席浸透了鲜红的血水,积存在草黄色军裤里的鲜血,由军裤地皱褶流到了铺席上。终于,一滴鲜血如同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落在白衣素裹的丽子的膝头上。
中尉终于切到了腹部的右侧,这时,刀尖稍微浅了一点儿,露出了被脂肪和鲜血浸得滑溜溜的刀身。呕吐忽然袭向中尉,他发出了嘶哑的叫喊。呕吐愈加搅动着剧痛,一直紧绷着的肚皮忽然剧烈起伏着。把伤口挣得越发大了,伤口也像是在一个劲儿地吐泻,把肠子迸射了出来。肠子仿佛根本不知道主人的痛苦,一副令人不快活的活泼和健康的模样,高高兴兴地滑溜出伤口,堆溢在胯股之间。中尉耷拉下脑袋,肩头随着喘息而抖动,眯缝着眼睛,嘴角垂下一条口涎。肩头上的肩章,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血水流了遍地,积血一直浸泡到中尉的膝头,他在自己的积血中一手撑地,颓然地坐在那里。房间里充满了血腥的气味,中尉耷拉下脑袋不停地呕吐着。从他的肩头,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连续不断的动作。刀身像是被肠子顶了出来似的,连刀尖都露在了外面,可中尉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握住刀身。
这时,中尉用力把上半身向后仰去,这种姿式真是壮烈无比。由于后仰的动作过于激烈,后脑撞在壁龛的前侧柱上,传来了清晰的响声。在这以前,丽子一直低着头,只是一心盯着流到自己膝边来的鲜血,现在却被这个响动吓得抬起了头来。
中尉的面孔已经不再是活人的面孔,眼睛塌陷了下去,皮肤也在枯萎,曾经那样俊美的脸颊和嘴唇显出一片焦土色。只有那沉重地握着军刀的右手,还在像木偶人 似的微微挪动着,想要把刀尖对准自已的咽喉。就这样,丽子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临死前所做的这种最艰难而又徒劳的努力。刀尖辉耀着鲜血和脂肪的光亮。有几次对 准了咽喉,却又岔开去。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落了空的刀尖或是落在领子上,或是落在领章上。虽然早已解开了风纪扣,可军服坚硬的领子却不时合拢过来, 在刀刃前护卫着喉头。
终于,丽子没法再看下去了,要到丈夫的身边去,却又站立不起来。她在血泊中跪着挪了过去,白色衣服的底襟被血水浸染 得彤红。她绕到丈夫身后,帮他拉开了衣领,颤动着的刀尖终于接触到了裸露的咽喉。丽子觉得,当时好像是自己把丈夫推倒的,其实并不是那样。那是丈夫有意识 地使出自己最后的力气。把身体猛地扑向刀尖,让刀刃刺穿了他的脖颈。一股股鲜血喷溅而出,与此同时,在电灯的光亮下,刀刃闪过一道冷嗖嗖的青光,于是,一切又沉静下来。
五
丽子穿着被血水浸泡得滑溜溜的脚袋,缓缓走下楼梯,楼上早已回一片寂静。
她打开楼下的电灯,检查了炉火和煤气开关。用水浇灭了盆里的暗火,来到四铺席半的房间里那个穿衣镜前,揭开了镜罩。鲜血把白衣的下襟浸染得那么华丽,看 上去,恍若奇异的底襟图案。在穿衣镜前坐下后,被丈夫的血水濡湿了的大腿处异常寒冷,丽子不禁浑身颤抖起来。紧接着,她为化妆花费了很长时间,在面颊上涂上了浓浓的红色,嘴唇也被抹成一片猩红。这时,她已经不是为了丈夫而化妆,而是为了遗留下的世界在打扮,她的那柄小刷上凝聚着雄伟的内蕴。当她站立起身 时,穿衣镜前的铺席浸透了血水,丽子却没有介意。
然后她去了便所,最后来到大门里的那块水泥地上。昨天夜里,这里的门锁被丈夫锁上,是在 为死做准备的。她许久地考虑着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否应该打开这个门锁?如果锁上大门,左邻右居就可能好几天都不会发现他们俩已经死去。丽子可不希望自己和 丈夫的尸体腐烂了才被发现,还是打开才好……她打开门锁,稍稍拉开了磨砂玻璃门……寒风随即吹了进来。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对面宅院的树丛间,几颗寒星 在辉耀、闪烁。
丽子就那么敞开门,转身往楼上走去。四处走动一下,脚袋里不再滑腻了。来到楼梯中段时,一阵血腥气味早已扑面而来。
中尉俯伏在血泊里。丽子觉得,扎在脖颈上的刀刃,好像比刚才更漂亮了。
丽子在积血中平静地走动着,接着坐在中尉的尸身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中尉那张趴伏在铺席的脸庞。中尉恍如中了邪似的睁大着眼睛。丽子抱过丈夫的脑袋,用衣袖拭去他嘴唇上的鲜血,进行最后的吻别。
丽子随后站起身来,从壁橱中取出崭新的白色毛毯和丝腰带,把毛毯裹在腰上,再使劲儿地系上丝带,以便保持下摆不致凌乱。
丽子坐在离中尉的尸身约一尺远的地方,从腰带上抽出短剑,凝视看铮亮的剑刃,又用舌头舔了舔刃口,研磨过的钢刃透出淡淡的甜味。
丽子丝毫没有迟疑,刚才把那么死去的丈夫与自己隔绝开来的痛苦,现在就要为自己所拥有。想到这些,她只是感到高兴。高兴自己即将进入丈夫已经占有的世 界。在丈夫那张痛苦不堪的面庞上,有一种初次见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现在自己就要解开这个迷了,丽子感到,丈夫所信奉的大义之中的真正的甘甜和苦涩,自己 眼看也要品味了。以往通过丈夫才能勉强品尝到的东西,这次的的确确就要用自己的舌头来品尝了。
丽子把剑尖对着咽喉刺了一下,刺得并不深。猛烈的热潮向她的头部袭来,手也胡乱挥着,用力将剑刃横着拉去。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口中喷溅而出,飘起的这片血的幻影,把她的眼前染成一片赤红。她由此而获得了力量,把剑尖往咽喉深处狠狠地刺了进去。
1960年12月
——————
① 1936年。
② 1936年2月26日拂晓,以皇道派20余名下级军官为首的1,400余名军人在东京市内发起兵变,袭击并占领了首相官邸、警视厅、陆军部和国会议事堂等 要害处所,杀死了宫内大臣斋藤实、藏相高桥是清、教育总监度边锭太郎等重臣,进行所谓兵谏,试图建立以军部为中心的政权,进一步推进扩军备战的侵略政策。 后因其高层统治集团内部矛盾重重,三天后,兵变被镇压,兵变头目亦被悉数处决。
③ 日本式房间里铺的草席垫,也是计量房间面积的单位,每铺席约为2平方米。
④ 日本皇室宗庙,位于三重县伊势市,为皇大神宫(内宫)丰受大神宫(外宫)之总称。
⑤ 迎接贵宾前,人们常将客厅中一切陈设悉数搬出,以便让客人感到宽敞和随意,待客人落座后,再搬入矮桌,敬上茶水。
作者: xw 时间: 2006-6-14 11:19
诗鸿说到日本战国,同意!
我的一本植物学书中说,日本的国花是“菊”,说日本的国旗上原来
也是一朵菊。不知道这对不对?
这三岛的再读。。。那边还没有敲完呢。
谢谢!
作者: adagio 时间: 2006-6-14 13:19
Originally posted by 小蚕 at 2006-6-14 03:16 AM:
我的一孔之见:日本的简和繁,菊和刀,本来就是同一件事物的不同表现。就是诗鸿说的“规矩“,什么东西一成了“道”,就有点极端,就成了规,成了矩,成了衡量价值的标准。这是一个把规矩本身抽出来玩命崇拜的民族。比方说日本人的饭食清淡,是简。简归简,但不糙,很精细。一顿正式的饭有十几道程序,,一点都不马虎。中国功夫看起来花里胡哨,名目繁多,学起来却很自由。日本空手道套路很简单,但是规矩却很多,什么段位打什么拳,不含糊。这种层层叠叠的道德规范把个体捏成整体,个体一旦纳入这张网便失去了个性,成了机器中的一个零件。在这个系统中,插花的“道“和杀人的”道“都是道。“道”了,就好了,就美了。”大逆不道“,就耻了。
说得很好,的确如此。所以机器人的研制和生产都是日本最发达~
作者: 小蚕 时间: 2006-6-14 13:25
>>忧国
呀,不该在吃午饭的时候看这篇东西...吃一半就倒掉了。
作者: xw 时间: 2006-6-14 15:51
>忧国
这日本花、剑与血的演绎惊心动魄。主旨与铺陈的方式都很高级!
这篇大作,可以鼓励无穷多年轻官军走向杀人前线。真的,比一百部
档案电影还要管用。
一种演绎至极的嗜欲,无论是语言内、外。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4 19:59
Originally posted by xw at 2006-6-14 04:19 PM:
诗鸿说到日本战国,同意!
我的一本植物学书中说,日本的国花是“菊”,说日本的国旗上原来
也是一朵菊。不知道这对不对?
这三岛的再读。。。那边还没有敲完呢。
谢谢!
日本贵族各家都有族徽。菊是皇家的徽记。
xw兄这几天敲俳句,辛苦啦。感谢!
作者: dingding 时间: 2006-6-15 03:26
感觉三岛生活在幻觉中... 这篇是从英文翻译的吧?
关于俳句, 经过翻译, 感觉味道上缺了点儿什么, 还是我的悟性低?
作者: xw 时间: 2006-6-15 09:07
谢诗鸿兄的解释,我植物书上是这样写的:
菊花是日本国花,公元386年菊花传到日本,被视为高贵植物,公元797
年菊花被推崇为国徽图样,国旗也以菊花作图案。
因为酷爱菊,我对菊花下过一些格物的功夫。--
菊花与太阳的类比,西方人菊花名称中都有许多太阳的对应,比如:
Heliopsis, Helichrysum, Helianthella, Helianthus ...Sunflower,
英文的菊花瓣一直叫Ray(阳光)的。
中文也有金光菊,日光菊,向日葵等菊类名称。
这里只是形态上的类比。
这皇室爱的“菊”与“日”的渊源恐怕不浅,也应于其“日本”之国
名。日本人格物方面很聪明的。。。
梵高在这方面有传承。
而诗人们的菊更是来源于陶潜的“和光同尘”的菊,一种略带生机的
人格光泽--淡然的生境。
有两句唐诗: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散文式的陈述。。纵伸了。与谢芜村还有接续:
唐代诗人哟,
此花开后还有月。
&&&&
网上说,皇室的国花是“菊”,民间是“樱”。这个说法不好!
我知道许多国家都有国花,此外还有国树。樱是木本花卉,理应称国
树才对。一点私见!
另外,芭蕉那两句古池塘,我揣摩还是林林译得最好:
古池塘呀,
青蛙跳入水声响。
作者: pugongying 时间: 2006-6-15 09:39
日本有个传统叫“家纹“,家纹用来表示家的系统,血统,家的特点及地位的视觉图案。
皇室的家纹是16瓣菊的花纹。
作者: 诗鸿 时间: 2006-6-16 11:26
Originally posted by dingding at 2006-6-15 08:26 AM:
感觉三岛生活在幻觉中... 这篇是从英文翻译的吧?
关于俳句, 经过翻译, 感觉味道上缺了点儿什么, 还是我的悟性低?
不太像是从英文翻过来的。我读过一种英文版本,名字译做Patriotism。三岛一直很"high"。这也是武士道的一部分:做事很绝,一无反顾(兰若:注意不是“义”字,),以此为荣。
很同意你对俳句的看法。俳句极不好译,又有文化背景的差异。
这两天几乎没有时间上网。迟复为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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