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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纲海鸥

#1  [原创] 《打倒贾威》与五七干校

《打倒贾威》与五七干校
      李建纲

近日收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公函一封,大意是说,为了尊重和保护著作权人的权利,正在理清之前该台所制作广播过的节目的版权问题,我的小说《打倒贾威》就是其中之一。随信附有《著作权许可使用协议》书,一式四份,要我同意签字后寄回两份。

    读罢这信,便有些感慨油然而生。《打倒贾威》这篇小说发表于1979年4、5月合刊的《长江文艺》上,距我此刻敲打电脑的时候,不多不少刚好31年。咱不是伟人,不敢打个响指潇洒说一声弹指一挥间,那可是长长的一大串有喜有惊并不怎么好熬的日子哩。在这日子的前头,也就是这篇小说写作和发表的时候,有谁知道版权是啥玩意儿?《长江文艺》发表,《新华文摘》转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每天中午“小说连播节目”里,连续广播了一年有余(记得演播者是一位叫王正泰的著名话剧演员),响动闹得可谓不小,可是到头来连一文稿费咱也没有到手哩!其后连续发表的《三个李》、《牌》等,也是又转载、又广播,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粉碎四人帮后第一本小说集都收入了,可是稿费哩,至今未见,眼看也没指望了。

    咱说上面这些话,倒不是要找谁算旧账。那个时候,四人帮余音袅袅,改革开放的石头还没有摸着哩,别说是版权,什么权咱也不敢想哩!咱倒是要借此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表示咱的一点敬意!区区一篇小说,已经过去了30年,早已时过境迁,湮灭无闻,却特意翻出来,郑重地与作者签协议,请作者许可曾经使用并继续使用该作品,诚恳地表示了对著作权的尊重,对著作人的尊重,归根到底是对人的尊重!这多么令人感动!所以我必须首先对我们国家第一大电台对人的尊重而表示崇高的敬意。

    于此可见我们30年的改革开放取得了怎样了不起的成果,我们的国家产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这可真是不容易的,让一个人先富起来容易得很,巴不得一声儿,若要他或她转变或抛弃几十年好不容易修炼成的融化于血液中的那种黏糊糊臭烘烘硬邦邦的思想观念,那真比登天都难。

    要不我给你说说《打倒贾威》这篇小说的遭遇或者叫轶事?

    前边说过,这篇小说曾经又发表又转载又广播,也算是轰动一时,却没有给我带来一分钱的稿费,一丁点的物质利益。相反,一串串的灾难纷纷找上门来,就好比人家的文革都结束了,我的文革却继续着或者别开生面地又开始了。

    毫不吹牛地说,我至少是湖北省最早反应工人大众与四人帮作斗争的作者。粉碎四人帮的第二年,我就写了三万字的小说《三个李》,副题是“献给全国科学大会”(徐迟老人告诉我,这个会正要召开),发表于1978年的《湖北文艺》,旋即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12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选 1977-1978·9》和同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爱情小说选》。所谓《湖北文艺》,实际就是原来的《长江文艺》,粉碎四人帮后,还没有来得及恢复原名。也正是这一年,决定恢复原名,刊物负责人刘岱同志告诉了我,并要我写个小说。为了让我集中精力,他还特地领我到武重的招待所开了一个房间。这时候我就想到要写干校,可是刚刚粉碎四人帮,思想的禁锢还没有解除,干校可是伟大领袖亲自号召的普遍推广的新生事物哩,敢说三道四吗?搞得不好说不定又要回干校去找死哩。可是马上又一想,四人帮毕竟粉碎了,即使有残余势力也不至于那么凶炎万丈了吧。半辈子作文皆歌颂,这一回就抖一抖胆子,不但要写干校,而且要用一种与《三个李》不同的笔法,即幽默讽刺,嬉笑怒骂,要尽情暴露和鞭笞干校的跳梁小丑们,为广大的干校冤魂们出一口气。

   干校无疑是文革中迫害知识分子最登峰造极的手段,把几百万老弱病残的知识分子集中在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由着一些愚蠢凶残的家伙肆意折磨蹂躏,如果文学绕开了文革和干校这样的“典型”,文学还有良心吗?还是文学吗?而且干校对我太熟悉了,我在那儿当了三年重点审查对象,享受了一切非人待遇,一条癞皮狗发情猪都可以对我随便呲牙咧嘴,嚎叫两声!心一横,文学的尊严第一,个人祸福置之度外!于是关起门来,大约一个礼拜,我交了稿,发表于刚刚恢复原名的《长江文艺》上。《长江文艺》本来就是全国性的大刊物,又因为发表了人们还没有接触过的暴露四人帮丑恶的小说,用的又是辛辣讥刺和蔑视四人帮的手法,而最主要的是全国人民被四人帮荼毒数年,一口冤气,得以借此小说一吐为快。了不起的四人帮这座庞然大物,打碎了不过是烂泥一堆!于是便广为流传,我前后收到了百十封信,向我诉说各人文革及干校遭遇,有不少要我到他们单位去采访(真是对不起,我自己的材料已经足够,就不要麻烦大家了)。接着便是《新华文摘》转载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及湖北省台、武汉市台)的连播,也算得上“妇孺皆知”了。

    其时我在武钢,这样轰轰烈烈地发表了两篇小说,果然大祸从天而至。原来正因为“妇孺皆知”,俺那里一位坚信“小说反党”而从不读小说之类玩意儿的一个大人物,文革时因为经济问题成了走资派,干校因为表现好当过班长,现在是正儿八经工会副主席,正是我的顶头上司的一个高胖大女人(生了三个子女,两个是先天性白痴,不知何故),先是从广播里听到了,四人帮的余焰在胸,文革的惯性使然,勃然大怒,立即命手下快给她找《长江文艺》来看,看过之后,血压上升,满脸通红,拿着那本倒霉的《长江文艺》,像抓住反党罪证,见人(多是领导阶级)就喊:“看看李建纲把我们这些党的领导干部糟蹋成啥样子了!(文革)运动还没有结束,这右派就又翻天了!不处理这还了得!”她还拿着刊物找到宣传部副部长,支持我创办《武钢文艺》的孙振茂同志说:“你看了李建纲这个东西没有?我早就说这样的人不能用不能用,你跟上他也要犯错误!”振茂同志笑笑说:“老王呀,文革都结束了,你咋还这样看问题哩,人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广播了哩……”想不到这位工会副主席不知什么令其智昏,胆大包天,竟然说:“啥中央电台?现在是乱糟糟的,没人管了(指四人帮垮了),牛鬼蛇神翻天,你知道那电台里是什么人在搞……”孙部长对这个女疯子瞠目结舌,赶紧扭头走了。

    长话短说,从此武钢流传一句也到了妇孺皆知程度的口号:“李建纲打不倒贾威,贾威要打倒李建纲!”有关部门要提拔我的,材料已经送到了组织部门,这女人硬是赶去要了回来说:“提拔这样人,除非我死了!”

    说实话,我这小说虽名为打倒贾威,实际文中,我却早已经借贾威之口,写明贾威是打不倒的。(直到如今,贾威这狗日的阴魂不散,还附在一些猪狗男女身上,在我身边转悠呢,这一辈子跟贾威及其徒子徒孙们结下不解之缘啦!)事实证明,文革中的红人,干校中的打手,文革结束后,大半得到提拔,仿佛久经考验的优秀党员似的。不过当时为这小说,得罪了这位大人物,我还是没有想到的。因为她并不是干校里的权势人物,还是个走资派哩。我理应得罪的是这样几个干校里飞扬跋扈的家伙:二连的指导员余势德,我是主要以他为原形的,我就是要揭露这个家伙的原形!在二连那个山高皇帝远的独立王国里,这个原武装部的小干部一手遮天,肆意妄为,俨然是个土皇帝!还有一个外号叫狗阳物的副排长,一个满脸黑花的外号胡乱闯的班长,一个叫罗痿群的专案组长。这几个人文革前就恶名昭著,劣迹斑斑。罗痿群因为男女问题挨过打,打他的人的老婆生了一个孩子,像极了他,俱乐部尽人皆知。这是个阴狠的家伙,文革初混乱中,他的档案柜被撬开,发现他往别人的档案袋里乱塞纸条,又被人打了一顿。在干校成为专案组长,狂妄不可一世了。组织批斗会是他的拿手,他的口头禅就是:“我马上组织批斗会批斗你!”(还有一句口头禅是:我要有枪一索子突突了你!)只要有机会,这杂种就一条大舌头口齿不清地长时间给人们“分析敌情”。他还常常叫人到他的专案室去“个别谈话”,多半是女人。在干校男女分住大蓆棚,丈夫接近不了老婆,曾经发生过老婆洗澡,丈夫隔围栏偷看的事情。人们的一项娱乐就是看狗“连蛋”。但是这个罗专案却可以假借个别谈话侮辱女人,甚至在大家就寝后,他推门进女宿舍,看着那些赤条条惊慌的女人点名叫谁去“谈话”。他还给指导员介绍某某女人“有味道”,指导员当然也要尝一尝。在干校,关于男女的禁令很严,但是发生的事情也很多,稻草堆里,坟包后面,田间干沟里,到处是发生苟合的地方。而对于指导员、专案、狗阳物这样的权势人物,更是肆无忌惮,想谁就是谁。所以这个罗杂种是个人人恨的家伙,也就常常吃点暗亏,20个人睡的大通铺,唯独他的被褥被烧了几次。曾经有审查对象跟我密谋要把他引到一个地方干掉,我胆小不敢,但是我说“我们的命比他值钱。”干校收摊后,我被分配到电修厂宣传科,这杂种还特地跑到电修厂,再三说明李建纲不能在党委部门工作,我们是把他分配到大型厂食堂打杂的,你们为什么要他来?却不料电修厂党委办公室主任刘大志是我的老朋友,对他说:“你没资格干预电修厂的事!”把他教训了一顿,灰溜溜走了。

    再说那个狗阳物我们本是熟人,他原是工会俱乐部文工团打杂的,志大才疏,常常脖子上挂个手风琴,到处招摇,却连东方红也拉不下来,又说会作曲,被另一个他的同事金圆钦嘲笑,说他把一把扑克牌洗乱摆开,然后照着顺序记下就成了曲子,因此他恨死了老金,用尽阴谋诡计,把老对头排挤走了。他曾经可怜兮兮围着我转,要我在《武钢文艺》上发表他的诗,我一看是抄来的,而且抄的是郭沫若编的《红旗歌谣》上的。我好心告诉他,抄也要抄那些没有人知道的,《红旗歌谣》影响太大,读者一看就看出来。他嬉皮笑脸说他实在写不了诗,要我写个词给他配曲,我也不懂音乐,就写了让他去配,发表在《武钢文艺》上。这一下他有了吹牛本钱。当然他真正发迹是在干校。他当了副排长,他的表现欲和他的虐待狂很好结合起来,以折磨审查对象为乐。冬天挖渠,休息的时候,他让审查对象爬在堤边的冻结了的泥堆上,接受批斗,没有人发言,他就把这叫做示众。审查对象踩破了表面的冻结层而陷下去,冻麻木了的双腿都被冰茬划破,索索发抖,他还在那里笑问:“滋味怎么样呀?”他还善于半夜里把刚刚睡熟的对象叫起来到谷场上去“进行教育”,然后他去睡觉了,叫对象原地“考虑问题”。由于这个家伙对敌斗争不断出花样,时时掀高潮,被干校总部看中,常常派到各连去传授经验,成为干校的知名人物。他还有个爱好,喜欢看狗连蛋,看时手里拿根棍子,当两狗屁股对屁股"入股"后,他即挥棍狠打,打得公狗硬是把它的那件东西挣拽了出来,长长的赤红的湿淋淋的拖在地上嚎叫着满地转圈圈。他本姓欧阳,从此被叫成狗阳物。说实话这家伙虽然干过抄袭种种勾当,总还算是人的毛病,到了干校,他就完全成了畜生!干校结束回到单位,这畜生居然当了工会文体处长,接着就传出他胁奸想进文工团的女孩子多名,不顺从就别想当演员。在经济上这畜生是粉碎四人帮后最早的腐败分子之一,贪污数十万元,又勾结澳门商人假借外资名义开餐馆,骗取国家优惠政策。种种恶行,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他的后台赶快通知他提前退了休,逃过法办又保住了赃款。不料他的儿子赌博被绑架,他的数十万元贪污款全部给了绑匪,换了他儿子的命。如今这个70多岁的老杂种,歪着个仅包一层皮的骷髅脑袋讪笑着,每天和老婆拉人在他的家里打麻将,伺候茶水,抽点赌头。而那个原指导员,也是文革后提拔,成为最早的贪污犯,然后也提前退了休。

   还有一些人,男的女的,回到单位后没有得到提拔,感到自己上了当,白积极了一场,心灰意冷,有的投入了法轮功的怀抱,郁郁而死。那个叫胡乱闯的土匪班长,更是生闷气,竟然神智恍惚,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儿子扔到湖里面去了。真是报应啊!

    关于这些事,我在写《打倒贾威》时,因为太激动写得快,都还没有写到。

    事实证明,文革中的红人,干校里的打手,大半是这一类鸡鸣狗盗穷凶极恶卑鄙无耻之徒。正像土改之初,首先积极起来的都是一些地痞流氓一样,四人帮利用的正是这样一些人渣。

    最近陈龄老弟写了一篇文章《说李建纲》,他虽然没有直接向我做过了解,但他根据传说所说的那些情况,我在干校的种种乐事,虽然不多,大体不差。我在干校是一个多种用途的重点审查对象,又接受批斗,又编写节目让他们去演。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他们的阶级斗争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同时也充当了一个演员,先是刘少奇的黑线人物,林彪死了就是林彪的分子,然后又是五一六、北决扬,按照运动的需要变换角色。正是我这个演员,才使二连的运动一直轰轰烈烈,打手们充分表现,飞黄腾达,直到干校关门。但其实在批斗我的时候,我却抱着看西洋镜的心态观看围在我面前那一张张嘴脸,一个个跳梁小丑的表演,并暗自玩味。我常常被喊叫“李建纲老实点!”就是因为我玩味的有趣的满不在乎的表情时时忘乎所以地流露到了脸上,积极分子们受不了对他们的轻蔑。但我那时候就相信这一切很快会过去,中国若是老交给这些愚蠢而又凶狠的小丑们来折腾,共产党的政权可真是要丢了!我是不相信的。这就是为什么粉碎四人帮后,我立刻写出作品来的缘故,早已胸有成竹。

    恰巧昨天我们到咸宁去采风,所谓采风,不过是闲游,没有看五七干校的安排,是我临时建议加入的。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可是太有名了,既然来了,怎能错过?当年曾有包括沈从文、钱钟书、冰心等等6000名老弱病残知识分子在这里造田、铺路、扫厕所,放鸭放牛,总之是劳动改造挨批挨斗流汗流泪且流血,一代评论家侯金镜死在这里,那真是触目惊心,凄惨得很!当年干校遍及全国,只有这里,保留了这干校旧址。也只有这里可作为全国干校的一个代表,因为关的都是全国最大名鼎鼎的人物。李城外部长是个有心人,他同情和倾慕那些文化人,那些国宝级的人物,他要极力保留那一段历史。他又是部长,手里有权,说搞就搞了。一长排单砖房的干校原址,室内的布置还真有五七气氛,统帅和副统帅的合影大像挂了满墙,引人注目。大照片皆是劳动的情形,生活的情形,学校和幼儿园的情形,缺的是黑帮们挨批斗的情形,自然是有意缺的。更多的是老学员们的简历和他们的题词,都是李部长近年访问他们时题的,若是当年,就不是题词而是检查交代了。当地媒体记者采访我们当中的洪洋、刘富道,还有我。他们两位领导都说得很得体,我说我对干校可没有什么好话说。部长说,没有一个老学员说干校好,干校不是个好东西,但咸宁向阳湖是个美丽的地方,这里的善良的人民在艰难的时候接纳了那些被赶出家门流落而来举目无亲的文化人。大概正是因此,那些文化人至今感念向阳湖感念咸宁。而不是五七干校!看看李城外所编著的那些书文化人自己所写关于向阳湖文章,字字含悲,句句带泪!当时的老百姓说到干校来的人真是造业!四人帮利用的是地痞流氓,假借的却是人民的名义,以人民的名义,实行戕害人民的狗屎行为。人民不需要文革,不需要什么五七干校,是否正是因此,这里才搞起了一个干校的尚未成形的博物馆,大有深意在焉!巴金老人曾经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是否就从山水明媚的向阳湖奠基开始呢。主人又盛情邀请题词,洪洋是坚决不写,富道写的是《历史记忆》,很好,我脑子笨,想来想去想不出合适的词。这里叫做向阳文化,我想,把文化人关起来批斗,是什么文化?于是就写了“向阳文化谱新篇”,写完一看,陈词滥调而已,但在场的一位咸宁官员说新字有意思。总之,重温一下文革,是这次的咸宁的一个意外收获。想到咸宁干校6000人个个比我年纪大资格老,我在武钢干校受的那点罪算得了啥?我就特意在干校铁门前照了个像。干校已成陈迹,我们现在好好活着,但是要记住。就像《打倒贾威》这篇30年前的小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要保留并继续使用一样,五七干校和整个文革,是一段重大的历史,好好记着吧,乡亲们!

第 1 幅


2010-5-8 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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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欢迎李老师归来!

李老师一来,就给我们带来喜悦。您的作品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播,值得祝贺!您为这篇作品受过一些难,现在生活给您以补偿,值了。


2010-5-8 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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