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作) 早春感怀
早春感怀
·风信子·
早春是让我既欣喜又感伤的时节。
早春里,春天的迹象在冬天的影子里一点点明晰起来。远远望去,树梢有朦胧的黄绿色晕光泛起;俯身细看,草地的枯黄里有些许葱绿的草芽破土而出;凑近了去看光秃的花树的枝桠,那孕育了一冬的花苞早已微启芳唇。春天真的快要来了呢!这让我在冬日的冰雪下沉静了许久的心情欣然而动。望着仍裹藏在冰雪里的周遭景物,我的眼前却能幻化出一幅仲春的暖阳下万物复苏,百花盛开,新绿满野的美丽图画。这样的早春里,我的心中有淡淡的却是绵长而充满了憧憬的喜悦。
然而早春在我的记忆里,又总是和感叹与伤情连在一起。
外婆外公都是在农历的正月里去世的,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亲人的逝去,感到的恐惧多于哀伤。父亲是在春天快要真正到来的时候突然去世的。那年的三月,至今想起来还能让我的心在瞬间漫起杏花春雨般的愁思。但那和外婆外公的去世一样,虽然曾经让年幼或是年轻的我深深感到了生离死别的残酷,感到了失去关爱和亲情的痛彻悲哀,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回忆也就慢慢地变成了早春里一个已经奏完的乐章。虽然有的时候忧伤的余音还会在心里回荡,但我也还能深深地叹一口气,暂时地把它们封存进记忆的更深处去不再触及。如今的早春时节里,许多穿插起来的回忆与现实更让我牵挂,让我感慨。
记忆里的农历正月十五日在我们家有一份特殊的意义:那是奶奶的生日。从打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元宵节的晚宴总是和年夜饭一样丰盛。元宵节的夜晚挂上两盏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再放上一千响的炮仗,我们全家齐聚既是为春节的庆典画上一个句号,也是为元宵节夜晚出生的奶奶祝寿。不过奶奶对自己的生日从来不怎么上心。有时候我就想,如果奶奶的生日不在元宵节,是不是大家就不会记得她的生日了?奶奶更看重的,是农历二月里爷爷的生日。
爷爷奶奶那辈的人,生日都是只记农历的,好象农历才是真正的日历。而在我们看来,每年的生日变来变去,不好记不说,刚来美国的几年里,还会经常因为手边没有中国出的日历查不清日子。好几次都是在碰巧打电话回去问安的时候,奶奶突然提醒我们:明天是你爷爷的生日,你们是不是打电话来给他祝寿的?听奶奶这样问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很惭愧。明知这个日子在奶奶心里有着极重要的位置,出国的这些年每次忙里偷闲地过完了春节,连元宵节是哪天都不一定在意,至于爷爷的生日,不是忘了查日历,就是在一天天重复的工作与家,家与工作的循环圈里忘了个一干二净。想来每年爷爷生日到来前的日子里,奶奶恐怕是早早就守在了电话机旁,天天盼着远在国外的儿女孙辈们来问安祝寿吧?我为自己的漫不经心深深责备自己。
二零零二年是爷爷八十大寿的一年,我们所有在国外的子孙,前一年底就早早地订好了机票,打点了行装,准备到时候为爷爷热热闹闹地祝个寿,奶奶听了我们的计划自然是十分地欣喜宽慰。在打电话告诉他们回国的行程时,我还故弄玄虚地说:“爷爷,今年我有一份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你祝寿,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不待我继续说下去,爷爷便朗声问道:“是不是你又有孕,要给我添个重孙子啦?”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电话里传来了爷爷奶奶开心的大笑。听着他们的笑声,我的心却潮湿起来。父亲是他们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十多年来被他们深埋在心底。如今,儿孙辈的亲人都远在国外,两位老人相依为命,生活中的主要寄托便是盼着他们的孙儿们工作顺利,家庭幸福,并且能为他们早日多生几个重孙辈的孩子。
回国的日期就在眼前,有一天我却突然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在几天前例行的年度体检中,爷爷被查出有前列腺癌的征兆。这真是让人无法接受的消息!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频繁地通着电话,只是讨论的内容从怎样为爷爷祝寿,变成了怎样替爷爷选择最佳的治疗方案。年近八旬的爷爷,有着多种老年人常见的慢性病如心脏病,肺气肿,痛风,糖尿病,神经性皮炎等等。其中心肺的疾病和糖尿病都是需要动手术的人的大忌。一向以爷爷为自己生活中心的奶奶早已乱了方寸,爷爷自己却不怎么慌,在电话里还能和我们平静有条理地讨论自己的病情。多方打听和仔细检查下来,爷爷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糕:癌症还在早期,没有任何扩散的迹象,癌症的细分种类也不错,属于手术治愈率比较高的类型。然而爷爷毕竟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体质很是虚弱,再加上他所患的各种慢性病,医生在对癌症本身的治疗表示了信心之后,也婉转地提醒我们手术各种可能的并发症可能比癌症本身更加危险。
从一开始查出有癌,爷爷就要求我们什么也别瞒他。听了医生的意见,他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上手术台。奶奶还在担心谁来做手术,手术后恢复期里会发生些什么,爷爷却颇为乐观地在电话里告诉我们:“我这个癌症医生说了好治。我这辈子那么多的风浪都过来了,这次我也能挺过去。我现在只有一个重孙女,马上又会有个重孙子,下面我还要等着有更多的重孙重孙女呢。退一步说,就是手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遗憾,我的同龄人里没几个象我这样都有了第四代的。”说到这最后一句,电话里又传来了爷爷爽朗的笑声。爷爷的手术最终很成功,手术后的恢复也没出现太大的险情。爷爷八十岁生日的那天,我们按原先的计划齐聚在了爷爷奶奶家,祝寿的计划一切照旧,只是祝寿的地点改在了爷爷的病床前。弟弟为爷爷端上了插着数字蜡的大蛋糕,我女儿用稚嫩的童声为太公公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在四代同堂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爷爷吹灭了蜡烛。
从那时到现在,三年的时间流水般过去了。爷爷的癌症既没有复发,也没有发现有转移。爷爷奶奶依旧如从前一样相扶相携,独自在国内过着平静安乐的生活。而在这三年里,我们这些孙辈的孩子们各自的家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第二个孩子在爷爷手术后的那个夏天出生;表弟大学毕了业,找到了如意的工作;弟弟当年还没有毕业,也没有孩子,如今,他拿到了博士学位,第二个孩子也刚刚在这早春时分平安出生。爷爷奶奶对这些变化自然是欣喜万分。每次打电话回去,爷爷除了关心一下我们的工作情况,主要的时间都是在问有关孩子们的问题。过一段时间,他们总会问我们要孩子们近期的照片。上次回国时我就注意到,爷爷的书房里有一只书橱上整个一层都摆着重孙辈孩子们的照片。前些天打电话给爷爷奶奶拜年,听着他们在电话里谈论即将出生的重孙时那兴奋激动的声音,我想,爷爷奶奶真是越活越精神了。虽然他们的身体在不可避免的老去,但他们生命的精髓,经过父亲传到我们的身上,如今,又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植根发芽了。
早春是万物开始复苏的时候,早春是充满了希望和愉悦的不可知的时节。早春里我经历过我所挚爱的亲人倏然离我而去,在那些早春里,我曾经绝望悲哀,对未来失去了希望。但也有更多的早春时分,我那样真切地感到了生命的接力棒是如何在一代代被传下去,新的生命在衰老的容颜里如何一天天长大。生与死的转换,可以是惊心动魄让人肠断肝裂的,却也可以是从从容容,平静而充满欢情的。就象早春的树尖那朵在一夜间悄然开放的李花,虽然树上其余的花苞还在沉睡,甚至前一年的几片枯叶还勉强挂在枝头,它却姿意地在乍暖还寒的晨风中畅快地开放,温情地笑着。
今年的这个早春里,我深深怀念逝去的亲人,我也为我的爷爷奶奶祝福,祝他们健康长寿。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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