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 了 金 花 鼠
·凡 草·
一只可爱的金花鼠在路边的草丛中探头探脑。这段经常走的路,让那些改道的牌子弄得七扭八折,大概连它也迷了路。后边压了一串车子,我正在紧张地寻找路标,却看到那只金花鼠“刷”地冲上了路面。按照速度判断,没等到我的车到它就能冲过去。可就这么一念之间,它却突然在大路正中间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四面乱看!天哪,后边有车,旁边有车,这么近的距离,就是紧急刹车也来不及了,没准还会造成撞车的事故。我无可奈何,只好一边刹车减速一边把紧方向盘,希望这个小淘气能够躲在两个车轮中间逃过一劫。车子一闪而过,后视镜里见到它可怜地躺在那里,后边的车辆又轰鸣着冲了上去。我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颤罹,无助地长叹了一声。唉,一个小生命或许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要是我小心一些,早点儿刹车,要是我按按喇叭或许会吓走它……。
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诧异,曾几何时,自己会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为这个大山沟里多得不可胜数,每天都能见到无数的小动物自怨自艾?莫非我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孩提年代?
年幼的我捧着几只初生不久的小兔子,一个个就像雪白的小毛球,软软的,绒绒的,只有红红的小眼睛一眨一眨,显出惊恐的模样,在那个没有玩具没有宠物的年代,突然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动物,别提我有多高兴!它们住在楼道的小笼子里,每天一放学我就去找东西,被人丢弃的萝卜缨和烂菜叶都是我的宝贝,实在找不着就挖野菜,至少也要拔些青草喂它们。时间长了,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声,它们就会跳跃着挤过来,争抢我手里的食物,嚅动着三瓣嘴唇,吃得津津有味。我更喜欢逗它们玩,打开笼门轻轻地抓出一只抱在怀里,揪揪长耳朵,拉拉短尾巴,抚摸着它们柔软的皮毛,看着它们一天天的长大。
一天早晨,我听到家里人在商量这些兔子的归宿。那几年的天灾人祸,粮食越来越少,天天“瓜菜代”,野菜和萝卜缨都已经升格为人的食品,拿什么来喂兔子?再说,很久没有肉吃,放着现成的美味饿肚子,岂不太傻?我愣住了,奶奶笑着劝我别伤心,家畜养来就是给人吃肉的,这是它们的命运。看着早餐桌上一锅稀得照见人影的大麦面糊,想着很久没有尝过的肉味,我忍着眼泪点点头,穿过楼道跑出去。可怜的兔子还以为我又来喂食,一个个挤到前面,摇晃耳朵嚅动嘴唇眨着红红的小眼睛。我不敢回头再看它们一眼,更害怕听到它们垂死时发出的尖叫。晚餐果然有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全家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我捧着一碗清淡的菜汤,久久无法下咽。奶奶夹了一块肉哄我吃,说我太小,不吃肉长不大。我终于忍不住诱惑,把肉放进了嘴里,长久没见过荤腥的肠胃蠕动着,像是长出了一条馋虫,没等咬碎嚼烂就把那块肉拉了进去。一碗肉一扫而光,我再也没有可怜过这些兔子。
我的心肠似乎越来越硬。在一片红色恐怖下,一家人分崩离析,刚进中学的我一度成了家务的主管。为了给父亲养病,我买回一只鸡。害怕被人看见挨批判,我不敢用菜篮子,用提包把它藏着拎回家,然后还得自己动手把活鸡变成鸡汤。我按照记忆里别人杀鸡的程序,先烧了一锅开水,找了个小碗盛了点儿盐水准备接鸡血,还煞有介事地在粗糙的水泥池边磨了几下刀。可是,把绑着的鸡抓出来,我却不知如何下手,拎着菜刀哆嗦半天,差点儿割了自己的手指头!闭着眼睛乱砍了几刀,可怜的小鸡在我的小手中挣扎,毛羽纷飞,两腿乱蹬,踢翻了小碗,鲜血四溅。万幸的是,等我从惊悸中回过神来,它也已经断了气。我忙着烫鸡拔毛,开膛破肚,对着一锅香喷喷的鸡汤,只感到一种成功的兴奋,却完全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生命断送在我的手里。
有了这番经历,插队的时候我成了集体户里杀鸡的刽子手。一年春节,我帮着村里的一户孤女寡母杀鸡。老大娘于心不忍,对着鸡合十念佛,嘴里喃喃地念叨:“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我听着却觉得很滑稽。那可是个以革命造反为荣的世界,也是个惨无人道崇尚暴力的社会,在那种变态的气氛里成长起来的人,见惯了各种批斗会上对人格的践踏,武斗中对生命的蹂躏,早已对腥风血雨熟视无睹。既然人性和人道都被视作反动、虚伪、无能,谁还会顾及禽性兽道?这些连杀鸡都怕的人,既想吃肉又想成佛,难道不可笑么!我很为自己的胆大勇敢而骄傲。
可是,我的骄傲没能持续多久就让一只鸭子给破坏了。我去江南的大山里探望父母,母亲高兴极了,山里买鸡不容易,鸭子却很多,就买了一只鸭子回家犒劳我。我拿出杀鸡的手段来对付那只鸭子,可是怎么也杀它不死,一连几刀它仍在挣扎,一不留神,它居然挣脱了绳子也挣掉了脑袋!看见它扬着没头的长脖在院子里狂奔,鲜血不断地涌出,翅膀痛苦地扇动,甚至不顾一切地向我冲来,我吓傻了,连哭带嚷,也像只没头的鸭子似地蹦跳着找人帮忙。母亲虽然经历过浴血的战场却从没杀过鸭子,也不知道如何料理这个局面,还是邻家大妈看见,跑过来抓住它,把鸭脖子往翅膀下一窝才算了事。大妈告诉我们,鸭子比鸡的命硬,非得窝住脖子闷住气才会死,所以有“窝脖鸭”之说。我们连声道谢,她笑眯着眼睛告诉了我们一个诀窍,杀鸭子以前先给它灌点儿酒,不但让毛孔扩张容易拔去绒毛,鸭子喝醉了,也少受些痛苦。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鸭子也会感到痛苦?妈妈看着我那副傻样,搂着我叹息地说,虽然这些家禽生来就是让人吃的,毕竟也是一条性命,不应该受到这么多的折磨,要杀也要杀得灵巧,让它们少受痛苦尽快地死去最好。
虽然我以后再也不敢杀鸡宰鸭,宁肯不吃肉也不愿再想起那只狂奔的没头鸭子,但是这些道理我并没有立刻明白。只是到了大洋彼岸以后,了解了这里屠宰场的工作程序,我才渐渐地领会出对待动物的态度里包含的人性和人道。
几十年过去了,社会变化了,我的人生之旅几经改道,生活环境也完全不同,可以按照 “君子远庖厨”的原则,大啖鸡猪牛羊,而无需看到禽畜死亡的痛苦。虽然我不拒绝肉食,也不反对在科研上进行动物试验,但是,远离了那种革命与暴力的腥风血雨,基本生活有了保障,心境渐趋平和,人性慢慢复苏,我对生命的意义多了些认识,也开始怜悯起山间的小动物来。我期望那只淘气的金花鼠只是受了惊,很快就会苏醒回家,而且尽可能地远离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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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1st, 2006
June 18th, 2006