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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陈红:《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四种解读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四种解读

陈红


  摘要: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故事和人物的批评主要有“心灵激情说”、“人道主义悲剧说”、“异变心理说”和“作家自我表现说”等。“心灵激情说”和“异变心理说”借鉴心理学理论,运用心理分析的手法来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灵世界。“人道主义悲剧说”突出分析“陌生女人”爱情中的人道精神和悲剧特征。“作家自我表现说”把小说当作作者的自我代言人,表现身处特殊时代的作者的精神世界。
  

  犹太籍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是一位颇受读者欢迎的作家,他的作品是被翻译成其他语种最多、发行量最大的德语作家。他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由于其凄美惊人的爱情故事、哀婉动人的语言叙述、细腻复杂的情感描写等艺术特色受到各国读者的青睐。1948年,马克斯·奥菲尔斯把这个故事搬上了银幕,让更多英语国家的人们了解了茨威格;而由徐静蕾在2005年改编的中国版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让更多年轻的中国人也熟悉起茨威格的名字。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部跨越时代和国界的杰作。在这个开放多元的、反传统的现代社会里,评论家们从不同的读者视角去剖析解读该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总结各种评论,颇为集中和典型的有以下四“说”:
  
  一、 心灵激情说
  
  “心灵激情说”认为这是一个激情故事,它歌颂了唯美而极致的爱情。花季少女偷偷爱上了新邻居:一个“富有、奇特、神秘”的、拥有许多漂亮图书的青年作家R。这个“陌生的女人”将爱情视为生命,充溢在她的心中的热烈纯真的激情是她生活的动力。在那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玩弄爱情、滥施感情已经司空见惯,人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自己恋爱的经历,就像男孩抽了第一支香烟而洋洋得意”。但是,在她的心里,“爱情却是我至高无上的激情——所以我把原来分散零乱的全部感情,把我整个紧缩起来而又一再急切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注: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夜色朦胧》(德汉对照),张玉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以下对小说的引用均出自张玉书译本。)

  从头至尾,她爱得如此纯粹而不加杂质:少女的痴情有别于成年妇女的“欲火炽烈”、“贪求无餍”的爱情,而成人后的她对作家的激情不仅一如既往,而且变得“更加炽烈、更加含有肉体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气息”。她爱得如此热情而奔放:当作家的一道偶然的目光投向年少的她的时候,她的心里就燃烧起火焰,“从我接触到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我就完全属于你了”;当她成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时候,“当年潜伏在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识里、驱使她去拉你的门铃的那个朦朦胧胧的愿望,现在却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我奉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她爱得如此倔强自尊:“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因此当她有了他的孩子的时候也对他守口如瓶;为了他们的孩子过上“上流社会的光明、快乐的生活”她宁愿卖身做有钱人的情人而不去恳求他的帮助。

  她的纯粹、奔放、自尊的爱情全是出于心灵的激情和意志,“自从我从童年觉醒过来以后,我这整个的一生无非就是等待,等待着你的意志!”

  柏拉图认为心灵有“三曲”即由三个部分——理性、欲望与激情构成。这三者功能有异,各司其职。理性用于思考推理,擅长理智活动;欲望用于感受爱情与饥渴等,是种种满足和快乐的伙伴;激情介于理性与欲望之间,通常是理智的盟友,但有时也会站在欲望一边反对理智。在理想情况下,即在道德修养高的人身上,激情会同理智结盟,从而人就会采取合理而公正的行动。(注:引自王柯平:《柏拉图的心灵诗学喻说》,载《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3期,第133页。) “陌生女人”更符合弗洛伊德的欲望哲学,在她的心灵构图上,理智的成分被淡化了,她的心灵受到利比多(libido)的魔力的攫持,到死方休。换言之,激情和欲望联袂表演,唱响一曲为情而生死的心灵绝唱。
  
  二、 人道主义悲剧说
  
  “人道主义悲剧说”突出分析“陌生女人”爱情中的人道精神和悲剧特征。“陌生女人”为爱而活,为爱而死,她的爱死心塌地、舍身忘己。少女的她心里魂牵梦绕只有他,她“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在被迫随母搬家到因斯布鲁克的两年中,为了在心灵深处同心中的他单独相处厮守,她拒人于千里之外,沉湎于她“那阴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寂寥地生活”。经过了五年的痴痴等待,她终于成为他“几百个女人当中的一个”,同他做成“连绵不断的一系列艳遇中的一桩”,但她毫不言悔,并且对他带来的“无比的欢娱、极度的幸福”喜不自胜、感恩不尽:“我爱你这个人就爱你这个样子,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爱不专一。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只爱你是这么个人。”在她的爱情里,不求回报的索取,只有自我的奉献。自从有了她的“命根子”,她对他的激情化作了一年一度在他生日时赠送一束白玫瑰的象征性行为;而为了他的“另一个自我”,她不惜出卖肉体并且毫不为此感到羞愧,“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牺牲,因为人家一般称之为名誉、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纯粹是空洞的概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的身体怎么着了我也觉得无所谓。”她拒绝伯爵的求婚,为的是不让婚姻捆住手脚,因为她心里始终珍藏着一个“永恒的梦”,就是对那个放纵情欲、挥霍感情的作家的坚贞不移的爱。

  这是怎样一种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悲剧性矛盾啊!她的内心其实一直煎熬在矛盾之中。她恨他和另外的女人“这样明显地表示出肉体上的亲昵,可同时自己也渴望着能得到这种亲昵”;她对他隐瞒着关于自己以及孩子的一切,而她多么渴望被他认出来。随着她的“命根子”的逝去,她的灵魂、她的生命也随之而去。“我将第一次对你不忠,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听见你的呼唤: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印记,就像你也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一样;今后你将永远也认不出我,永远也认不出我。我活着命运如此,我死后命运也将依然如此。”这字字血声声泪的宿命倾诉,为她心中的他,为我们读者唱响一曲崇高的“情圣”悲歌。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有一段转述尼采的悲剧学说的文字:“尼采用审美的解释来代替对人世的道德的解释。现实是痛苦的,但它的外表又是迷人的。不要到现实世界去寻找正义和幸福,因为你永远也找不到;但是,如果你像艺术家看待风景那样看待它,你就会发现它是美丽而崇高的。尼采的格言:‘从形象中得到解救’,就是这个意思。”(注: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58页。)我们不妨也将《陌生的女人》解读为“酒神原始的苦难融入到日神灿烂的光辉之中”(注:同上,第2卷,第363页。)的文本。
  
  三、 异变心理说
  
  “异变心理说”认为这是一个单恋故事,它集中分析单恋女主人公的偏执与疯狂。那个小说家R在许多读者看来只不过是个纨绔不羁、缺乏责任心的花花公子,甚至她自己是完全了解这个风流公子的品性的,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用她的一生守候着这份痴情:“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调情。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却始终爱着你。……我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

  这是怎样的一份违背常态的爱情啊!心理变异的女子沉湎于爱情的乌托邦里,丝毫不顾她已经秋毫洞察的他的双重性:“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有对外界开放的光亮的一面,另外还有十分阴暗的一面,这一面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种最深藏的两面性是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身上的这种两重性,当时像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了。”少年时的她每天回家都会躲在门后,透过门上的小孔窥探作家的一举一动;她上百次地跑下楼,仰望作家屋子里的灯光,想象着自己怎样亲近心仪之人;她亲吻作家摸过的门把手,捡回他扔下的烟蒂;她想方设法进入作家的房间,里面的一点气息和氛围就足以为她提供“神思梦想”的养料;远离维也纳的日子里她把作家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孤零零地给我念上一行,我今天,时隔十三年,我今天还能接着往下背”;回到维也纳的她每天下班后来到他的窗下站着,直到灯光熄灭,为的是等候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一种“不为你所认出的命运”;当她有了“三夜销魂荡魄缱绻柔情的结晶”的时候,她欣喜若狂,“这下子我终于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在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我可以哺育你,喂养你,爱抚你,亲吻你”。

   通过第一人称娓娓而道出的暗恋心曲,一颗孤独单恋的灵魂的最隐秘处被剥离得淋漓尽致。这是一个“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的灵魂,追求激情和压抑情感这对矛盾一直沉积在她的潜意识中,从而导致异变的心理和钟情妄想。茨威格曾借《象棋的故事》中人物之口说:“我素来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有偏执狂的人,即囿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为一个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他在一定意义上就愈接近于无限。”(注:茨威格:《茨威格精选集》,韩耀成编选,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752页。)“陌生的女人”正是一个生活中的独行者,只有惺惺相惜的人才能看到这种偏执狂的接近生活本真的“无限”。
  
  四、 作家自我表现说
  
  “作家自我表现说”认为,“陌生女人”是作者的自我代言人。茨威格曾经生活在19世纪的维也纳,那个“太平的黄金时代”。但是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摧毁了“昨日的世界”的合理性、人道性和他所崇尚的欧洲文明。“战争把我这个人以及我的精神世界变成一个可怕的荒原。我像一个逃难者,光着身体,身无分文,从我生命深处燃烧着的屋里逃出来,向何处去——我不知道。”(注:茨威格:《茨威格散文精选》,人民日报出版社,1997年,第297页。)

  这种无所适从、茫然无助的精神情结犹如被压抑的无意识,在作家写作的时候得到激活并通过作品这个渠道得到曲折的宣泄。这一论点由于茨威格和弗洛伊德的密切关系(注:关于茨威格与弗洛伊德的关系,参见张玉书:《两位文化伟人之间感人至深的情谊——弗洛伊德与茨威格通信集》,外国文学,2006年第2期。)而得到认同,而小说所具有的诗化特征使得“作家自我表现说”更具说服力。诗化的小说往往如诗歌那样运用“情绪的流动,内心的独白,放射性的结构”等手法赋予小说以“透视法、抒情性、象征性、比喻性、联想性、音乐性等审美特征”(注:张薇:《论伍尔夫小说的诗化》,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以如泣如诉的抒情笔触,通过借喻和象征的手法,表达作者的现实处境和旨蕴意念。“陌生女人”可以被解读为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即那个“昨日的世界”的象征;而小说家R则象征着作者生活的现实世界:这个使他失去祖国失去家园的磨难的世界;陌生女人的死似乎预示着作者飘零异乡自杀身亡的命运。
  
  五、 结语
  
  茨威格小说的翻译家张玉书认为,茨威格小说不以“众多的人物,广阔的历史背景,绚丽多彩的风俗画面,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以狂暴激烈的内心斗争,变幻莫测的感情起伏,也就是以内心世界波澜壮阔的变化和深刻尖锐的矛盾”见长。这种扣人心弦、让人嘘唏的作品跨越了时代和国界,获得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青睐。(注:伟大心灵的岁月回响——张玉书谈茨威格作品及其翻译 。)上述特征加之作者非同一般的身世,给茨威格小说的多元解读提供了基础。在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上述四种解读中,“心灵激情说”和“异变心理说”借鉴心理学理论,运用心理分析的手法来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灵世界。“人道主义悲剧说”突出分析“陌生女人”爱情中的人道精神和悲剧特征。“作家自我表现说”把小说当作作者的自我代言人,表现身处特殊时代的作者的精神世界。

  原载:译林网


2010-11-11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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